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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正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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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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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天下,白鸽飞翔

蓝天下,白鸽飞翔(小说)

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

——巴勃罗•聂鲁达

川妹躺在夜班大巴卧铺上,全身像散了架。忽又想起老公短信情景,心头一紧,再次打开手机。清晨到家,放飞白鸽!八个冰冷字后的惊叹号,如同他与飞车贼夺下的那柄利刃,鲜血顺着刃尖滴滴答答往下淌……

清晨读过老公短信她曾嗔怪,不就八只鸽子,啷格这般郑重其事嗦?立马回过短信去,祝贺面试过关,预祝体检合格!由早到晚,老公人间蒸发似的,没发得只言片语来。几次拨话,嘟嘟嘟……死机!一整天,她心头像压了块巨石,喘不过气来。好在这次上省城还算顺利,一周时间,要办的货物全部办妥,还找到南屏街书店,把他嘱咐一定要买的《狼图腾》给买到手啦。这个可恨又可爱的老公,短信不回电话不接,难道又是读《唐·吉诃德》入了迷,或者是公考大功告成,了却多年夙愿,和发小们闹腾去了?也罢,打拼经年,总算熬出了头,也该让他放松放松。

夜班车徐徐出站,汇入滚滚车流,把川妹带回霓虹闪烁、音乐缭绕的迷幻世界。山里妹子看什么都美艳,听什么都撩神,心中莫名的惆怅,也有几多兴奋。惆怅的是白天到绿世界、睡美人、青春别墅转了一圈,多有伤感。如今房价疯长,据说三环外已经破八,在原先绿世界黄金地段已经破万,而且有钱也买不到房,“杀个回马枪”的目标尚无眉目。兴奋的是这一批货物除去成本可净赚两万六千块,这是早先打工两年的收入。更重要的是老公打拼六七年,磨杵成针,以自考本科学历身份出乎意料地考上了县财政局办公室秘书岗位,在千分之一的惨烈博弈中脱颖而出,笔试超过第二名十六分。前天短信说在面试中又征服了刁钻的考官团,令人折服地胜出,成就了县城一条爆炸性新闻。在这万千学子奔公考的严峻态势下,作为老婆的她能不兴奋么?想着手头的生意和可望又可及的家庭愿景,宽慰欣喜油然而生——感谢时代,感谢改革开放,打工仔终于迎来命运的重大转折!

体检已无关大局,没听说有应检青年在这环节上给撸下来的。笔试揭晓后她曾提议未雨绸缪打理打理医院,老公说有谭阿姨在,总不至于让人给做了手脚,相信社会公平正义吧,无须杞人忧天!老公即将进政府机关上班,每月四五千块工资,还有奖金福利住房公积金什么的,从此体面地工作,尊严地生活。自己把铺子打理好,把电商做强做大,再打拼三四年,“杀个回马枪”不敢说稳操胜券,亦有七分把握。

车出闹市区,向西呼啸而去。川妹把手机和钱文收好,放松心情,想尽快入睡,养精蓄锐。可是被白天看到的绿世界场景袭扰着,怎么也睡不着。

城中村改造如火如荼,一处处老建筑老设施老景点,在无坚不摧的铁爪钢铲前轰然倒塌,瞬间消亡。名噪一时的绿世界满目疮痍,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如泣如诉,在作最后的挣扎。鹤立鸡群的睡美人酒楼正在被拆除,挖机钢臂上下刨掘,来回推搡,钢混结构建筑轰然倒地,散架解体。挖机巨大锋利的钢爪挖碎了她的心,五脏六腑被刨出来,鲜血淋漓——在这座酒楼里,白哥成了她老公,儿子呱呱坠地,小两口不止一次地做过“用青春赌明天”的烂漫规划。周边鳞次栉比的楼盘拔地而起,商住组团楼顶大红彩幅款款垂落,“欢迎业主回家享受优质生活!”的广告词格外戳眼扎心。故地重临,旧景再现,三年前离开绿世界时的场景清晰地闪现在眼前,老公铮铮誓言回响于心际,绿世界,老子早晚杀个回马枪,还要回来!豪言壮语犹在耳,眼前物非人亦非。当年的打工仔打工妹,真的还能回来吗?

川妹的思绪随着大巴一路颠簸,不觉愁肠百结,泪湿眼眶。多嘴女娃子彩贞、假小伙阿霞、长睫毛江妹、刺篱花何姑娘,亲亲热热的一帮川西姐妹说散便散,各奔东西,嫁汉生子,音讯日少,不知日子可还过得遂心?“呼呼呼——”大巴风驰电掣,似乎要把无边的夜幕碾碎,恍惚间,掉转头来,载着自己驶往昨天,要回到起点……

川妹随一帮川西打工妹怀揣春光般美好的理想,兴冲冲来到给人几多幻觉的春城绿世界。

真是个让人目不暇接的花花绿绿别样世界。这里濒临波光潋滟的滇池,投资者纷至沓来,商潮滚滚而起,浮出美其名曰“繁荣一地经济”的饮食休闲娱乐一条街,音乐缭绕,歌舞喧嚣。然而泥沙俱下,鱼龙混杂,被社会良知斥之为“吃喝嫖赌腐败堕落一条街”!

川妹子们在绿世界人海漩涡里沉浮挣扎半个月,好歹在新开张的荷花酒楼落了脚。酒楼老板吕作端喜得一帮廉价妙龄女郎,乐得眼眉眯成一条缝,发落她们先在后厨学着做些粗活,许诺等客房部有了空岗又作逐步调整。

冬日凌晨,川妹顶着凛冽寒风驾着三轮,装着满满当当一车蔬菜,风风火火驶回到酒楼附近简易岔道拐弯处,猝不及防,一骑阴森森摩托迎面蹿来,近身时骑手伸手来夺她挂包。飞车贼!川妹惊呼一声,猛然拉拽间,摩托倒地,三轮倾覆,青菜白菜萝卜洋芋撒了一地。

飞车贼有备而来,碰上个花容月貌的打工妹,想是撞了好财头,一咕噜滚翻而起,乱草般长发往侧一甩,寡脸凸露凶相,拔出匕首,再来夺包。川妹慌了神,心都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左膀夹紧挂包,右手抄块石头,大声惊呼抓凶手!

就见一个瘦高个青年从坎下油毡棚边冲上来,大吼一声,飞起一脚。飞车贼闹个狗抢屎,不肯善罢甘休,左手捂着裆,一个前滚翻,右手紧握匕首扑过来。瘦高个青年左手封住他右手腕,右手去夺匕首,却被飞车贼封住右手腕,两人角力,一时相持不下。飞车贼挣得眼脸歪斜,使劲把匕首往下压,瘦高个青年手背被利刃扎破,鲜血顺着刃尖淌下,浥红手腕与衣袖。川妹哪里见过如此阵势,想用石块击打飞车贼,举着手却落不下来。瘦高个青年猛然间双手发力,挣脱出右手,顺势后转身飞扫一腿。飞车贼一个大马趴,匕首落地,嘴啃黄土,哪敢再战,一个驴打滚扶起摩托,踉踉跄跄上车落荒而逃。

一波雷鸣电闪,瞬间风平浪静。两人走近,四目相对,她怔住了,白菜哥!急忙掏出手帕给他勒住手腕止血,内疚道,伤成这样,歇了车我陪你去医院包扎,莫感染了。

白哥道,不要紧,我有准备。报110吧,不消害怕,魔鬼害怕阳光,小偷畏惧公安!

川妹微仰起头,但见他双眼里喷着火发着光,心里慢慢回暖。慌忙中没看清摩托牌号,这等事多去了,公安管大案命案,怪我提防不够。多谢你搭救,若把包抢去,丢了票据钱款,啷格整嗦?

上周六白哥在菜场捡菜帮被菜贩子婆娘污言秽语讹了一把,引来一伙街霸。川妹见状巧妙解围,免他一顿皮肉之苦。同车回来三轮颠簸、周边嘈杂,叫北戈、北国、还是白哥没听真切。云南人说话前后鼻韵不分,管他哈,捡菜帮的小阿哥,叫白菜哥倒也合适,不想今日危急之时得他伸来援手,帮助自己躲过一劫。

川妹随白哥到油毡棚包扎伤口,关切地问道,你做着啥子活?

原先在手工作坊打工,编织中国结,做了三年多,半年前跳槽出来,先拾拾荒,再作打算……包扎好,白哥随她回到路上收拾残局。掀起三轮拾蔬菜上车,捡起匕首用指头拭拭刀锋,好刀!遂把血迹擦干净,用手绢包裹了收起。

川妹见了匕首,心里复又一惊,劝道,丢了吧,这罪恶的东西啷格收藏得!

匕首无所谓罪恶,区别在于拿它的那双手。飞车贼拿了它是罪恶,我拿了它就是正义!

你就这样拾荒?

白哥心内压抑,需要宣泄释放。但他明白,跟个初相识的姑娘讲述自己苦难经历不合适,遂道,我别无选择!

川妹也觉着问过了头,转换话题说,你这里隔酒楼不远,我们算是邻居。远亲不如近邻,今后互相好有个照应。歇息几天,抽空我来给你洗衣服。驾起三轮行到酒楼前回望,白哥还在原地目送自己,一股暖流注到心头,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两天后的中午,客人不多,后厨员工轮休半天。川妹记挂着白哥的手背伤,征得领班罗大勺同意,打理了两盒顾客剩下的煎饼花生油炸排骨,傍晚时分约着多嘴女娃子彩贞前去看望。

白哥上午拾荒,下午呆在棚里准备功课,草草打发过辘辘饥肠,就着微弱灯光,正在抑扬顿挫。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川妹和彩贞来到棚边,看到挂在棚檐的“青春别墅”纸板牌子,忍不住笑起来。啷格你喂着马,要周游世界,还要盖房子嗦,手伤好些了么?

