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遥远,从来都不是时间、空间和记忆,而是我们自己。
二
明天就是正月十五了。我妈说,过了十五,年就跑远了。而我,初九就离开熟悉的祖屋,赶回城里,开始为一年的生计奔忙。又一个年离我远去了。
现在算起来,奶奶离开这个世界已三年零七个月了。对我来说,奶奶就是那片养育我的土地。从上高中起,每年回去的日子便少之又少。结婚生子后,回去的天数更是屈指可数。这些年远离她,远离祖屋,为家庭谋生,不管什么时候回去,只要我一踏上那片土地,便觉得她仍然生活在自己的院子里。
爷爷奶奶的屋子只有两间低矮的瓦屋,一间灶屋,一间堂屋。从我记事起,爷爷奶奶和大伯、父亲分了家,就一直住着那两间低矮的瓦屋,和我们的屋子仅一墙之隔。
灶屋的东墙下有一株银杏树,因怕它疯长,打了头,枝叶反倒更加茂盛。银杏的叶子很大,很美,遗憾的是,这十几年来,我没有在它披上最美的黄叶时见到过它。东墙的大半面墙是用掺了麦秸的土夯成的,下大雨的时候,泥水直流。二三十年的风吹雨打,使土墙剥蚀了不少,中间凹下去一大块,像迎风凹起的灰布帆。因为足够厚实,这些年也一直挺立在那里。土墙上面要起屋脊布瓦,才垒了几层青砖,青砖墙中间留有一尺多的窗洞,既没窗户,更没有窗子,就那么黑洞洞地空着,经受岁月和人间草木烟火的燻染。
灶屋和堂屋并排而立,门朝南。灶屋只有一扇门板看门,门板大概是桐木的,很轻,门轴在西边,门板西高东低。门板的木质纹理被燻得灰黑,上半面门板中间,仍留有一层层褪色、灰白的年画的残屑。门上没有锁具,只有一根铁条捏制的链条,可以挂到东边灰黑墙上的木楔子上。灶屋里确实没有值得锁具守护的东西,进门右手边便是大土灶台,也就是奶奶常说的大锅,蒸馍、煮面、打稀饭,过年炸鸡鱼、丸子,出了大力气。爷爷在世时,慢悠悠地烧火,奶奶掌勺。爷爷离世后,奶奶一个人烧火,一个人掌勺做饭。大灶台是砖混土垒就的,一尺长的烟囱接到南墙上,烟囱口直接开到南墙外,没有再在墙外专门垒烟囱。大灶台和南墙之间刚好能放下水桶,灶口朝北,灶台东边是木制的风箱,北面的灶口旁放了草垫,可以坐着烧火,草垫后便是房里占地面积最大的柴草垛。中间是一两尺宽的过道,虽没硬化,但被踩得平整、光滑。过道左边,挨着门口垒了一口小灶台,大锅打稀饭、蒸馍,小灶主要是炒菜用。挨着小灶,放了一张案板,案板很矮,只有四五块木板。木板之间的接缝不是很严。尤其是第四块、五块木板不是很平整,略微向上凸起。案板挨着的土墙上,贴了灰暗的油布,油布上钉了五六根铁钉,挂着笊篱、筷笼、擀面杖等物什。灶屋从没有过值钱的东西,也没有过现代化的炊具,如此狭小的空间,爷爷奶奶有两三年竟然在中间挖了一个圆筒型的小地窖,用塑料膜衬住防潮,窖了七八袋麦子,俨然一个小粮库呢。
简陋如此的灶屋,依然霸占了我童年、少年时代大部分的味蕾。我最喜欢吃奶奶做的蒸面条、蒸槐花、烤玉米、蒸馒头……,其他的已数不过来。她用乡村最平常的谷物,给了我经年最不易察觉的宠溺。上初中后,每周回去一次,奶奶会给我带一瓶喷香的芝麻盐,就着芝麻盐,我能省三四天的菜钱。冬天,我的胃不好,她又给我炒制焦黄、喷香的炒面。在家里,我基本上都是一顿饭要吃两顿,抑或是两半顿。奶奶分家后没那么多农事,做饭较早,我家人口多,我妈做饭慢。往往是在奶奶家吃前半顿饭,她从不让我吃饱,怕我妈辛苦做的饭菜剩下,吃到一半,我妈就喊我回去吃饭了。奶奶去世后,再也没人如此宠我的胃了。
