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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丽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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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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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曼宁的假日+乐丽雅

小楼外有一片树林。四点多的时候,鸟就试探着叫起来了。曼宁醒得更早,像是能预判着窗外的啼鸣似的。睁开眼,床下的被子团成一个球,阿蓝已经出门去了。下床,拉开窗帘,打开灯,对着镜子用清水把额前的碎发向后抹去。她天生长有一头沙脆的黑发,受了一点摩擦就不老实地膨胀,翘起来,蜷曲地往外冒。当她还年轻的时候,曾经有一个人告诉她,这样天然的卷发,真像是夜的波纹。不像用药水,去卷去烫,伤发根。是屏幕上的明星也羡慕的。曼宁在电影院门口的海报上,看到一个卷发的美人,侧头微笑的神情让她看到一点自己的影子,于是她心怦怦的,跑去了街上的美容院,学着那美人,在一上一下的眼脸纹了黑色的眼线。卷发,眼线,好多年后依旧陪伴着她。

曼宁出了门,穿过那片树林间的石子小道,一直走到街上去。天很冷,也很黑,马路上几乎没有车子,在走出树林的一刻,鸟叫声便同昨日睡前的心声,远远没去了。街上却是很热闹的,沿街的商铺都大开着卷帘门,方正的,拥挤的塑料箱子,从货车的后门一箱箱运出来,堆积在人行道上,还没来得及收进店去。有几家在门口坐着,叽叽啦啦地扬着电子小说,在白积灯的一小片光中,削着手上的豆。

她拐进其中一个门洞去,那里面是贯穿的,开阔的一片。横廊似的天地,稍显狭窄,中间排着紧凑的一连连木桌木凳。横廊的两边闪烁着各色七彩的招牌。长而高的一方空间,盈满了幻彩的炫光。

其中一家,艳红底,橙黄字的招牌招了曼宁过去。那是一家铁板烧的口子,是这街上美食城中,深受学生喜爱的口子。档口的招工纸已被撕了去,仍残留着淡黄的胶水印子,曼宁便是不久前,顶替了一位病了的师傅,被老板彩蓝聘下的。阿蓝是个勤劳的安徽女人,全心全意地扑在这小小的档口上。她老家就在黄山脚下,十年前她来到上海,来到这美食城做活计。这家铁板烧口子,是她两年前盘下来的。

她对曼宁说,你家在庐山,我家在黄山。我们有缘,你就在我这做吧。包吃包住,包吃包住!

曼宁那时还想说些什么。她看看那铁板,看看那招牌,学着老板娘红彤彤抿嘴的笑,她点点头,便应了下来。她误闯进着美食城,背着一包行李,下了车不久,胃昏昏的,觉得这里面热得厉害。

闷着头坐在老板的身旁,切包菜丝,又削了半筐土豆。赶在十点前,总算把食材和配料备了好。她已在这档口上,工作了一个多月。无论是备菜还是在铁板上翻炒。都已投入了欢快又轻松的节奏。这铁板烧,是很好上手的,无非是把熟米粉面和菜肉,一先一后,混合在一起,迅速地过油,过热。酱油盐糖,调味自不在话下,没有过多的技术,做铁板烧讲究的是一个新鲜走量。来吃铁板烧的学生就是为一口热乎新鲜,当日蒸好的白米紫米。早上切好的菜丝脆生生,甜津津。曼宁记着小妹跟她说的,学校食堂卖的小碗菜,都是从包装袋里稀稀攘攘淌进塑料盘子里的。她看了真是没胃口。

她想着小妹抱怨的语气,口罩下呼着湿暖的水汽,不自觉地那么笑着,铁铲有力地挥舞着。

档口间的桌子陆续坐满人的时候,曼宁就知道快要十二点了。小妹要放课了,她放课了每次都来美食城吃铁板烧。阿蓝也记得小妹,她骄傲地对曼宁说,她对着大学城里的学生哪哪都要面熟了,来她的档口的,去别的档口的。有时回了黄山,走在街上,迎面走开几个学生样的游客,也觉得在美食城见过。那个戴眼镜的小妹,要加包菜和里脊。瘦瘦小小的一个小姑娘。曼宁听完后想,她们说的是一个人吗。她记着小妹,和她年轻时很像,又黑又卷的长发披在身后,像只炸毛的小狮子,圆框的眼镜下,眼睛亮亮的。她从床上探下头去看,阿蓝的头半掩在被子里,发出稀稀的鼾声。曼宁把被子裹紧,过了一会,也睡着了。

