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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正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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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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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结鼓

 

蒙正和〔彝族〕

响鼓不用重锤敲。可是眼前这对新鼓任凭鼓王重锤敲打,就是不响。说它不响也不准确,响还是响的,主要是没有达到设计标准,缺乏撼天动地、直击心灵的魅力,全然没有苗家“威风鼓”的威风。

在三河寨,老水爹正是靠讲鼓做鼓打鼓建立起无与伦比的崇高威望、荣膺“鼓王”殊荣的。他信誓旦旦,要精心制作一对绝品,作为镇寨之宝、传世杰作,给苗寨留下一份珍贵遗产。闯着鬼啰,竟然做出两个憨鼓来,传扬出去,让人笑掉下巴!鼓王越想越生气,往鼓面上狠狠跺了两脚,抱起水烟筒出了大门,仔细分析失败的原因。

蓝天白云山青青,田畴泛绿水潺潺。收获了的核桃林静静地沉寂在夕阳下,褪下了秋裳的柿树举起燃烧着的火把,深深一嗅,幽幽鲜香……此刻,醉人的金秋不屑一顾,最挠心的是鼓事。看来羊皮真的做不得鼓面,非得牛皮不可,而且要上好的牯牛皮。如今牛是宝贝疙瘩,地位高着。苗家本就不宰牛,做斋剽牛渐成旧俗,以宰羊杀猪代替,中年人没几个剽过牛,青年人更是晓不得剽牛为何事。寨子里不剽牛不宰牛,牛皮便无从谈起。好牛皮卖到城里做好皮包好皮鞋好皮衣,很是紧俏。至于牯牛皮,踏破铁鞋无觅处——哪有杀牯牛的,除非那牯牛是疯牛,或者养牯牛的人是疯人!

“叮咚,叮咚……”寨西三岔河核桃林中传来牧归铃声。“畜牧局长”朝九晚五“下班”归来,鼓王转到大门前迎候。

“今日这是咋个了?”鼓王接过老伴蓑衣,发现她脸色异样,神情失常,关切地问。

进得院来,老水妈把斗笠丢到台阶下,惊吓未定,阴着脸气咻咻道:“一头野牯子跑到牛群中来,欺负弯角牯子……”

“这么点儿事,值得沤这么大气么?我还当是丢了牛跑了马呢。”

“还小事呢,差点儿出了牛命啰……”老水妈坐在稻草墩上,抹把脖颈和脸颊上的热汗,心有余悸,语带泪音,向老倌复述起白天牧场上一场惊险万分的牯牛大战。

放牛放到芦柴坪,这是自家林权山的重要组成部分。“林改”后,集体林化整为零变成自留山,登记在农户名下。村民们各护其林,各牧其野,不轻易串着放牧——我家牛马踩坏你家草山,你家猪羊糟蹋他家苗木,牲畜越界,争端即起,轻则吵嚷咒骂,重则拳脚相向,因林地而起的纠纷不断。天天走的一条路,代代喝的一箐水,乡里乡亲的,约束好牲口,尽量避免脸红脖子粗。宽宽的牧场,深深的草地,安详的畜群,有一声没一声的铃音,紧一阵慢一阵的蝉鸣,还有山谷间三岔河一瀑三叠、喷珠溅玉的溪流,深秋山野的和谐静美让早年大荒田彝家一枝花心头直痒痒,真想打开尘封经年的金嗓子唱上几曲儿。

“嘻,想到哪去了,白了头发黄了脸的老妈妈了,荒腔走板呢,哪还好意思唱曲儿?”暗自害羞地一笑,把刚要冒头的曲儿咽回去。蓦然间,一头满身杀气的紫红毛色尖角野牯子闯进牛群来,一见钟情,选定偶像,迫不及待地追逐起草白母牛来。这不是“夺牛所爱”吗,牯牛们受了奇耻大辱,立即把丧心病狂的入侵者围在垓心,群起而攻之。傲视群雄的弯角牯子吹鼻子瞪眼睛,一牛当先,直扑敌手,威逼崭露头角初出道的尖角野牯子退出领地。

初生牛犊不怕虎!尖角野牯子根本没把对手放在眼里,挺着坚硬的犄角直取弯角牯子。弯角牯子自然也没把不知天高地厚的入侵者放在眼里,它要捍卫领地,彰显尊严,一声狂哞,撞将过去。两头牯牛四角相对,八蹄生风,牴起架来。此进彼退,彼攻此守,撞犄角、挑脖子、牴肋骨,一招一式,颇有章法,真是一对打斗有素的“好战分子”!野牯子四蹄粗壮有力,一身血脉贲张,疯野之极,几个回合下来,占有主场之利的弯角牯子竟落了下风,只有招架之功,已无进攻之力。

老水妈傻了眼,急得在外围大声吆喝,对牛弹琴,哪里管用。又壮着胆子用长长的牛荆条猛打野牯子屁股,仍无济于事。二虎头、小尖角斜刺里冲过来助阵,野牯子放开弯角牯子,只把犄角一挑,二虎头扑得太凶,立足不稳,被挑个趔趄。小尖角初试锋芒,不敢力战,从旁虚张声势。弯角牯子得到增援,重新发起攻击。三头牯牛同仇敌忾,与野牯子牴作一团。一时间,泥翻水溅,砂飞石走,头重脚轻的芦苇“哗啦哗啦”大片大片倒下。二虎头和小尖角初经战阵,战了五六回合,败下阵来,寻个机会逃之夭夭。弯角牯子无法脱身,苦撑危局。野牯子越战越勇,瞅准时机往它肋巴上狠狠一角,挑开一大道口子,鲜血淋漓。弯角牯子独木难支,大败而逃。入侵者大获全胜,挺着一对威风凛凛的犄角,仰头几声狂哞,趾高气扬,喧宾夺主,霸占了正值妙龄的草白母牛,做了它的如意郎君……

老水妈浑身颤抖,气得落泪:“弯角牯子肋巴上一大道口子,血糊哩啦呢,又心痛又害怕。那头昧良心的野牯子,打也打不开撵也撵不散,归家时厚着脸皮跟着草白母牛进了厩来……”

鼓王听得说,犹如自己的肋巴骨被挑断,疼到心底,把烟筒“咚”一支,急急忙忙奔向牛厩。隔着芭蕉丛老梅树,便听得厩里搏斗厮杀正酣,撞得松木厩栏乒乓作响。

“哪家野牛,欺人太甚!”

“麻栗树岭岗那边跑过来呢,兴许是大荒田哪家的牛。”

来到厩前,看清是一头紫红毛色野牯子正在惹事生非,弯角牯子退避三舍,蜷曲在角落里,小尖角、二虎头噤若寒蝉,睁只眼闭只眼,任凭野牯子掠美拥姬,横行霸道。强压怒火细心端详,那野牯子玉眉乌眼,四肢雄健,体型宽厚,脖颈短粗,峰堆雄起,特别是那对犄角,粗壮坚硬锋利,颇具杀伤力,令人望而生畏——真是头可遇而不可求的上好种牛,骟了作耕牛,胜过台小型拖拉机!鼓王正在暗暗赞叹,那畜生恃强凌弱,恶生生对着高挂免战牌的二虎头就是一角。看着受伤的弯角牯子和备受欺凌的二虎头,鼓王怒从心头起,抄起牛荆木棒进厩,使出浑身力气给野牯子一顿暴打,又照准那对罪恶的犄角猛敲猛砸,要把这畜生轰出厩门撵走。

精力过剩的情种要与草白母牛昼夜厮守,哪里肯轻易退出情场,根本不怕棒棒敲,挺着带血的犄角扑过来。鼓王早年跟着老爹剽过牛,提防着这招,丢下棒棒腾出双手紧紧抓住犄角,借力发力,使劲一扭,把牛脖子扭转过来,相持数十秒钟,野牯子憋得半死,白眼上翻,訇然倒地。

老水妈急了:“快放手,整死了牛,五六千块赔不下来!”

“野牛,整死剥皮剐肉抽肋巴敲碎骨头!”野牯子倒地的同时缓过一口粗气,乘势四蹄一蹬腾身而起,瞪着血红双眼冲将起来。鼓王闪身跃出厩门,那畜生扑个空,双角重重撞在厩栏上,险又栽倒。

这边人牛大战正酣,院边白狗“汪汪汪”一个劲狂吠,少顷又传出亲昵声来。“怕是水花回来啰……”老两口暂且作罢,关牢厩门回院。

“大爹大妈,傍晚了还忙着?”大门前,一位风尘仆仆的小伙反客为主亲亲甜甜迎上来,手里拎着两袋茶叶酒水和糖果,还提着一挂皮条。

鼓王看他蓬松凌乱的长发,半新的牛仔服,肩头衣袖裤脚上沾着泥浆,脸上厚厚一层阳光汗渍烙印,浓眉下一双大眼里闪现着青春朝气,谈吐不俗,举止文雅——是与女儿水花热恋着的大荒田村三组小组长水贵。

老水妈见了未来的女婿,野牯子带来的阴霾如风卷残云一扫而光,眼眉脸颊全是笑意,欣喜道:“水贵,快进家,快请坐!都一家人了,来就来嘛,还带什么礼物?瞧你,脸都晒黑脱皮了……”心痛地说着,小碎步上了五级台阶,推开堂屋门,把水贵往沙发上让。

幺女儿水花虚岁十九,待字闺中。不敢说女儿是一枝花,但是在万花山团转九村十八寨,也算是扳着指头数得着的俊俏姑娘,壮着胆子上门求婚的小伙不在少数。这丫头的眼光自有独到之处,好几个家里有轿车城里有电梯房的打工小土豪她都不喜欢,偏偏看上了始终厮守在村、前途尚不明朗的庄稼小伙。水贵当新郎心切,三番五次来求婚,可深谋远虑的鼓王成竹在胸,就是迟迟不落槌。

鼓王心中不爽,见来人又是水贵,陡增三分不悦,鼓事、牛事怨气一起迸发,硬梆梆当头一鼓槌:“你倒勤快,又跑来做什么?”

