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那个妇人径直走进政府办值班室的时候,刚好轮到我值班。
“今天,老娘其他的事情都先不提,就只反映一件事。”刚进门,妇人便大声直嚷嚷,破口大骂起来,“老娘要是放过这个卖X婆娘,老娘就不是人X出来的,老娘就不叫胡美仪!”
妇人四十来岁的模样,皮肤黝黑,身材敦实,粗手大脚,面相强悍。一双三角眼,盯着人看时,放肆而不无挑衅,那眼神,仿佛一把钉钯,被一名孔武有力的壮汉,运足力气,抡圆双臂猝不及防地挖了过来,让人避无可避,就被它狠狠地挖死嵌牢,焊紧钩铁。
她的身后,有个大约六七岁的瘦小女孩子,一只小手,被这个自称胡美仪的妇人紧紧攥着。小女孩小跑着跟定她,由于妇人步速快,小姑娘跟随的脚步,有些踉跄。
妇人闯进值班室,咋呼呼地坐到一把椅子上。口里还不停地大声叫骂,满嘴污言秽语。一边骂,一边把小女孩一把扯到了身边。
胡美仪,我此前没有见过这个人,可她却大名鼎鼎,起因是城市改建拆迁时,拆到了她家的其中一幢房屋,赔偿方面,始终难以让其满足,她反反复复找领导麻烦。而且,找麻烦的手段极端,无所不用其极,在男性领导的办公室,脱裤子露屁股的事情都干得出来,令很多领导心头发憷。据说,从找麻烦的过程中,她得到了不少甜头,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成了找麻烦的专业户。
传说中的胡美仪就是她啊,我可得小心对付。
已近初冬,天气有些寒冷,小女孩子穿得不多,瑟缩着瘦小的身子,站定后,一双圆圆的大眼睛,便直直地盯着我。在脑后扎成马尾的头发,稀薄而脏乱。鼻涕赫然挂在小嘴上方,快要触及上嘴唇了。
妇人骂声不绝,声震屋宇。
今天值这班,什么运气啊。一大清早,便碰到了这样一个刺头。
我定了定神,拉开办公桌的抽屉,从装面巾纸的小塑料袋里,取出一张面巾纸,站起身,缓步走到妇人和小女孩子面前,把纸递给那个小女孩,尽量温和而又清楚明白地说:“小姑娘,揩一下你的鼻涕。”
小女孩接过纸巾,没动手,仍睁着圆圆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走回办公桌前坐下的我。
正在叫骂的妇人,停顿了一下,歪头看了看小姑娘,一把扯过小姑娘手中的纸巾,粗鲁地按在小姑娘鼻子上,大声而严厉地命令到:“擤!”小姑娘用力擤了擤鼻涕,妇人揩了揩,转手便把擤完鼻涕的脏纸巾,甩到了椅子旁边的地上。
我看了一眼大门旁边的垃圾篓,没吭声。把办公桌上那沓信笺纸摆正,拿起笔,看着妇人,开口问道:“你要反映什么事?冷静一下,慢慢给我说说。”
我一边问,一边在信笺纸上写下日期。作好记录准备。
政府办现在的工作情形如何,我一点儿也不清楚。二十多年前,政府办秘书科有条不成文的规定,每位秘书都要值一天班,接待来政府办反映问题的群众。值班的秘书,负责记录、听取情况,接收反映问题的材料。涉及事项属于哪一位副市长分管,下班前把材料转交给那位副市长的秘书,由秘书转呈领导。遇到表达了诉求,递交了材料还不打算走,一定要面见领导的,也由值班秘书,将来人引领到到分管领导的秘书办公室,先由秘书负责接待,酌情处理,认为确须面见领导的,再安排见面,或者另行约定会面时间。
秘书工作练达,沉稳老辣的,自行将反映问题的人员反映的事项,转交给所涉部门处理,事情在其手中,便可搞定,用不着领导再行出面。处理完毕后,找个恰当的时间,向领导汇报一下,让领导知晓就算了事。
我到县级市政府办秘书科担任秘书的时间不长。当时,分管政法工作的陈副市长,需要从政法队伍中,寻觅一个文字功底强,综合素质还算过得去的人,充当他的秘书。我在公安局办公室,一直承担着文字工作。当领导找我谈话,表明其意图时,我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下来。惟一提出的一个要求,就是我的人事关系不离开公安队伍,去政府办工作,算是临时借调。换个工种,换一下工作环境,也算是丰富一下自己的人生阅历,不为坏事。
给小女孩递纸巾揩鼻涕,这个动作,暂停了一下妇人的暴躁和怒火。她稍微平静了一些,让我得以了解事情的经过。