她又梦见以前的事了。

醒来总不记得梦。只知道还是在过去的庐山。于是白天炒饭的间隙,她就忍不住去回忆,回忆昨晚的梦,回忆以前的事。一边回忆,双手一边翻飞,口罩上的一对眼睛,时不时瞟上去,朝档前的学生打量着几眼。这要是在厨房里的大动作,片鱼,杀蛙,可就不能这样分心了。爷爷会打。他打过。在曼宁生了冻疮的小手上,用拐杖轻轻地敲了下。又热又痒,她忍不住挠着,搔着。爷爷说,曼宁,有天分不勤练,也是白搭!你是做酷客的天才……曼宇……我是指望不上他了。

那个叫曼宇的男孩子,捂着脑袋,在地上哭,他躲在水槽下,只露出怯怯的,水汪汪的眼睛。那水槽里浸着几只破碎的死蛙,刀尖划歪了脊髓,血渗进了肉里,味道发苦。作废。那拐杖打着灰色的地离开了。曼宇从水槽下跑出来,紧紧握住了曼宁的手。

这小小的,拥挤的饭店,在爷爷去世后的几年里,成了牯岭街上最繁华的酒楼。爸爸和哥哥曼宇在大堂里迎接着往来的游客。正门处挂着几张爷爷的照片,几位身着军服的国共将领和他亲切地握手。松糕似的厨师帽子下,爷爷圆而有肉的鼻头,向上挤出波浪似的弧度。

曼宁在厨房间几口喷火的铁锅前,将军似的疾步往返。她沉浸在热火的心流中,在那里冒着雾似的白烟。周遭的一切,连同滚烫的时间,在那白烟中,一同消失不见了。

小妹叫,姐姐。曼宁猛地从白花花的炒饭前抬起头。小妹向她微笑,说我不着急,还是老样子。说着那笑着的弯月般的眼睛向下望去,仿佛也被曼宁手上绝妙的表演吸引住了。

小妹来了,她更鼓足了气力,像是只为她一个人献上独家盛宴。盛完上一份,曼宁把铁板铲得干干净净,包菜给小妹抓上两大把,里脊肉选上最大的几块,放在边上耐心煎着两面。自从听了老板的话,她才发觉小妹的确显得有些瘦小,于是给她的米饭也更多些。小妹是个好孩子。她接了餐盘,在离档口最近的一张桌子旁坐下来,细细地吃,和曼宁一搭接一搭,慢慢聊上几句。有时,她来晚了,美食城空下来,学生都赶回去上下午的课了,曼宁也闲下来,她就在剥菜的椅子上坐下来,隔着档口和铁板,望着小妹把米饭,一粒一粒,虔诚地送进口中。

姐姐,你来呀。

曼宁有些害羞似的,看了看阿蓝。她点头,曼宁起身,穿过档口,坐在了小妹的正对面。

小妹很真诚,也很热情。无论是对人还是对食物,即使是一盘普通的里脊肉包菜炒饭。小妹说她明年就要毕业了,除了毕业论文和最后的两节课,时间很充裕,有了大把空闲自然什么都慢了下来,慢慢地吃,慢慢地说话,所以才显得真诚。她把头发绑起老,尖尖的虎牙叼住皮筋。

还有,姐姐。她又说,你的眼睛好像我妈妈。

是因为眼线吗。曼宁把碎发撩起来,感觉耳朵有些发涨,微微觉得窘迫。唉,这个好多年了,现在想洗也洗不掉了。

很好看的。但她没有眼线。就……只是那种感觉。感觉,要怎么形容呢。唉,一锄禾,一粒米。在妈妈面前,我怎么敢不好好吃饭呢?

