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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林(濉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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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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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忙

一转眼,手机已显示暑假余额不足了。

“群里通知二十号要开会,准备开学工作了。”五十多岁的总务处副主任老夏坐在餐桌边,低着头,喝了几口稀饭,边看手机边对妻子说。

“宿舍一暑假没住,怕是要长霉了。我看天气预报这两天是晴天,二十号还有雨呢。不如我们今天就回去吧,趁天好,洗洗、晒晒,通通风。”

吃过早饭,老夏和妻子、儿子开始收拾东西。每年暑假都要搬两次家,放假了,搬回市里,开学了,再搬回学校。东西可不少,一家人的衣服,鞋子,装了几大包,剩下的米、面、菜也要带回去,不能浪费了。还有儿子养的小东西只仓鼠,两条恐龙鱼,花猫自然不能丢下。妻子儿子在收拾,老夏开始往楼下车里搬。

没有电梯的六楼,搬起东西来还真是累人。来回两趟,老夏的那件灰不啦叽的旧老头衫已汗透了,膝盖也隐隐疼起来,“唉,真是年岁不饶人啊!”老夏坐在沙发上喘息,感慨地说。“这房子趁早卖了吧,现在都费劲,老了咋弄!”说话间,妻子已把东西收拾妥当,剩下的三人正好一次带完。老夏站起来,把窗户都检查一遍,水、电、燃气关好,三人提了大包小包,锁了门下楼去。

老夏系好安全带,打开冷风,把风扇调大,阵阵凉风拂面,车里慢慢凉爽起来,娘俩很快便睡着了——每次坐车都是这样,连个说话的也没有。

八月将尽,天依旧溽热。才九点钟,温度已经很高了。路上少有行人,偶有几个也是戴着着帽子、打着伞,行色匆匆,唯恐在太阳底下多耽误一分钟。间或几只蝉,声嘶力竭地鸣叫着,像是给这最后的夏日时光敲着密集的鼓点。阳光白晃晃地炙烤着大地,连柏油路面都似乎蒸腾起一层扭曲的薄烟。

十点半刚好到学校。

一拐进校园,就看见几位老相识——几名常来干活的工人——正坐在走廊下歇着,每个人都满头满脸的汗,上衣也都是湿的。“老夏,咋回来恁早?”身材微胖、皮肤黝黑的杨师傅站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汗和他打招呼。“唉,我这一天天瞎忙呗。快开学了,后勤事多,我先回来准备准备。操场杂草可快割完来?”“操场割一半了,花园还没弄呢。”“天太热,你们几个注意休息,十一点就收工吧。”“就是,这两天太阳毒得很。”老夏交代几句,把车开到宿舍楼前停下,让她娘俩先搬着东西,自己到校园里转一转。

大门两侧的绿化一暑假没人管,长得都没型了,跟野孩子似的。绞股蓝、拉拉秧疯窜起来,覆盖住了石楠丛,几乎让人看不出原来的绿化了,紫藤新抽的枝条扭曲着、打着旋、拧着结垂下来,有几处已快要坠到地面了。“又要费大劲了。”老夏边走边想。操场上,几名工人推着割草机在割草,空气里弥漫着青草的青涩气和割草机的汽油烟味,有几处蒿草快半人高了,“看来操场也得干两天了。”老夏苦笑一下,转身朝教学区走去,楼前的花园里,杂草已埋没了牡丹、欧月,几乎就是草园了,只有几株树桩月季还在阳光下坚持着,或红或黄的花朵被强烈的阳光灼伤了,花瓣焦曲着。“教室的电路要检查,特别是风扇,天这么热,教室里没风扇可不行。”老夏边走边在心里盘算接下来的工作,学生宿舍的灯和风扇得挨个检查,床板、护栏也要逐个检查,马虎不得,几个厕所要彻底清理,修补路面撒的垃圾、碎石子要清扫……还有,还要到两所撤并学校清点资产。想到撤并,老夏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拽了一下,脚步也慢下来。

已近中午了,没有一丝风。转了一圈,T恤衫又被汗水浸透了,喉咙里干得冒烟。老夏抹了抹脸上的汗,往家里走去。妻子已收拾好东西,做好了午饭,见他回来,嗔道:“就你忙得很,也没见你拿过啥。这么热,你瞎转悠啥,快吃饭吧。瞎忙。”他没接话,只是洗洗脸,三个人围着小桌子吃饭。