相比灶屋,堂屋要稍庄重些,有了一扇木窗和带木门框对开的木门。木窗仅两尺宽、三尺多长,木窗框、窗棂都有年头了,窗棂由七八根平整的木条做成,表面泛白、开裂,露出原始的纹理。木窗没有油漆过,也没有装玻璃,冬天拿纸板或塑料布堵上,夏天直接敞开。一对老式的木门应该是从老房子上拆下来的,左右边的门板都开了裂,下面沤出缺口,用两块薄铁皮补上;左右门板上装了铁链和门栓,总算可以落锁了。老旧的两扇门板和门框并不是很协调,门板窄而短,门框宽,门轴活动范围大,每次关门,总感觉是阔别多年的兄弟的脸挤在了一起。
进了堂屋门,门后左边是一口半大的水缸,用来装面、米等吃食。水缸后是一小片空地,空地上楔有小木桩,那些年奶奶喂羊,母羊、羊羔到了晚上就拴在木桩上。再往后,放了一张看不清漆色的老式长桌。桌子带两个长抽屉,抽屉下面是像百宝箱般的桌兜。奶奶会把三个姑姑孝敬的好吃的东西小心翼翼地藏到桌兜里,平时奶奶舍不得吃,而它们大多落入我们几个堂兄弟的肚子里。桌子再往后,便是爷爷奶奶的大木床了,冬天我和奶奶就睡在上面。爷爷便被挤到南窗下的小床上。小床北边床尾有个小木几,木几上总放着一口大瓷盆,盖上高粱顶杆编的盖子,可以放很多东西。小床后竖起一道两米多高的高粱杆编的“屏”,高粱“屏”架在一根横贯东西的竹竿上,以隔内外。其实,这“屏”没有多大用处,只是将外面的小床和床后的水泥缸、大床隔开,并没有完全延伸到东墙,高粱“屏”和长桌之间自然要留过道,也没有用帘子遮起来,这样一进堂屋门,屋里的简陋陈设几乎尽收眼底。屋顶用的是竹檩布的青瓦,下雨的时候时常漏雨,父亲和大伯帮着修葺过几次,总算好了不少。堂屋墙壁也是用泥刷的,地面还是泥地,除了放床的墙边贴了报纸或油布,其他地方都是龟裂的泥壁,不少地方泥壁脱落,露出赤裸的青砖来。屋子中间,从房梁上吊下一只竹篮,吃剩的馒头和菜、瓜果就放到竹篮里,以防猫鼠。小时候,我总是搬来板凳,一天数不清多少次踮着脚去够竹篮里的美味。后来,渐渐地不用板凳也能够到竹篮了,人长得越来越高,奶奶家熟悉的门框似乎变矮了,但伸手去够竹篮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了。
灶屋前是压水井、简易的羊棚,羊棚前垒了一个简单的旱厕,羊棚对面是一座小山一样的柴草垛。那柴草垛有树叶、秸秆、树枝,每天都在烧,但因为爷爷奶奶的勤劳,似乎从未变小过,也从没烧完过。有的攒的几年前的柴草都没烧完,但都已经糟了,不能再当柴火烧。堂屋门口是一株碗口粗的槐树,是从屋后的槐树伸过来的根上发出的新芽,爷爷从羊口下救下它,并照料它长大。槐树前面,过了一米多宽的过道是一个一两平方的积粪池,粪池前,只剩一小块菜地。院子东边没有院墙,也没有门,只是用当季的玉米秸秆堆了一道篱。篱外是高大的杨树,杨树围着村里最大的池塘,池塘南边延伸着无尽的农田。奶奶的堂屋虽然简陋,但门口树荫重重,南北通透,夏天总是鸟鸣阵阵,凉风习习,舒心惬意。
在我6岁时,家里添了弟弟。父母忙不过来,从上学前班开始,到弟弟开始上学,我都是跟奶奶睡,在那个小屋里,度过了整个童年时光。夏天的傍晚,那时没有蚊香、电扇,奶奶会提前在屋里燃起一小堆树皮或药草驱蚊。我的小床,只有床架用了几根木头,床身是用草绳穿起来的,上面铺上草席,常是一半横在屋里,一半在屋外。前半夜可以在外头吹塘边的凉风,看屋檐外满天低语的繁星。奶奶手里的大蒲扇,轻轻地摇着,把生命的密码和未知世界的钥匙为编织成月光的花环。到了下半夜,露水重了,夜也凉了,掉个头,一觉睡到天亮。冬天的时候,我总是和一帮孩子疯玩到半夜。上床睡觉时,膝盖以下全是冰凉的,而奶奶早已将被窝暖得温热,进了被窝总是用身子给我焐脚。我于心不忍,每次脱棉裤总是慢吞吞的,脱到一半,将冰凉的腿脚留到上半截温热的棉裤里焐一会儿,这样伸进被窝时不至于那么冰凉,奶奶也就少受点罪。那么多寒冷的夜,奶奶总点着如豆般昏黄的煤油灯为我留门,为我焐脚,从没有责备过我一句。