她玩笑似的说着。一同笑起来。

曼宁撒了谎。她是那种安静做事的性子,一半出生便如此,一半是早年在厨房里练出来的。难得话多的时候,她就觉得字眼堵在喉头,磕磕绊绊就要跌出来,把她的想法全撞乱了。小妹说起要到寒假了,美食城就要没生意了。曼宁是要回老家还是在上海玩一玩呢?

我现在就在放假呢。曼宁真想就这么说,可是小妹会相信吗。她若是听了只是露出礼貌的神情,若有所思不再言语或是若无其事岔开话题,曼宁知道,她一定会难受,她能预视她自己情绪的归宿,这是她自幼爱怜她的好本事,提前预知了,即使是一点点,一厘米,一毫秒,也比迎头撞面的突袭好受得多。

曼宁说,回家去吧。她又说,回庐山。

小妹撂下筷子前,有关庐山的总总,曼宁讲了很多。

到了寒假的时候,美食城外贴了公告,门门档口都做了最后的清扫工作,拉上卷帘门。一前一后,闭店归家去了。阿蓝劝了曼宁几次,见她毫不动摇的样子,便也不好意思多做干涉,两天后,就坐火车回了黄山。回家的前一个晚上,她给家里打了视频。视频里,小小的毛头孩子嘴里含着果冻,含糊地一遍遍叫着妈妈。妈妈。

离开了铁板,曼宁发现,那种巨大的聒噪又一次潜入了她的呼吸。她坐在楼外树林间的小石凳上,闭上眼睛,模仿着记忆中,那愈发斑驳的,向旧日里崩坏的一点影像:她爷爷打坐的轮廓,在梧桐的碎光中,清空周遭。可是她的头脑实在太吵。睁开眼后,发现时间不过过去五分钟。她的脸在冷的风中失去了知觉,后来,她有些失望地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回到安静的楼道,在台阶上,上上下下流转。坐下来,望着漆绿的铁闸门出了神。

她是把这份工作当作假日的。即使只是一块小小的铁板。小小的铁板或是高高的厨房间,在那些地方,她的心才真正感到一种宁静的满足。来自于从无到有的创造,来自于内里迸发的祥和。她点开哥哥的聊天框,打了字,还是删了去。最后,她关掉手机,转身上了楼。

她背了包,用一顶针织的绒帽子把头发压了去。像兰姐和小妹说的那样。玩一玩。趁着放假,去玩一玩。假日不回家,难道不就是要去玩一玩吗?曼宁真是不爱坐车,无论是大车还是小车,从九江坐高铁到上海南站,那么平稳,可她一路上还是吐了两次。都是坐缆车落下的毛病。她十几岁时,每日早起做缆车下庐山,去上早自习。那时庐山上的缆车还不像现在这般稳固安定哩。如今厢门都是自动合上的,红色的字幕滚动着,还能点歌。载着几十个乘客就像驶在平地。那山上风大又有雾,过去载着她的小小缆车像一只风浪里的船似的,咿咿呀呀摇着她的胆,任由她的汗水把栏杆打湿,蚀出紫魅的锈斑。这景色多美啊!像是后面的声音。听!是三叠泉的瀑布吗?哗啦啦……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曼宁听着前头的缆车上相互依偎的两颗脑袋,唱着,笑着,莫名的羞愧就要把她胃里的恶心吃了去。

住在山上的人,怎么可以恐高呢?

不应该呀!不应该呀!

这是她要来这沿海平原过假日的原因吗?曼宁把头靠在扶手上,半眯着眼,地铁上挤满了人,热气腾腾的。她要从这尽头坐到尽头去。

一直坐到朱家角去。

说实话,曼宁对上海的认识不过是短视频里斑斓的乐声。一条黄浦江,江上有轮船,轮船上的人指着五光十色的楼群大喊:家人们!跟着主播一起游上海!音乐有时聒噪,吵得她眼睛发涩,像溅进了石鸡的血。盯着屏幕实在看不久,她是有了一点年纪了,有时,真是不得不投降。

小妹的妈妈就是朱家角人。在和小妹聊天时,曼宁记下了这个名字。听说这是个依水而建的小镇,悠悠扬扬的枝脉似的水络一直汇进淀山湖去。是海里,还是淀山湖?小妹说不清楚,但曼宁觉得都一样。庐山上的水、秀峰的瀑布、三叠泉的飞流、珠似的花径。全都是往那鄱阳湖去。