水贵心头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立马稳住心态,沉着应对:“大爹大妈,我从移民搬迁点工地赶来。听说家里尖角牯子随你家牛群跑来了,把它牵回去,在这边伤了小牛母牛也是祸害。再者,来瞧瞧水花,商量……”本想说来商量婚事,见鼓王这等生分,把后半截话给压下了。

鼓王听得作案牯牛是水贵家的,一腔怒火“呼——”地腾起!冤有头债有主,这下算是抓到祸首元凶了。畜比人同,牛如此狂野,人能好到哪里去?晓得他后半句话要讲什么,当头又是重重一鼓槌:“咋个说,你到底是来找牛还是来瞧人?”

老水妈乜斜了老倌一眼,忙打圆场:“是有头尖角牯子牛跟来了,山上隔不开,也晓不得是你家呢,在厩里作怪着,又踢又牴,搅得一厩牲口不安生,吆回去便好。水花和大学生村官阿英上乡里开什么、什么……‘两不愁三保障’会,说好下午散会,也怕要到家了。”说着,拿出水贵先前来时用过的塑料盆和毛巾拖鞋让他洗漱,热情地泡茶、留晚饭,急忙系上围裙下厨。

水贵把鼓王让到上座,敬上支软真云烟,掏出打火机“啪”地打燃。鼓王气鼓鼓的,睬都不睬。水贵连忙把龙竹烟筒换了水,用纸巾擦干净,恭恭敬敬捧上。鼓王又把烟筒推过。水贵耐着尴尬,轻轻将烟筒支在沙发后,把礼物放到靠墙长条桌上:“给大爹带两瓶老害酒(滇西方言,低档酒,谦词)来……”

鼓王不但不给小伙子面子,还出乎意外地狠狠打了他一脸:“不要,我不缺你这两瓶酒钱!”他心疼弯角牯子,肋骨生痛,心头流血。

水贵猝不及防,心中叫苦不迭,无奈地僵坐在沙发上,掏出手机划拉,谋划着应对之策,多么希望水花立马到家,好探问个究竟。

爱屋及乌,恨牛及人。是啊,苗寨父老说得对,一直以来大荒田人欺负三河寨人,这下可好,连大荒田牛也欺负起三河寨牛来了!鼓王目不转睛地盯着手足无措的水贵,慢慢地,眼前变幻出尖角野牯子的狰狞面目。眼前这个白净面皮的英俊小伙,也是头野牯牛——他如同野牯子追逐草白母牛般对掌上明珠紧追不舍。“该不会是看走眼了吧?”先前对小伙的良好印象骤然反转,于是主动进攻,步步紧逼:“你刚才说‘商量’,是说商量什么来着?”

秋收农忙,脱贫攻坚的事情一台接着一台,有道是“若要群众脱贫,先要干部脱皮”,水贵是小组长,兵头将尾,理当“挺在前面、干在难处”,全心身扑在建档立卡贫困户搬迁点建设上,虽然仅一山一崖之隔,个把月没过来了,平时与水花通过微信勾通情况。今晚来吆牛,想借机搭二老再商量商量与水花的婚事,两人情投意合,相恋经年,该是谈婚论嫁拜天地了。他还不明了红牯子闯下弥天大祸,往自己主观方面反省,不知哪里礼节不周,惹怒了即将揖拜的老岳父;或者是水花有了更好的选择,把自己给屏蔽删除了?遂从挎包里拿出瓶老窖雪山清,拍开瓶盖倒上满大杯敬上,话锋一转,随机应变:“大爹先请杯水酒。老侄想顺便和水花再商量一下两个村子共同组织业余文艺队的事,脱贫摘帽出列后,下一步乡村振兴……”他本不会说谎也不想说谎,被逼得走投无路,又没有别的由头,只好如此编个圈套搪塞。

鼓王不知是套,继续敲打水贵,往昔作为长辈的友善亲和怜爱荡然无存:“你们跳你们的噜噜啧(彝族歌舞),我们舞我们的串花调(苗族歌舞),甜荞苦荞撤不到一块地,老鸦凤凰歇不拢一道崖……”

水贵听得这番绝情话,情知大事不妙——鼓王反对他与水花的婚事!转念一想,手机里水花的微信一直在胸口温暖着,新时代了,婚姻大事不是父母包办,而是儿女做主,只要水花不变心,你鼓王老倌棒打鸳鸯也枉然!

正在尴尬,老水妈从厨房中出来给解了围:“水贵,不把你当客了,将就些吃个家常饭。”闻到酒香,劝道,“他爹,瞧水贵多心痛你,又带酒来,桌面上喝……”

“他心痛我?我还心痛牛呢!”

水贵被鼓王真真假假作弄一阵,虽说方寸未乱,却已有三分紧张,哪里敢吃,连连推辞:“大妈,我趁着天还不黑把尖角牯子赶回去。”

野牯子见鼓王又靠近来,立刻蹿到厩栏前,虎视眈眈,如临大敌。水贵一声吆喝,它放松警惕,老实下来。“这牛认生。”说着抛过皮条套住犄角开了厩门往外拽。那畜生见主人要把它缉拿归案,哪里肯束手就擒,四蹄如同四柱牢牢钉住,健壮肥硕的身躯钢筋混凝土墙似的挺立着,任凭水贵使劲拉拽,纹丝不动,根本没有随主人“回家”的意思。

老水妈道:“你把草白母牛一同赶起走吧。”

水贵依说就赶,草白母牛恋家还认生,又到了傍晚,同样赶不出厩,忙乱半天,无计可施,拎着皮条一筹莫展。

老水妈又劝:“罢了,明日牧场上吆。吃晚饭……”

哪敢吃晚饭,拽都拽不住,水贵落荒而逃。

鼓王冲着小伙背影怒喝:“把酒水糖果给我拎回去!”

“大爹!”鼓王轰走水贵,刚端起饭碗,隔壁老四又风风火火闯进来,闻着酒香,寻到酒瓶,给鼓王敬了满杯,自己端起水贵倒好的那杯整了一大口,“好酒!有贵客来还是逢着喜事,或是二哥二嫂和侄女回来啰?”

老水妈递过碗筷:“水贵带来呢,坐拢,伯侄俩喝几盅。”

老四巡视一遭,未见水贵:“大妈,我姐夫来了,他人呢?”依着辈份,老四年长还是弟,水花年少则为姐。

鼓王把碗一顿筷一拍,喝道:“八字还没一撇,姐什么夫!”

老四被吓了一跳,有些摸不着头脑,诧异道:“咋个?我还默着要得喜酒吃了呢,是水贵打翻招了不成,瞧老子咋个兜收他!”

鼓王口中喷火:“这台婚事整不成!”

“水花姐看不上水贵还是咋个啦?”老四望望老水妈,机灵地岔开了话题,“我正要请水贵助一臂之力呢,修公路的事情,不能让前年虎头蛇尾的悲剧重演,这回砸锅卖铁也要把这台事情搞定。现而今涉及外村外寨林地的事真个难整,明日还请大爹去压压阵脚,这脱贫攻坚的最后一公里……”

咋个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一句话戳着鼓王痛处。修路,想都快要想疯了!自从任了党支部书记,就下决心要打通老鹰崖,修通致富路,让苗家跟上脱贫步伐,与兄弟民族一同奔向小康。计划论证了四五次,立不了项争取不到资金,头发都气白了。咪哚咪啋(姑娘小伙)们耐不住寂寞,纷纷到城里打工。每年秋收,田地里核桃林中大多是三八九九六一部队,核桃收打了不能及时晾晒售卖,丰产不丰收。寡嫂水兰孝敬公婆拉扯两娃,起早贪黑,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核桃树上。收打晾晒得两千多斤上好核桃,外乡人进寨来买,两万五千八百块钱成交,存信用社时验出全是假钞,当场哭倒晕厥。老人们一早一晚送孙子孙女攀过老鹰崖上学,傍晚还得接回来。留城咪啋成了家,留守咪哚难找媳妇,苗寨危机日甚……三年前,鼓王卸任在即,作最后努力,把在外打工的青壮悉数传回,召开村民大会,分配任务,组织修路会战!青壮们纷纷响应,出钱出力,发誓要修通公路,创造历史!眼看着美好愿景将变为现实,结果呢,因为要经过大荒田地界,协商未果而告吹……鼓王多少次梦见路通了,汽车开进寨来,一车车粮食核桃胖猪肥牛壮羊运出寨去,一伙伙打工仔打工妹带着城市气息归来,把五百年苗寨闹腾得风生水起……惊喜醒来,愈加挠心,修路之事成为他“从政”以来的滑铁卢,人生中最大的败笔!每当想起此事,恨不得伸着脑壳去撞老鹰崖……

“我已经不理事了,村里寨外的事情,该是你们青年人出马露脸嘛。身为一组之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有工作队撑着腰,怕什么?蜀中无大将,廖化做先锋,何消糟老倌出马,招人笑话!”