寒暑易季,逝去了太多的光阴。我认真地打捞,在记忆的长河中找到的最珍贵的宝贝就是三十年前的回忆,那时的我也就是现在我的孩子的年纪。每当我站在那小小的院落里,凝望夜空的星河,似乎儿时的我还在,想要去握住奶奶苍老、粗糙、皴裂的手,却发现已隔了两代人。
从奶奶去世后,他的屋子再没有人住,也没有人进去过,更没有修葺的必要。灶屋和堂屋里,桌椅、水泥缸、大床、竹篮、长桌、电风扇,一应物什都还在,只是落满了尘土、蛛网,渗落的雨水,打湿了屋里凝滞的时光。我原以为奶奶去世后,她的院子里会满院荒草,或者被父亲种上应季蔬菜。其实都不然,父亲在院子里堆满了砖头,准备拉院墙,砖缝间长出数株蒿草,再有就是几年前栽的几棵柿子树而已。每次一回到家里,我总是习惯性地站在东墙下,静静地听着。恍惚间,奶奶似乎是刚放羊、拾柴回来,母羊拴在门口的杨树上,卧在树荫下静静地反刍,两三只小羊羔吃草的吃草,蹦跶的蹦跶,母鸡悠闲地溜达、啄食,奶奶汲水,烧火,布谷声声,炊烟袅袅。我习惯性地走到东墙边,叫一声“奶”,“哎——”,奶奶吧嗒扔下水瓢,三四步急促的脚步声后,蹬上墙角下垫好的几块砖石,踮起脚尖,双手扒紧墙砖,一头银发顶着蓝布手巾,舒展开笑靥,细细地打量着我——“回来了——”。而我早已等在墙下,但抬头要看时,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三
时钟拨回到二〇二〇年农历六月十七。
早上六点多我就醒来了,天空阴沉,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心里很焦急,一边收拾,一边盼望早点停雨。好在市里九点多雨就停了,我开车带女儿回家,明天是奶奶三周年祭日。
天空依然阴沉,刚出市里,高速路上白花花的,似乎刚才的雨根本不够打湿嘴唇的。一路走着,薄雾拉拉扯扯,雨下了停,停了又下。两边的玉米田、花生地,迅速往后倒退,一个又一个村庄往家的方向延伸。高大的杨树树干枝繁叶茂,遮住了冬天随处可见的鸟巢。女儿问,鸟窝呢?是啊,鸟窝呢?我没有回答她,也不知如何回答。记忆,沿着后退的农田相反的方向,不断向我涌来。
雨水冲刷了一切,雨水也没有冲刷一切。
两三个小时的车程,回到了家里。天空阴沉,除去了前几日的溽热。现在红白喜事都流行酒席包桌,包桌的负责宴席,桌椅板凳也都是他们自己拉过来的,颇为省事。最近十来年,村子里的三周年,因是守孝期满,虽是白事,但也算半喜庆,一般都会请乡下的小歌舞队助兴表演,图个热闹、吉庆。这歌舞队,一般都是把厢货车改装成可以伸缩的舞台,演员不过两三个业余的群众,小品、流行歌曲、舞蹈、戏曲,乃至主持兼和演员插科打诨,演出内容和演出形式让人实在不敢恭维,但演员敢吼敢叫,观众拍手一笑,已成乡俗。问父亲,他早已请好歌舞,晚上六点过来。现在的村里办事确实省力不少,包桌、响器班和歌舞一订,别的顺理成章地准备一些即可。我到家后不久,邻居、一门宗的亲友都来帮忙,搭了四五块简易的塑料雨棚,担心明天中午开席时下大雨,就算不下雨,出了太阳一样可以遮阳。准备齐备,只等明天亲友到来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堂屋里要放高桌椅待客,我和父亲把堂屋里的沙发、茶几都搬了出去。