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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泷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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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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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米饼+孔泷霆

米饼

孔泷霆

老客车站后那座灰扑扑的保安亭,像块被嚼烂的甘蔗渣,孤零零卡在城市的腮帮子上。墙皮脱得比八十老妪的牙还厉害。落叶堆成了楼梯,风卷着落叶在台阶上打旋,半截烟头蜷在墙角,活像条干瘪的蚯蚓,拼了命梗着脖子往天上看。

往上!往上……

还是从前小县城建筑的样子。鲜少有人踏足此处,年轻人忙!老人嘛,总是成群结队往广场公园跑。

陈强辙“呸”地吐出片茶叶梗,看它骨碌碌滚到落叶堆里,和半截烟蒂做了伴。他搓了搓糙米色的手掌心,老茧蹭着眼皮沙沙响。“小刘啊,送俩饼来,就前几天买的那种。”电话线在风里哆嗦。

风有点儿大了,陈强辙用糙米般的掌心揉揉眼,拉上门。

木门吱呀合拢,檐角蛛网垂着雨珠,轻轻一颤。

 

(一)

年幼的陈强辙追着父亲的斗笠跑,黄土路上扬起细碎的金尘。父亲回头,皱纹里嵌着的夕阳比晚霞烫:“慢些跑,莫摔了。”可他总也追不上那身布衣,像追着飘远的风筝线。

“爹!爹你等等我!”

“日头不等人嘞!”

前头戴斗笠的身影转过来,鱼尾纹笑成麦浪,缺了两颗门牙的嘴咧得能塞山核桃。小孩脸蛋红得发亮,汗珠子顺着脖颈往土布褂子里钻。邻居老刘总打趣:“老陈头,给娃戴个草帽能咋?”

“娃子皮实!”

“爹你看!”他指着天际燃烧的火烧云。父亲却弯腰割下一捆稻子,脊梁弯成古老的拱桥:“看啥云,回家吃饭。”

夕阳把土墙染成酱缸,小孩的脸蛋成了腌透的萝卜干。娘抄起沾水的粗布往他脸上抹,布纹蹭得皮肉生疼。“叫你慢些!他才多大!”

“嘿,这小子非要跟来!”

“怎的?田里长金子不让看?”

陈老爹念过初中,但也仅是念过两年,就回家收谷子了,四十好几娶了邻村年纪相仿的陈老娘。陈强辙出生时,老爹已经五十岁往上了,具体多少也不知道,按老爹的话:“没人得空记那玩意儿!”好几个月,他都没得到一个名儿,老母亲思来想去,不如就叫陈强,老爹嫌没新意,自己个儿又想不出来,就徒步到镇上等过年回家的“读书人”们,塞了七八个红鸡蛋,总是把这名儿给定了。先生说“强”字硬气,给老两口又添个"辙"字,说了意思——庄稼人不懂文墨,只觉得车轱辘印实在,能碾出活路来。

在村里的日子,本应该是中规中矩、顺理成章,但是陈强辙可不方方正正地过,今儿逗逗鸡,明儿扯扯鸭,就是猪儿牛儿的不敢碰,太大!村里地皮儿大呀,年纪小小的娃儿就翻山越岭啦!唯一烦闷的就是燥热的天气和高出自己一倍的“巨型”作物,具体是啥也不记得了,只知道当时挡着路烦得很!

八岁的时候,老爹走了,按老娘的话说,就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老娘不会撒谎,瞒不住呀,说着说着就捂着脸哭啦!小娃不懂,只是觉得心里难受,也哇哇跟着哭了起来。枫树落寞的叶划过时间分分秒秒,老爹在他的记忆里几乎不见,唯一记得,就是干活时他的步伐好快好快,怎么也跟不上的样子。

没过多久,门槛缝儿里长出新芽儿,老娘就把家里老宅卖了,跑到县城里找个活干。日子好些,租了个小店,卖饼。

枫叶红得滴血,爹躺进后山坡,陈强辙正坐在门槛上啃甘蔗。蔗渣漏进砖缝,蚂蚁排着队来搬。天上星星稠得像芝麻,一颗颗掉进他黑葡萄似的眼仁里,闪进山间不息的小溪,闪进心头半刻的光景……

老爹没带他去过很多地方,最远的就是隔壁新寨,毕竟老爹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镇上,偶尔跑五金店掂量掂量货色。

“星星,你说,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呢?”小孩捧着脸,蜷着身子,摇头晃脑儿的;在屋里削甘蔗的老母亲停下手中的刀……

村里的夜,多静呀!