老四急了,举杯恳求:“大爹,工作队协调项目和资金,县交通局组织机械施工队伍支援,寨子里青壮全员上阵,哪有不成之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是怕双狗他们再次跳出来搅局。调解这些村民林地纠纷,工作队年轻干部们也没有多少招数。年底通路脱贫摘帽出列,我可是当着书记乡长的面立了军令状呢!‘笋是嫩的甜,姜是老的辣’,若他们真的再来打横耙,您老出场咳个嗽,一言九鼎,还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分分钟摆平!”

“嚼着灯芯草,说得轻巧!这修路的事是你大爹我的一块心病,我曾夸下海口,在交出村支书职务前带领乡亲们打通老鹰崖公路,把外流的咪彩咪哚呼回来,让三水寨早日步入小康!可是,可是……我没有兑现诺言,这副担子竟然落到了老侄你肩上。唉——”他借酒浇愁,倾诉着无奈,“大荒田这几个人的脑筋咋就比石头还硬,不会转弯呢?没由来还想捞钱,有了由头嘴巴张得更大,哪会把我这个曝腌老倌放眼里?依我看这修路的事虽然说有工作队坐镇,若血放不到位,恐怕还要黄啰。”

老四劝慰道:“大爹没有兑现承诺,那是项目入不了盘子、资金到不了位,客观条件制约,三水寨父老们哪一个不服您这位脱贫进程中的带头人!此一时彼一时,所以嘛,事关大局,请大爹老将出马,御驾亲征,辅佐老侄一把,万不可推托!”

厩里“哔哔剥剥”乱个不停,野牯子还不安分。都说人命关天,这牛命也关天。伯侄俩同去平息,给弯角牯子敷了药,又给野牯子一顿棒棒。老四安慰一番,又拜托一番,说要给巧豹、三元安排些事务,还要给“挂包帮”的县交通局刘副打电话汇报情况,忙去了。

两杯酒下肚,鼓王心情愈加不爽。烦心事约着似的一起来,鼓事牛事一起发,水贵添堵,老四添乱,修路大事成败未卜……思来想去,透过现象看本质,把修路受阻问题归结到田贵老爹田老憨身上,认定是他草皮底下放水,崴三河寨威风——于公于私,他俩有仇啊!想到这,一腔烈火喷薄而出:“田老憨啊田老憨,竟然养出这等牛来。人横蛮无理,牛也兴风作浪,大荒田人咋这德行!”

老水妈见老倌气走了水贵,还骂骂咧咧一竹竿扫倒一槽人,没好气地把一大盆洗碗水“哗——”泼到院墙脚,争辩道:“打着骨头连着筋,舌头说话要搭牙齿商量呢,你不也是大荒田姑爷,水贵家招惹你什么了?”

“我坚决不对这个亲家啰,给水花另找姑爷吧!”

一句话激怒老伴儿,在厨房里把锅刷得生响,高声驳斥:“不想对这个亲家,你要打翻招不成?当初水贵上门提亲,你一见人家小伙子那帅气那嘴甜,喜欢得比儿子还亲,恨不得把心肝宝贝女儿立马嫁过去。说出的话泼出的水,还想打翻招,你个汉子咋连婆娘不如?”

鼓王震怒道:“打翻招又咋个!那是初次见面,第一印象。若晓得他是田老憨儿子,我连大门都不让进。再说嘛,我答应把女儿嫁给他儿子了吗?架电他们拿捏,挖路他们不通融,我早就看出田老憨这个人屁股后头挂弯镰——心术不正!”

老水妈不依不饶:“架电挖路的事搭水贵家有什么相干,公家的事莫搭自家的事搅和在一起!”

“挖车路,这是两边都得利的好事,是脱贫摘帽实现小康的大事。亏他水贵还是村民小组长,这点屁大的事都办不清爽,还想来做我家姑爷!”

“挖车路的事由老四担着,你个六十岁的老倌,大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啰,不消淡吃萝卜寡操心。人家水贵三番五次来商量讨亲的事,说话间就入冬了,得给人家个准信……”

鼓王暴跳如雷:“才说着不对这门亲事啰,姑娘嫁过去,得把田老憨叫亲家,我开不了这个口!”

“你怕是喝多啰,尽说醉话,人家哪点对不住你?”

“你,你……你这么护着田老憨,给是还恋着早年的好?”

“早年的好?”那倒也是。

时间倒转回去三十七八年,彝家女正是花骨朵儿,水灵灵嫩姣姣,长辈们亲昵地叫她“水水”,让二愣子们好生爱慕。老婶老姨老奶奶们人前人后常赞叹:“山窝窝飞出金凤凰,刺科萝开出牡丹花,大荒田从没养出过这般受瞧的姑娘!”叔伯老哥们提醒渐谙世事的憨公鸡们:“肥水不落外人田,好女莫嫁外村郎,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该出手时要出手!”

田小憨两年制社办高中毕业,考不上中专大专回了村,初秋上午到村西大青树下菖蒲塘旁老井洗衬衫,恰遇寨花水水来挑水。她羞涩地瞅了小憨哥一眼,让留下衣服走人,悄悄帮着洗了晾在路边攀着几蔓待开的牵牛花的竹篱笆上。傍晚小憨哥收衬衫,闻到淡淡雪花膏香,伸手往衬衫袋里探出块折叠成“心”状的崭新手绢——莫非她里还真把我当成小老公了?小憨哥不怎么憨,攥紧多情姑娘暗自抛来的红绣球,心差点蹦出来!联系起长辈和老哥们的夸赞与忠告,号下水水,胸有成竹:“山茶花开在园子里,早采迟采都是自己采。小马拴在大树上——她水水再水灵也跑不了!”

彝山老寨不通电,没见过电视机,晚饭后二愣子们约着到寨边老核桃树下吹散牛、讲荤段子。若有几个姑娘到场,情绪更加高涨,往往引爆些意想不到的情节与话题。时髦青年小憨哥隔三差五把砖头般的收录机拎来,塞进电池磁带播放邓丽君谭咏麟。听到忘情处,二愣子们和着靡靡之音,兴高采烈,手舞足蹈,明月当空老妈呼喊老爹怒骂时还舍不得散伙。

晚秋傍晚,水水去老井挑水,路过老核桃树下。她穿着圆口黑绸面机制鞋、深蓝色涤咔长裤、淡水红的确良衬衫,蓝白色手绢把半长秀发扎了,在瑰丽的落霞辉映下,该凸处凸该凹处凹,线条是线条,身段是身段,容颜是容颜,相貌是相貌,浑身洋溢着彝家少女与生俱来的空谷幽兰般撩人气息,惊得憨公鸡们脸烧耳热呼吸急促心跳加快,痴痴的目光如舞台追光,随着少女身形的移动而移动,直把脖颈扭得麻木酸疼。

小憨哥的心“噗噗”乱跳!摸摸贴胸衣袋里的手绢,如同触到了姑娘滚烫的心胸。想迎过去打个招呼套个近乎亲热一番,借机向蠢蠢欲动的憨公鸡们昭示:此女已名花有主,想着站着愣着,咋就真个憨了呢,始终没能动得嘴动得腿——被野野的彩虹般的水水所感化震慑,木讷了。

老公鸭、二愣狗、小憨猪等揩揩口水,冲着水水背影,跑腔跑调地唱起粗鄙曲子:“石榴花开一大朵,没有老公就是我;没有老公嫁一个,你的老公就是我。”引得树下一场肆无忌惮的轰笑。

田小憨平日里喜欢嗲声嗲气来两曲港澳,这场合哪能当闷葫芦,半晌回过神来,吼了一嗓子。吼就吼得了,鬼牵着般,言不由衷,词不达意,竟然整出这支滥曲子。刚吼完,懊悔得连骨头都险些碎了,他的婚姻因这支滥曲子而改变了轨迹,至今回想起来还想狠狠自掴嘴巴。你道这憨公鸡唱的哪支曲儿?“姑娘门前一丘田,一荒荒了十八年;如今实行承包制,谁包谁种谁耕耘……”这是二愣子们核桃树下集体创作的“民歌新唱”。未等小憨哥收口,一伙人又冲着水水背影“噢噢哎哎”起哄。

唱者无意,听者有心。水水就认定小憨哥上公社读过书,心高气傲,瞧不起本土姑娘,讽刺她“荒了十八年”啦,挑水转来狠狠剜了他一眼,心里暗骂:“蒿枝开不出玫瑰,狗嘴吐不出象牙,姑娘我就嫁个小伙让你瞧瞧……”

正要着手请媒人提亲合八字,公社党委红头文件发下来,田小憨任大荒田大队文书,杨老水任三河寨大队党支部书记。“两山”责任制任务接踵而至,县委农工部文件讲得清楚,“一个月内务必圆满完成任务”。大荒田与三河寨闹起林地纠纷,一方坚持从中箐划界,另一方要求由三箐划界,一时“争山护水”成为焦点。遇上如此重大改革举措,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田小憨很想露一手,先把提亲之事放下,拍着胸脯信誓旦旦:“为维护大荒田利益,豁出去搭杨老水大干一场!”