正对着堂屋搭了灵棚,灵棚中间内放有供桌,供桌上放有遗像和祭品。供桌下放有灰盆,灰盆后是两张草席,至内亲来了都要烧纸、行礼、放鞭炮,父亲在棚后回礼。亲友陆续到来,三位姑姑来后,开始在堂屋里叠放祭奠用的纸、冥币、金色的大元宝。父亲本来已经准备不少,每位姑姑来也都带了不少祭品,大姑父、表侄女婉月、表姐陆续加入进来。他们面色庄重、肃穆,只有三位姑姑一边叠纸钱,一边向去世的奶奶祷告,老、中、少三代围成了一个圆圈,中间堆满码好的黄裱纸、冥币、金元宝,她们席地坐在堂屋中央,表情严肃,没有人打扰。他们把叠好的元宝拉得饱鼓鼓的,就像金灿灿的真元宝一样,又把成沓的冥币码开,用手抚了又抚折叠好,在沉闷的夏天围成了一座祭坛。准备好祭品,所有的亲戚到齐,才去坟地烧纸、祭奠。去地里祭奠回来便可以开席,散席后送走亲友,白事就算办完。
村子里的红白事,都找有年高辈长的当执事,负责统筹安排一应大小事情和相关仪式,又有同门宗的亲友打杂帮忙,主家一般不用费太多事。就这样,在执事和亲友的悉心帮忙下,奶奶的三周年办得庄重而体面,每一件事似乎都顺顺当当、水到渠成。但只有一件事超出我的意料,就算让我把那天再重新过一次,我仍然不会想到,平时滴酒不沾的父亲,会喝那么多酒。散席后亲友还没走完,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那样出乎意料地、四仰八叉地醉倒在坑洼不平、积着雨水的土地上。
现在想来,父亲醉倒在地的那一刻,似乎过完了他所有的好日子,以及所有的坏日子。
四
我把记忆的匣子倒干净,找了多遍,发现那次是父亲第一次在我面前醉倒,而且还当着那么多亲友的面。我常年在外工作,弟弟在城里添了二孩,我妈只好来城里看小孙子。两个儿子常年难见面,连我妈也被城市长期“调走”了。我深深理解父亲的处境和孤独,父亲把那么多孤独的日子穿成锁链,母亲的离开似乎把这些锁链和乡村凄冷难捱的夜晚焊得更死。
与其说父亲是醉倒,不如说是沉重的孤独,在那一刻,把父亲推向了解脱与崩溃的边缘。长年累月的孤独现实,全部的至内亲带着脚下土地的温存,所有季节、谷物亲昵陪伴的孤楚,以及父亲在土地行走多年播撒的记忆,如此巨大,又如此短暂地汇聚在一起。短暂的相聚又那么快地散场,三年孝满,送走亲友,一种责任的获释,一种苦熬的宣泄,一种无法排解的孤独的溃堤,酒精携带着苦闷的记忆,使父亲轰然摔倒在地。
我妈说,父亲醉倒是“几下的事”赶的了。院子里有前一天晚上就拉来的待客的桌椅、冰柜、炉灶,更主要的是屋后街上晚上演出完歌舞的舞台车上,留有音箱等笨重的东西,几个演员演出完睡觉去了,走前交代父亲得空照看一下这些物什;邻里都说这些不用管,他们自己的东西不操心,就算丢了也不会找主家赔,而且这些东西很重,旁边的电线杆上装有监控,也不会有人动它们。尽管如此,父亲还是个把小时就要出去一趟,我睡得很熟,父亲却一夜几未成眠。中午的时候,奶奶娘家人来晚了,我们去东南地给奶奶烧完纸,父亲和大堂哥坚持要去北地的老坟院烧纸。北地不是我们队的地,地里种的都是玉米,已有两三米高,到了那里父亲和大堂哥在里面蹚了好几趟都没找到坟头,父亲很着急,后来还是走到对面的干渠,凭借印象里的参照物找到了太爷的坟头。更直接的原因,就是父亲太实在,在敬酒时只吃了两三口凉菜,空着肚子喝了半斤多酒,就是换成大酒缸也受不了。