待睡过午觉醒来,已是下午三点多了。妻子骑了电车带孩子回老家去了。老夏便去办公室拿了钥匙、笔记本往学生宿舍去,床铺、水电都得仔细查。打开大门,宿舍楼里弥漫着一种空置已久的、混合着灰尘和些许霉味的气息。他推开一扇扇寝室门,按下开关,节能灯亮起光芒,风扇开始转动,带起微风。床板、护栏逐个用手敲敲、晃晃,铁管做的护栏竟从根部裂开了,“这些皮猴子!铁栏杆也能弄坏……”他喉咙里嘟囔着,在本子上仔细记下XX寝室XX床护栏断裂,XX号床板木条折断……一间一间,一层一层,他像个机器人般穿梭、检查、记录。虽然在楼里晒不到太阳,但楼里闷热,也没有风,这回是连裤子也浸湿了,本子上也满是汗渍,沾满了灰尘。一百多间宿舍终于查完了,“没想到一个学期坏了这么多东西。”他看着手里的本子,满满两大页,“唉!又得一大笔维修费了。”锁好宿舍门,经过宿舍楼边的下水道时,他看一块盖板中间凹了下去,“莫非是断了?”他一脚站在下水道边,一脚在那块盖板上轻轻踩了两下,岂料盖板竟从中间断为两半落下去,猝不及防的他身子一歪,一条腿也跟着坠下去。老夏忙不迭爬起来,跺跺脚,甩掉鞋上的污物,原来盖板里的钢筋已锈蚀断了。幸好下水道不深,水也不多,算是有惊无险。鞋湿透了,小腿被下水道边子蹭出一长道血痕,火辣辣得疼。“还好发现了,要是小孩子从这跑,掉下去,指不定会怎样呢。”他一边跺脚一边在本子上记下“宿舍下水道盖板更换”。

老夏回家洗了洗,换了鞋,又擦了点紫药水。顾不上歇息,打开仓库,准备拿工具去修绿化带。刚背上电动剪,副校长打电话来:“老夏,我们一起去撤并学校看看去。”他复放下电动剪,拿了车钥匙,在大门口载了副校长,两人一起到小学去。“我们先到大王小学,再去李村小学吧。”副校长声音不大,透着几分惋惜、无奈。这两所小学,根据上面规划,这学期就要正式撤并到镇上的中心小学了。

大王小学藏在村子深处,一排平房,一排老砖瓦房。简陋的操场,旗杆上的红旗经过一个暑假的风吹雨打,已经褪成了淡粉色。老校长已等了很久了,跟副校长握了手,又跟老夏握了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唉,就等你们来看最后一眼了。”老校长的声音有些沙哑。“这个电动门也坏了,,轮子也总跑偏。”老校长边说边摁下遥控钥匙,用手抓住门头往一边推。电动门的门头与活动门身的几处连杆分了家,上下用包扎带捆了两三道,吱吱呀呀,摇晃着动起来,像极了踉跄的风烛老人。

校园里异常安静,路边的花丛爬满了藤蔓,没有了往年开学前那种虽杂乱却充满期待的忙碌。教室里桌凳整齐地码放着,仿佛在等待着永远不会再来的学生。黑板上,还留着上学期期末老师写的“祝同学们暑假快乐”的字样,粉笔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都……收拾好了?”老夏问,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

“好了。能搬的都登记打包了,这两天中心小学就来拉。不能搬的……唉。”老校长叹了口气,指了指角落里几个瘪了的篮球,“孩子们以后,就得走远点路上学了。”边说边带副校长往老砖房那里去,一处瓦脱了,塌下去一大块。老夏没说话,也没跟着去,只是在教室里看了看,摸了摸那些磨得光滑的课桌,有的上面还写着歪歪扭扭的字迹、涂着幼稚的图案。他仿佛能看到以前这里坐满了孩子,琅琅的读书声穿过窗户,飘向远处的田野。如今,只剩下空荡和寂静。

沿着平坦的柏油路,两人来到李村小学。这里的情况也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那里有一间不大的图书室,书架上只剩下几本破旧的绘本,落满了灰尘。看校的是一位快退休的女教师,她叹息着说:“校长,夏主任,你们说,这学校没了,村里是不是就像没了魂儿?”副校长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老夏也只能笨拙地安慰道:“并到中心小学,条件好,对孩子们学习是好事。”

话虽如此,当他们驱车离开,回头望去,那所被绿树环绕的、曾经书声琅琅的村小,在夕阳的余晖中,像一个沉默而孤独的老人。老夏只觉得一种时代的洪流裹挟着个体记忆的怅惘笼罩了他。今天来查看这些即将关闭的学校,意义何在?似乎只是一种形式,一种确认,确认一个时代的终结。

回到学校,天已擦黑了。临下车,副校长说:“老夏,今天忙了一天,早歇着吧。”他随口应了一声,又笑了笑说:“事还多着哩。”将车停到后面的车位,他没有直接回家,又绕着寂静的校园走了一圈。操场、花园修剪完了,整齐的石楠丛在夜色里呈现出墨绿的轮廓,宿舍、教室里黑着灯,但他知道里面的灯和风扇大部分都是好的。想起那两所空荡的村小,心里那份怅然依旧存在,但看着眼前这所即将迎来孩子们的中学,一种更实在的感觉慢慢浮现。

起风了,吹散了蒸腾的暑气。门卫老张搬了椅子在门口乘凉。“夏主任,明天还忙?”“忙!要开学了,事还多呢。”夜空中有繁星闪烁,静谧的校园里,蟋蟀开始夜的吟唱。老夏转身朝宿舍走去,他知道,妻子已做好晚饭,正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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