(二)

如今陈强辙也是个年过半百的人,仍时时记得那天老娘带着自己离开村子的日子。烈日正浓,晒得他总感觉自己是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仙丹,转念一想就觉得不对,自己应该是孙悟空才对,如果是仙丹,不得叫人吃了去,万万不可!老娘叫喊着:“走嘞!娃!”

“还回来吗?”

“不回来咯!家都搬空咯!”

“那我得跟小鸡小鸭们……”

“莫去咯,我都卖咯!”

就这样,陈强辙被老娘连拖带拽地扯上隔壁老刘家的拖拉机,哭得撕心裂肺的,脑子里还想着昨前天刚出生的一窝小鸡仔……拖拉机突突冒黑烟,陈强辙哭得打嗝。老刘叔把着方向盘喊:“坐稳喽!”车斗里堆着家当,娘搂他像搂着炸毛的猫崽。灰土扑簌簌往嘴里钻,倒把哭声噎回去了。四平八稳地坐在老母亲怀里,眼睛向四周环顾着,瞪得老大。老母亲嘴角轻扬,料到一切的样子:“我跟你说莫哭,你不信,再像刚才那样歪起坐怕是要滚下去。”陈强辙没有说话,只是觉得路越来越好,自己的屁股也越来越安稳,整个人坐成一只小茶壶。

柏油路烫屁股,娘掏出米饼往他嘴边送,甜香混着柴油味。“不要!家里顿顿吃!”小孩梗着脖子看天,云朵追着车跑,追到镇子口就散了。

“刘哥!你吃不!”老娘朝着驾驶座的老邻居喊,车声太大,还多喊了几声。

“不咯!留给娃!”

陈强辙在心里暗自发誓,一定要把这一路上的风景都记得,之后自己偷摸儿跑回来;再者,外面的世界实在美丽,总让他感觉焕然一新,就像平日里面包车拖进村里难得的新鲜酱油。“嗨!真好看哩!”他心头这样想,嘴上也这样喊着,声音俏皮,逗得老娘和隔壁刘叔笑咂了嘴,灰还是大,呛着的老娘一边笑着一边轻拍着孩子:“你这小娃!咳咳……”

他仰头看见孤云掠过车顶,像头迷途的羔羊。母亲鬓角的白发被风吹起,掠过沾着米饼渣的嘴角。

灰尘此起彼伏,扬沙疏落,周围零星树木狠狠地矗立着、凝视着,无能为力地痛恨这一望无际的荒芜。无形的天,被风灵描摹出一缕弧线,那是云朵的身姿,摇曳、旋转,微微下滑,又顷然而下;它身后面,是活灵活现、忽蓝忽绿的背景板。怅然彷徨,叹孤云独舞,不知天下人间。陈强辙是它唯一的观众,靠着母亲,望着天空,一路远去,没有一样东西为他驻足;霞光半缕,确有孤云,与尔前行。

走过好几个镇子口,老娘眼睛睁大,瞅着路牌:“呀呀,这都开出去多少里地了哩!刘哥,我们下咯!”

“妹儿,不慌,以后难得再见咯,我送送你们!”

小孩不懂,母亲眼里的泪花,是过去多年的山沟村野、鸡谷人情,哪怕是常常饥肠辘辘扰人清静的大猪,想起从前骂骂咧咧舀猪食的时候,思来想去总感心头过不去,毕竟猪也没啥过错,不过是长得大些、吃得多些,天性展示得淋漓尽致些……

谁说只儿不舍家,老母难忘来时洼!

老娘细数了多年村落的沧桑,想起家里坑洼泥路和像是被鸡群啄食了千百万便的旧门槛——“我还记得,有几个窝窝咧!”她自语喃喃,落日沉没在眼里,又想到从前盖起新屋、扛起水泥袋的男人……

世事一场大梦,物是人非,但他们终究是守不住这最后的老物什,与落日共同沉入眼,万籁俱寂。

“到啦,刘哥!你怕是不认路!不用送咯!”