中午开席,父亲先起身挨桌敬酒,作为长子,稍后我也起身敬酒。当天待了二十八九桌的客,我见父亲在巷南边的桌前,满脸通红,边摇头边笑语连连,手里已是他换的第三瓶白酒。我觉得父亲有点反常,但亲友来了这么多,可能是高兴,开始从北边的桌上开始敬酒。早上的雨和雾气渐渐散了,太阳晃晃悠悠地露出了脸,像喝高了酒,午后开始变得有点闷热。我快转了一圈,到了院内西屋檐下一桌同辈的邻人那里,刚要给老虎哥倒酒,老虎哥起哄:“你先喝一个!”“俺儿你起来,我给他们倒酒,谁不喝半杯都不行!”父亲满脸堆笑地举着酒杯插话,听父亲这样说,我觉得有点不着调,不太他平常的话。但既然他这样说了,热菜也已经上得差不多了,我没多想,就往下桌去了。散了席,送客的时候,父亲就有点收不住了。见到亲友要走,父亲都是拉着人家的手送到门外的大路上,迟迟不愿松手,直到见到别的人要走,父亲才转送他人。太阳完全露出了火烫的脸,父亲的脸在阳光的炙烤下像起皱的红盖头,脚步也渐渐不听使唤。而平时红白事送客,一般主家只在门口敬烟就可。
我、父亲和弟弟都分头敬烟、送水送客,亲友很快走得差不多了,只剩因避阳光,被拉得东一片西一片的桌子,还有桌子上乱糟糟的杯盘、筷子、残羹冷炙,空荡荡的桌子、椅子抽空了短暂地汇聚起来的巨大欣慰和满足。
最后,村李的姨姥、姨姥爷要走,父亲从屋里执手相送,一路送一路寒暄,说话开始有点迷糊了,他那只有在脸红害羞或尴尬时才连续摇头的动作,再也停不下来:“俺姨吃好没有……俺姨再去家喝点水……俺姨夫……”我也在旁边相送,从没觉得父亲这样啰嗦,但没想到他会喝那么多酒。父亲不停地唠叨,姨姥爷已经推出了车,父亲扶姨姥坐好,自己却握住车把不松手:“俺姨先别走……我……给你和俺姨夫送到大马路上……”也许大堂哥看出了端倪,拉住父亲的手,姨姥他们才得以回去。父亲眯起眼,满脸的忧伤和不舍。
我和父亲往回走,刚下水泥路,往回走了十来步。突然间,父亲“啊”的一声,四仰八叉仰面摔倒在地。脚下是刚垫过的泥地,坑洼不平,有的泥坑里还汪着雨水。我赶紧伸手去拉,父亲口齿不清,一甩手,不让我拉,根本不愿起来。邻里和还未回去的亲戚赶紧走过来,母亲也抱着侄子围上来:“你干啥来?起来!”父亲不让拉,我只好半跪着,半推半扶,扶起父亲的上半身。堂哥赶紧出主意:“阿兵抬住腿,把恁爸抬回去。”弟弟弓身抱起父亲的腿,准备把父亲抬离地,哪知父亲猛一翻身,又摔倒在地上,嘴里还嚷:“谁……谁……都别抬我!”亲友都劝,喝多了回去睡会儿就没事了,父亲不为所动。大堂哥见状,又出主意:“恁爸不让抬,留员你把恁爸背回去吧。”我没有别的办法,背过身,抓住父亲的双手,准备背起父亲。但试了两次,不知是父亲不愿配合,还是我长期坐办公室气力不足,都没能把父亲背起来。大堂哥看不下去了,对我说:“你起来,我来背,你和阿兵在后面托着。”就这样,三人合力,总算把父亲背回家去。
我们兄弟三人把父亲背回家,放到了床上。父亲刚躺倒床上,一翻身,又滚到在地板上,嘤嘤地哭起来。我们去拉,父亲干脆坠在地上,不愿起身,母亲抱着七八个月的侄子恼了:“都别管他!都该干啥干啥去!”屋子里围满了人,都劝白事办得很圆满,好好睡一觉就好了。父亲还是一直哭,我心里既难受,又无助,跑到村卫生室买回解酒的葡萄糖,倒在杯子里送到父亲嘴边,被父亲一把打翻。小姑问:“二哥,你哭啥来?”父亲还是嘤嘤哭着,可能是听出自己小妹子的声音,一边哭一边答:“我是个不孝的儿啊……”小姑劝:“你咋不孝了?咱娘生病、住院都是咱一起伺候的……现在白事办完了……不是该高兴嘛……”父亲这样说,应该是说奶奶离世前是二姑、小姑守在医院,回到家里时大伯、大姑也赶回来了,父亲那天刚好下乡做生意,又忘带了手机,没能在奶奶最后的时刻赶到身边。奶奶病危大半年,住的离我家最近,虽说是轮流伺候,但父亲也出了更多的力。