站在牯岭街上的街心花园向下望去,鄱阳湖真像是一片海呀。

日里的时候,朱家角的上空也放着烟火,烟落在湿凉凉的水汽上,又厚又软,云似的在巷间的黑瓦上流连。空气里是好闻的柴火味道。

朱家角的老镇比平日更忙了。曼宁跟着下地铁的人流,稀里糊涂地就走到老镇中,正是吃午饭的点,隔着蜿蜒的绿波看向对岸,那水边架起的木质楼台上,大桌小桌坐得满满的。一家又一家,聚会,吃年饭,白墙中嵌着冰似的方玻璃,用红色的胶条直愣愣地贴出几道金典菜式。

草扎东坡肉、草头圈子、清蒸白水鱼……

那小的住家的门户,在门里放着电视,也倚在门槛边,扶着筷子在门前的一口锅里挑挑拣拣着,卖一些自家做的大肉粽,或是卤的蹄膀。曼宁在其中一只锅前停下来,那锅出奇的大,一圈一圈的饱满的身子抱在一起,如同金色的旋涡填满深黑的海。

锅边叉着腰的主人笑着看着她说,妹妹,熏拉丝吃伐。好吃的!这乡里水地的野蛤蟆被扒了皮,腌渍后放在果木中熏烤,肉一缕一缕,很干很劲,越嚼越香,比养殖场激素喂大的牛蛙好吃多啦。这做法和庐山石鸡是很不同的,石鸡斑斓的皱皮,生在石涧的清水里,不但无毒,营养丰富,还满是胶质。连着骨头一起斩下来,放在砂锅里煎煮或是爆炒,配上晒焉的青辣椒。这是庐山上的寻常做法。曼宁的爷爷要做出点不同的创新,他最初给那红洋房里的传教士做膳,那英国佬要东西配酒吃,一周要换一次莱单,红酒从山下一桶桶挑上来,血似的颜色。庐山的山鸡他是最满意烟熏的风味,吃过一次便要定下来,她爷爷凡事又是亲力亲为,有人插手就张口大骂。那英国佬要把钱做慈善。多一个厨房帮工也舍不得请。他在洋房外的柴棚熏着那一只只石鸡,她记起他的肺病,大概也与那熏炉有些许关系吧。

曼宁买来两只尝,坐在放生桥上看游人拍照。组团的也有外国人,来来往往。在庐山上,过去的时候,真是难得见到几个的。她见到了,那时还真觉得有些稀奇,可偏要做出一副寻常的神情,冷着脸迎面走过去,侧过头,漠然地带走一阵疾风。

那绿眼睛把她叫住。用着蹩脚的中文,问道,你是,这家店的主人?曼宁转过头去看他,真没礼貌,说话都不带称呼。她来回抹着手上红淋林的石鸡血,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表情,她要去摘几片紫苏来,她记着她要去摘几片紫苏。那是她高中毕业后,回家掌勺的第一年。

绿眼睛总来吃饭,引得游客围在玻璃外直打量,手指点点爷爷的照片,又点点那绿眼睛。没听见他说一句外国话,他闷头在桌角吃着,只点一盘石鸡,一碗饭。看着觉得有些无趣,也走进店里,离着那绿眼睛或远或近,希望能听见几句洋句子。客人里有的,刚从电影院看了《庐山恋》出来,心里荡漾着几个激情的片段,那白居易草堂边,耿桦和周筠是怎么念英语来着呢?

I love my motherland. I love the morning ofmy motherland.

他们的相遇,是多么浪漫啊!

他为什么还不走呢?这庐山虽大,慢手慢脚,细细逛过,一个星期也是足足够了。那绿眼睛,轻手轻脚地跑到后厨,看曼宁炒菜颠锅,直到她全忙活够了,停下来,喝口茶时,他才从凳子上,几乎是蹦起来。你真是个将军样呀!他的话真奇怪,她不愿听,让他讲英文,他的睫毛忽闪忽闪,像蝴蝶的翅膀。她当然听不懂,只觉得像某种鸟叫被录进碟片,唱歌的感觉。如今她记得的英文已不太多,从他那学来的,她还记得一个:牯岭。牯岭。

那英国佬,一百年前的炎炎盛夏,被轿子抬到庐山顶上避暑时,一路忍不住欣喜地大叫:牯岭!牯岭!