仙女下凡,白哥措手不及,一脸窘相,放下书本,局促道,二位稀客,请坐!这是海子的诗,盼望春暖花开时候,在大海边盖一所住房……

哪家孩子,会作这等好诗?川妹拉了彩贞探进身去,把餐盒放塑料凳上。

这个海子不是孩子,是北大高才生,写得一手好诗,可惜年纪轻轻在山海关卧轨自杀了……不说这个,请坐,没有茶叶,喝白开水吧。早晚一杯白开水,喝得姑娘们白白嫩嫩。

对于诗人诗歌,打工妹们并不关心。彩贞多嘴道,有道是云南美女黑骚俏,四川美女白丽雅,我们白倒是白,不过决不是喝白开水的功劳。来了大半年,姐妹们肤色都黑了些,都说这里四季如春,也不见得,阳光晒脸炝眼,紫外线特强嗦。

白哥道,到处施工建设,机器轰鸣,尘土飞扬,也许十年八载后,可以回复到蓝天白云、绿水青山的老春城模样。

说起山,彩贞来了兴致,西山倒还新鲜,不是说有聂耳公园、龙门石窟、小石匠跳滇池什么的,还有个披头散发美的女睡在山上?啷格小伙子家莫小气,姐都来慰劳你了,你也该有所表示,哪天带姐妹们去西山耍耍嗦?

川妹给白哥查看了刀伤涂了药再包扎好,逗道,他连自己嘴巴都耍不翻,还指望他领我们耍西山嗦?前天来时忙着未及细看,此番环顾棚内,见床下散乱铺着写有斗大毛笔字的报纸,散发着浓浓墨汁味。简单的床铺收拾得还算整齐,侧边纸板壁上挂着个大红中国结,枕边放着《诗经》《楚辞》《古代汉语》《高中文言文解析》,还有《唐•吉诃德》《穆斯林的葬礼》《平凡的世界》等。生活如此,还有心思读破书、写毛笔大字!看你年纪,应该读大学吧,啷格来打工嗦?

如果一路顺利读来,该是大二,辍学了……白哥隐瞒了最重要情节,为了证明不是说谎,打开背包,拿出一套洗得干净折得整齐的藏青色校服,胸前别着校徽,“一中”两字清晰如新。

哪里一中,怎么校名不见嗦?

我怕丢学校的脸,把校名抠了。

白哥啊白哥!不,大二学生,比姐小嗦,应该叫你白弟。打什么工,在父母身边多安逸。啷格把校服装起?

只身一人,门锁形同虚设,前天小偷前来拜访,把晾棚里的一套外衣一套内衣给拿走了,幸亏我把校服随身带着,否则没换的衣服,出不了门。

川妹要把他渍了血迹的衬衫拿去洗,白哥哪好意思,执意不肯。四面透风,又冷又灰,棚子整巴实些。煮点菜帮子吃啷格得行,身体要紧。带来些油炸菜,两三天不会坏,将就着吧,我的白菜哥,咯咯……川妹子从小吃辣椒,嘴皮子比辣椒还辣。

大小伙还要打工妹送饭,她还当着陌生姑娘的面把捡菜帮子的事给抖落出来,白哥愈加难为情。麻布洗脸粗(初)相会,不能让她们给小瞧了,对着彩贞欣然应允,去西山路远,省些车费就近去滇池边,游游泳,喂喂红嘴鸥,瞧瞧中超球队训练,找亚洲足球先生郑智给签个名,看看西山睡美人。

川妹道,游泳是春节后的事,时下冬天啷格下得水,感冒上不了班就没得工资领。今天过来是给你说,酒楼要招个打杂的男工,活路是重些,但是管吃管住发劳保服,有两险一金,发九百八十块工钱,我想倒你去还合适。

是么?白哥白净的面容泛起兴奋的神采,转瞬间又让人难以察觉地一脸失落,好是好,可是……到酒楼上班,得守他们的规矩,我是个自由人,受不得约束。还有,我的重点是自觉考试,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彩贞莫名其妙,一个拾破烂的,居然还记挂着读书考试?

川妹道,进酒楼门槛不高,做个康检便得了,总比你拾荒强嗦。你掂量掂量,莫看只是打工,狼多肉少,你不去老板很快就要找别人去的。

康检?正是自己的痛点!白哥暗暗咬牙强忍内心苦楚,勉强微笑道,多谢姐姐一番好意,这个我还真干不了……

三八节,吕总开恩,给酒楼女工半天假。白哥践约,川妹子们穿得删繁就简,如出笼的群鸟,叽叽喳喳,展翅直飞滇池而去。白哥大短裤海魂衫旅游鞋高原毡帽,转瞬间脱去了乡土气息,阴柔之中一点阳刚,愈显帅气。

到得海埂,红嘴鸥大部队已经北归,特意留守般的一小队鸥群在湖面上空盘旋俯飞,“嘎嘎”欢唱着迎候。几只雏鸥竟要落到姑娘们肩膀上呢喃细语,一只雄鸥舒展翅膀轻击湖面,撩起一朵涟漪,悠然从川妹胸前飞过,爽滑的翅羽给她脸上一个飞吻。啊,红嘴鸥,可爱的精灵,美丽的天使!清波荡漾,柳丝轻扬,草坪泛绿,玫瑰吐芳,空气里饱含嫩绿与新潮,把打工仔的青春激情点燃。

滇池,睡美人,孙老爷子,我来了!白哥急不可待,蹬掉鞋袜脱下大短裤,穿着海魂衫一个猛子扎下水,溅起一柱浅浅浪花,慢慢悠悠,无声地从另一端浮出水面,头往后一扬,甩甩长发,激情地吟诵开来,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巾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

阿霞说有情况下不得水,留在岸边看衣物。川妹带着姑娘们小心翼翼、咋咋呼呼在浅水滩试探着下水,湛蓝的湖面立时荡开一片白莲,引得鸥群起起落落,惊起姑娘们一阵阵欢呼。

白哥找回少年时在故乡母亲河中戏水的快乐,直往深水处游。半晌过足瘾头上了岸,擦擦身上的水,站在堤上享受大自然的恩赐。三月的阳光温和舒适,多么像早年奶奶带着烟火味儿的热乎乎的双手摩挲在身上。姑娘们打闹着,水花四溅,约莫半个钟头,陆续湿漉漉水涟涟登岸。

白哥暗暗打量姑娘们,一个个体态轻盈,冰肌玉骨。川妹身段还真像郭晶晶,只是脸偏圆了点儿。游装把她胸脯收紧,联想起电影《泰坦尼克号》中流浪画家给露丝素描场景,心“嗵嗵”狂跳。女娃子们用心地擦着身上的水珠,不时转过背让阳光晒着,推推搡搡进了柳荫。阿霞撑开两把蓝色太阳伞,掩护姐妹们换妆。白哥转身面朝湖水背向柳荫,抑制着激动的心情。惊鸿一瞥,川妹那出水芙蓉一尘不染的娇美形象,已深深烙在心扉。

川妹出了柳荫,如一朵云絮无声飘落在白哥前,啷格只记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把替换衣服带忘了嗦?把海魂衫脱下来,拧干水抖抖晾晾。

彩贞摸出圆镜照着自己红扑扑的脸蛋,斜了白哥一眼,弯弯眉一挑,多嘴道,怕是害羞不好意思脱嗦,啷个又不会掐吃你,躲到杨柳树下打把伞遮着换得了。给姐妹们买些烧烤小吃来,要不然冲你酱油……就引发一串银铃般笑声,惊得树梢上小鸟“叽叽喳喳”闹腾起来。姑娘们在堤边长凳上坐下,梳秀发抹口红涂防晒霜,互相赞美着体态姣好,甚至还切磋起找老公的标准来,打工以来压抑的心情得到释放,青春气息在明媚的春光里勃发开来。

白哥明白,此刻万万不能脱去海魂衫坦胸露腹,炫耀道,晓得不,时下这土哩吧叽的海魂衫已不时兴了,听说文革中可是流行得不得了呢。见过好些老知青照片,绿军装、海魂衫,胸前别着领袖像章,那个神气!知青小伙穿上立马帅呆了,屁股后头姑娘一大串。

彩贞道,啷格是故意穿起老古董引诱我们嗦,有本事就来搂搂抱抱亲亲姐妹们。瞧你老大不小,也该耍个女朋友了。先下手为强,把川妹姐耍了,我们好叫你姐夫。嘻嘻……咯咯……女娃子们笑得前仰后翻。

白哥脸红心跳正在窘迫,西边不远处传来歌声。先是女中音,后有男中音加入,刚柔相济,珠联璧合,真正的科班级别,专业水准。优美的旋律极富立体感,似乎要在湖面凝固。曙光像轻纱飘浮在滇池上……睡美人儿躺在滇池旁……

循声寻去,湖滩草坪柳荫里,一大片花花绿绿太阳伞,歌声来自伞阵柳荫与花丛间。肯定是云艺音乐学院声乐专业的。大学生,天之骄子!

白哥心里顿时涌起懊恼悔恨与失落,咬紧牙关,把苦涩的泪水咽落肚里。“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天空传来亲切的鸽哨声。一群白鸽由北边云大滇池学院上空悠然而来,在湖面上空兜了几圈后向西飞去,兜个大圈子又飞回来。白哥惦记起老家白鸽,不知此时可否在母亲河上空飞翔,情不自禁,引吭高歌,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中国,清晨我放飞一群白鸽……鸽子在茫茫海天飞过……是触景生情,还是真诚投入,抑或是勾起了游子对母亲、故土、校园、老师和同学的深深眷念,白哥唱着唱着竟热泪滚滚,心潮如涛。歌声昂扬激越,充满感情,随湖面清波扩展,赢得伞阵那边掌声喝彩声四起。

川妹细密的长睫毛一忽闪,凤眼里充满疑问,我的白菜哥,你还会唱歌,而且唱得啷格之好?