“以后,钱不够打电话!”

“好……”

老刘叔多送二十里地。娘攥着褪色的蓝头巾,看土路扭成麻花,看老屋化作小灰点。车停在县道岔口,老槐树佝偻着接他们。树皮裂得像娘的手纹,枝桠上吊着半拉破塑料袋,呼啦啦唱挽歌。

山谷回响,拖拉机摇摇晃晃地远去了,星星知道,小草也知道,老邻居跑了十多年的路,咋会认不得?不过相处多年,离愁别绪也必然难免,想多看两眼老邻居,哪怕就是多一段路,再多一段……

这一下,小孩好像懂了。小小的脸红红的,看着过来的路,踢了踢脚边的石子,眼眶满溢出一抹潺流,流进母亲心里。

“呀呀,莫哭哟,你看,那拖拉机像不像口大锅,还‘滋滋’冒起烟哩!”

夜幕降临时,母子并肩走着,老娘不语,怕再激起孩儿的离家愁绪。两人一起一落,由于身高的差距和崎岖的山路,走得歪歪斜斜,像一只被腌臭的老母鸡赖拖着腐朽的脖子,拉扯着断了一截的鸡爪往前走。“这啥路!难走!”小孩嘟嘟嘴,老母亲看到,恍过一丝笑容——无论如何,小孩不哭了。

走完最后一段犄角旮旯的山路,他们到了。

“娘,我们到了?”

“到咧!”

(三)

县城里人多车多,人贩子也固然多,老母亲紧抓着孩儿的手,握着全身家当。老娘盘算着之前找的一家“廉租房”,四处眺望着。他们来到一家小五金店,里面的老板是个中年胖叔,抽着廉价烟,满嘴胡茬,横翘着一只脚,上下打量了下这对穿着朴素的母子。

“买啥?”

“大哥,我是来问个路。”

“我不晓得!快走快走!”

……

天黑,但还好路灯够亮,比村里的亮好多!

母亲问了好几个人,陈强辙全程没有说话,眼睛睁得老大,也在打量着那些打量他们的人,他总觉得那五金店的胖叔长得太粗野,但也不知说什么。

左右打听,总有些好人,终于找到了地儿。

五金店老板翘着二郎腿,烟灰弹在娘补丁撂补丁的衣襟上。“廉租房?”他乜斜着眼,“押三付一。”娘数钱的手直抖,毛票上的油墨味呛鼻子。

屋子不高,有些陈旧,门口有一株老槐,摇摇欲坠,像个垂暮老人,斜靠着黑色裂缝的墙壁,眼睛眯起,磨蹭着走不起路来。房内,毛胚里加了些简单家具,能维持日常,就是太冷太热的日子得另寻他法。天花板有些角落地方是黢黑的,结了蛛网;地板踩起来嘎吱一下,让人心有余悸,怕是下一秒就有老鼠从里面蹿出来。

陈强辙跑到小床上一坐,整个屁股扎扎实实地陷了下去,吓得他猛地起身,回头看,床铺缓缓恢复原状。

平复了好几次心情,他终于鼓起勇气继续坐在上面,感觉自己像个露了馅的汤圆儿。

夜雨敲着铁皮棚顶,陈强辙陷在弹簧床上数霉斑。墙根蟋蟀叫得欢,他突然想起村口晒谷场。

一辆小推车,一样的破旧,上面还糊着上一摊生意的字,老娘动手去撕扯,好半天才撕下半个字儿来。“娘,你为啥不贴个新的上去盖住?”

“钱少,省着用,先撕下来,也能卖着。”苦笑着,笑出两汪月牙泉,恰似身后老槐带光一般景色。

车轮坏了一个,老娘很是愤愤不平:“这破车!还卖老娘这么贵!”车玻璃上有些划痕,估计是先前老板不注意或是些“顽皮”顾客的“杰作”。

老娘前后左右细细打量了这个“重金推车”,微微点头,又面若莲花:“没事儿!还好它大,哈哈!”

看着母亲笑,小孩也跟着笑了。

管理来了,走两步,扶了扶鼻梁上的眼睛,穿着一身简陋的装束和拖鞋,风尘仆仆的,离远了一看倒不像管理,像车夫。按老娘之后的话说——“还没我那走了的老公洋气!”