妇人说,她叫胡美仪,我记录时,她特别强调,胡是古月胡,美是美丽的美,仪是仪表堂堂的仪。“我也是个有文化的人,以前还是供销社的一名职工。”妇人愤愤不平不停地表示。
头一天中午,妇人带着她的女儿,就是她身边这个小姑娘,在市区的清官亭公园里玩耍。小姑娘被一个拄着拐杖的女人,碰到了一下。本来是桩小事,可拐杖碰到了小姑娘的那个女人,竟然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妇人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两人为此争吵了起来,最后动了手。据妇人说,她挨了那个女人几拐杖。
听了胡美仪的叙述,我颇为吃惊,如此强悍的一个妇人,公然被另外一个女人打了几拐杖,如果情况属实,打她的那个女人,也绝非平庸之辈。
“何丽其实就是个杀人犯,就是个烂货,她以为她是什么好东西,以为老娘不知道她的底细。”胡美仪唾沫横飞,又开始谩骂起来。“也是政府过于软弱,公然把她那种烂得舀不起来的东西,从监狱里放了出来,重新做烂事。她祸害了她男人不说,还要祸害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我要见陈副市长,让公安局把她抓起来。重新关起来,让她把牢底坐穿。老娘即便卖了几幢房子,也要到处请人,收集证据,把她杀害她男人的事,清清楚楚地抖落出来,让世人都知道,这个骚X婆娘的本来面目。何丽这个烂货,以为她在青云市是个名人,了不起,这个骚X,她是名人,老娘的名气,难道就比她小?惹着我,哼,老娘要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何丽?这人我不认识,名气倒着实不小。也是个出了名的专找麻烦的人。这下可好,两个因专找麻烦而成就了鼎鼎大名的女人,碰到了一起,还发生了摩擦纠纷,正所谓铜锅碰到铁刷把,可有得一番好戏要上演了。
费了很大的劲,我才向胡美仪解释清楚,陈副市长到省城开会去了,不在办公室。她反映的事,要先到事发地点,管辖清官亭辖区的北城派出所报案,由派出所的警察出面,调查、处理。如果她的确受了伤,要先到医院医治,随后,再做法医鉴定。如果她所说的何丽,对她所造成的伤害,的确构成了伤害罪,就可以将何丽绳之以法,关进监狱。
可能是我所说的,“就可以将何丽绳之以法,关进监狱”之类解释性的话语,说到了胡美仪的心坎上,她忽然咧开嘴,笑了一下,一双三角眼,变得格外发亮,喜气盈满眼角眉梢。
“那好吧,依人劝,得一半,今天我就听你的。马上去派出所报案。”她站起身来,神色又变得异常凝重。“陈副市长回来,你一定要把我反映的事,向他单独汇报清楚。之前我反映的落实房产的事,今天就一句不提,你要记好喽!”
我表示一定要向陈副市长汇报此事。她这才心满意足地拉着小女孩,向门口走去。刚走到门口,胡美仪又骤然转身,望定我,不无轻佻地说:“小伙子,你态度不错。说实话,你还真像我的初恋男朋友,就因为他,我才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说完这话,她还比出一个撅嘴撒娇的动作。一闪身,消失在门外。
犹若芒刺在背,又似胸前冷不防被人塞进了一大砣冰块。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呆了呆,站起身,把办公室窗户打开,让冷咧的风,猛然吹灌进来。深吸了几口气,才觉得办公室的空气,变得正常起来。
有些女人,天生不适合撒娇。比如胡美仪,她唾沫横飞,满嘴污言秽语,破口大骂的样子,相对于她的“巧笑”“撒娇”而言,更少些违和感,好歹还在正常人能够勉强承受的范围之内。
我刚把胡美仪反映情况的记录材料装进文件袋,把她扔在地上的脏纸巾清扫进垃圾篓。办公室又走进了一个女人,她中等个子,穿了一件驼色风衣,文文静静的模样。
“我要见一下陈副市长。”我还来不及开腔,走进办公室的女人便微笑着冲我说。
“你是?”我看着她,拿不实在她的身份。是哪个单位的职工?领导?还是陈副市长的熟人、朋友,路过政府办,顺便进来拜访拜访,叙叙旧、聊聊天。
“我叫何丽。找陈副市长反映点事。要请求他出面协调有关部门帮我解决。”
何丽,一听这名字,我忍不住从办公桌前站了起来。难道,眼前这个女人,就是刚才那个悍妇胡美仪提到的何丽?