白哥激动地说,时代如此美好,理当纵情高歌!我唱得不好,但我喜欢这首美声女高音。班主任张老师、县医院外科副主任医师谭阿姨唱得最好,同学霏霏唱得也不差。老妈爱唱,低了个档次。不知咋的,每当听她们唱起这首歌,字字句句直撞心底来,点燃我胸间一团烈火,把冰封的心灵融化……

彩贞又多起嘴来,刚才那边唱又是轻纱又是滇池,还披头散发睡美人来着,啥子歌嘛,啷格没听倒过?

莫说你们这些川妹子,即便是正版春城80后90后,我敢断言十之八九不知这首歌。《滇池圆舞曲》呵,堪称春城市歌,是大名鼎鼎的你们四川郭老写的词,名曲难觅知音,悲哀!

川妹惊呼,草帽底下罩着好人才嗦,看不出你还有这手!衬衫湿漉漉僵冰冰,招呼捂坏好人才好歌声,脱了!说着就来掀他海魂衫。

白哥大惊,脸色煞白,急忙一把紧紧抓住川妹玉润的巧手!

三春杨柳后,日子“呼啦啦”过得飞快,转眼到了五月底。早晨上班,彩贞说昨夜十一点多钟送亲戚从火车站回来,青春别墅还透出灯光,断断续续传出呻吟声来着。

川妹心上被狠狠攥了一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立马向领班请了假,宁愿损失一天工资,一路小跑来看个究竟。推开虚掩着的门,随手关了灯,白弟啷格啦,病了嗦?探探他额头,烧得滚烫。有药没得?这样躺着没得行,去医院嗦。

白哥听出川妹声音,呻吟着吃力地睁开眼,姐,考完试,几天来……头晕目眩,浑身软绵绵,好像被抽了筋骨。走街串巷奔波拾荒,读书做题背诵考试,心里急,累趴了。我扛得住,躺几天就会好的,还要出去收纸板……

啷格得行,姐送你去医院。

听得“医院”二字,白哥吓得条件反射手脚僵硬全身痉挛,急忙阻止,姐,谢啦!我没钱……

姐晓得,生命重要还是金钱重要?健康地活着,什么奇迹都有可能创造出来!药钱姐先垫着!川妹来不及多想,扶起白哥到街边打的直奔医院。幸好身上带得准备寄给老爹买化肥的八百块钱,咬咬牙先应急了。

川妹搀扶着白哥,挂号排队抽血化验打B超做CT,八百块钱分分钟归了零。诊断结果为长期营养不良心理压力过大导致神经紊乱,血压偏高脑供血不足,有肝脏损伤肾功能衰竭趋向,可能恶化成尿毒症。医生询问病史,还委婉地探问是否误服过违禁药物?让预交三千块钱,住院治疗。白哥一听头大如磐,两眼一黑,险些栽倒……

川妹忙到临近傍晚才恍恍惚惚回到酒楼。三千块,谈何容易!彩贞借出三百,何姑娘翻了包底凑足四百,川妹谢过让各自收好,女娃子家只身在外,总得有几文钱应急。钱啊,咋就不讲点儿良心!你让一些人一夜暴富变成行尸走肉,又让多少人终生苦挣两手空空?一夜辗转反侧,一筹莫展。

人命关天,万般无奈,早班时川妹写了借条去财务部。经理是个下岗中年妇女,同情打工仔打工妹,让找吕总签字。见吕总?川妹有些紧张,又无良策,只好硬着头皮惴惴不安地上到三楼,哆嗦着手敲响办公室门。办公室套间卧室门虚掩着,川妹没敢细看,隐约有沙发和床。她轻巧地走近伏在办公桌电脑前的吕作端,稳定情绪,鼓足勇气开了口,吕总,我支三千块钱。

过四奔五西装革履的吕作端放下鼠标抬起头,川妹方才近距离看得他尊容——提前谢顶,眼皮浮泡,脸色蜡黄,稀疏杂灰的长发从额头梳过,倒也有几分温文尔雅。娃子们背后称他“驴种”,川妹哪管他是驴种还是马种,只盼他大笔一挥批下“同意”二字,拿钱救命。

吕作端接过条子晃了一眼,似笑非笑,不就三千块钱嘛,写什么借条,有急用?说着拉开抽屉抓出把百元钞,你点点看够不够。

川妹喜出望外,差点叫他活菩萨!刚要点钱,觉得不妥,犹豫片刻,坚持道,也没啥子大事,就是手头一时转不开,请您批了条子我到财务部借支,下月起从工资中分期扣还。

你个川妹子难道不晓得,荷花酒楼不是国企是民企,我的钱就是财务部的钱,财务部的钱就是我的钱,哈哈!

川妹想想不能拂了他一番好意,便数出三千块钱来,点了两遍,将余下的放桌上,把借条压在玻砖下,谢谢吕总!退出办公室,暗自揣度,吕总并不像人们说的那般不近情理嘛。

次日上午白哥迷迷糊糊醒来,川妹已守候在侧,如何筹措得巨额住院费,她没细说,只嘱咐安心住院治病。人在病痛中,感情最脆弱,何况是只身在外、备受煎熬的打工仔。白哥想起了奶奶、老妈和温暖的家,想起了张老师、菲菲和亲切的校园,忍不住热泪滚滚,紧紧握住川妹的手,千言万语浓缩成两个字,姐啊!

白哥熬过两个疗程出了院,身体感觉是好了,但是债台高筑,形势依然严峻。回到青春别墅,恍若隔世。蜘蛛网网住木板门缝隙,一串串蜻蜓羽翼蝴蝶翅膀杂乱无章地黏在网上,在微风中欲飞欲落。棚顶开了天窗,雨水灌进,霉味刺鼻。幸好手推车还在,临走时细心的川妹给上了锁链,虽然如自己被送医时一样萎靡不振,胎瘪辐锈,打整一番还能出门。希望仍在,生活仍将继续。他在心里默默地说,不能自暴自弃,只能自我救赎!挺过这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从今天起,要给老妈汇报打工情况,与阿浩、阿黑、菲菲等同学联系;要更加勤奋地“工作”,更加刻苦地学习,绝不能枉度青春,辜负韶华,走错这人生的“关键一步”!

周末傍晚,白哥拾荒回来,一脸灰尘,满身汗味,忙乱间,被圆润悦耳的问候声唤回神来。算着你该出院了,偏偏阿霞出了事,一早一晚过去照应了几日,耽搁起没去接你。啥子感觉,好归一了嗦?

抬头见川妹一袭上白下蓝普通质地裙装,如滇池碧波倒映得蓝天白云,齐耳短发,脸颊绯红,目光热辣,燃烧得落魄小伙冰封的心灵融化开来。

假小伙阿霞不是去情依依KTV了吗,出了什么事?开口要问,白哥多了个心眼——女娃子的事,怎好草率打探。川妹姐,多亏你雪中送炭,施以援手,帮我度过了难关。三千八百块钱我一定尽快还上,只是你的恩情我如何报答得了?

川妹道,尽说生分话,姐不帮你哪个帮你,啷格让我们是打工仔嗦。身体好,比什么都重要。白弟啊,幸福来敲门啦,不要愣着,洗涮一下快跟姐走!

原来是荷花酒楼组织周末音乐会,营造文化氛围,招揽管理人才。白哥被川妹热心举荐,执拗不过,仓促上台亮了一嗓子,不承想一曲《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中国》竟引来全场喝彩。吕总被白哥歌声和仪表镇住,紧紧握住他的手,问会不会写诗题字出金点子什么的,请次日再来参加书法沙龙。

白哥只当好玩,次日再进荷花酒楼。大堂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长条桌上铺着大红金丝绒,摆着宣纸笔砚纸镇与红包,地下丢弃得好几张着了墨的纸张。吕总端坐长桌正前方,双眉不展,面色凝重。

书法比赛?白哥正纳闷,就见一名眼镜中年男子文艺范抄起秤秆粗的毛笔,往精制大理石砚池里很内行地蘸了,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题就斗大的“稻香村酒楼”五字——原来酒楼近来生意萧条,吕总经高人指点悟出是招牌不响亮,辐射力弱,遂请高手题写酒楼牌匾,以挽颓势。吕总五指梳理着稀疏的头发,盯牢散发着墨香的宣纸,不悦不爽,心里道,好字!可惜稻香村三字太俗,与荷花同属大路货,难登大雅之堂。手下明白老板意思,发红包润笔恭敬地请走人。

哪位高手请来献艺?美女主持人举着红包托盘环顾左右,似询问又似挑战。有人跃跃欲试,有人犹豫不决。纷纷扰扰间,白哥被淘汰出局的文艺范撞了一膀子。乡巴佬,也不瞧瞧场合,凑什么热闹!

白哥一腔热血涌起,捋起衣袖怒道,狗眼看人低!要不是川妹拦着,非要动拳头不可。

莫非你个收破烂的也要题字,摸过笔墨么?

你不说便罢了,你破嘴这一说,老子还非要显摆个给你瞧瞧!白哥拨开众人挤到桌前,把硕大的狼毫往砚里蘸个恰到好处,相了眼铺好的五幅生宣,平心静气,胸有成竹,万般情思凝于笔端,笔走龙蛇,金勾铁画,先题下“睡美人”魏碑,再挥就“酒楼”行草。前三字庄重静如止水,后两字飘逸动若蛟龙,那“酒”字的三点水,恰似一坛琼浆玉液冲着金尊玉盏倾泻而下,散发着浓烈醇香。见笑了……题罢把笔搁稳,抽身而去。众人惊得目瞪口呆,少顷,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睡美人酒楼?!多么富有诗意与创意,弘扬了源远流长的历史文化,揭示出现代都市的生活内涵,真是画龙点睛,神来之笔,高才,高才!吕作端如遇救星,惊喜地从椅子上蹦起,抢前几步拥住白哥,先生请留步!得青年才俊五字题赠,蓬荜生辉,宏图可期。若不嫌弃,就请屈尊敝楼,共襄大业,先生意下如何?