“两山”即自留山、责任山,是农村经济体制改革的重要环节。因涉及苗家寨与彝家寨的切身利益和民族团结,公社党委高度重视,派出工作组分别进驻两个大队,要定铁案。翻箱倒柜查找山林四至档案,一无所获。进村入户询问调查,亦无结果——“四清”“文革”,大批判,阶级斗争,政治运动,干部换了一茬又一茬,哪个还在乎一纸界线。一周后工作组实地勘察,在三岔河召开现场会,共商确界事宜。杨老水初登政坛,田小憨走马上任,水水当选大队团支部书记兼妇女主任,都理所当然地成为这场“伟大变革”的主角儿。两村干部勘界确权,犹如邻国外长防长勘划国界,那是比天还大的事情!青壮们以巡山打猎采山珍挖草药砍木料为名,拎着锋刀利斧,提着强弓硬弩,扛着铜箍银饰老火铳,怀着“誓死捍卫村寨领土”的坚定信念,纷纷前来立脚助威,甚至古稀老人也拄着拐杖来了,七八百人汇集三岔河,黑压压一大片,会场气氛空前紧张。

“两个大队的界线,土改时以中箐为界!”三河寨老村干们斩钉截铁地陈述缘由。

“两个寨子的界线,土改时说过以中箐为界,并没有划定。后来办人民公社,两寨一社,大集体,哪来的界线?‘四固定’时划定以三箐为界,‘四清’中也是这个划法!”大荒田老村干们也毋庸置疑地慷慨陈词。

此说立即遭到三河寨的迎头痛击:“你们既然承认土改时说过以中箐为界,那就证明是划定过的。至于人民公社,主要是体制合并,并没有废止土改时的界线。后来的‘四固定’‘四清’,正是根据土改时的四至重新明确,决然不是三箐为界!”“三箐为界”,等于把三河寨后方与近旁的山水林地划在大荒田名下,无异于放血割肉掐断命脉,苗族同胞哪里肯依!

“你们三河寨苗族,解放前只是大荒田大地主田占山家的佃户,土改和‘四清’时的四至界线不说了,现时以三箐划界,已经是照顾你们了!”田小憨自恃上过高中识些文化,“引经据典”,强词夺理,并未意识到嘴巴已经走火。

三河寨老人们高声骂开来:“小死伢子奶气未干,没吃几天万花山水,也敢数落你祖宗!”苗族青壮们怒不可遏,几个急性子猎手暗中拉开弓弩搭上箭,点燃火绳提起火铳。大荒田汉子小伙们也悄悄操起刀斧摸起石头,准备接招。场面一时剑拔弩张。

公社领导立即严肃纠正制止:“田大刚同志,讲话要注意民族团结、民族政策!杨大水同志,请你说服苗族同胞们把武器放下!”

杨老水喝退持弩把弓举铳的青壮,鄙夷地望着田小憨,针锋相对:“做事要讲良心,说话要据事实。不错,旧政权时我们老辈是地主家佃户。但是解放了,土地改革,各民族翻了身,实现了政治上平等。老干部们说土改划山林时正是从加强民族团结、兼顾生产发展原则出发,把界线划在中箐。‘山分岭岗水分心’,从中箐划界,合情合理!”

田小憨明白,关键时刻决然退让不得,走近杨老水,怒目相对:“尊重历史,更要正视现实。大荒田人口多林地少,由三箐划界,人均下来也没有三河寨多,必须遵循社会主义原则,兼顾各方利益。由三箐划界是划定着!”

“由中箐划界,合理合法。想从三箐划界,除非三岔河水倒流!”

两位年青当家人为了各自村寨的长远利益,如同要大干一架的牯子牛,四目圆睁,对峙着僵持着,都要当赢家。要不是有顶小官帽压着,肯定动起了钢拳铁脚。

三河寨因寨后呈“川”字型的三条山箐得名,中箐水流最大,左右两箐稍小,称为二箐、三箐,或右箐、左箐。三水合一,汇为三岔河,水势汹涌,河边建磨坊碾坊,河水灌溉田园,维系生产生活,堪称苗族、彝族子民的母亲河。大集体时矛盾不很突出,现下要建立“两山”制度了,寨村间闹一闹争一争,均在意料之中。但是,这个争要“尊重历史,照顾现实”。大荒田图谋从三箐划界,不但与历史事实不符,也于现实情况相悖,三河寨岂肯俯首称臣。

“大荒田”,顾名思义,缺水,三年两荒,大雨水落地才得栽秧。“大跃进”、人民公社,改造山河,人定胜天,彝族苗族同胞豪情万丈,齐心协力,开通十八里水渠,由三岔河引水,大荒田终于变成良田,米麦双收,一度成为全县“农业学大寨”先进典型。因此,大荒田干部群众坚持从三箐划界,具有“战略眼光”——有水当老子,无水做孙子。把宝贵的水源圈定在可控范围内,今后方能不受制于人。

公社干部大多是由县委、县政府机关刚提拔起来的青年,不熟悉历史背景,也缺乏农村工作经验,一时定夺不下,准备宣布散会隔日再议。

关键时刻,众目睽睽之下,大荒田一枝花竟做了件“吃里爬外”、让村人捶胸顿足的憨事——水水在曾任大队党支部书记、“文革”中含冤而逝的老爹遗物里,找出了“四清”中手写复印缺边少角泛黄的两大队山林界线文书,当众交给工作组,劝导道:“阿田哥,应该尊重历史,以中箐为界。”

工作组如释重负,表扬水水顾全大局,不愧是新时代的新青年,改革开放中成长起来的优秀妇女干部,遂宣布勘界确权裁定,两村山林以中箐为界!白纸黑字红公章,一锤定音,了结争执。三河寨人欢呼雀跃,大荒田人败兴而归。

田小憨败下阵来,对水水凶道:“人家胳膊朝里弯,你却往外拐!给是瞧着三河寨哪个伙子啦?”

水水记着那支滥曲子,暗自伤心不已,又听得这番棒槌话,如同伤口上撒把辣椒面,心窝上戳柄小尖刀,眼泪滴滴哒哒如雨下,秀发一甩胸一挺:“瞧上又咋了,姑娘我名花无主,又没答应嫁给你,倒管教起我来了……”

曲终人散时,剧情彻底反转,阿水哥用眼神留住了还在委屈幽怨的水水妹子。两情相悦,心有灵犀,山水作证花为媒。等到“两山”工作尘埃落定,田小憨回头张罗提亲时,杨老水已抱得美人归。此举意义非同寻常,阿水哥改写了历史,成为苗家寨第一个讨彝族姑娘做婆娘的汉子。未曾想,到了田贵、水花这下一辈,戏码还在续演……

水贵逃出门,如出阎罗殿。父辈们的恩怨,晚辈虽然听得一爪装半鳞,哪里还当回事儿。

“今日这鼓王老倌是咋了,尊着敬着还凶巴巴的?为了牛事,也值不得动恁大肝火。又莫非,有人挖墙角撬台阶端飞簸箕,致使水花变了心?未来的丈母娘倒是善解人意,还把礼物接下,否则这脸面就丢大了……”想到这里,水贵心里宽慰了些。转念想,要吸取教训,煮熟的鸭子还会飞掉,咸鱼还会翻身,小马还没有拴在大树上,千万不能掉以轻心。有什么高招呢?想来想去,最靠谱的就是把水花真正变成自己的人。如此,任你鼓王鼓槌重,打不散一对戏水鸳鸯,拆不开两朵并蒂莲花。心里一乐,轻声哼起《说不出我爱你》来。歌声催着脚步,脚下生风,溪边小径上,不期与个姑娘撞了个满怀。

水花见是水贵,欣喜间脸“唰——”地红起,揶揄道:“拿着皮条急跑急走呢,拴什么来着,捉贼不成?”

水贵平静一下心情,分开五指梳理着凌乱的长发:“我来牵牛……”便把前因后果简明扼要说了。

水花说:“牵不走牛你就做了犟牛,吃过晚饭没?住下,明天放牛时再把牛赶走。”

水贵隐忍道:“吃什么吃,住什么住,我怕你爹。”

“我爹咋啦?”

“他说我们的事不成了。”

“我们的什么事?”水花逗道。

“我们、我们的婚事……”水贵有些脸红。

“爹咋说?”

“他说我们大荒田人昧良心……”

“爹怕是说修公路的事。经过你们山林,听老四说赔偿的事情一直没有协商好?”

“双狗那帮人就这德行,白披张人皮。先不说那档子事,我们……”

水花欲擒故纵:“苗家咪啋的婚姻大事,全凭老爹做主,他不同意我也没办法。嘻嘻……”天色暗下来,箐对面人家亮起电灯,翠竹丛间有小伙吹起芦笙、咪啋唱起小曲。“回家……”温润娇嫩的手牵住温暖宽厚的手。

水贵怎好意思再回,倒也把水花的手给攥紧了:“你回吧,我也要赶回工地呢。幸亏有月亮,我不曾带手电筒来。”欲行又止,进一步试探,“你爹不同意,你也这样说,那我们就南瓜牵藤各奔前程啦?”