“你请坐。陈副市长到省城开会去了,我是他的秘书,有什么事,你先对我说,等他回来以后,我会向他汇报。”我示意何丽坐下慢慢说,一面尽力掩饰自己一听到她的名字时,那种过分惊异的尴尬。
何丽缓步走到正对办公桌的椅子上坐下。我注意到,她的手中,拎着一根略显笨重的龙头拐杖。
何丽眉清目秀,嘴唇特别簿,口才极好,说起话来,逻辑严密,令人难以质疑。
据何丽说,她昨天就是走运气,没看到胡美仪母女俩坐在那里,从她们面前走过时,不懂事的女孩子突然身子后仰,双手撑住长凳,双脚上下蹬踢,自己把自己当成一块翘翘板玩耍起来,何丽的风衣,被胡美仪的女儿踢了几脚,印上了几个小脚印。
“小孩子不懂事,我根本没打算和她计较,只是本能地瞪了小姑娘一眼。她娘胡美仪不但不为孩子的过错道歉,反倒对我破口大骂。我惹不起,躲得起,半句嘴不敢还,只想拄着拐杖早点躲开,想不到她还是不依不饶,揪着我就打。我被她打得眼冒金星,现在脑壳里面,还在嗡嗡作响,估计是得了脑震荡了。”何丽说话,虽然轻言秀语,但语速特别快,很难容人插嘴。“我就是命苦啊,开个杂货店淘生活,勤巴苦挣地过自己的小日子,谁知道祸从天降,老公被人害死家中,仇家是谁都弄不清楚,自己倒被诬陷进监狱,被白白关了半年。这件事,现在还没给我解决清爽。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不,就是不小心从胡美仪面前过了一趟,被她女儿踢脏衣服后瞪了一眼,就被她又是辱骂又是追打,政府要为我作主啊,不然我这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看着眼前这个口若悬河的女人,我的内心惊异不止。
原来何丽就是她,她就是那个何丽!
几年以前,青云市曾发生过一起案件,一个男人被杀死在自己家中,凶手还纵火焚烧尸体。邻居察觉房间冒烟,及时报警,消防出警迅捷,及时将火扑灭。经初步调查,案发时,死者家中门窗完好,没有外力破坏的丝毫痕迹,死者生前饮酒过量,在床上酣睡中被人用刀捅死。综合相关迹象研判,死者的老婆有重大嫌疑,便被羁押起来。后来,由于证据不足,死者老婆被释放。随后,获得了国家赔偿。但事情并未了结,听说那女人几年来不断找相关领导麻烦,成了一个令人头疼的难题。
我在公安局办公室工作的时候,除了拟写文件,撰写领导讲话稿,写工作总结、先进材料,也兼干对内对外的宣传,但我了解的案件,仅限于已经侦破完结的,至于那些悬而未决的案件,就只是道听途说,难以一窥究竟了。
听到何丽的叙说,我才明白,眼前这个娟秀的女人,就是那起案件当中受害者的老婆,也是曾经被纳入侦查视线的犯罪嫌疑人。
那起积案,真凶究竟是谁,直到现在,仍旧了无线索,疑云重重。
“胡美仪是青云市出了名的恶人。沾惹上她,吓得我昨天晚上一夜都睡不着。现在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说话都前言不搭后语,我真的被吓坏了,她好恐怖啊。”何丽边说边抚胸口,作出一副瑟缩畏惧的样子。
虽然明知何丽言过其实,表演出的恐惧与内心的淡定并驾齐驱,但她那种楚楚动人的弱女子形象,的确会激发出多少豪情男儿怜香惜玉拍案而起拔刀相助的广博情怀。
趁着何丽连绵不绝的叙述稍有中断,我赶紧插话。“听你说起来,你和胡美仪,以前就是认识的?是熟人?”
“认识,找领导反映问题的时候,大家都见过面,熟人倒算不上,她那么低的素质,我咋个好意思和她成为熟人。”
担心何丽再次滔滔不绝下去,我赶紧插话:“昨天你们俩之间发生的这件事,你先得去公安局报案,由事发地的辖区派出所出面处理。”
“我去过了,公安局那个矮政委。”何丽说到这里,略微顿了一顿,用一只纤细的手,在自己胸前比划了一下。“我虽然是个女人,个头也不算高,可那个政委,可能只及我这里这么高。”她在她那看起来不算硕大,但却结实紧绷,线条优美的乳房处,动作不无夸张地比划着。
想起政委那严厉而矮小的模样,如果他知道自己竟被何丽这般描述,不知道该如何气血上涌,恼羞成怒,我差点儿忍不住笑出声来。
“政委姓袁。”我竭力镇定自己,装成没有听懂何丽明显带着羞辱性的称谓。
“我知道他姓袁。”何丽赶紧接上话头,“我说的是他个头矮。我不但知道他姓袁,而且还知道他的很多很多事情呢。哦,对了,胡美仪之所以这么拽,就是因为袁政委的老婆,是胡美仪的堂姐。”
何丽一边说,一边作深思迷茫状:“也奇怪哦,进公安机关,身高有严格规定的啊,他那个子,是怎么混进去的,而且,还公然成了领导。”听得出来,何丽对我们公安局的政委,有着很深的成见。“来你们政府办之前,我先去公安局,一进去就碰到了那个矮政委。我还没开口,他就像个婆娘一样,又往地上吐口水,又把头扭过来转过去的,表现出对我的极大不耐烦。我问他,是不是撞了邪,被哪个娼妇婊子,恶灵附体,钻进了他身子,与他合二为一了,他个子虽然不高,但好歹勉强算是半个男人,怎么表现得比个婆娘还要婆娘一些。往地上吐口水、扭脖子甩屁股表达不耐烦,这种行为,是男人们干得出来的吗?他指责我见到他时丧嘴垮脸的,我便质问他,你以为你是谁,一见到你,我便要大声欢呼,兴高采烈地跳起来鼓掌!”
