冬日初升的太阳,温暖和煦。道路两旁,粉墙黛瓦的屋舍,错落有致,极具韵律感的马头墙,与苍翠山峦相映成画。山坡上层林尽染,枫赭松青,点染交织,恰似一幅幅墨彩淋漓的天然画卷在天地间徐徐展开。
车,静静行驶在前往泾县桃花潭的路上。导游是位年轻的泾县姑娘,神情却透着与年纪不相称的老练。她嗓音清亮,一开口便带着几分狡黠的笑意:“各位叔叔阿姨,你们——‘好色’吗?”
我们先是愣住,随即泛起低低的哄笑与私语。她却不急,等车内微妙的躁动稍稍平息后才从容接道:“来泾县,可不能不‘好色’呀。我们这儿,是能用四种颜色形容的——绿、红、白、灰。”
哦,原来她说的“好色”,是四种颜色。“绿是山水,满目青翠;红是热血,铁骨忠魂;白是宣纸,莹洁如雪;灰是徽韵,粉墙黛瓦。”
她抬手向窗外轻轻一指:“瞧,就连咱们走的这条路上的线条,也是四色拼成的。”果真,路边的交通线,刷着红、绿、白三种墨色,配上灰扑扑的路面,竟是意外的和谐。
我靠在车窗边,看窗外掠过的山,那是种特别的青,像上好的徽墨在生宣上淡淡地化开一层,又像是谁用极淡的赭石轻轻擦出来的。
我知道,这墨、这色彩,是我与泾县相遇的源头。五个月前,我所在的老年大学组织书画班学员,参加了一个全国性的“夕阳颂”书画大赛,我学书法才二年,在老师的指导和激励下,也创作了一幅书法作品参赛,居然获奖了。主办方把颁奖典礼放在泾县举办,我这才知道,原来这藏于皖南山间的小城,竟是中国宣纸的故乡,也是李白写下“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的地方。那句诗,已被吟唱了一千两百七十一年。
大赛组委会的安排十分周到,在颁奖仪式的前一天,特意组织我们游览泾县。第一站,便是那闻名已久的桃花潭。
我们从景区东门进入,入口不远处,文昌阁静默地立在时光里。飞檐翘角依旧,只是朱漆早已斑驳,木色在风吹日晒中褪出沉稳的灰调。这沧桑,并未折损它的气韵,反倒添了几分岁月沉淀的厚重与古意。随着人潮缓步向前,我也在古树下请来一条红色的祈福带。我接过笔,郑重写下自己的名字,又在“学业有成,金榜题名”那行字前,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添上了小外孙的名字。每个笔画都落得缓慢而虔诚,仿佛墨迹渗入布纹的同时,心愿也正被时光悄然承接。随后,我踮起脚,将它系在千年古树的枝条上。红绸带在微风里轻轻飘荡,与无数同样鲜亮的祈愿交织在一起。不远处的香炉中青烟袅袅升起,缭绕在古阁檐角与枝桠之间。望着那抹鲜艳的红渐渐融入一片祈福的海洋,心中忽然一片澄明宁静。笔墨承载的,不过是人间最朴素也最深切的期盼,而这,或许正是我们千里而来,停驻于此的意义。
往深处走,便是翟氏宗祠了。“门当户对”,以前只在书里读过,只知是中国传统婚姻中的常用语。导游告诉我们,门当户对,最早可追溯至封建社会的等级制度。她指着宅门前左右一对石鼓说,这就是“门当”,象征主人身份与权力。又指着指门楣上方突出、平行于地面的木雕柱体说,这就是“户对”,数量与官职相关,一至五品为六个,六至九品为四个。我仔细一看,翟氏宗祠门楣上是四个,看来主人当时最高官位为六品。
