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快到了,有报社编辑向我约稿,能否写一篇和这个节日有关的文字。我没敢应承,一方面是每日事务繁杂琐屑,难以静下心去写;另一方面是端午节在家乡的氛围已不甚浓厚,除了街面上早早上市的粽子外,什么划龙舟、插艾草之类等,都没怎么去弄的。即或写这些,也觉得早无新意可寻了。
但她一约稿,倒让我想起了读小学五年级时的端午节了。
1988年,端午节的前一天,刚刚下了一场大雨,学校前的小河里涨了水。河堤很高,高于学校的土场坝。我们隔着河堤都能听见河水哗哗啦啦扑打石头和河岸的声音。大人们都说那是应节气的——涨端午水。快要过节了,同学们很兴奋、很期待。一些同学课间总是哼唱着新歌《踏浪》,“海上的浪花儿开呀我才到海上来,原来嘛你也爱浪花才到海边来,啦啦啦啦啦啦呀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呀啦啦啦啦啦啦”。
到了端午节那天,天朗气清。下午最后一节课是语文课,校园周围农户蒸煮的粽子弥散一缕缕箬叶的清香,香味儿似乎飘进了同学的鼻孔。有的同学鼻翼翕动,用力细嗅。年轻的班主任看着学生们的样子笑了笑,回过头朝门外望了望。一望,却望见了自己的媳妇正倚在屋檐下的柱子旁。刚娶的新媳妇儿,一袭花衣,颀长的身材,乌黑的秀发,面若桃花,一脸粲然!
新媳妇是等他一起回娘家“朝端午”的。“朝端午”是本地习俗,在端午节这天,女婿要带上礼物,挈妇将雏去看望岳父岳母。礼物无论多少,粽子定是必备之物。现在思悟,“朝”字用得生动庄重,其中蕴含着拜见尊长的仪式感。
下课铃声终于响了。年轻的班主任简短地布置下家庭作业,交侍值日生打扫完教室卫生后把门锁好。喊了一声放学,就兴冲冲地向媳妇走去。学生也是兴冲冲地收拾书本,一哄而出,跟在班主任和他媳妇后面走出场坝,走上河堤。有学生又在啍唱“海上的浪花儿开呀我才到海上来,原来嘛你也爱浪花才到海边来,啦啦啦啦啦啦呀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呀啦啦啦啦啦啦”。小河的水也哗哗啦啦,欢快地应和着。
迎面碰到了年长的数学老师。数学老师刚从自家田地里拔腿出来,他让我们回教室,说“快小升初考试了,我要给你们补节课,把上次检测的卷子讲一讲”。那时,初中尚未普及,有录取分数线,每届都有一部分学生不能考入初中。这时,同学们的心就像出鞘的剑,没几个愿意收回的。年轻的班主任对年长的数学老师说“今天是端午节,您也别上了,都回去过端午!”,谁知数学老师恼了,说“不就是一个班主任么,我今天就要补哈”。对方说:“班主任是没什么了不起,不是学校领导安排,我才不和你搭班子呢!”话赶话,双方竟吵了起来,平日里各自隐忍的龃龉全都抖落出来,非要比个高低。比工作资历、比教学成绩、比人缘口碑甚至比祖上荫德,争锋相对,难分伯仲,皆不甘下风。学生进不是,退不是,只好在旁边候着,看着。
新媳妇想早点回娘家,对年长的数学老师说:“都一个姓,您是老辈子,别跟他这个小辈子一般见识!”。“他哪里把我当老辈子哟!”年长的数学老师回道。年轻的班主任听到媳妇搭腔了,灵光一闪,又蹦出一句:“你争什么争,你媳妇有我媳妇乖吗?”。说的新媳妇一脸绯红,也说得对方一时无言以对,掉头离开了。新媳妇对年轻班主任娇嗔,“当着学生面,都没个正形。还不快走!”学生回去了,纷纷向家长打摆场,说老师们今天比媳妇乖丑,有的家长嘴里的粽子都笑喷了!这话料,从头端午说到二端午、三端午,甚至说了好几年。
端午年年相似年年过,惟有那年不大同。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所学校经历多次修建和角色演变:从木屋到瓦屋到楼房,从土场坝到水泥地平到塑胶操场,从管理区学校到村小到镇中心幼儿园。校园前的那条河,已经废弃成了一条干河。但我每次从那儿经过时,昔日的情景却哗哗啦啦地流入我的脑海,河堤上“海上的浪花儿开呀我才到海上来,原来嘛你也爱浪花才到海边来,啦啦啦啦啦啦呀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呀啦啦啦啦啦啦”的歌声又在耳畔响起。一些非主流的岁月花絮,一些疏离、走散和湮灭的人和物,突然间变得无比可爱和亲切起来。
窃以为,庸常的生活时常有着一种真实而别样的趣味,亦不必凡事都去追问深邃意义、刻意讲究宏大叙事,包括日常无意拔高的率性涂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