真个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机遇只亲睐有实力的人。白哥顺理成章离开青春别墅进了换过牌匾的酒楼,做了大堂经理助理。有了轻松的工作和川妹的呵护,白哥朝八晚十在大堂助理,迎来送往。夜里挑灯苦读,衣带渐宽人憔悴,咬定目标不放松,向着既定目标挺进。

惊喜接踵而至——七月上旬,轮休日白哥去了趟黑岭铺叔叔家——在省城打工,漂泊无定,把通信地址安给叔叔家,傍晚回来把川妹、彩贞、何姑娘等约到酒楼绿化带凉棚下石桌边,喜滋滋拿出些物件来。有三件喜事向姐妹们报告。这第一件,婶婶凑齐三千块钱催促我立马还债,骂我住院缺钱也不主动说一声。我能说么,叔叔婶婶都是下岗职工,堂弟正上高三,钱文紧着。他们希望我考上云大读个研究生,我不争气让他们失望了。这第二件,自觉考试成绩来了,现代汉语七十八分、现代文学作品选七十四分,古代文学作品选六十二分,这是单科合格证书,加上前年和去年通过的六门,专科段九门课程全部拿下。第三件最重要……他卖个关子,把一册杂志递给川妹。

川妹推过杂志,我对这个不感兴趣。

你应该感兴趣,请翻到第十八页。

川妹这一翻把眼睛翻圆了,这个,《蓝天下,白鸽飞翔》,中篇小说,你写的?

不相信,请看这个。又递过一单稿费单,稿费八百五十八元。彩贞、何姑娘争着看过,惊喜得不得了!

川妹捧起杂志瞪大凤眼细看,标题下印着“北戈”两字,惊奇道,你一个拾破烂的,不但会唱歌会写大字还会写小说,居然被登出来整倒稿费,草帽底下真个有好人才,看不出来嗦。

我决定采纳在上云大的阿黑和上师大的阿浩的建议,再接再厉,向自考本科冲刺,请假一月半参加师大暑期自考辅导班。正愁着钱呢,这单稿费真是及时雨,编辑万岁!杂志社万岁!白哥把三千八百块钱交给川妹,总算凑齐了,你把欠财务部的账还掉,大恩不言谢,谢也谢不了,我的命是姐妹们拽回来的,永世不敢忘记!

何姑娘逗道,永世太遥远,说眼前吧。发了小财,先请姐妹们去涮一火锅嗦?

白哥道,这个已有安排,你们尽快把阿霞、江妹她们几个约拢。

彩贞想起三八节游泳的事,对头!海边让你撸串是瞧瞧你的表现,这回得猛点一大锅,涮涮你的良心,这姐夫可不是好当的。嘻嘻!

川妹往她胳膊上轻轻拧了一把,眼中掠过羞涩的神情,脸上“唰——”地腾起两片红云……

转眼到了四围香稻时节,白哥上辅导班回来,捧得大红专科毕业证书,喜不自禁,周末约川妹子们游海埂。这些个鬼精灵,本来约得好好的,临上公交时诡秘地爽约了,只抛下川妹一人同往。两人来到海埂,目光所及,远山如黛,近水湖蓝。游客不多,学校刚开学,莘莘学子们还来不及到此浪漫流连,伞阵与歌声自然没有再现;可爱的红嘴鸥们还在遥远的西伯利亚,公园长堤甚是寥寂。“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一群白鸽在蓝天白云下自由幸福地飞翔,不知还是不是春天见到的那群。

还下水么?川妹有些抑郁木讷。

白哥便未察觉到川妹的异样神情,欣然道,当然下!老家这个季节,江水如成熟了的女性,丰满热烈,浮在激流之上,无须划水蹬打,浪头把你托起来又抛下,抛下又托起来,那痛快!说起故乡,滔滔不绝,眉飞色舞。

你老家……真那么好?川妹叹息一声,心里就翻开了波浪——女娃子终归是要嫁人嗦,何姑娘耍倒男朋友了,阿霞上月回了趟老家把未来的小老公都带回去见了老爹老妈。二十来岁的姑娘,谈婚论嫁的黄金时段,可自己……心中酸楚幽怨惆怅,眼中热泪打转翻滚。

纠结中就见白哥一个鲤鱼打挺扎下水去,水面涟漪大圈套小圈,小圈渐渐平息,复为一道接一道的浪线。川妹看得出神,担心还有几分害怕。约莫分把钟,右边堤下“哗——”地冒出个水涟涟的脑袋,继而露出半截海魂衫。白哥如鱼得水,劈波斩浪,游了一大圈回堤下探出肩头,川妹姐,快下来,水热乎着呢。

川妹羞涩地脱下长装,穿着春天曾穿过的浅蓝色泳装,试着慢慢下水。女娃子的心比绣花针还细,察觉到自己身体渐渐有了些微变化,身段线条三围愈加匀称,难怪时常引来愣头青们热辣的目光。见到白哥玩得尽兴,觉着水不深蹚过去想站到他身旁,不想双脚踏空,整个人“呼隆——”沉了下去,急忙脚蹬手刨,拼命往上浮,心里大呼救命!再挣扎时,右手被抓住,一股阳刚气息传递过来,下沉的身体如树叶般倏忽浮出水面。你……啷格会站在深水中不沉落,水这么深……吓死我嗦。川妹一边嗔怪一边紧紧搂住白哥宽厚的肩膀。

他牵牢她手,慢慢游回岸边。我当你会水呢……在水里千万不能急,越是危急时越要镇定。

川妹上得岸,喘息片刻,惊慌失措的心情渐渐平息。见白哥直挺挺站着,任凭海魂衫紧紧贴在身上滴着水,便把大毛巾披给他肩上,啷格还是穿着衬衫下水,脱了拧干晒起,赶紧擦干身子穿上外衣,当心着凉感冒。

白哥急忙把海魂衫往下拉,展开毛巾擦了擦头脸四肢,把毛巾抖抖晒在栏杆上,幸福地望着川妹,娓娓而谈,把三八节时在这里说过的话题继续延伸。海魂衫海魂衫,多么富有象征意义——洁白底色是天空中飘浮的云朵,蓝色条纹是大海连绵起伏的波浪,海军战士穿着它,英姿勃发,我在老电影老画报中多次欣赏过。初三时阿方老爸不知从哪里买了两件,阿方一件我一件,可惜阿方把海魂衫穿到地下去了……说起少年伙伴,白哥连声叹息,潸然泪下。

川妹心里一沉,啷格说起阿芳便如此伤心,你倒是给我说说这女娃子嗦?

白哥笑道,是阿方不是阿芳,是男娃不是女娃,你莫老想着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漂亮,听我细细说来——

白哥、阿方一群光屁股男娃娃,从小在漾濞江边嬉戏,摸几条细鳞鱼、石鲃仔,捉一捧水母鸡、爬沙虫,三月间还可以逮几只水田鸡、偷摘些青蚕豆,在江边烧着吃。最惬意的就是跳入江中游个痛快,玩累了,仰在沙滩晒小肚皮。你不要小命了,招呼落入绿荫潭中着大花鱼吃掉!白哥屁股上没少挨老爸巴掌。江涛声中,少年长大,胆子更壮,哪怕雨季浊浪滔滔,从云龙桥下入水,顺流而下三四公里,江面宽阔处上岸。七八月暑假,整日在江边厮混,假期作业、模拟试题,放着吧!九月初开学升初一,校长、班主任一日三训诫,不准下水!少年白哥、阿方们哪里耐得住寂寞,午后放学相约偷偷直奔江边,书包一丢衣服鞋袜一脱,一个猛子扎下水,随波逐流,劈波斩浪,那才叫痛快!

写检讨作保证,挨巴掌遭罚跪。在顽皮少年面前,传统的现代的教育方法都不好使。初二学年开学一月余,白哥和阿方因为下江游泳严重违反校规,被政教处勒令停课一周,具结悔过。

阿浩和你同年,都高一了!老爸一脸冰霜,严加训斥。阿浩老爸比你年轻,人家当副县长了!白哥反击。瞧你嘴硬!“啪!”老爸一巴掌,打得儿子眼冒金星,“咔嚓”一声锁了门去。

花季少年被缚住了手脚,枷锁了心灵。“咕咕,咕咕咕……”阳台鸽笼里两对白鸽明白小主人委屈似的,宝石般晶莹的小眼珠滴溜溜转,亲切地呼唤安慰着。抓两大把碎米喂上,“啪啪啪——”鸽们欣喜若狂,拍打着双翼,翩翩起舞。这是奶奶由乡下带来的一对白鸽的后代,繁衍了若干拨雏鸽,有的带回了老家,有的送给了亲戚,还送了张老师、谭阿姨、阿方、菲菲几对。白哥从卧室里拿出奶奶的遗像,轻拂尘埃,慈祥的奶奶正向他微笑,心里透过一缕阳光。若奶奶健在……两行泪水渗到嘴角,滚烫咸涩,他嚎啕大哭。奶奶多好,乡下多好,进县城上学其实是重大失误!可恨脸庞如干木瓜的孔校长和一脸冰霜的老爸!他要去找阿方,到江边放浪形骸,享受自由。几脚踹在无辜的门板上,笼中白鸽受了惊吓,扑腾着,把笼子弄得直摇晃。白哥爱怜地“嘀嘀嘀”唤了几声,打开笼门,四只白鸽次弟飞向蓝天,自由翱翔。少年的心,随着洁白的剪影,冲破牢笼,飞向江边……

金秋十月,漾濞江峡谷水碧山青,瓜果飘香。面壁思过一周的“黄金时间”,两个少年无须上学,如出笼的白鸽,自由自在,一天到晚在江水中悠哉乐哉,好不快活!