石鼓静默,木柱无言,可纹样深处刻着家族的记忆,榫卯之间藏着礼制的密码。宗法、伦理、人间秩序,都在这建筑里凝固成另一种墨迹。而这种墨迹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写进砖石、木头与光阴的肌理之中。宗祠里静静存放着几只龙舟。导游说,桃花潭年年端午都要赛龙舟,这些船,都是用深山里长成的木料造的。我忍不住伸手,抚了抚那光滑的船舷。木纹沉静,触手微凉。我想,在成为龙舟之前,它们也曾是山间的树,在风里哗哗地摇,是否摇过李白来访时的灼灼桃花,或者摇过汪伦送别时的踏歌节拍?我不知,但如今,所有的声响都沉进了木纹深处。那些见过的、听过的,都成了静默的年轮,只在每年鼓点响起时,随着一江春水,重新活过来。
穿过桃花潭老街时,石板路被晨露润得发亮。两旁的铺子有卖宣纸的,一刀一刀雪白地垒在柜台上;有卖毛笔的,一丛一丛悬在屋檐下,狼毫羊毫,参差垂帘。空气里有新磨的墨香,幽幽散着,混着自汪伦别业传来的“桃花潭”酒的醇香,墨与酒,便在这晨光里融成了奇特的气息,沾上了几分诗与酒的往事。
穿出街巷,一片宽阔的水面豁然展开,桃花潭到了。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墨香诗意,吸进肺里凉丝丝的,人顿时清朗起来。导游告诉我们,这是青弋江流经的一段。原来这不是潭,而是一条江。“不过,当年李白说这是潭,就是潭了!”年轻的导游诙谐地说。
我想,一千二百年前那个春天,诗人站在这里,看见的或许也不是江,而是一面能照见情意的镜子,一个能留下深情的“水潭”。
李白说它是潭,它就是潭。千真万确!
桃花潭泛着青瓷色,游人从不同角度拍照留念。我请同行的老年大学教绘画的王老师,也是书法获奖者,帮我拍了一张又一张照片,仿佛要把整座桃花潭收进镜头里。
景区安排了摆渡船,送游客往西岸万村去。船身划开水面时,我懂了李白为何能在此留下千古绝唱。这水不是简单的蓝或绿,而是陈年宣纸上晕染开的黛青,是徽墨在砚台里化开的层次,浓淡之间都是时光。
“看那片沙洲。”船至江心,王老师指向远处。只见江心有一片绿洲将水一分为二。“多像一方天然砚台。”他以书画家的眼光赞叹。沙洲边缘的树枝随风轻摇,宛若当年李白挥毫时饱蘸深情的笔锋。
水是沉沉的碧色,缓缓地流。该是从唐朝,一直流到今天吧!
西岸的万村,与东岸的翟村,隔着这一湾清波,曾为桃花潭的归属相持多年。最终,万村赢了——赢在李白的诗句里。当年汪伦邀李白,信中说此地有“十里桃花,万家酒店”。诗人翩然而至,方知“十里桃花”是潭名,“万家酒店”只是岸边有一家姓万的小酒肆。虽是一段“善意的巧言”,却成就了“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的绝唱。自此,万村便借着这首诗穿越时空的回响,在悠悠众口与游人的想象中,成为桃花潭的“文化代表”,留下了“以诗定潭”的佳话。如今两村皆属桃花潭镇,旧时争议已化为吸引游人的故事,李白笔下那一汪深情之水,早已将两岸共同浸润在千年不散的文学碧波里。挺起“一诗润两岸,何必分彼此”的豁达。
万家酒店的旧门址还静静地立在那里,只是岁月流转,那间曾飘着酒旗的店家,早已在时光的长河中悄然隐去。旧址旁,有一家卖“桃花潭”酒的小铺,女店主看起来年过六旬,热情地邀我们尝一尝:“这是当年李白喝过的酒呢。”我接过酒杯抿了一口,味甜而淡,清润爽口,并无想象中的烈性。不禁笑问:“这真是李白喝的酒么?”她听了也笑起来,眼角的皱纹舒展开:“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不过啊,李白当年喝下去的,恐怕不只是酒,更是对我们万村人的一片情。”我恍然。原来,李白与汪伦的那场离别,纵然有离愁,底色却是透亮的,是青山绿水,是春光正浓。那样的情谊,合该用这样的淡酒来酿。淡,才容得下千尺的潭水,盛得住万古的深情。