水花心头一给噔,眼泪在眶里打转转:“水贵哥,你,你这是什么话?”

“我们相处三年多……”

水花捏紧水贵手,怕他飞了似的:“有话好好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你爹放下的话比石磨还重,羞得我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我爹的鼓脾气你还没听说?手上下锤重,心里爱得深……”

“你没见着刚才他那副凶样,吓得我大气不敢出。”

“我妈咋个说?”

“大妈倒是和风细雨,热情有加,留我吃晚饭,还接下了拎来的糖果烟酒。”

“这就是了嘛。不怕爹老倌怒,就怕爹老倌笑。他喜欢着你呢,你就不要十冬月的老麦瓜——多心多薏呢。”

姑娘小伙当道说话,怕路人遇着,轻轻牵着手岔进核桃林。核桃收打不久,落叶晒得半干,核桃青皮苦凉苦凉的味道还未完全消散。水花割倒的杂草晒干了,一垛垛铺排着,焐着热烘烘阳光味道。两人依偎而坐,心里也热乎乎的。一弯秋月悬在辽远的夜空,美好的回忆与美好的夜色无声地铺开。婆娑竹影幔住一对热恋中人。流萤忽闪忽闪,与人捉迷藏;蛐蛐可着嗓子疯唱,乱得人心焦。微风挟着溪流水雾拂来,秋意浓了。水花依偎在水贵宽厚的怀里,水贵梳理着水花柔滑的秀发,就有一股暖流注到各自心底。良久,都没有就此分手的意思。水贵怦然心动,真想把婚姻大事给“敲定”着,看她爹老倌咋个打翻招:“我心里还是不踏实……”

水花嗔怪道:“你心里咋个才踏实?”

“你,你……你没给我吃定心丸。”水贵就势把她拥紧了。

“不、不……你也如同牯子牛。姑娘是姑娘,媳妇才是媳妇。小憨公鸡!”

“这……”

“‘蔗’什么‘蔗’,‘要吃甘蔗吃到头,莫吃半节又尝新’……”狠狠拧了水贵胳膊一把,“过门后不听媳妇话,想着采路边野花,还要狠狠拧!”

听着水花如此说,水贵吃下半个定心丸:“那么……下回再来,大爹面前我咋个说话?”

“我爹就那个古怪脾气,关键时刻为难你。”

水贵挠着头发:“晓不得他还要唱哪出?”

“抓紧时间吧,桃花开的时候,便是讨亲嫁娶时。老妈把我的出嫁裙装都绣好着,瓜子葵花晒了四五簸箕,准备了两大袋上好的核桃柿饼,还交代二嫂买枣子花生糖果。过了门就是你媳妇,莫心急火燎呢,把心放肚里吧。”

“还要买枣子花生?”

“真是憨公鸡!枣子枣子,早生贵子;花生花生,男娃女娃花插着生……”自个儿说着,羞得双手捂住了绯红的脸。

“苗家还有这讲究,真复杂。时间不早,回吧。”

“哎哟……羞死人,手真重,捏痛了。要不住下得了。”

“已经告别出来,再黑灯瞎火搭你进家,不合适。”

水花浅浅一笑:“那就依着苗家相亲老规矩,睡牛厩楼……”

“不不,与大爹大妈说好明日在芦柴坪隔牛,你也回吧。”

“招呼下雨,拿花阳伞去!”

“你给四哥说,工作组做着思想工作,挖路的事按计划进行,双狗他们由我来继续说服,石头尚且点得化,他们是人,哪有说不通之理!”

“畜牧局长”不敢牧畜了,鼓王顾不得昨晚老四所嘱,重操旧业,吆上牲口来到芦柴坪,等着水贵把野牯子吆回去,免得“恐怖分子”惹是生非,造成牛命人伤——野牯子一旦发疯,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妇孺提心吊胆,牧人束手无策,寨子里外鸡犬不宁,乃是不安定因素!把牛群团拢,坐在老栗树下歇口气,西边松林间小路上有个略有点儿佝偻的身影蹒跚而来,半旧草帽遮着半边脸庞,穿着半新中档西装。冤家路窄,是他!

“亲、亲家,劳累你啰!”田老憨走近前,口中嚼糖,嘴唇涂蜜,虚情假意,强笑着递过支红塔山香烟。

鼓王没接烟,也没正眼相看,不冷不热回道:“亲家冤家还不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财大气粗,咂上好烟啰。咋个不是水贵来?”

“不受敬的老鼓头!”田老憨心里暗骂。往事想忘忘不掉,窝囊气时常堵在心窝窝……早年,争山争林争水不成,大话变成水泡泡,眼睁睁看着三河寨阿水哥抱得病人归,彝家女破天荒嫁了苗家郎,血气方刚的田小憨气得要吐血,咬牙切齿发下毒誓:小鼓头哇小鼓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有朝一日撞我枪口上,有你好瞧的!两人由青年而中年,开会办事时常碰面。多少回,他总想把鼓王一顿暴打,一雪前耻!及至跨入新世纪,过五奔六,从村干岗位退下来,一对冤家疙瘩尚未解开。始料不及的是并非人家撞自己枪口上,而是自己撞人家枪口上——儿子相上了“仇家”的掌上明珠,乱糟糟一团麻,咋个解得开?母俏女姣,父强儿悍。要不是当年自己出手过慢,被他抢了先机,哪会有这么水水的好姑娘让儿子三回九转登门苦苦相求?万不可让儿子走老子的老路!砸锅卖铁也要把老鼓头女儿娶进门,算是儿子替老子报了一箭之仇……他侧了老冤家一眼,窃笑窃喜:“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当初你夺我所爱,眼下我儿子要娶你千金,半辈子恩怨情仇算是扯平了,你老鼓头甚至还成了输家……”

田老憨贼精,一路来盘算好了,今日只言牛事,不讲婚姻,更不提三河寨借山修路之事。于是依然假笑着回道:“工作队在村委会召开会议,水贵开会去啰,只好我来吆牛。不好意思,给亲家添累啰。”

鼓王依然不咸不淡地道:“不是你给我添累,而是牛给我添乱。你瞧,弯角牯子着它挑开一道大口子,草白母牛着它折腾得脱了五形,小尖角、二虎头也着它牴得塌皮赖骨呢。你这头尖角野牯子,昧良心!”

这哪里是说牛,分明是骂人,而且是老子儿子一口骂!田老憨又不是憨哑巴,听不出弦外之音?“牛非人比,有什么良心不良心的?亲、亲家,莫得了好处还卖乖,你家草白母牛白得优良品种,明年添头小牛犊,又是一笔财富,何乐而不为?这叫好花不开别家园,肥水不流外人田。”

鼓王“呸!”唾了一口,“你瞧瞧我这十多头牛,哪头不比你家牛强。你连头发牯子野牛都照管不下,让它死皮赖脸地跟着我家小母牛,还说什么‘优良品种’!赶紧把野牯子吆走,免得老子剽了剥皮挑筋剐肉敲碎骨头!”他死死盯着老冤家已显老态寡瘦的长脸,横看竖看都是疯牯子模样,当年争山争水情景又浮现于眼前。牛不知角弯,马不晓脸长,老于世故的田老憨,牛头马面,面目可憎!

田老憨收敛锋芒,放低身段。求着人家掌上明珠,亲家礼道的,说话就得软三分,做人只好矮半头。大丈夫能屈能伸,这叫韬光养晦,委曲求全。那水花姑娘什么档次?有其母必有其女,分明又是一只金凤凰嘛,走遍三村十八寨,打上灯笼也难找。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决不能让老子的悲剧在儿子身上重演:“亲、亲家歇着,我去隔牛……”说着左手提皮条右手握长鞭,轻步向正在牛群中挑拨离间的野牯子走去。

牧场上,野牯子征服了情敌,趾高气扬,忘乎所以,与草白母牛耳鬓厮磨,相濡以沫。腹间挺拔的武器已经出鞘,裆里一对圆子蛋浑圆坚实,它有雄厚的资本傲视群雄,独霸十里牧场。

“吔吔,吔吔吔……”田老憨插牢长鞭摸出盐块,吐上唾沫星子诱哄野牯子。热恋中的畜生熟视无睹,依然故我。他便挥动长鞭相隔,忙乱一阵终归徒劳,只好左手盐诱,右手暗藏皮条,伺机下手。庄稼汉子,自小与牛周旋,总有过人之处。野牯子正在陶醉,田老憨眼疾手快,抛过皮条活络扣套住牛角,轻轻一拉,套得结实,大功告成。“亲、亲家,牛,我牵回去啰!”刚乐着,野牯牛猛然一蹿,手中皮条滑落,连忙弯腰去捡。野牯子根本不念喂养之恩,照着主人就来一角。田老憨乘势一滚,躲过一劫。野牯子一招扑空又来一招,调转头来挺着犄角再次进攻。

仇归仇怨归怨,见死岂能不救。鼓王飞身抓住皮条往横里一拉,野牯子一个趔趄,免田老憨受犄角之伤。两人合力左牵右扯,连拉带拽,制服了野牯子,拴于老栗树上。刚舒口气,野牯子情知不妙,昂首猛然一蹿,挣断皮条,狂野地冲人而来。“疯牛!”两老倌大惊,哪敢再拴再套再牵,猴样攀到老栗树上躲避。

惊魂甫定,一个青年跌跌撞撞寻来,在山坡上隔着老远大声疾呼:“水大爹——不得了啦,大荒田人要……要动刀斧啦——四哥请您老赶紧过来!”