“我看看,你们是长租?”

“是嘞。”

“好,先交半年,然后还有押金。”

“要交这么多?”

“就这规矩!”

“三个月嘛。”

“不得行不得行。”

“四个月?”

……

晚上的云格外沉,星星也被遮得不会眨眼了,小孩趴在床边,瞪着眼使劲看着,只见着两颗微微亮着的星子,却看见几大根“粗制滥造”的大枝干。老槐的枝桠被风吹起的时候,轻飘飘的、软绵绵的,上面的叶子像回光返照的最终狂欢,上下凌乱地起舞着。于是,他撇撇嘴,也懒得嘟囔,随即瘫倒在床上,像个未成形的棉花糖。

“儿啊,娘明天就出摊,你好好看看山外面的样子。”

……

“听到没!说话!”

“听到啦!”

他双手捧着大头微微侧身,看着屋顶那盏忽闪忽闪的唯一灯泡,心想着它好孤独,一个人在房顶吊着,连从前相伴的蜘蛛也只留下蛛网便“薨逝”了……陈强辙甩甩脑袋,心里念叨:“想的啥乱七八糟的!”静下心来,他畅想着明天、后天、又一天的日子,憧憬未来,然后睡意深深……

像问星星的时候一样充满好奇。

(四)

陈强辙只记得昨夜入睡时,弯起大拇指钩住了食指,嘴角渗漏的口水惊得他清醒一丝,用手胡乱擦拭便翻身作罢了。

晨光熹微,往窗帘的另一面灼蚀,有些东西若隐若现的。他脑子混乱地记得门把手似乎扭动,又静默地转回去;随后就是吭哧吭哧“老牛拖破车”的声音,那声音总是断断续续,让他感到头疼脑热,他知道是老娘怕扰了他,但这样“间断”的呼声,反倒让他倍感痛苦,心头默念:“还不如一口气拖完……”

然后,他携上自己用了五六年的小麻布包,去了。他没见过地上排排平铺的砖块,飘着雨,一脚上去,灰黑的泥浆就从下边涌出,溅了大半个裤衩子。他的脸整个难受成了个“囧”字,一旁买两根葱的大爷瞅着他,露出两行稀疏且错落的半黄齿:“这石板踩不得,踩不得!”陈强辙转头看他,心想这老头看着可和自己差不多的窘迫,一把旧拐,上了年纪的衣履,和苍白稀疏的发,以及第一眼就吸引住他的一口散牙……

这活脱一只老鳄!缺牙巴的!

“小娃子,”老人缺牙的嘴漏着风,“这路专挑生人欺负。”

陈强辙愣上好几秒,许是家里老人早早西去,村子里也少见这般苍老的,按理说村里应当是多的,不过他从前哪有心思看那般真切!

“谢……谢谢……”

老头一笑:“莫事,老夫先告退。”

他仔仔细细地瞧着,老头走一步嚼一口葱,一阵风把那大葱的气息传来,夹杂这雨滴的“水味”,让人有些一言难尽,感觉像吃了剩的秸秆又糊了一把煤灰,总是不爽的。陈强辙没法,只好撇过头去,从包里掏出老娘早上备好的米饼,只是压在包里,碎成几半,不当心掉下来两块。“可惜了了!”他心里边可苦地嚎叫。鼓起嘴气不过,便一股脑全塞嘴里,一时间塞不下咀嚼着还跟弹珠似的蹦跳出几颗渣滓,那颗颗“弹珠”落在嘴里,起起落落的、嘎嘣脆的,可是让小孩尝爽了,眼睛眯成一条缝儿,朝前面那家小铺看着,不认得前面字,只识得一个“鸭”字……“早晓得以前多认哈字咯!真是!”他往店里走,觉得好香!趴在展柜玻璃上,看着里面成堆的鸭子,被考得红红的,满是卤香!自己个儿心里打架了:“你咋晓得是卤香!”“渗出来嘀!”