正午的阳光把桃花潭染成金色,水波粼粼,像是谁撒了一江的碎金。青弋江在阳光里流着,水声隐隐约约,像是那支没有唱完的歌。从今往后,桃花潭于我,不再只是地图上一个单薄的名字,或诗里一句遥隔千年的吟咏。它成了我腕底欲说还休的一缕烟云,是心上那片被笔墨浸透的、再也拂不去的湿润记忆。
午后,我们乘车前往中国宣纸博物馆参观。博物馆建筑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灰白色调,线条简洁,如一张微微卷起的宣纸,静卧在青山翠谷之间。门额上“中国宣纸博物馆”几个大字,是郭沫若先生苍劲有力的手笔。
步入馆内,二层是馆藏宣纸与书画作品展区。这里不仅陈列着历代不同原料、工艺的宣纸珍品,更汇聚了许多与宣纸息息相关的墨宝。其中有毛泽东、周恩来等领袖的题词墨迹,笔力千钧,气度恢弘;有刘海粟、启功、赵朴初等近现代书画大家的力作,或恣意挥洒,或清雅含蓄;亦有郭沫若等文人墨客与宣纸结缘的诗文手稿;更有黄宾虹、林散之等皖籍或与徽文化渊源深厚的名家之作,笔墨间流淌着乡情与文脉。
展厅中,年轻的女讲解员声线温和,举止柔静,让人联想到上好的宣纸,细腻、绵韧,光润而不失筋骨。她娓娓道来:宣纸始于唐代,产于泾县,质地精细、纹理清晰,绵韧而坚、百折不损,素有“轻似蝉翼白如雪,抖似细绸不闻声”之誉。它光而不滑、吸水润墨,宜书宜画、不腐不蠹,更被称作“纸寿千年”“纸中之王”“国之瑰宝”。千百年来,文书典籍、佛道经文、书画珍品,多因它而得以传世不朽。自唐代列为贡品,至清代盛销海外,又因国际展赛中屡获殊荣,宣纸早已走遍世界,成为一张素雅而响亮的文化名片。
一张纸,承千载墨韵;一间馆,纳方寸山河。行走其间,仿佛能听见笔墨与纸张的细语,看见文明在纤维中绵延呼吸。难怪人们将这里的宣纸唤作“会呼吸的纸”。
展馆内,不仅陈列着各类宣纸珍品,更完整展现了宣纸从青檀皮、沙田稻草到成纸的繁复工艺。时光也在纸页间留下了印记:1958年,郭沫若先生试用宣纸后欣然题写“中国宣纸样本”;1964年,他又专门为泾县宣纸厂写下:“宣纸是中国劳动人民所发明的艺术创造,中国的书法和绘画离了它便无从表达艺术的妙味。”1980年,艺术大师刘海粟亲赴泾县纸厂观摩,挥毫题赠“纸寿千年,墨韵万变”八字,这寥寥八字,凝练道出了宣纸最珍贵的两大特质:历久不朽的生命力,与润墨如烟的灵动性。
“夕阳颂”全国老年书画展区设在三楼。当我在明亮的展墙上看见自己的书法作品时,心跳竟不由自主地快了几拍。那是一幅隶书,选自我创作的新诗《这是一片沸腾的海》其中写如东老年大学的一节:“这是一片沸腾的海/她从远古奔腾而来/把三万年前的长江揽入怀中/一片神奇的沙洲/在南黄海踏浪放歌。”笔画间,我想起那些临帖的深夜,墨香飘过灯光,飘向窗外,飘向老年大学的校园:“一所让人变得年轻的学校/学员们银发生辉/青春再现/龙腾吉祥/如意东方。”
王老师为我拍照,时而蹲身,时而移步,不断调整着角度。“好了,很正。”他认真地说道。照片里的我立在作品前,笑容舒展,很自豪,眼中漾着光。