鼓王出牧之前,老四抱只大红公鸡、巧豹背了二十多斤烧酒、三元持着四把香烛纸火,一群青壮扛着锄镐拎着刀斧,兴冲冲往麻栗树岭岗进发。水花、水兰等姑娘媳妇,提着水桶炊具,背着米面小菜,作后勤保障——三百年苗寨迎来划时代时刻,谋划多年、一波三折的进村公路今日终于开工!自从土地承包到户,这样组织严密的集体行动还是头一回。由乡公路岔进来,首先经过老鹰崖下大荒田村山林,无处可绕行。在脱贫攻坚工作队和县交通运输局主持协调下,老四与水贵经过多次双边会谈,除双狗、金旺等五六户人家赔偿费暂未议决,大的盘子算是敲定了,故而先开工,再兑付这几家钉子户的过山费,计划年前通车,过个热热闹闹的大年。

老四跟着一位早已“下岗”的老猎手祭祀山神、土地神,把一碗烧酒洒向苍天大地,庄严肃穆地祈祷:“皇天后土,吾宗吾祖;泱泱丽日,朗朗乾坤;苗家子民,修路圆梦;众人一心,心想事成!良辰吉日——开山动土——!”祈祷着刚要把锋利的刀子往鸡脖上抹,巧豹、三元举锄挥镐未及落下,坡头麻栗树林中蹿下几条壮汉,一声断喝:“动不得!”众人定睛看时,为首的正是大荒田“老大男”双狗,紧随的是哼哈二将金旺与多福,还有小曹、老骗一干人。

老四放下公鸡拆开香烟,笑脸相迎:“老弟,三河寨挖条小路,无处可绕,乡里乡亲的,就请各位弟兄抬抬手。赔偿的事,搭你们村社商量好着……”

虎背熊腰一脸横肉的双狗捋着衣袖吼起来:“还没商量规一,咋个就动起土来?山林各有其主,权益不可侵犯!你们目中无人,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

出手不打笑面人。老四浓眉一扬,和颜悦色道:“老弟言重了,开工日期是工作队和双方村组共同商定的,想来你们也清楚。说话间就入冬了,我们计划年前通路,也好……”

双狗咆哮如驴,唾沫星子四溅:“不经山主同意随意开挖,你们给晓得国法?”掏出绿色封面《林权证》指着老四鼻子,“农民林权受法律保护,任何单位和个人非经同意不得非法侵占。我们五六户的赔偿款还没兑付,你们就急着挖路,挖个××的路!”

男男女女一大场人,这家伙竟爆起粗口,老四勃然大怒:“双狗,你也是读过几年书的人,咋个滚屎虫打喷嚏——满嘴喷粪!”

双狗横蛮道:“老子是粗人,不会口吐莲花!”

老四驳斥道:“有娘养没娘教的,你白读三年职高,还有脸面讲国法!”

双狗有前科,戴过“手表”住过“招待所”,被戳了痛处,如同水贵家的野牯子,疯起来,把外衣脱丢在草地上:“狗×的老四,今天不兜收给你一台老子就不是人!”卷起T恤长袖逼将过来。

老四把胸一拍迎上去,指着双狗脑门:“你早就不是人了,怕你不成!”

有道是,吵架没好口,打架没好手,双方较上劲,越吵越凶。巧豹怕双狗真的动手,老四吃亏,横到两人中间护着劝解。

金旺逼拢:“双哥与老四PK,你个菜鸟不要横插一杠,招呼老子先把你菜掉!”

双狗失去理智,推开巧豹,一拳直冲老四面颊。老四强弓射过雕、硬弩射得狼,眼都不眨闪过,顺势抓住双狗手腕,双手合力一扭,给他个硬碰硬。双狗自小放荡不羁,好打爱斗,有些拳脚功夫和实战经验,顺着老四扭的方向侧身跃起,狠狠一脚直踹老四腹部。老四身轻体健,敏捷地躲过,趁双狗收足未稳,一个扫堂铁腿将其扫倒在地。金旺、多福、小曹、老骗见老大吃了亏,如同群狗扑将过来,想揪住老四衣领施暴。巧豹如猎豹般扑将来,只用五分力,放翻了人高马大的老骗和瘦骨伶仃的小曹。大荒田涉及林地的其他人急得高喊:“三河寨人打人啰——上!”亮出刀斧助阵。三河寨人见老四和巧豹要吃大亏,举着锄镐冲过来,逼住双狗等无赖。一场群体性械斗流血恶性案件即将发生!大姑娘小媳妇吓得哭喊起来。水花给派出所打电话,没信号,水兰拉上她急急往老鹰崖高处爬。

千钧一发之时,鼓王赶到,一声断喝,声如鼓鸣:“老四!大天白日呢,嚷些什么?”人们面面相觑,看鼓王咋个理论。“几位贤侄,三河寨与大荒田山水相依,友友邻邻,世世代代和和睦睦,除了那年‘两山’划界时红过一回脸,从没动过拳脚。寨子里得精准扶贫机遇挖条路,又没处绕行,只得请各家方便方便。”

双狗听鼓王话里并无杀气,错判形势,当是三河寨怕着三分,胆更壮了:“我们也不是不通情理,趁火打劫,想得到多少好处。前年架电的事刚了结,你们得寸进尺,卷土重来。还有好几家的赔偿没有定夺,老四就猴急猴急呢带这多些人来动土,明摆着是欺人嘛!”

老四强压怒火再驳道:“双狗,话不能这么说,村里社里调解着,主要是你们几家拿捏人,激化矛盾。过你们地界,出些钱文理所当然,我们愿意出钱求福。只是凡事都要合情合理,将祖辈就走着的赶牛路赶马路改挖成车路,每公里赔偿六千块,不低了!”

双狗顶撞说:“咋个说拿捏人、激化矛盾?鬼都晓得,人民内部矛盾只能用人民币解决!”

金旺、多福几个梗着脖子犟道:“今日要么把大红票子如数点来,要么乖乖折回去!”

鼓王笑道:“那么依几位贤侄说来,三河寨这条路是挖不成啰?”

双狗真没教养:“老话说,‘老鸹无树桩,苗族无地方’,哪个让你们托生在深山老箐中!”哼哈二将听老大嘴不关风,说话跑偏,连忙扯他衣角。双狗平时开惯破口,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闯下弥天大祸——这是对苗族同胞的污蔑。

鼓王还未及回应,人群外水贵一声怒吼:“双狗,咋个说话!”劈头盖脸一顿日操(滇西方言,意为愤怒地斥责),“大多数人家都同意了,你们从中作梗,想钱想疯了不成?”他在村委会开会,情知几个二愣子要闯大祸,请了假赶来。听得双狗如此放肆,伤害苗族同胞感情,真想掴他两嘴巴。“老辈们办大集体、造林护林时我们在哪方,这山这林是你们打造出来的?时下政策好,林权改革,分山到户,是要我们管理好经营好发展好,不是让你卖山卖林收买路钱瞎折腾!”

双狗见白面书生阻拦财路,坏人好事,恶语相向:“吃里爬外,不识好歹,当个××小组长!”暴着粗口又掏出《林权证》,“你是知识分子,瞧瞧这上边写着什么,农民的合法权益给受法律保护?”

水贵不理他,对众人道:“三河寨、大荒田山水相连,苗彝同胞情同手足。我常听老人们讲,‘大跃进’中大荒田在三岔河开沟引水,三河寨‘平调’两千多斤大米,支持上千个工,还跌死一个人。三岔河水引到大荒田,大荒田才摘下干旱帽子。改革开放那年老柳河暴涨,队里遭遇特大洪灾,三河寨贴工贴钱贴口粮来支援,巧豹他爹差点着洪水卷走……”

鼓王接过话茬动情地说:“三河寨父老也不会忘记,毛主席不在那年,寨子里四户人家遭火灾,大荒田雪中送炭,驮着十二驮粮食来慰问,那可是大荒田父老们早一把晚一把嘴边省下的救命粮啊!九三年巧豹得了重病,大荒田过来十多个小伙帮着抬,赶一百二十里山路送到县医院,肩头磨得出了血,换回一条命。苗家彝家,本是一奶同胞亲兄弟……”

好话不入驴耳朵,双狗听得不耐烦:“一代只管一代,那些沉谷子烂芝麻事情我们也晓不得。忆苦思甜,艰苦奋斗,发霉的老皇历,僵化的思维,哪个爱听!”

水贵回击:“一派胡言!‘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要温故知新,不要数典忘祖。林地补偿,针过得线也过得,莫要狮子大开口,鼻涕淌到嘴边只管吸!”