石板路沁着晨雾,陈强辙踩出串泥脚印。卤鸭店玻璃柜油光锃亮,店里的店员大姐看他痴痴的,靠在门框上笑着招呼:“小弟,尝尝新卤的鸭翅。”他攥着米饼渣往后缩,裤兜里钢镚叮当响。

陈强辙吓得“花容失色”:“不,不了……”大姐瞧他怯生生的,回想自己刚才也不至凶恶,歪头问:“怎的?”小男孩含着头,小破鞋往地上摩擦摩擦:“没……钱……”大姐愣了一下,笑了:“不怕!姐请你吃两块!”油脂顺着指缝滑到手肘。

……

小男孩第一次走进店面,看着墙上粘贴的墙纸,不失洋气的壁灯,还有“吊顶”!简单的那种——大姐跟他说的,问就是没钱整高大上!

“咋样,姐卤的鸭子好吃吧!”

“好吃!”他笑得可欢,“姐,姐,你吃米饼,我娘做的,可香!”

“好嘞,我瞧瞧。”大姐捻一小片放嘴里,不知不觉就“吧唧”起来,“嗯……真是香咧!小弟,你娘这手艺可真了得,主要是味儿独特,外边儿啊,还真不见香成这味儿的饼!”

“姐,你叫啥?”

“我叫王婷,叫我婷姐儿!这名儿还是我爹进城里卖货学来的!”

“好嘞。”

下午的太阳有些热烈,陈强辙搞不懂,明明早上还雾蒙蒙的,他往店里一坐,卤鸭店里倒还来不少客人,镇子小,街坊邻里都好奇这新来的小娃娃。那邋遢大爷也拄着枣木拐晃进来,跑来了,仅剩的几颗牙上还粘了葱花皮,嘴巴一张便是大嗓门儿夹杂着“葱香”:“啊呀呀!这小娃我见过!清早啃泥巴哩!”老袁头缺牙的嘴漏满风,满屋子哄笑惊飞了梁上雀。卤鸭店打扫卫生的张婶子被醺得够呛:“老袁头!别一惊一乍哩!人小孩不要脸面?还大张旗鼓嘀!刷牙去!”引得众人大笑,老袁挠挠秃顶,谄笑:“小娃娃,对不住哈,老头我平常喜欢凑点儿热闹!”陈强辙可没见过这场面,忙笑起来:“莫事莫事,大爷您坐。”张婶子忙接话:“呀……”谁料已来不及,老袁抱着拐一屁股坐下,张婶一脸无语:“这可不像您平日那慢啊!”老头俏皮一笑。陈强辙没懂,好奇地问王婷;“哎呀你是不知道,袁老爷子是个健谈的人儿,年轻时候打过仗、开过店,大小买卖都做过,赔过也赚过,谁知做好几年下来还跟从前一样。后来进城里的厂子当个小工,勉强过日子,一辈子没找老婆。人到中年那阵为生意、为老婆操碎了心,头发就掉的掉、白的白,后来爹娘走了,自己个儿过日子,越老反倒越看得开,活脱一个‘老顽童’!平常没事儿就跑人店里、屋里坐,坐下就唠嗑,从光辉岁月到奇闻异事,真是一件儿不少!一坐下啊,就是老一整天!”陈强辙听得眼睛发亮,王婷把他拉到一边,喝口水继续眉飞色舞:“一开始,大家都觉着稀奇,这老头以前独来独往的,看着憔悴得很,现在反倒健谈起来,特别是各家各户的小娃娃,每次最喜欢掐着点儿跑店里听,顺带买点儿货吃……后来没多久吧,老爷子故事讲完了,还在反复讲,人就散了去,谁料这老头还爱跑店里坐着,也不买东西,就喜欢找人唠,整天整天的,店里都是大葱的味道……”

陈强辙咽一口口水,看到面前的大姐又是皱眉又是叹气,晓得那袁老头不好“对付”,但是他也知道,王婷心善,怎会乱赶人走?