喜悦尚未平息,展厅那头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原来是专程前来出席“夕阳颂”书画大赛颁奖典礼的中宣部原副部长、中国文联原党组书记,中国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常务副主任胡振民等领导一行,我心头一暖,急忙在我作品前静候。待胡部长走近,我恭敬地上前问候,并诚邀他在作品旁合影。他和蔼地点头,欣然驻足,站立我作品一侧。一张弥足珍贵的合影照片由此诞生。那不仅是一张合影,更是一份对笔墨岁月的温暖见证。
晚饭后与王老师散步,见大桥下有妇人在江心石上捶衣。棒槌声在夜色中传得很远,咚,咚,咚,像古老的心跳。
第二天,颁奖的高光时刻,终于来临,踏着音乐,我们一一走过那短短的、却仿佛漫长的T型台,从颁奖嘉宾手中,郑重接过那本沉甸甸的获奖证书。俯身时,能清晰地闻到,透过证书光洁的封面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墨香。那一刻,激动是真实的,但更有一种奇异的安宁。
下午,我和王老师决定自驾,前往那片早已在历史书中读过无数次、却始终隔着一层纸的、写满血色记忆的土地——云岭,新四军军部旧址纪念馆。
云岭新四军军部旧址,原为陈氏地主庄园,占地千亩,屋宇俨然。步入纪念馆,肃穆之气如潮漫来。展厅中陈列着当年的旧物:洗褪色的军装、勾画密布的战区图、电报纸上匆匆的字迹……而最摄人心魄的,是叶挺将军手书的“抗战到底”。那四个字悬于壁上,墨色沉厚,似将所有的黑夜都磨进了墨里。笔锋如刀,每一划都像蘸着硝烟与信念挥就。骨架是魏碑的刚硬,起收如军令般斩截。尤其“战”字的戈钩,凌厉如刃,几乎要破纸而出。可“底”字最后那一点,却圆劲地收住,像咬紧的牙关中透出的一口长气。
“这字,是魂。”王老师在一旁低声说。我久久伫立。在这里,墨不再是文人案头的风雅。在这片土地上,它曾是呐喊,是誓言。墨浓如血,笔锋如枪,横似刀劈,竖如剑指。静默的展厅里,仿佛仍回荡着那个年代的怒吼。指尖轻触冰凉的展柜玻璃,却恍然触到墨迹间未冷的温度。那是一个民族脊梁的硬度,也是一支军队魂魄的形状。
云岭碑园,同样令人心潮难平,思绪奔涌。长廊静立,碑石默然,壁上镌刻的皆是峥嵘岁月:毛泽东、周恩来等革命领袖的笔迹,新四军将士的誓言,社会贤达与国际友人的赠言,皆在此凝为石上的风骨。他们将信仰、理想乃至牺牲,皆熔铸于毫端,落笔时,墨已成魂。
这满园的碑文,不是墨写就的。是血,是火,是一个时代的热望与呐喊,在石上生根。
“他们的墨,是有温度的。”王老师的手轻抚石碑,指尖沿着字痕缓缓游走,仿佛在触摸一段仍未冷却的时光。1941年1月4日,新四军军部及所属皖南部队九千余人,在叶挺、项英率领下奉命北移。1月6日,行至泾县茂林地区时,突遭国民党军八万余人伏击。新四军浴血奋战七昼夜,终因众寡悬殊、弹尽粮绝,除约两千人突出重围,大部壮烈牺牲或被俘,军长叶挺被扣押——这便是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事变后,国民党当局颠倒是非,诬指新四军“叛变”,悍然取消番号,并严密封锁消息。在浓重的黑暗里,周恩来悲愤难抑,挥笔写下“为江南死国难者志哀”的挽辞,并赋下那四句泣血之诗:
千古奇冤,江南一叶;
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二十五个字,如二十五柄利剑,刺破了重重新闻铁幕。那是中国共产党人在至暗时刻的凛然姿态,亦是用笔墨刺向历史胸膛的一记掷地有声的诘问。