双狗可谓疯劲十足:“亏你还是大荒田人,胳膊肘往外拐,何消这样向着三河寨?求人家姑娘做媳妇,还晓不得人家给瞧得起你,不要拿原则作交易!”

金贵、多福几个癞蛤蟆帮腔瞎鼓噪:“抬举你竞选村主任,好歹当了小组长,不为群众谋利益,还在这点喳黄腔,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公路由自家山林通过,双狗等求之不得。白得一笔空财,还给了三河寨天大的人情。哑巴都晓得老山坡有价无市,木材已经砍光,剩些弯扭木灌木林,砍柴都不够档次。种核桃么,恐怕人老了还不给你挂果。财运撞来,主权在握,万万松不得口。此时不拿捏,更待何时?他们商定了底线,除非你三河寨不挖路,否则这笔空财是发定着!

鼓王仍旧笑着对几个顽劣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就请几位老侄高抬贵手,一公里六千块,一个钱角角都不少。老四带着钱么,当场点清给他们。其他人家都是这个标准,手抹桌子一般平,多给你们几千,不是出不起这点钱,而是与情与理不合……”

双狗看着对方没有加码的意思,又断定这路是过定着,疯狗咬人下狠嘴:“一万,已经是跳楼价了,少个国币子儿都挖不成!”

时至中午,双方仍僵持不下。老四环顾乱纷纷场面,铁青着脸,牙齿咬得嘎嘎响,狠狠心,掷地有声道:“双狗,如水大爹所言,苗家彝家是一家,你能做初一,我还不能做十五;你敢画地为牢,我还不敢割袍绝交。这路究竟让挖不让挖,容你垫高枕头细思量,三天等你一句话,不要逼我出招。三河寨人,撤!”

第三天上午,麻栗树岭岗赶牛路上嘀里嘟噜过来一大队人马,逃荒躲难似的,骡马鞍架上拴着大大小小的塑料桶,众人双手拎着两长串雪碧可乐矿泉水空瓶瓶。路过芦柴坪,骡马嚼苇叶,众人啃苇秆,恨不得把湿泥巴也吃些。煳焦焦一彪人马来到三岔河停住,嘴角起了干泡泡的田老憨主动请缨,进寨求救。

鼓王正在潜心研究鼓事,田老憨被催命鬼撵着一般撞进院来:“亲、亲家,渴、渴死了,给瓢冷水……”哪里还顾得脸面,把头埋进围墙脚石头水缸里驴饮起来。

“你这是咋个啰?”鼓王窃笑,“喝热茶,喝热茶。”说着拉住老冤家的手往堂屋里让。

“不啦……亲、亲家,我是来讨水吃的,大荒田断水三天啰,一个寨子干得冒烟起火,老老小小渴得贼死,快变成干鳇鳝了……”说着又舀了瓢水慢饮细品。

鼓王递上烟筒哈哈大笑:“恁大一股水没日没夜淌着,夏天育得荷花红,秋天灌得稻花香,咋让你变成干鳇鳝啰?”

“亲家哎——大荒田老少公推我求水来啰。看在乡里乡亲情分上,请你立马把水放过去,我给三河寨磕头啰……”说着真要下跪。

“整不得,整不得!”鼓王急忙拦住:“祖辈以来,两个寨子同吃一箐水,水又不是哪个栽种出来呢,求什么求!”

田老憨便前三皇后五帝地唠叨开来,先说儿子办事不扎真,三河寨挖路占山林引发纠纷的事情被工作组批得不轻,责令写检查,怕要留党察看;又说已经规劝说服了双狗一干人咋个咋的……呱啦呱啦生怕鼓王插话打断他话。正呱啦得起劲,双狗提心吊胆进了院,同样顾不得斯文,如田老憨般先驴饮了一肚子,用衣袖揩着嘴角的水珠串:“大爹,前那日我说话生硬,做事不周,请您老打我罚我跪我,千万莫断了水……”他见田老憨进院后好半天没有动静,当是协商不通,祸是自己闯的,恶是自己作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只好硬着头皮负荆请罪来了。

鼓王道:“断水断路,如同断子绝孙,苗家断然不做这等事!”当即高声呼喊隔壁老四过来“问罪”。

老四应声而至,双狗立马递烟赔礼认错:“四哥,上前日是我不是……”

鼓王厉声喝问:“是你断了大荒田的水?”

老四一迭连声道:“断路断水如断子绝孙,老祖公兴下的规矩,老侄我又没有吃雷的胆子,万不敢违背!”

鼓王、老四伯侄俩随田老憨和双狗来到三岔河,果见一干人横七竖八躺在树荫下,个个张大嘴巴一个劲地喘粗气,如同农贸市场海鲜摊断水缺氧的老草鱼。骡马鼻孔一张一噏,口吐白沫,眼里冒烟。深深岩崖下,青青藤萝间,流泉飞溅,水雾濛濛。人马望水兴叹,无可奈何!早年“两山”责任制时争山争水那一幕,就发生在这里,青年人道听途说,壮年们耳熟能详,当事者记忆犹新……

田老憨感慨万端,羞愧地说:“亲家,当年在这里争斗,弟兄间结下芥蒂,两寨子伤了和气,唉……”

鼓王拦住话头:“这叫山不转水转,人不转路转。转来转去,我们都得在万花山团转打转转。过去的事就让它翻转过去吧,我们要向前看,总书记不是说‘各民族要像石榴籽一样,紧紧地抱在一起’嘛。”继而指着老四怒道,“大荒田水管不通,来这里驮水,是哪个把水口堵啰,你这个小组长是咋当的,立马查来!”

老四道:“咋会不通?兴许是滚石落叶把水口堵了,双狗我俩一齐去瞧瞧……”

双狗看似粗人,此时却鬼精灵:“不敢去,打死也不敢去!那是你们苗家的神山,神龙在的地方。就请四哥劳驾快去瞧瞧,大荒田干得地皮都要开裂了……”

生产责任制头几年,队委会余威尚在,维修水沟时还叫得拢些人。后来人心涣散,水沟疏于管理,渗漏坍塌淤塞断流废弃,大荒田又荒了。“两山”时中箐以西划为大荒田“责任山”,即集体林。山里有的是木材,一条汉子一把斧子一匹骡子,一天能挣三五百块钱,吹糠见米,本小利大,哪个还耐烦去冒着严寒顶着烈日修水沟耪田地。中箐以西不几年剃了光头,中箐溪流减半,右箐也就是二箐干成死蛇一条。大荒田环境每况愈下,老井水位下降,井边水桶昼夜排队,终日舀不出几挑水,最终枯竭为干井。遇到春夏间大旱,上一坡下一坡来回五六里到三河寨边跌水坎驮水吃。

二〇〇三年秋季暴雨骤至,巨大的泥石流滚滚而下,入冬“龙搬家啰——”,右箐水流枯竭。二〇〇八年“林改”,宣传说是“第二次土改”,大荒田责任山被肢解,集体林不复存在,双狗等戏谑其为“割尾巴”。而中箐以东的三箐,也就是左箐,三河寨苗胞遵循古例,按老规矩保护,虽然分山到户了,哪个敢轻易动棵树砍杈枝割把草!对那山那溪那林,顶礼膜拜,敬畏有加——那是神龙居住的地方,苗家人的命根子。大年初一拜天拜地拜神龙,平日里人畜莫入,一年四季白鹇翩跹,云雀放歌,云遮雾绕,溪水长流,日子湿漉漉。大荒田那边,空气灼热,土焦地渴,叶萎枝枯,岩石生烟,旱得贼死,生活干崩崩。五年前乡政府协调,人畜饮水工程立项,用大口径镀锌管子由三河寨后三箐引水,苗族同胞从无异言,还按照协商承担进水点蓄水池管理……

举首南望,右边山坡袒胸露乳,披头散发,一片狼藉;左边涧壑林深叶茂,溪流淙淙,一派葱郁。大荒田汉子们真想放声痛哭一场,心里干枯着,放不出悲声,流不出泪水。

唇干舌燥的人们终于盼着老四一身冷凉从三箐里出来:“田叔,双弟,果真是一块石头堵住了水口,怕是晚间麂子过路蹬蹋滚落着。搬开石头,溪水照样流淌进水管。”

田老憨悬空空的心终于落下,连连打拱:“这就好,这就好,大荒田记着三河寨的恩德……”

双狗羞愧万分,无地自容:“我一时冲动,伤了和气。大爹,哪日老侄我抱只大红公鸡、打两壶好酒来赔礼着。”又对老四说,“四哥,红脸汉子白心肠,哪呢动气哪呢消,莫要记恨我这个直杆子。路,不给钱也挖。大荒田要前来助阵,报答三河寨济水之恩。水贵已经做出计划,明年夏天还要上中箐右箐种草栽树植芭蕉,用三五年时间再造秀美山川,唤回淙淙溪流……”