周五中午,两个小家伙在江水中泡玩半天,有些疲倦,躺在柔软的沙滩上挺着小肚皮晒太阳,盼望校园里放学哨响,有更多同伴加入进来。阿方拿出两听健力宝一盒云烟一袋糕点,还有煮核桃炒板栗,两人美美地享受一番。阿方来了兴致,一个鲤鱼打挺跃起,学着球王黑贝利翻身倒勾,把空罐射向江中。白哥也射了一脚,偏了,空罐落在沙滩上。

臭脚!阿方骂着,从书包里拿出《麦田里的守望者》翻起来。封面上手托下巴面容青涩眼神忧郁长发油滑的霍尔顿,似乎在望着意念中黄爽爽的麦田发呆。青春叛逆小说太刺激,还在六年级时两个小家伙就你争我夺地抢着看,课堂上被老师没收,阿方又买了一册。书包里还塞着《梦里花落知多少》《三重门》,缺边卷角,翻烂了。像霍尔顿一样离校离家出走远游一趟,让孔校长急得干瞪眼,肯定很好玩很刺激。这是阿方很有创意的烂漫之旅计划。

那要许多钱……老爸是个守财奴,没门。想起老爸白哥便觉得矮人一头。阿方的老爸是警官,挎着手枪,那才叫威风!阿浩的老爸是副县长,阿黑的老爸是交通局长,菲菲的老妈是银行行长,人家从幼儿园到小学,上学放学都是小车接送。自己呢,坐在老爸老旧的“永久”上,小脸丢大了。

钱不是问题,问题是何时行动。你爽快些,干还是不干?阿方下了最后通牒。

校园、学业、黑板报,张老师、老妈、谭阿姨、菲菲……一个个亲切的场景与一张张可亲可敬的面容由脑海中闪过,白哥犹豫了。这样不成,我们还要回校上课不是,张老师不是安排我们出黑板报么,菲菲还等着你的报头装饰画呢。

阿方作最后努力,不要瞻前顾后,优柔寡断。我们不走多远,沿江而上,到乔后盐井。县报上讲那里是革命老区,共产党游击队解放盐井,打得国民党保安团落花流水,成功策反税警队起义。到那里一游,也算是接受革命传统教育,培树三观。沿江河谷有大片大片金黄色稻田,霍尔顿要做麦田守望者,我们做个稻田守望者。两三周后稻谷收割了,田野金色不再,多可惜,守望稻草人罢!你当霍尔顿,我当你哥哥D.B,甚至当那个糟糕的电梯工毛里斯都成?

由于白哥的正确抉择,这个应是烂漫惊险刺激的逃亡计划,最终胎死腹中。阿方无奈,在沙滩上施展起艺术天赋,堆起沙雕来。松滑细腻、色彩幽雅的江沙在水果刀刻意雕塑下,呈现着神奇的艺术之美。塑了个半身雕像,说是霍尔顿妹妹菲比,又说是邻桌同学菲菲。塑着塑着就把乳部给浑圆坚挺起来,连连说不像菲菲,是张老师……

你敢亵渎老师!白哥一脚扫平沙雕。

你敢践踏艺术!阿方一把抓住白哥。

坏小子!

臭小子!

两个小家伙瞬间反目,大打出手。从沙滩打到水中,又从水中打回沙滩,一时水花四溅,天昏地暗。一场恶仗,平局收场。干累了,双双倒在沙滩上喘粗气。阿方两条胳臂文着不龙不蛇的图案,那是老哥大憨的“杰作”,在太阳下格外丑陋刺眼。他炫耀道,要不我也给你文个身,绝对比大憨哥文的上档次。

白哥又骂起来,好端端的身子文什么图案,不鬼不人,招呼二天讨不着媳妇!

深秋午后的漾濞江峡谷,太阳温暖得有些过了,强烈的紫外线灼得两个少年白嫩的皮肤火辣辣刺痛。白哥跳入江中把身上的泥沙冲涮干净,站到块平整的石头上,脚下滚烫,很快全身水气蒸发消散,穿上衣服,催促阿方回家。

阿方躺在沙滩上,没有收兵回营的意思。白哥叫他几声不应,当是睡着了,俯身去推搡。阿方勉强翻身坐起,揉揉眼睛,打个哈欠,立马变了个样,鼻涕口水,一脸虚汗。白哥给他拿来衣服。阿方艰难起身,草草拍打几下泥沙胡乱套起,几声咳嗽,哈欠连天,又是一滩鼻涕口水。白哥吓坏了,反省怕是刚才出手太重,废了仁兄。

阿方全身哆嗦,小脸失去血色,抓起书包,趔趔趄趄往江岸芦苇长堤而去。白哥急忙跟上搀扶着,纠正他往左边链子桥下走。哪里纠得回来,阿方脚下拌蒜身如面条,歪歪扭扭,差点把白哥给扯跌。堤上芦苇丛中传来五音不全的歪歌,吸毒的朋友们,墙里来相会……毒品把人毁,一旦染上浪子头难回……白哥被阿方拽着进了苇帐,立马傻了眼——大憨等五六个少男少女,短袖短裤超短裙,或躺或坐或依偎,压倒大片芦苇,酒味烟味香水味还有什么怪味,乌烟瘴气,惨不忍睹。

憨哥,快,快,我不行了……阿方呻吟着一头栽倒,压坏一篷头重脚轻的芦苇。

呵,我就说你翻跟头不可能不来!大憨骂着把阿方扶起,让个小妖精拿块锡箔倒上些白色粉末凑到他鼻尖下,“啪——”一声打燃气体火机由下往上燎,“呼——”一股烟雾蹿起。阿方如遇救星,撑圆两鼻孔猛吸,恨不得把丝丝缕缕全吸入五脏六腑,还要把燃烧成黑不溜秋的锡箔也吸进去。大憨粗鄙道,这下好了,小鸡鸡雄得起了。复又躺下,搂住个小妖精。

白哥目瞪口呆,不知大憨给阿方整的什么勾当。那缕转瞬间了无踪影的烟雾好生神奇,阿方还了阳,收敛了鼻涕口水,挺起身子,拉了白哥走人。

你小子白吸不成,给钱!大憨放开那个白不拉渣的小妖精,跳将起来扭住阿方胳臂。

老哥,我被学校开排着,老爸又凶,现时没钱给你。阿方体单力薄犟不脱。

没钱,拿你老爸的手枪来抵押!大憨一扬手把阿方推倒,又压坏一篷芦苇。

小妖精们骚起来,把衣服扒了扣下,小裤衩扯丢了,掐他小鸡鸡。嘻嘻!

阿方吓傻了,直往芦苇深处钻,老哥饶我,先挂着账,不会赖的。

白哥急忙掏出把零钞,点点格够,老哥放阿方一马。

大憨夺过钱,尼妈戈壁尽是些毛票!老规矩,五十块一吸,翻跟头又不是晓不得,这七八块还你。嚜是你也来整一口,敢不?

还什么还,嘻嘻,咯咯!小妖精们叽叽喳喳争抢那把零钞……

几经停课反省,两个小家伙在学校声名狼藉。白哥隔三差五挨老爸修理,最终被大憨劫持,步阿方后尘,染上毒瘾,沦为失足少年。好歹熬完初三,老妈四处托人说情,升上高一。毒瘾时隐时犯,上学时断时续,少年人生前景堪忧。校长孔文翰要开排他俩,班主任张丽梅老师四处奔走呼吁,人微言轻,两少年被强制送进戒毒所。

戒毒所在县城东,北向后窗外是林业局苗圃,一年四季花红叶绿,也是白哥阿方们常去玩耍的好地方。苗圃西侧是县中,宽阔的校园,一流的建筑,在窗口听得见琅琅书声,看得清围墙上“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励志标语。几名男干警腰扎武装带,手提电警棒,不苟言笑,虎视眈眈,时不时对失足青少年大声呵斥,进行着严格管教。万警花,一位脸面白润体态轻盈的大姐姐,每日陪着医生发药,看着失足青少年服下,脸上永远露着友善与微笑。白哥眼里,她是一轮驱散他心头迷雾的太阳。

白哥恨死大憨!他栽了不算还抓了一把垫背的,把阿方和自己坑进了这个听了都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地方,暗暗发誓出所后要狠狠干他一水果刀!大憨录在职高而弃学,块头大皮肤黑脚手粗壮,抗击打能力超强,上帮教课时敢捣乱,毒瘾上来时自揪头发自打嘴巴,以头撞墙,以死相威胁,干警对他特别“关照”。阿方身体日见削瘦,出操一步三颤,帮教课或到或缺,躺在铺上,时不时全身痉挛。白哥如坐针毡,度日如年,每日每夜扳着指头计算着出所日期。

周五下午,白哥躺在床上,毒瘾上来,脑袋疼得像是要炸裂开来。大憨、阿方、小妖精、芦苇长堤一幕老是在眼前晃悠,整个身体一会儿轻如羽翼一会儿重如巨石,一会儿飞到天上一会儿沉入地下……窗外隐约传来歌声,……清晨我放飞一群白鸽……鸽子在茫茫海天飞过……张老师在唱,谭阿姨在唱,还是菲菲在唱,抑或是她们一起在唱?又好像是奶奶在唱,老妈在唱?错觉!奶奶不在了,妈妈的歌声没有这般充满激情……白哥两眼迷茫,一脑混沌。床铺身体在旋转,房屋庭院在旋转,天地在旋转。八面威风的男干警不见了,亲如大姐的万警花消失了,同室的失足青少年蒸发消散,这个世界只有自己孤身一人。歌声时起时落,间或有“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的鸽哨声从窗外掠过,是老妈把心爱的白鸽放飞了么?