奶奶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生老病死没人能预料,父亲却一直为此耿耿于怀。我、大姑、二姑都劝,父亲的哭声渐渐小了,但仍断断续续的,反复念叨着第二句话:“我没能才啊……”堂侄大磊回劝:“谁有能才?马云有能才,许家印有能才,全中国有几个?”我不知怎样接话,一边猜测父亲说这话的原因,一边给父亲递过一瓶矿泉水,好在父亲这次没有蛮横拒绝。喝了大半瓶水,还是断断续续地哭,不再说话,看样子是困了。母亲见状摆摆手:“都别搭理他了,让他睡会儿。他大姑、二姑该回去只管回去吧,我在外面照看着。”我们陆续出去,关上门,父亲不久睡熟了。
父亲睡了三四个小时,到傍晚醒了酒,只是和往常一样咳嗽、吐痰,接水了洗脸。母亲抱怨他喝太多酒,父亲只是平淡地答,你敬酒,别人都劝,哪能不喝?他一脸的平静,似乎中午没喝醉,什么也没发生过,就像收割后刚拔出新芽的麦田,几无悲伤,也几无欢喜。
之后的日子,父亲一个人下地干活、做饭、下乡做点小生意,一个人锁上锈迹斑斑的铁大门上床睡觉,一个人用一连串沉重、响亮的咳嗽叫醒清晨……他的孩子上班、下班,我的孩子上学、放学,我和父亲生活的交集被零星的通话和短暂的节假日死死攥住。
昨天漫长的孤独被今天短暂的相聚驱散,即将到来的明天承继着今天的日子。我无法把我的日子过成父亲的日子,父亲也无力把他的日子过成我的日子。再次想来,一种乡村传统与现代的割裂,让父亲——这座我童年的房屋倒下了。父亲就躺在我的脚下,我拉住他的双手,几次想把他拉起来,但我们之间似乎横亘着城市与乡村,记忆与星河,时代与生命的洪流。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我离他那么近,却也那么遥远。
父亲醉倒时,在屋里还说了第三句话。一屋的亲友,父亲的话说口时,击中了我柔软的心底。作为长子的我脸上很是发烧,羞愧、难过,甚至脸上挂不住,有点愤怒了,怪父亲酒后胡言乱语。姑姑听到这话也劝:“你俩儿都好好的,在城里都有家有房,现在都这样,你过得比谁都带劲。现在农村社会都是这样,你难受个啥?”每次给父亲打电话,他都说家里好好的,不用挂念,不用回来。现在想来,尽管父亲当时说的是醉话,那句话听起来那么难听、刺耳,但它还是切中了父亲孤独生活中的绝大部分现实。不管我想不想到它,心里总是溢满了痛苦、自责和羞愧。
父亲那天哭着说的第三句话是:“我绝户了。”
五
父亲的孤独、痛苦渗到我的血液里。尽管如此,在那天、在父亲那标志性的不停摇头的动作上,乃至在他不自觉的笑容里,我仍嗅到一丝快乐。孩子成家,也都有了自己的孩子;送走父母,守孝期满。生命的责任已尽,剩下的生命似乎都是上苍的恩赐。也许,那一丝快乐就来自这里。尽管那快乐那么沉重,那么短暂,我仍相信父亲那天有着快乐,哪怕它像一声短促的叹息。
大半年又过去了,过完年返程时,我给父亲留了一瓶白酒。不知他什么时候喝,不知他是不是一个人喝,更不知他是否再喝醉。不在他身边,也想不了那么多了。
正月十五的月亮出来了,在云层中若隐若现。月亮那么单薄,像即将溶尽的药片,那么无助,那么虚弱,那么衰老,它被渐渐吞噬的光亮,它渐渐被溶解的躯体,不知能否治愈黑夜孕育的白天。
虽然刚离开没有几日,但我竟觉得祖屋、父亲、故乡、土地都留在了遥远的昨日。晚上,昏黄的台灯通过阳台的双层玻璃,将客厅的世界映射到钢筋水泥的楼外空荡荡的空间,我的脚离开实实在在的土地,似乎也变得那么遥远,那么空空荡荡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