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自幼睡觉多梦。每每做梦,晨起之后,遂向父母诉说梦境,有些梦惊骇无比,有些梦美妙无穷,有些梦平淡无奇。父母常不以为然,说什么小娃娃的梦,狗屎一大串。却颇有些迷信,指着屋前的梦花树说,你去在梦花树枝条上打个结,许个愿,美梦就会成真,恶梦就会化解。
少年走近梦花树,会看到枝条上已经打过许多结。或许有多少个结,就隐藏着多少个梦!有些梦,做了就忘了,有些梦,做了却忘不了,有些梦,不是你做的,更也无从知晓。世上的梦,如同梦花树上的花朵一样密匝繁茂,一样幽芳不息。在少年的眼里,这株梦花树无异于一座童话的宫殿,藏着无数奇珍异宝,也藏着无数不可触碰的机关和禁忌。他在书上看到了圣诞树的图片后,便觉得梦花树和圣诞树可以相媲美,圣诞树的光芒向外,像星星一样,盘旋着一轮光圈,而梦花树的光向内,敛在黄色的花蕊里,蜷在遒曲的枝条里,在少年的心底发着光。
十二岁那年,少年小学毕业,要去镇上读初中。去镇上前的那个晚上,他做了一个奇幻的梦:梦见了一只大鸟穿云而来,抖动着绚烂的羽毛,掠过潺潺的山涧,裹挟着一股风涌出涧口,飞过葱茏的稻田,让稻田如海一样绿波翻腾。那只大鸟绕村庄飞了一个圈,栖息于少年屋前的板栗树上。板栗树有三人合抱之围,高约二十来米。大鸟在枝叶之中犹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火,散射出夺目的焰。少年惊呆了,痴痴地望着。那焰很快就喷向少年的面前……少年兀自醒了,觉得胸口和脸庞都有些发烫。
少年照例在梦花树上打了个结,然后去告诉父母。正在帮忙收拾东西的父母说,你梦中的大鸟一定是鹞子,你小子要到镇上去读书,去了攥着劲儿读,你就会是我们村飞出的山鹞子!
到镇上去读中学,少年起初感到有些孤独和不适。男同学大多穿上了双星牌球鞋,自己还是一双解放鞋。秋季学期,暑气尚未完全消退,每到中午,同学们结伴去校外买冰水喝,少年就在校内水龙头上咕噜咕噜地灌上一大口。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正是金庸热、琼瑶热的时代,少男少女迷恋武侠小说、言情小说,很多同学背着老师悄悄摸摸地看。少年是个例外,对这些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一门心思在书本上。他要做一只鹞子,飞出大山环绕的小镇。就像诗人王家新在《在山的那边》写的那样:“我常伏在窗口痴想——山那边是什么呢?”
一次体育课,老师“放羊式”三招教学法,整队、报数、宣布自由活动。少年在操场上漫无目的转了几圈后,一个人走进教室,摊开书本,准备做几个几何证明题。“一个女孩名叫婉君,她的故事耐人追寻……”,一曲舒缓如诉的歌曲飘了进来。一个穿着浅蓝色短袖衣的女生走进教室,黝黑的长发顺着白色的衣领分搭在两肩上,垂落在胸前,有些湿痕——头发是刚刚洗过的。她那扑闪扑闪的大眼晴,如阳光映照下的一池春水,把伏案疾书的少年映照了进去,把少年的蓦然一瞥也映照了进去。“你学习那么厉害了,还这么刻苦!”女生一把拿过少年的本子,“几何几何,想破脑壳。我看到几何证明题就头疼,正好你给我讲讲这几个题目怎么做!”女生顺手搬来一把凳子,侧靠在少年的书桌上。洗发露的淡淡香味,让少年有些莫名地紧张。解答完毕,女生菀尔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
少年那天晚上做了一个梦,一个让人回味却难以启齿的梦,一个春意盎然、温润朦胧的梦。
学校操场西头花坛里有一株梦花树。第二天上早自习时,他路过花坛,趁机悄悄地打个结。自那次体育课后,女生经常向他请教。被请教多了,他做梦都是解答题目。梦中洗发露的香气沁人心脾,甜甜的酒窝盛满了笑意,水汪汪的大眼睛镶着两颗黑宝石,情形是那样的鲜明。梦醒时分,题目是什么,解题的过程是怎样的,倒是混混沌沌。
少年又想起来镇上之前的那个梦了。那只大鸟或许不是山鹞,是凤凰,是让人心怦怦跳的火凤凰!
几个月后,班主任把少年叫到办公室,问:“这段时间学习状态怎么了?回答问题也没原来敏捷了?考试时几个简单的题目怎么也失误了?你是不是思想抛锚了?你抬起头来望着我说下!”。少年站在那儿,头更低了。“你是不是喜欢从城里转学来的那女娃?我发现你们两个举止不大对头呢……”少年脸憋得通红。“你是读书的料,要一门心思读书哇,要像鹞子一样飞出大山!”少年不语,眼里噙着泪花,两只手掌紧巴巴地贴着裤缝。
少年中考时,考了全镇第一名。然后去读高中,读大学,在外省工作。若干年后,一次初中同学聚会,他(她)们一同回母校看看。校园环境发生了很大变化,但那棵梦花树依然在,枝丫一大蓬,梦花结也不少……他有意无意地用手指抚弄着其中的一个梦花结,禁不住哼着“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安慰爱哭的你,谁把你的长发盘起,谁给你做的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