白哥咬紧牙关,使尽浑身力气,扶着墙壁颤悠悠站起,摸索到右窗口,想打开窗户。不对,歌声鸽哨声从左窗外传来!他摸索到左边窗前仔细辨听,发现歌声鸽哨声分明是从右窗外传来,他又艰难地摸索回右窗前……忽左忽右,忽右忽左,少年白哥迷失了方向——究竟应该开哪扇窗?心跳紊乱,双手颤抖,浑身冒汗,无所适从。歌声鸽哨声在继续,是对迷途少年的深情呼唤!左环右故,犹豫彷徨,白哥猛然推开左窗。这一开不打紧,吓得他差点融化!

窗外,歌声消失了,没有花红叶绿,没有自由飞翔的白鸽,更没有张老师谭阿姨和菲菲的身影。只见两个赤身裸体蓬头垢面的男女纠缠在荒草地上,忽儿男的把女的压在身下,忽儿女的把男的压在身下。白哥想抽身而退,感觉四肢已不复存在,身体与墙壁黏为一体,使尽浑身解数,终究逃离不了这个罪恶的窗口。想闭上眼睛,双眼像是雕塑石刻,哪里闭得上。裸体男女翻滚淫乱,纵情欢呼,瞬间变成两具骷髅,滚散于荒草丛中。一阵风起,草屑飞扬,骷髅翻滚成两尾巨蟒,绞绕成一体。又一阵折腾,蛇体变为狼身,相互嘶咬,鲜血淋漓,两败俱伤。再后来狼身变回人形,男的像似方叔叔,女的恰如万警花……白哥一声惨叫,如装不结实的面袋,跌瘫在地。

高一下学期期中考,两位失足少年成绩糟糕,名列榜尾,孔校长决定开除他俩。阿方得到消息,晚自息时约了白哥摸到一楼会议室后窗外,掩蔽在玫瑰丛后打探情况。

校长孔文翰一脸冰霜,正襟危坐,宣读开除决定草稿,提交政教会议讨论通过。查高一年级九十三班方少华、刘北戈两同学,无视校纪校规,逃课逃学,虽具结悔过,然一犯再犯,及至打架斗殴,吸食毒品,败坏学校声誉,造成极其恶劣的社会影响,实属屡教不改,不可救药。根据省《青少年教育管理条例》和本校学生管理制度之规定,决定予以开除学籍处分!

话音刚落,班主任张丽梅老师霍地站起,激动地反驳道,我不同意开除!他们是有诸多缺点错误,特别是吸食毒品,对个人、家庭、社会危害极大,对学校影响极坏。但是这不单纯是学校的问题,而是严重的社会问题。新闻媒介时不时披露要打一场深入持久的禁毒人民战争,可见毒品危害之深之广。社会尚且如此,校园如何守得住一方净土……

孔校长打断张老师的话,请你坐下,不要激动!他俩在初中时就开始吸毒,录入高中是学校的严重失误!学校以教书育人为己任,所以要采取最严厉的处罚手段,开除吸毒学生,驱逐害群之马,整肃校纪,以儆效尤!

张老师反驳道,孔校长言重了!具结悔过、以儆效尤,具有鲜明的法律用语色彩,是对触犯刑律公民处罚的常用词汇,对学生的教育怎么能够使用这种法理语言呢?孔校长说得好,学校以教书育人为己任,我们不但要教好书,更重要的是育好人!他们还是孩子,把在校问题青少年推向社会,我们还叫学校吗,还配得上人民教师称号吗?

孔校长拍着桌子,学生吸毒,这是学校的奇耻大辱,不开除这两个顽劣学生,不足以体现本校的严格管理。何况他俩从初中到高中一犯再犯,屡教不改!张老师,你在初中部曾带出过省级先进班集体,要珍惜荣誉。学校正在创建省级文明单位,两年后这届学生高考上线率、学校的奖金、你的考核评优晋级,这些都是捆绑在一起的……

张老师据理力争,万万不能开除!出了戒毒所,就是戒毒少年。《禁毒法》第五十二条规定,戒毒人员在入学、就业、享受社会保障等方面不受歧视。两位同学成绩差,主要是初中阶段荒废了学业,已经与家长沟通,做着课外辅导。他们积极参加文娱体育、卫生保洁、班集体活动,发挥书法美术专长编排板报专刊,带头捐资救助家里遭受火灾的李珊同学。在座的各位清楚,他俩参加州里中学生作文美术书法竞赛获奖,展示了才华,给学校争得荣誉,是可塑之材。请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将尽最大努力,敦促他们改正错误,提升成绩。浪子回头金不换,璞玉悉心雕琢终成大器,说不准今后考个重点大学给母校增光添彩也未可知,绝不可草率开除了事!至于我个人因此评不了优晋不了级,毫无怨言。

孔校长不容她继续分辩,出了戒毒所,谁能保证他们今后不再吸毒?母鸡孵蛋还有坏蛋出现,何况孵着两个鹅卵石,任你给力加温,终究破不了壳孵不出雏鸡。张老师,凭我三十年从教经验,一眼就看出他俩根本不是读书的料,遑论上重点大学。你可以不为自己的利益着想,作为一校之长,我不能不为属下员工的利益和学校的声誉考虑!我是临近退休的人了,不忍让你停留在中职上,更不想让后来者指责诟病。开排两个顽劣学生事小,学校声誉、高考上线率事大,别再强词夺理!其他老师没有不同意见的话,就这样决定了!

白哥要拉开窗户跳进去与之拼命,阿方双手紧紧拽住了他。

两个少年……川妹一声长叹,从白哥忧伤的叙述中回到眼前,把仍在颤抖的白哥搂紧,骷髅白骨、蛇体狼身,狰狞恐怖,啷格有这种事情嗦,那是你病中错觉幻觉。

姐,当时我害怕极了,差点儿被吓死……白哥的意识还停留在那个恐怖的场景里,全身哆嗦,把脸贴在川妹胸间。她要给他脱去半湿的海魂衫,他紧张地护住……为什么同学们的少年时代如花似锦,而我却备受艰辛?我与阿方几次策划要搞个大动作,给孔乙己一顿黑打再放血,把大憨绑了拴上石块沉入江底。但是一想到奶奶、老妈、张老师、谭阿姨和菲菲,我们打消了念头。后来张老师曾说,我和你谭阿姨、菲菲真的相约在花圃里唱歌,盼望你和阿方听见歌声从后窗探出头来,我们好看看你们。可是,高墙里始终没有动静!

冬天,失去阳光温暖的冬天,阿方匆匆走完短暂的人生历程,步大憨后尘,无声地去了,全班同学挥泪送行。一个艺术天才被毒品扼杀,不,被扭曲的教育理念扼杀!清明节,我和菲菲、阿浩、阿黑到阿方坟头献了四束玫瑰,给大憨坟头尿了三泡尿……

然后你就离家出走,浪迹天涯?

浪迹天涯,那是游侠,金庸古龙梁羽生笔下的英雄,我一个穷少年无法达到那样的境界。漂泊经年,身心疲惫。当残酷的现实把我推向深渊,濒临绝境之际,是姐你施以援手,守望相助,让我的生活重现曙光。你是我人生的港湾,爱情的归宿,答应我吧……川妹子姐!

不,不……一时冲动,仓促决定,会后悔的。白哥,听姐一句话,打工生活比我们书上读倒电视里看倒的严峻得多。酒楼不是久留之地,得想办法另找出路。再说,姐我可是,可是……几番话到嘴边,终是难以启齿,抑制不住复杂情绪,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白哥当是自己鲁莽伤了她自尊,连忙收起阳刚与狂野,姐,莫往心里去,是我对你不好……

不是你对我不好,是……是……我的白弟啊,你让姐啷格开口嗦?你要是爱倒姐就要爱一辈子,若把姐当成逢场作戏露水夫妻一夜情轻薄女娃子,莫怪姐今后剜你个有眼无珠!她幸福地依偎于他温厚的怀中,感到有了终生依靠。

日子如秋叶一叶叶飘落,川妹的心情却一日沉过一日——她怀孕了。简朴的婚礼过后,打工仔才体会到人生的艰难。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小生命呱呱坠地,白哥手忙脚乱,家庭处境陡然严峻起来。好在婶婶赶来照顾了两周,彩贞、何姑娘一早一晚热心相帮,才挺过了最艰辛的一个月。满月后,川妹与扫帚拖把垃圾箱为伍,整天背着娃娃扫这拖那,累得贼死。白哥助理完大堂再助理小家,考试计划被打乱。酒楼经营状况时好时坏,吕总开始裁员,打工仔随时面临失业的危险。白哥体味到,当爹一年比打工六年还备受煎熬。叔叔婶婶毕竟看得深远,说城市套路深,应该回农村——时下脱贫攻坚如火如荼,乡村电商前景无限。白哥抽空做了文案,准备以退为进,回乡创业,最终实现“农村包围城市”的夙愿。

那夜一十点多,川妹拖楼道回来,喘息片刻,哄儿子睡觉,白哥洗了碗筷洗尿布,争分夺秒看几页书。就听到六楼传来多嘴女娃子彩贞让人毛骨悚然的哭喊声。川妹被吓得不轻,心“嘣嘣嘣”狂跳,催老公快上楼去瞧个究竟。