此刻,在云岭碑园肃立的石壁前,我久久凝视周恩来书写的那个“冤”字。最后一钩,笔势沉郁顿挫,墨痕深处,似有一丝几不可察的颤动,像一声压低了却永不消散的叹息,凝固在石中,也镌进了岁月。
我们决定去茂林地区激战地看一看。百度导航提示,距离云岭新四军军部仅十多公里。
山路蜿蜒,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独自驱车行走山道。路面却出乎意料地平直坚实,一侧是苍翠逼人的山壁,另一侧可见青弋江潺潺流淌,水光潋滟,仿佛天地之间特意为旅人铺开的一道墨痕。车行其间,如笔锋在宣纸上游走,起承转合皆成风景。山风透窗而入,裹挟着草木与流水的气息,心中只涌出一个字:爽。
途中,忽见“茂林修竹”四字路牌立于道旁。我将车缓缓停靠,请王老师为我留影一张。立于此地,四望皆山,林深竹密,幽邃之中自藏肃杀之气。古人所言不虚,这确是一处兵家慎行的险地。当年那场惊心变故,或许便隐伏在这片沉静的苍绿之间。
然而来到茂林镇让我们有些失落。想象中的激战地纪念馆并不存在,只有一个关闭了的祠堂和几条寂寥的老巷。我们沿着青石板路往巷子深处走。夕阳正斜斜地穿过马头墙的翘角,在斑驳的粉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一位老人坐在自家门前的竹椅上,眯着眼看我们走过。我上前问路:“老人家,请问当年新四军激战的地方……”老人缓缓抬起头,竹椅发出吱呀一声。他脸上的皱纹很深,像这山里的沟壑。他摇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指向南边的山峦:“在那边,再往南的山里。蜜蜂洞知道吗?项英他们最后藏身的地方。”我们顺着他枯瘦的手指望去,只见群山叠嶂,暮霭正从山谷里升起。
巷子里很静,能听见谁家厨房传来炒菜的声响,滋啦滋啦的,接着是葱花爆香的香气飘过来。隔壁院子有小孩在笑,银铃似的。老人忽然说:“当年,我父亲去过,抬担架。”他顿了顿,仿佛在翻找记忆里最深、最不敢轻易触碰的那一页。“那年我八岁。夜里听见枪炮声,从山那边传过来,闷闷的,像打雷。天亮时,父亲和村里几个男人被叫走了。三天后回来,眼窝深得吓人。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抬下来的人,有的……已经不说话了。”他说话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很深的井里打上来的。
“你们要找的遗址,在山里,但真正的纪念地——”老人慢慢站起来,竹椅又吱呀一声,他拍拍胸口,“在这儿,在我们这些还记着的人心里,也在这些不用怕枪炮声的平常日子里。”
“回去吧,该吃饭了。”他转身推门进屋,又回头说了一句:“好好吃饭,就是最好的纪念。”
我们站在渐浓的暮色里,悠地明白了什么是“红色土地上的回忆”,它不是藏在深山里的某个洞穴,而是融化在每一盏亮起的灯里,每一缕饭菜的香气里,每一个孩子可以安心笑出声的黄昏里。蜜蜂洞还在深山中沉默。但那些年轻的生命曾经为之奋斗的追求,此刻,正包裹着我们,如此平常,如此珍贵。
返程的路上,我们许久都没有说话。山在窗外缓缓地转,一层青,一层黛,一层淡淡的紫。偶尔有村庄闪过,白墙上一道斜阳,像谁用朱砂笔,随意而潇洒地挥出的一道遒劲的笔锋。