远在一瞬间前,曼宁明白了绿眼睛的意图。他是喜欢上庐山了。而不是她。他几次邀她,一起爬庐山,上三叠泉,一起从美庐别墅漫步到电影院。后来她答应了。但她不愿爬山,她从厨房里忙完,实在是爬不动了。他们默不作声,走在梧桐树下,漫漫的长街上,风凉丝丝的,从电影院的后门溜进来,她的余光落在他的鼻尖上,冷酷地想,他自以为自己懂得了庐山,他是全然不懂的那冬日的寒冷的。他享受了这夏日独一无二的凉爽,就自以为找到了天堂。他绿菌菌的眼睛忽地朝她闪烁了,像迎面撞来的一颗星,她听见心跳在嘈杂的人声中愈演愈烈,电影已然结束,她从小看过十几遍,觉得很平常,再也没有第一次看时的感动了。他高声地学着那电影里的唱词:

每当明月升起,升起的时候……

来到屋外,果然见到一轮弯月从那遮天的蝉鸣中亮出来。绿眼睛转身,向曼宁伸出一只手来,那手背上的绒毛金亮亮的,黄灿灿的。让她有些激动,有些害怕。那时她想的是:过了夏天,他就会走吗?

她看着,那群外国人的眼睛,有蓝色,有灰色,那样珀石般的绿眼睛,她一个也没见到。而那一张张冷粉色,高挺的面孔,和她纪忆中模糊下去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她认不出,也分不出,谁与谁,都很相像。揉揉眼睛,她站起身,和着人流涌出了古镇,往那地铁站的方向离去了。

二月中的时候,美食城开了张,热汽蒸腾的长廊烟雾燎绕。口罩下,曼宁的脸浸着呼出的水汽,又温又凉,她有时觉得脑袋晕呼呼的,那沾水的包菜丝一把飞进烧红的铁板上,滋啦滋啦,又生起一阵烟来,让她几乎看不清对面人的脸。小妹来了几次,点了她的老样子,曼宁开心地给她加了饭和菜,一边讲起自己去朱家角面玩的情景,忽然又发觉说漏了嘴,可是透着那蒙蒙的白烟,小妹还是那样淡淡地笑着,似乎已把她年前的谎话忘了。又有几次,她隐隐约约地似乎看到小妹从档口前一闪而过,她是去了别的档口吗,她想也是,总吃一样东西是会腻的,换换口味也好。

可是,曼宁的铁板烧,小妹再也没来吃过了。她些许是实习了去了,工作去了?她忙起来了,不再来了。再宽阔的时间,再永久的记忆,也会慢慢蒸发掉。她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还没有给她讲绿眼睛,她给谁也没讲过。她会信吗?绿眼睛,他的家乡,是个多么宽的句子啊!

阿蓝对曼宁说,这客人就像流水,而且还是学生。一年换一年,新的换老的。我们守好自己的一方田地就行了,可别小看这两块铁板,卖给我这家店的老板,已经在上海买了几套房啦。这个小妹,那个小弟又有什么不同?重要的还是本事、手艺、滋味!曼宁,我从来没遇到像你这样好的伙计。我其实把你当姐妹的。我知道,你是属于更大的地方的,应该像电视里喜来登的大总厨那样做各种各样的好东西,西餐中餐,西班牙菜?我不知道。可是为了我的一点私心,我请你再留下一段时间吧,之前的师傅还——

曼宁接了电话回来的时候,阿蓝正在炒一份面。她看到亮亮的水光从她的眼睛里漫出,隐没在口罩下。她走到她身边,在她的耳边轻轻说,姐,我不走。

她知道阿蓝是看到了哥哥曼宇发来的消息,他发来庐山遍野,银枝霜雪的照片,这样的季节,来看雪的游客又多了起来。路上结了冰,上了锁环,摆渡车急不得,一辆辆又缓又慢,大半的辰光在路上耗掉了。饿坏了的乘客在牯岭街下了车,涌进饭店里歇息觅食,店里就要忙不过来了。