螃蟹助理——龙虾,不管河中事。白哥职责在大堂,上六楼是越俎代庖。但彩贞惊慌失措的求救声促使他箭也似地射上楼去,不假思索,飞起一脚踢开房门,鲁莽的打工仔惊得倒吸一大口冷气——赤裸上身的吕总死死抱着彩贞,刚烈的打工妹披头散发直往窗口撞。

白哥怒火中烧,铁拳挥去,吕作端脸庞顿时变成葫芦瓜,从床沿滑落到地板上,捂着脸慢慢翻身坐起,喷着酒气,舌头厚厚转不过弯,不干不净骂开来,乡巴佬,敢,敢,敢动手……老子的,一亩三分地……你婆娘……不也让,让老子先赏了鲜……

好你个驴种吕老狼!白哥怒目圆睁,铁拳紧握,要把吕作端往死里揍。

两名保安闻风而至,拦住白哥拳头好言相劝,白助,你是酒楼中层干部呢,不可动粗。妹子,吕总喝高了,挨你闹着玩噻。吕总,下去喝杯茶清醒清醒。说着,合力架起吕作端连拽带拖下楼去。

姐妹们这才敢前来探问。何姑娘解劝道,又没着他得了便宜去,女娃子家早迟要嫁汉子嗦,嚷嚷反倒坏了名声。在这做了三四年,拍屁股走人,正中驴种吕老狼圈套,抱团斗争维护利益才是正道。若今后龟儿子再使坏,姐妹们吆喝一声抓他个现行,撕破脸皮,一纸状子递给法院,判他个强奸罪,啷格砍脑壳的!问清她舍友请假未归,便搬了行李过来做伴。姐妹们好劝歹劝,宽慰话说了九筐十八箩,帮彩贞去了跳楼轻生念头,直至深夜方才各自歇息。

六楼宿舍风波方息,一楼蜗居干戈又起。白哥受了吕作端污辱,一时失去理智,迁怒于川妹,一把揪住她头发,扬起巴掌,驴种和你,咋回事?

这是一个无解的心结,缠绕心头两个年头;这是一场罪恶的梦魇,日夜折腾,挥之不去。多少次要对老公倾诉苦衷,始终难以启齿。川妹望着老公的巴掌,出乎意料地平静道,你打吧,你打了我反倒会好受些。啥子事?在海埂我说倒起,怪你粗心。要么不计前嫌,白头偕老;要么离婚散伙,各讨生计,你看倒办嗦……

九夏芙蓉时,白哥告假去师大上自考辅导班。周五午后,川妹特意换了三千块崭新票子,用只橡皮筋扎了,去给吕总还债。本想约上彩贞同去作个见证,主意刚浮上来又否了——小心小肝要不得,免得吕总多心。上到三楼办公室,刚到门口便清脆地喊了声吕总。

吕总趿着鞋从办公室套间卧室出来,穿着雪白的短袖衬衫,正在打领带,川妹子,格又是批条子,哈哈!

这笑声让川妹隐隐生出不祥之感,急忙把钱递过去,吕总好!我来还钱,三千块,请您点点。雪中送炭的恩情,女娃子我心里记着。

吕总没接钱,顺势把川妹按坐在宽大的紫檀色真皮长沙发上,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浮起让人难辨真假的笑容,在后厨不比跑菜场轻松是吧,冤枉金枝玉叶了,早就要把你调客房部,罗大勺死活不依,说你是台柱子,一铲一勺爆爘汆溜无人能替。我没得多大本事,但是看人不走眼,特别是看你这样花骨朵般的女娃子,哈哈!

川妹听穿弦外之音,急忙道,做啥子岗位无所谓,农村女娃子没得多少文化,笨手笨脚,只做得些粗活嗦。哪敢多言,起身轻轻把钞票放在桌上,又从玻砖下抽出借条,急欲走人。

吕总复又把她按坐在沙发上,并肩坐拢,竟然抓起她的手,哪是笨手笨脚,你瞧这纤纤玉指,这身段这肤色,这眼眉这容貌,哪点不像城市人……来了就多坐会儿,品品正宗进口雀巢,世界十大咖啡品牌之首。说着拿过精制的蓝花图案瓷杯冲咖啡,端给她手中。

谢谢吕总!川妹不好推脱,轻巧地接住杯子,小汤匙一搅,未及沾唇,先有香气袭来,平生第一次喝咖啡,轻轻啜了一小口,有些苦味,把杯歇在茶几上,往长沙发扶手边挪,想尽快告辞。

吕总再把杯子端给她手上,眯缝眼里慢慢透出贪婪神情,咖啡要趁热喝才有味,一口微苦,两口香甜,第三口脂腻最销魂……他像尾令人望而生厌的蟒,慢慢把弱女子缠紧。

川妹浑身立马起了鸡皮疙瘩,意识到入了狼窝虎穴,心如受惊吓的兔子“突突”狂跳,使尽浑身力气要挣脱起身,吕总,你……啷格能这样,女娃子我可是花骨朵儿,不是二货三陪女嗦!

这有什么不一样,哪个女人不是由花骨朵儿开放成的……吕作端露出丑恶面目,坏笑着,竟把罪恶的手由少女的胸而腹,要把情节往下发展。

川妹猛地挣脱站起,抡圆了胳膊“啪——”狠狠一掌掴去,吕作端半边老脸立马变成猴子屁股。

哪晓得吕作端不气不急不恼,复把川妹搂定,心里乐开了花。只有上品位上档次的处女才这般野头野脑,要是一句话就哄上床,还要得么?遂恬不知耻地道,你进了我睡美人酒楼就是我的人,你上了我睡美人老总的床就是我怀中的睡美人。莫不好意思,人嘛就这么回事。趁着年轻,该烂漫烂漫,该风骚风骚,一般女娃子想和我好还排不上队呢。

川妹气得浑身发抖,后悔那日不会在医院抽血卖凑足那三千块救命钱。白弟啊白弟,你咋不等姐手头有了钱再生病嗦!

吕作端又引诱道,星期天陪你到商场买些高档衣服首饰和化妆品,学着阿霞吧,日后小车进小车出,乖乖陪着我,先拿着这两万块……说着把两封大钞塞给川妹。

金钱买豪车买别墅、买官职买地位,买不倒姑娘的贞操!莫说两万,即便是二十万两百万,也休想买断我!龟儿子刨槽驴,砍脑壳的,万万不可栽他手中!川妹推过两封大钞,吕总,女娃子我、我、我……天哪,嘴唇麻木,舌头僵硬,竟言语不得。猛然间意识到中了圈套,意欲抽身而去,为时晚矣。双腿沉沉陷在沙发里,哪里站得起,一声哈欠,竟然睡着——老奸巨滑的吕作端在咖啡杯里做了手脚,这是他屡试不爽的下三滥,让好几个姑娘吃了哑巴亏,有口无处说。

午夜时分,川妹醒来,明白了一切,气得全身都要爆炸开来,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操起水果刀与吕作端拼命,要把龟儿子孽根给断了……

川妹流着热泪讲完,压抑许久的感情如江河决堤,一泻千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事情都给你说清楚了,驴种那龟儿子心太狠,把我们打工仔当成赚钱工具,城市不是我们混的地方!儿子被惊吓,哇哇哭闹不止。川妹轻轻拍打着宝贝,我们还年轻,一切都还来得及,要对儿子负责,赶紧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去发展你的电商吧……

白哥望着灯光下媳妇愈显憔悴的面容与委屈的目光,一脸铁青。如果老婆还以暴风骤雨,白哥尚可接受,如此出招,反让他良心备受谴责。想起病入膏肓时的雪中送炭,帮衬离开毡棚进得酒楼,一路走来,相牵相扶,相濡以沫,抡着的巴掌哪落得下,重重一掌拍到墙壁上,吕作端,老子要把你活活掐死!

次日,白哥砸了自己题写的馏金招牌,携妻带子义无反顾地逃离城市,杀回故乡。当然他内心并未认输,咬牙切齿发誓道,绿世界,老子迟早杀个回马枪,还要回来!

十一

吸毒少年“衣锦还乡”,在小镇弄出了不小的动静。

首先是乐坏了川妹婆婆白哥妈。浪子回头,为娘喜出望外,擦着满脸泪花,抱起胖嘟嘟的孙子亲了又亲,夸儿媳妇生得白净长得乖巧,在镇里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女子。再把儿子数落开来,说一去六七年不归家,老妈把头发都气白了,脸都盼皱了,心早操碎了。这下好,不但回来了,还带回个仙女般的媳妇抱回个白白胖胖的孙子来,我在众人面前也露得脸了……责备儿子也不先打个电话来,突然袭击,让人措手不及。白哥却说,是为了给老妈一个天大的惊喜!

公公是公务员,人事局上班,副主任科员。下班回来见儿子终于主动“归案”,本要三堂会审问个究竟,见携妻带子,转怒为喜,抱起孙子问寒问暖,与儿媳讲些家常白话,谈些亲家礼道。川妹得体地回答着,把老公描述的与眼前所见两相对照,觉得公公并非那么不近情理。哪家老爹不望子成龙,恨铁不成钢罢了。

再是震动了小镇。次日晚饭后,川妹随老公散步到雪山河大桥,遇到同学菲菲、阿浩、阿黑,都大学毕业、出人头地了。发小聚首,少不了长嘘短叹,约饭局酒局。还遇到最不想见到的校长孔文翰和最想见到的张丽梅老师。白哥亲切地与张老师打招呼,又给川妹作了介绍。孔校长好,张老师好!散步嗦。川妹恭恭敬敬地问好。

孔校长退休后患了中度脑血栓,坐了轮椅。铁打的校园流水的学生,桃李无言,往事如烟。你是刘北、北、戈,何何何……处发财?