小男孩两步跑到老袁面前,标准地敬了个礼:“爷爷!我想听您讲故事!您带我逛逛城,给我讲讲故事吧!”老头儿可乐儿:“好、好!真是好娃儿!哈哈!”一老一小就这样往外走了。张婶忙打开门散气:“哎妈呀这老头儿,今儿又加量了!”王婷听到止不住地捂嘴笑……

出店门,老头领着小孩往十字路口走。“爷爷,您尝这个!”陈强辙掏出两片米饼,老袁接过:“这啥啊?”“这是我娘做的,可香哩!”眼睛一闪一闪的。“好嘞,就是硬了点,怕是嚼不动哟!我拿一小片含嘴里!”老头儿扯了小块朝嘴里一扔,抿起嘴来,上下嘴唇跟吊床似的摇晃,怕是下一秒要漏出口水来。“香……嗯!真香!”老头一边抿嘴一边极力克制着口水的“一泻而下”,小孩笑眯眯的。他们来到十字路口,老袁指着路标:“看到没?这就是爷爷当年帮着弄的喔!那时候可新呢!现在……”那歪斜的路标上写着“X家路”,前面那个字已经看不到,一整个锈迹斑斑的,像个破碎的旧茶壶碎片,上面还浸着茶渍……“可惜咯,老家伙咯!以前有个毛娃儿,开车给撞歪了,真是给老子气得!没话讲!”老头每次说到这都气个半死,然后调整下状态继续,“以前这是胡家路,后来非得说老式,要改名儿!谁他妈让他改了?嘿,就非得改!说是改,半天下不来个名字,我老头都想了好几个也不听,老路标也不让换,我看,就是不想换这老的标牌!嫌累、嫌麻烦!”老头愤愤不平的,说累了坐在旁边的石墩上,小孩又给他递来一块米饼。“算咯,牙少口水多,没这口福!”小孩看老人耷拉着脸,像一只失落的老龟,便一言不发地对着他灿笑着,老人也跟着笑了:“你这小娃,跟我小时候一样一样的,喜欢笑哈哈!”他们顺着胡家路往前走,老袁顺了顺气:“以前啊,这里是富贵人家的街,那家人姓‘胡’,所以就喊叫‘胡家路’,那可是个大家族哩!我们大多祖辈都在他们家务农做工哟!”陈强辙听得忘了脚下,被石子绊住,差点摔个“狗吃屎”:“再以前哩?”“再以前啊,不晓得咯!但是我还记得我当兵的故事!有一年大旱……”小孩越发喜欢听下去,蓦地感觉这老头不像之前看到的庸俗邋遢,主要是,少了点浮夸疯癫,更显和蔼可亲了。

他们从朝阳走到午后。

(五)

往前走,到了镇上车最多的一条路。

“新修嘀!可宽大着哩!上面来领导最先带来的就这条路!大城市的车也是从这进!”老头咳嗽两声,“我要回咯,老了老了,走不太远!你自家逛着,这边我也不咋来,说不了啥。”老袁说是往家走,可陈强辙明明看到他转身进了一家西餐厅。还真是老顽童哩!小孩心里想。

远方,是一片施工地,施工地隔板前面,站着自己的老母,守着米饼摊像棵歪脖子柳。

施工地的隔板锈迹斑斑,像块永远愈合不了的伤疤。陈强辙躲在广告牌后,看母亲对着路人弯腰赔笑。她鬓角的白发比初雪还亮,在风里忽明忽暗。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看母亲做米饼、卖米饼,闲下来摆弄些东西,什么东西?怎么也看不清,小小的一张。他看到母亲对着来往的人吆喝、微笑,没人的时候就长松一口气。有人嫌弃、有人欣赏,有人驻足,也有人视而不见。时常遇到几个通情达理的顾客,能包容些瑕疵,还聊着天熟络起来,大多都是带个小娃,感慨老娘的艰辛:“你也带个娃?哎呀,那可真是辛苦,这年头钱不好赚呐!”

但是,遇到这样毕竟是少数,大多数时候还是很多人径直离开,甚至没有瞥一眼。为了赚钱,老娘招呼着大白天醉酒的“酒鬼队”,差点被掀了摊子;原来驻扎的老摊主容不下老娘,娘只好挪捡起碗底印着红双喜、碎成八瓣的瓷碗,躲得远远的,孤立无援……陈强辙认认真真地向摊位看着,每来一个客人他就在心里打鼓,乒乒乓乓,希望那人能留下来,哪怕瞥一眼也好,他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但是总是希望母亲的吆喝能有所回应,多年以后他会明白,小小的自己只是拼了命地想维护母亲那在来往路人眼中微不足道的尊严。