几年前,曼宇花大价钱从山下给酒楼招进来几个大师傅,湘菜粤菜,还是庐山特色菜,都不在话下。曼宁你可以不用那么累了。他总是这么说。她说她喜欢,他点点头,微笑着,像是听了个不轻不痒的玩笑。

那之后,曼宇让曼宁去招待客人,小小的纸袋子里装着茶饼和糖果,在餐后问候,送到每桌客人前,曼宁说她不会说话,她的声音和她的手一样又粗又沉,该是握着滚刀和锅柄。曼宇说所以不管怎么样,不能再让你到厨房做那些累活了,整天闷在里面,有什么意思呢,你钱也不要,也没有老公孩子,你一个五十岁的女人……他叹气。这样的话他说过多少次了,电话里,他像是在发火,又像是哀求。沙沙的电音起伏。

他说,我不想让爸爸妈妈,犹其是爷爷。怪我。

曼宁总是沉默,像一株草,一片叶,轻轻摆动,觉得这一日又一日的风好生奇怪。她的话,是她白天夜里,从天地日月吸来的养分。曼宇不会知道,也不愿知道。他不再是儿时。她也不是。愈长大,愈骄傲。如此之来,有时还是不开口为好。她想着,他们爱你,他们爱的是你。

而我只想要一间厨房。

她为他们悲哀,那吃着预制炖蛙草草饱腹的食客,那个躲在水槽下哭泣的男孩。

曼宁戴上口罩,拿起铁钗,又一次开始炒一份加双蛋的炒饭的时候,她已下定了决心。庐山,她还是要回去的。假日总是要结束的。丰水的六月,她想在牯岭衔的街心花园卖熏拉丝。那时她一定要大声呦呵,比那些卖八月炸和假树莓的,声音还要响亮。

晚上十点,曼宁和隔壁档口的打了招呼,打扫完卫生,和阿蓝一起回去了。她们并着肩,把手插在口袋里,羽绒衣不时摩擦在一起,发出簌簌的,雪落下的声音。

上海什么时候下雪呢。

我们醒来时,雪已经化了。

雪很美,也很脏,在石阶上结了厚厚的脏冰,上黄山的人脚上直打滑。他们坐在亭子里休息,手里拿着纸杯子装的枣茶,等着冰化成水。

那时,我就跑到他们面前,使劲晃悠,于是他们就喊我,说小妹,给我来个登山杖。

我的手上又轻飘飘了,但我觉得还不够,我后悔,没有带来更多的登山杖。

他们把钱给我,又说。

小姑娘。真不容易,那么小就帮着家里卖东西。

怎么都这么说,真奇怪。我想,他们要是知道我这个天气跑上来,该对我发脾气才是。

我的口袋鼓起来,隔着口袋抚摸着,就把他们的话忘了,只觉得心里也甜蜜蜜的。

阿蓝讲起儿时的事情时,眼睛眯起来,像是凝视隧道尽头的白光那样。

现在赚的钱可比那时多多了,可是我现在却很少有那种甜蜜蜜的感觉。像那种寡淡的,水一样的红枣茶,热乎乎的,只不过维持着一点温度。它甜吗?我总是问我自己。

我才知道我在上海好孤独。曼宁!曼宁!说这些真是有点尴尬,曼宁!你也是的。我知道。记得你总是提起那个小妹,你是多想要一个朋友呀。还好有你在,有了你,我们至少能像现在这样说些掏心的话……

她挽住曼宁的胳膊,把头靠在她的肩头上。

孤独吗?大概不是这样的。曼宁只在心里想。

快走到楼房前,看到萤火在树林间丁点地闪烁。她突然记起那一年,他说的话。那一日,她和绿眼睛爬了很久,来到三叠泉前。那是初春,一个晨光微熹的日子。山壁前巨大的坚冰,反着湿润润的光,有些刺眼。

最后,她用蹩脚的英文为沉默注释。

I love my motherland. I love the morning of my motherland.

他们看向彼此,都笑了。

真实姓名:乐丽雅

联系地址:上海市青浦区华新镇新府中路1600弄11号401室

就读高校:上海对外经贸大学

专业:国际经济与贸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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