我们顺道去了泾溪水镇。这是一个沿江而建、近年开发的古镇。粉墙黛瓦,马头墙,石板路,该有的徽派元素一应俱全,整齐,簇新,却也因此失却了真正的老镇那种被时光浸润出的、杂乱而温润的生气,显得有些“正确”而疏离。倒是镇边的江畔石阶上,又看到三两妇人,在暮色中蹲着,用古老的棒槌,“啪、啪”地捶打着衣物。棒槌起落,水花四溅,那清脆而有韵律的声响,在这过于静谧的仿古空间里,显得格外真实,格外有力量,让人心头无端地一动,仿佛触摸到了这江水千年未变的、生活的脉动。
车进县城,灯火稠密起来。夜市刚开,人声,车声,炒菜的刺啦声,混成一片热腾腾的、活着的声音。这声音真好,真踏实。这平坦的公路,这繁华的生活,这可以安心回家的笃定,该是多少个新四军将士,用生命的代价换来的呀?我想起茂林镇老人说过的那句话:“好好吃饭,就是最好的纪念。”是的,好好地生活,珍惜这用巨大牺牲换来的、每一个看似寻常的日出与黄昏,或许,才是对那片红色土地、对那些远去身影,最郑重、最深沉的纪念。
此次泾川之行,始于一次偶然的书法获奖,终于一场深刻的精神洗礼。未曾想,一个对泾县几乎一无所知的我,竟在这片“宣纸上的山水画卷”中,完成了对自我艺术价值的重新确认和精神救赎。
墨,从来不只是颜色。它是叶挺将军“抗战到底”的铮铮誓言,是李白“桃花潭水深千尺”的深情告白,是我笔下《如东的海》中那一片翻腾的浪涛,也是宣纸千年不朽的生命印记。而“遇”,也不只是相遇,是历史与当下的交汇,是心灵与山水的共鸣,是平凡人生与伟大传统的对话。
车子驶离泾县,群山在后视镜中渐次淡去,最终,彻底隐没成地平线上一片青灰色的、模糊的轮廓,如同一滴墨,在无边的生宣上,最终晕开,消散,与天地融为一体。四百公里的归途,穿过宣泾、沪渝、溧宁、阜溧、沪武、江宜、如常、京沪、沪陕、洋通整整十条高速公路,窗外的风景,从皖南的秀润,渐变为苏中平原的平阔。历时四个多小时,车轮滚滚,我们终于在熟悉的灯火中,回到了家乡。
门才推开,上五年级的小外孙就扑到跟前,仰着脸,眼睛亮晶晶的:“外公,给我带礼物了吗?”“带了,是泾县的文房四宝。”我笑着从行囊里取出那刀素白宣纸、那瓶沉甸甸的、黑亮的红星墨汁,又抽出一支狼毫笔。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高兴地说:“我也要练字画画,将来像外公一样去领奖!”“好,”我摸摸他的头,“等你练好了,外公就带你去桃花潭,在真正的青弋江边写一幅大字。”
他举起宣纸,把脸颊轻轻贴上去,又对着光,端详笔尖柔软的毫毛,眼睛眯成两弯月牙:“我要让墨在纸上写出故事来。”
那一刻,暮色温柔,厨房的灯暖融融地亮着。那些在泾县渗进我生命的墨:云岭石碑的凝重、桃花潭水的清透、博物馆里千年的纸香,此刻正沿着血脉,静静地,流向另一个崭新的、正在拔节生长的生命。我想起碑园里那些风雨不蚀的字迹。原来真正的传承,从来不需要什么豪言壮语。不过是一刀纸,一瓶墨,一支笔和一个在黄昏里接过它们时发亮的眼神。
泾县虽别,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留下——那是在云岭碑园前的凝望,是在桃花潭畔的浅酌,是在宣纸博物馆里的驻足,是在颁奖台上的微笑。它们像墨一样,缓缓地、深深地,渗进记忆的纤维,在往后每一个提笔的瞬间,在每一处独处的空白里,成为我生命画卷上,最深、最暖,也最难以磨灭的一笔。
我铺开一张宣纸,研墨,提笔。
墨落在纸上的瞬间,我听见了从时光的深处,从纸的纤维里,磅礴而来的水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