是啊,哪怕是看一眼呢?但是、但是!行人总是来去匆匆,或许在想工作、想生活,接着一通无法挂断的电话,拿着一样不能不送到的物件。他看到老娘的窘迫,也深知自己的无能为力,手里死攥着老娘留给他买饭的钱,没用。“吃了两块鸭子,够了!”他在心里自言自语着。

老娘靠着休息,昏昏欲睡的时候,陈强辙悄咪地跑过去看了她摆弄的东西,一张小照片,轮廓清晰着呢,是自己小时候,多小?刚出生那会儿!——老娘告诉他的。老爹走的那几天,老娘眼睛红红的,但每次见到他就拿出这张照,轻言细语地说着:“这是你刚出生那会儿,我们从不照相的,为啥?多贵啊!刚生下来总得照一张吧?就留了一张。你看,你那会儿非得摆个苦瓜脸,平常不是笑得可欢?你小时候的事儿啊,可能都不记得了吧?我跟你说呀……”那几天老娘唠唠叨叨的,一直跟他讲小时候的故事,每次讲故事,都要给他看这张照片……

他悄咪地跑回去,躲在电线杆后面,捂着小脸。他没笑,试着忍住不哭,有些忍不住,渗出几滴,没留下来干了。他记得清晰,老娘是不准他哭的,因为只有不哭不顾,才能一直走下去。小时候的故事讲完的那天,陈强辙躲着哭,被老娘发现拽了出来:“咱得向前看哩!你爹没了,娘在这!这路啊,照样走!不许哭!”他吸了吸鼻,把眼泪憋回去,静悄悄地睡了。他想,或许是自己太不愿相信,老爹就像自己小时候的故事,再也不会回来。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走下去。

他转过身,看到面前黑白小贴纸:“开锁11122XXXXX”的小纸条,觉着新奇,研究了起来……“小娃,看好包哟!”环卫大妈拍拍他的肩膀,“差点遭偷了哟!平时要注意!”回过神,一个黑衣男往街对面疾步走去,那是老娘的方向。他急得即将冲过去,可那男的自顾自从旁走了。也是,老娘那有什么好偷的呢?偷零碎的米饼,还是偷围裙?他松了一口气,有时想想,穷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不会被小偷盯上了。

老娘做足了米饼,就独自发呆,时常掏出些照片。她的手指抚过泛黄的相纸,仿佛在抚摸某段沉睡的时光。强辙看见她的睫毛微微颤动,像蝴蝶在记忆的湖面点起涟漪;总是慈爱、总是温馨。她脸上洋溢着微笑,不是那么热烈,也并非那么冷淡,只是充满了一种细水长流的、清新淡雅的微光,倾洒进了陈强辙的心里,温柔地敲了敲、转了转……

陈强辙还是远远看着,抱着贴满小广告的电线杆,默不作声。

他看了很久,直到老娘开始收摊。

从日影微斜到夜幕降临。

(六)

一连几天。

夜幕渡过电线杆,米饼香缠着卤鸭味飘过整条街。陈强辙蹲在广告墙根数蚂蚁,水泥缝里钻出星点绿,是老家的野苋菜籽也发了芽。

老槐在夜风里咳嗽。陈强辙数着天花板上的蛛网,听母亲在隔壁屋翻找照片的窸窣声。“娃儿你看,她举着褪色的照片,你爹抱你照个相,手抖得像筛糠。

照片揣在娘贴胸的衣兜里,汗渍晕在边角,皱了。陈强辙记得娘对着油灯的絮叨:“你满月照的,照相师傅说娃哭得凶,我偏说这是要强,就是嘛……”煤油灯花“啪”地爆开,泪珠子就掉在照片上。

月光漏过窗,在照片上。父亲的笑容被岁月浸得发黄,斗笠边缘沾着那年的稻穗,金灿灿、晃悠悠

买个饼吧。母亲的声音日复一日被汽车鸣笛碾碎。

收摊的推车吱吱呀呀响,满地黄昏堆积。陈强辙跟在母亲身后,看她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边渐落的星云相接

他似懂非懂。

清晨的曦光是你我日暮的长影是别离

 

相关信息:

真实姓名:孔泷霆

身份证号:520102200606043010

就读高校:南京林业大学

专业:汉语国际教育

联系地址:贵州省贵阳市云岩区花果园中山公馆一栋一单元2901号

手机号:13098517888(微信同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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