白哥揶揄道,朽木不可雕也,儒子不可教也。学生顽劣不堪栽培,无脸见校长老师,正在重打锣鼓另开张。

孔校长讷言,青出于……蓝而胜、胜于蓝,后生可可可……搔着稀疏白发,随轮椅而去。

张老师接过孩子逗着,你们四川姑娘就是四个字,白净漂亮!乖宝宝,把这优点给发扬光大了。瞧这眼眉脸蛋嘴角,还有这油油的黑发,跟白哥一模一样。回来了,你妈放心,我也放心啦。我已搬到园丁小区,就是早先苗圃那边,周末约同学来聚聚,这些年,梦里时常梦到你,还有阿方……

岁月无情,张老师眼角皱纹愈加细密深长,头发略微斑白,过早出了老相。白哥背转身抹了把泪,一日为师终生为母,张老师身上兼有慈母与良师双重品格,是“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生动范式。

白哥的出现,引来路人驻足围观。毕竟,这个名头不小、放荡不羁的顽皮学生人间蒸发经年,如今携娇妻带爱子归来,不能不引起社会舆论的关注。当然,更值得关注的还在后头。

川妹给小镇带来惊奇,小镇亦给川妹带来欣喜。行走在城郊结合部成熟的豆麦田坝阡陌间,心里升腾起苦尽甘来的喜悦。你真是捧着金碗讨饭吃,辜负了这方水土。明早,我便去上班嗦。

上班?老公像被人在屁股上戳了一尖刀般跳将起来,没发烧吧,尽说胡话!说实在的,这么多年来,“上班”一词,想听又怕听,不想又不甘心。早八点,迎着清新的晨风和初升的太阳,西装革履去机关上班,体面尊严高贵。这对官二代富二代说来不算什么,可是对于自己这样的社会底层子女来说,算是祖坟冒青烟了。可是,逢进必考,逢考必“全大本”——这样的生活正在离自己而去,可望而不可及。

川妹说,临添一斗莫添一口,一下子添三口,啷格家庭压力山大。早晨你还在被窝头,我到街头转悠,见着个招工广告,好巧嗦,找倒去竟然是一家四川夫妻小食店,讲妥每月八百六十块工钱,一日三餐免费。蒸包子卖馒头,手上的活路半闲半耍,有钱不挣你是憨娃子嗦!

白哥方知究里。情况明摆着,啃老是啃不得几日的,也不应该啃,省城打工几年,除了打得个儿子,没攒几文钱。电商项目正在报批,阿浩帮忙着,手续繁多,得按程序一步步来,开张尚待时日。不想她竟有意外收获,解了燃眉之急,这川妹子就是了得!

对于这个快言快语的儿媳妇,婆婆宠爱还来不及呢,哪能让她起早贪黑去受苦,劝阻道,先歇着,带好我孙子,这比挣钱强多了。我做着公益岗位,好歹有份收入,饿不着你母子俩。

川妹说起早晨所见所闻,啷格三纵五横八条街小县城,四川老乡理发的、做煎饼蒸包子馒头的、卖土产杂货的,不下二十家。自己哪里比不过他们,懊悔来晚了,错过打拼好时候。

一席话说得婆婆眼泪婆娑,暗自思忖,这个不昌盛的儿子,逢得这么个贤惠媳妇,为娘我没白养他一场!

入夜,川妹在被窝里铺陈美丽的生活愿景,勾画细枝末节。先做着,好歹有些收入,再筹措些资金,物色间铺面,老公电商营销手续办齐,夫妻店炸炮仗开业,我给你风风光光当老板娘。

老公自顾读着砖头厚的《英语》,有些心不在焉,先依着我把最艰难的这门课程考过,再去开铺子不迟。明天开支百把块,先买四只白鸽喂起……

川妹火起,给他胸上一拐子,啷格不瞧瞧社会上混出些名堂的,有多深奥的文化,盐臼(研究)生杵臼生,挝子没得戏,擦皮鞋扫大街嗦!嗔怪着,抢过书来“咚”地扔到床后纸箱中。

白哥不温不火,起身下床拾书。

川妹一把抓住老公T恤,你这人啷格这种怪,明摆着电商前景看好,生意大有奔头,考试进机关的事,死了心吧!

白哥拉紧T恤,急忙关了灯……

十二

晨曦初露,秋风轻拂,一声清脆的喇叭,抖落川妹一身倦意,夜班车到站。她在心底轻轻呼唤,老公,儿子,我回来了!新铺面开张的礼炮即将点响,老公体检后就要去机关上班,全新的生活如愿来临。明天是中秋,后天是国庆,双喜临门,第一时间如约把国旗和中国结交到客户手中,家家户户一插一挂,城乡鲜红一片,喜气洋洋。客户口口相传,“川妹子”电商铺买的——那是多么具有穿透力和辐射力的商业广告!

开门一声喊,没人应答。拨老公手机,仍然关机。先按昨天上午的短信所嘱把鸽子喂饱放飞。八只洁白的鸽子见主人送来早餐,“咕咕咕”亲昵着,争先恐后争食,啄饱吃好,互相梳理着洁白的羽毛,宝石般晶莹的眼珠滴溜溜转,似乎向她表达真挚的谢意。笼门打开,一只接一只扑腾而出,飞向蓝天。立马拨婆婆电话,那端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川妹只觉天蹋地陷,一路哭喊着奔向医院。

三楼重症室,谭阿姨、相关科室主任和护士菲菲围在病床周围,白哥腕上打着点滴,鼻孔插着氧气管。婆婆紧紧抓住她颤抖的双手哭诉道,媳妇儿,白弟……怕不行了。儿子啊!苦熬苦撑,终要得个好前程,莫非你要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呜呜……肝肠寸断,哭得泪人儿似的。

啥子回事嘛?白哥……你醒醒,啷格是遇倒车祸,还是与人动了手脚?不就要体检了嗦……谭阿姨、菲菲,他没得事吧?说着扑向病床轻轻揭开被子。老公胸腹覆贴着一大块纱布,不省人事。白哥,白哥,你千万要挺住……川妹哭着跪下,求你们千万要救活他!

白哥下意识地拉T恤,一抓一个空,在川妹千呼万唤中微微睁开了眼,见是媳妇,嘴角动了动,不能言语,两行热泪“唰——”地流到嘴角耳边。

谭阿姨扶起川妹介绍说,酒精中毒,失血过多,疼痛性休克,肾衰竭。阿姨我医得好他身上的疼痛,治不愈他内心的创伤。一切救治方法全用了,相信他能挺过这关吧……

白哥笔试面试连下两城,天道酬勤,众望所归。本来要与川妹同上省城进货,因体检在即、电商特产单品线上线下销售业务火爆,小工刚上岗业务生疏,故没有前往。同学伙伴闻讯相约祝贺,喝了些庆功酒,乱了几日,在铺子里一边打理电商业务一边自我调整,准备应检。

前天,终日忙活,一身汗味。夜里他把自己反锁在即将开张的宽敞的铺子里,拧开水龙头,洗心革面,准备迎接新的生活。搓洗到胸腹,像突然踩到一枚重磅松发地雷般紧张起来,这可是件天大地大的事情,慌得非同小可——他误入歧途吸毒后神智不清时,老憨劫持阿方给他文了身。文就文得了,咋不文胳臂不文小腿而文在腹部?文龙蛇文蝴蝶飞鸟什么不好,偏偏要文成这个见不得人的图案?征兵拒绝文身者,他美好愿望变成泡影,招考公务员呢,不晓得录不录文身者?白哥顿时从波峰跌入谷底,由天堂坠入地狱。首先想到请谭阿姨做个手术把坑人害人的文身图案去掉,思来想去否了——这样的图案怎好请她做手术,羞死人!传承着母性血液的身体和生命,无限圣洁,岂能随意戕害羞辱?公务员是人民公仆,代表着党和国家形象,岂容污浊之身去亵渎玷污!挨千刀的老憨包,这图案几年来魔鬼附身般缠着我,整得我人不人鬼不鬼,无脸见人。老子要把你坟头刨平,把你骷髅当足球踢!

洗完澡,把体检通知书展开来读了两遍。为山九仞,功亏一篑,难道就这样前功尽弃、半途而废?列出了N个补救方案,终无万全之策。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单纯从经济角度讲,不入职也罢,但是老妈和妻子如何承受得起这沉痛打击?凝望着墙上挂着的亲手编织辗转相伴的大红中国结,终于抑制不住,失声恸哭起来……

校园广播响起,新的一天来临。白哥给川妹发了短信,嘱咐放飞白鸽。川妹随即回过短信来,他没点看。绝望中,拍开酒瓶盖,一口气喝下大半瓶。老婆有了孩子有了,文凭有了公考过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与其窝窝囊囊地活着,还不如壮士断腕,剜却耻辱,埋葬罪恶的昨天,以全新的风貌拥抱今天,奋斗明天!拿出夺得飞车贼的那把匕首,拭拭刃口,锋利无比。把冰冷的匕首贴在胸腹,将半瓶残酒浇下,上下刮擦,屏住呼吸瞪大双眼,牙齿咬得“嘎嘎”响,左手揪起腹肌右手挥动匕首“嚓——”地割将下去!

啊——一声惨叫,石破天惊!惊得隔壁铺子老板撞门而入,见白哥抓块皮肉握着匕首昏倒在血泊中,立马拨打110报案,叫120送医……

挺住!一切都好起来了,你不是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杀个回马枪嗦?川妹泪如雨下,浥湿被角。

白哥吃力地睁大眼睛,凝望着一生含辛茹苦的老妈和一路守望相助的娇妻,痛苦地喃喃,放飞,白鸽……

川妹推开窗户,一缕朝阳射进病房,抚慰着人们焦灼的心灵。“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鸽哨由远而近,蓝天下,白鸽飞翔……

2020-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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