意念中的老鹰崖被打通,自然中的老鹰崖便不在话下;思想贫困开始消除,生活贫困的消除指日可待!崭新的时代,让人们的心灵受到洗礼,在决胜全面建设小康的伟大进程中,决不会让一个兄弟民族掉队。亘古沉寂的山野沸腾了,人们热情迸发了,男女老少——只要是拿得起工具的,都争先恐后上了工地,巴望天亮再早些、太阳迟落山些,恨不得点上火把出夜工。小土豪们互相约着回来了,开回三台轻型货车,还凑经费雇了两台挖机来。县交通局、脱贫攻坚指挥部、脱贫工作队组建了强有力的工作班子,八台机械两班倒,大荒田五六十青壮助战。党员先锋队、民族团结队、青年突击队、驻村工作队、扶贫攻坚队的队旗猎猎,以壮声威,工程进展比原计划顺利多了。

这边路事正酣,那边牛事又起。可恨田老憨家疯牯子,被水贵、双狗、金旺一帮青年缉拿归案后,又拴又圈都拿它没法,挣断绳索挑断厩栏漫山遍野疯跑疯吼,见人见牛狠挑,制造了好几台恶性案件,差点把个红衣少妇挑成重伤。疯牛,成为水贵父子心头的痛,大荒田和三河寨的不安定因素。要不是99昆明世博会前上交了老火铳,田老憨早一铳把它干翻。

疯牯子沿着刚开挖的公路招摇而来,横冲直撞,还挑战挖机和推土机,人们纷纷退避三舍。水贵、双狗、金旺、多福丢下锄镐联手捉拿,要把它重新“收监”。抛过皮条套头角、扯起棕绳缚四蹄,忙乱半天,哪里拿得住——疯牯子夜不归宿,随心所欲,经雨露风霜浸淫,野性愈甚,疯狂之极。水贵父子万般无奈,向老四借弩,决计射杀,以绝祸殃。

鼓王大喜!拿来剽刀,让水贵剽了这作恶多端的“恐怖分子”。

中午时分,疯牯子又蹿上公路。“哞——”一声怒吼,令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青壮们慢慢靠拢,把疯牯子围在公路边一块平地中间。水贵丢过一捆青草,双狗身后藏着皮条。那畜生似乎看出了破绽,面对引诱它的青草,眼皮都不眨一眨。

水贵郑重地从鼓王手中接过剽刀,小心翼翼地解开红绸包袱。神圣的大刀,宽约五指,长过三尺,明晃晃寒光逼人,吹发即断,削铁如泥,不是庄严时刻,众人断难睹其尊容、领略其威风!

鼓王赞许的目光望着比掌上明珠高出小半头的帅小伙,终于千日打鼓一锤定音:“水贵,你是彝寨最剽悍的小伙,要娶苗家最美丽的姑娘,今日就看你剽不剽得疯牯子?若剽得,水花做你媳妇。若剽不得,你另寻大家闺秀。”

众目睽睽,注视着水贵。水贵紧握剽刀,心手微微颤抖。

双狗、金旺、多福、小曹、老骗……大荒田青壮们把心提到嗓子眼:“水贵,挺住!”

姑娘媳妇们见疯牛袭来,立马躲到老麻栗树后,围成团把个穿红羊毛衫的姑娘遮住。见要剽牛,哪里敢瞧,纷纷背过身去掩实脸面。水花听得老爹说,脸庞浮起彩霞,眼里转出泪花。见水贵接了剽刀,心跳如打鼓,恨不能冲过去搭把手,双手合十,默默念着:“水贵哥,这一刀可千万要剽准啊!”

双狗胆子贼大!引诱不成,干脆丢下皮条,冲着水贵说:“鼓王如此出招,为了水花姑娘,为了我大荒田哥们荣誉,你只有华山一条路。软的不成来硬的,我来转移它注意力,你伺机下手。咬紧牙关,稳住心态,动作要快,出手要准,用力要狠!”便脱丢了运动衫,再脱下玫瑰红背心抓在手中,光着膀子又跳又舞,如同电视画面中西班牙斗牛士,挑逗疯牛。

疯牯子突见眼前红色飞舞,受了刺激,两眼腾烈焰,鼻孔喷粗气,怒吼一声,仰起头颅挺着犄角一个箭步朝双狗撞来。水贵候个正着,肩头反扛寒光闪闪的剽刀,猫着腰闪电般从牛脖下蹿过,腾空一跃,跳出丈余,蹲身收刀,并无半点血迹。疯牛一惚悚,前冲几步,脖下血流如注,被双狗并脚飞踹,訇然倒地。

“噢吼——”“噢——吼——”人群欢呼起来!

说话间到了腊月二十八。三河寨的春天提前到来,田坝中山地里,蚕豆花、豌豆花、油菜花竞相开放,溪流里悄悄飘来艳艳的山茶杜鹃花瓣儿。最让人欣喜的是阻挠苗家实现小康的“最后一公里”路终于打通,寨内道路硬化,铺筑了水泥路,安了太阳能路灯,改建了自来水,扩建了文化室,建起了停车场,五百年苗寨,翻开历史新篇章!

太阳刚露脸,寨里人声鼎沸,喜气洋洋——今天要举行隆重的苗家寨公路通车典礼。鼓王重打锣鼓另开张,两面新鼓大功告成,锦上添花,双喜临门。

根据村委会安排,巧豹带七八个干练青年先过去庆典会场招呼着,就是在老四与双狗大打出手的地方,推了块宽阔的广场。为适应经济社会发展,加强民族团结,乡党委政府批准三河寨村委会搬迁。三河寨与大荒田两个村又形成共识,拟在三河寨村委会新址建团结小学、文化站,发展民族教育,弘扬民族文化,还要设立街场,发展电子商务,搞活商业流通,缩小城乡差距,真是路通财通人和政通。县委刘副书记、县政府赵副县长,乡党委林书记、乡政府罗乡长,县政研室、发改局、交通局、工商局、教育局、民宗局、文旅局、扶贫办、脱贫攻坚指挥部等部门负责人要来贺喜,这么大的喜事,各个环节马虎不得!

老四装束一新,再长三分锐气,在寨边核桃林下停车场张罗着:“你们一干青年注意啰,今天这个阵势,开天辟地,前无古人!县乡领导和科局领导要来,大荒田彝族《大刀舞》来贺,我们的芦笙要吹得滴水不漏,《串花调》要跳得行云流水……”交代完人又安排鼓,“把新鼓上到二豹和三元的皮卡车上,两人一鼓抬着,不要砸着碰着。”

准备就绪,庆典队伍刚要启程,一溜车队过了三岔河小桥驶进寨来,水贵、双狗带领大荒田彝族青年打歌队先到寨里贺喜来了。两大串鞭炮点燃,欢呼声喇叭声唢呐声四起,苗寨顿时沸腾起来。

田老憨西装革履,老树逢春,从人群中挤过来。鼓王紫裳蓝褂,如沐春风,急忙迎过去。“亲家!”异口同声,多年恩怨顷刻烟消云散。

双狗从面包车跳下:“四哥——”一声滚烫的呼喊,拨开众人急急扑将过来。老四大步流星赶将过去:“老弟——”两双庄稼汉子的大手紧紧相握。

核桃树下,金旺把竹笛插在衣领里,推搡水贵:“还不赶紧过去会水花,拉拉手,贴贴脸,亲亲嘴。多漂亮的姑娘,电视剧明星一般。嚜是今日两场锣鼓一场打,讨了娘子,一道手拜堂成亲入洞房算了,哈哈!”说着就把水贵往水花那边推。水花见状,躲进苗家歌舞队水兰嫂身后,捂着脸,幸福地害羞着。

水贵厉声制止:“莫乱嚷嚷,都正经些!等会儿县乡领导到来,轿车十多部,秘书记者一大帮,拍电视录像,写新闻简报,那场面够大的!庆典上还要揭民族团结碑,宣读民族团结誓词,出不得半点差错。开场后笛子吹响亮些,歌声吼嘹亮些,打歌队形摆整齐些,特别是那段‘彝山苗寨春来早,民族团结花开好’唱段,更要唱得字正腔圆,激情澎湃……”

停车场边,老四指着将要上车的一对新鼓打趣鼓王:“大爹,你怕是先敲敲瞧,招呼又是一对哑巴鼓。”

鼓王拉着亲家的手,双眼闪现着兴奋的光芒,胸有成竹,字字千钧:“今日这场鼓,只配你们青年人来敲。若是不响亮,敲我脑袋瓜。”说着,把系着崭新红绸的两对新鼓槌郑重地交给老四和双狗。

老四连忙推辞:“这么大的场面,我咋敢乱捶乱打。今天这个鼓,只配大爹敲!”

双狗哪里敢接:“到了庆典会场,还请大爹敲个示范,我和四哥再敲不迟。”

鼓王把鼓槌塞到两人手中:“自古苗家三通鼓,今日要敲四通鼓。四通鼓什么鼓,就叫苗家彝家团结鼓!”

皮卡、面包、奇瑞、桑塔纳,蓝箭、小巨龙、小王子,嘉陵、公爵王、雅马哈,双庆、东乐……还有三轮,拥拥挤挤排了两里长,披红挂彩,逶迤向庆典会场进发。老四、双狗满眼热泪,虔诚地接住鼓槌上了车,同时高高举起重重敲下。“咚咚咚!咚咚咚!”响鼓不用重锤敲,重锤敲鼓鼓更响!雄浑的鼓声,激荡着早春的山野,激励着着苗胞彝胞向新的目标迈进……

(电脑检索正文约23500字)

2020-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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