何丽边说边站起身来,比划着她与政委见面交谈时彼此的体态、言行。令人叫绝的是,她活像个出色的演员,一人分饰两个角色,却各得其妙,形神毕肖。
“矮政委叫我严肃点,有事说事,不要扯蓝天网(“扯蓝天网”系滇东北一带的方言,是“东拉西扯,找闲话聊不着边际的事情”的意思)。”何丽比划累了,坐到椅子上接着叙说,“我说我没跟他扯,也没兴趣跟他扯,我之前的事他们没有给我了结清楚,现在又出了别的事,我只拣昨天发生的事说。我把胡美仪打我的事给他说清楚,向他报完案以后,又提醒他,虽然他是当官的,但也不要太自作多情,我何丽虽然是个寡妇,即使吃了春药,正在发情,我也不会有兴趣和他扯蓝天网,要调情,我好歹得找个比他个头高点的,年轻帅气的,他那个样子,全球的男人绝种了,只剩他一个,我也不会有一丝半毫的兴趣。同时,我还警告了那个矮政委,不要妄图袒护胡美仪。我说,胡美仪是有钱,家里有个男人,外面还要包养着一个男人,但你好歹是个领导,不至于也上了她的贼船,被她贿赂或者包养了吧?当着矮政委的面,我故意装出不知道胡美仪是他老婆的堂妹这件事,我对矮政委说,我听说胡美仪在公安局有亲戚,好像还是个厉害角色,如果我被胡美仪殴打的事,得不到公正处理,那肯定是她的亲戚包庇了她,我弄清楚她的亲戚是哪个以后,直接去找她那个亲戚去,我送上门,让他直接把我打死了事……”
政委的威严,在我们公安局,那可是出了名的。但到了何丽的嘴中,竟被打击、奚落成了这么一副样子。我暗想,何丽模样虽然清秀文雅,却绝对不是个善茬,这个女人,谁招惹了她,谁就会倒霉。
直到何丽说累了,我才瞅着空,劝她去管辖清官亭的北城派出所报案。
“陈副市长不在,我也不为难你,但他开会回来,我这事你一定要向他专题汇报。我先按照你说的,去找派出所,再报一次案。虽然胡美仪有钱有势,家里家外,都有不同的男人罩着,我虽然非常害怕她,可是,我也不能一直退让哇,再退,我都退到悬崖边上,就要掉下去,活不成了。”
何丽说完,柱着拐杖走了。看她走路的样子,不像腿脚有毛病,那拐杖,于她四十不到的年龄而言,显得完全没有必要,而且还颇显怪异。
一上午的时光,就被这两个女人折腾走了。
但好歹打发走了这两个难缠的“名人”,我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下班回家,刚走进小区大门,我就被人叫住了。
“表弟,才回来啊。”
回头一看,是常年在小区大门口卖油糕饵快的顾才莲,她是我们同村老乡,无从知晓是哪八辈子结下的关系,按照上上辈子夹缠不清沿袭下来的习惯,我们应该算是表亲。
云南人的网兜亲,分辨起来异常复杂。但比较在意亲情却是颇为著名的。在偏僻的山村尤为明显。据说,有几个城里人,到一个从未到过的大山上游玩,迷路了,寻找一户人家投宿,攀谈起来,双方的第十八辈祖宗,竟然曾是亲戚。既是老亲,当然怠慢不得,城里人便被山里人待若上宾,供奉起来,吃香喝辣,好吃好在玩了一个多星期。城里人告辞时,山里人依依不舍地往山下送了十多里路,临别,山里的亲戚,拉着城里人的手,十分动情地哭了起来:“我们才隔了十八辈祖宗,算起来,是很亲很亲的亲戚了,你们要常来走动哇。”
这故事,常被城里人当作笑话来讲。我这个山里人,却感觉不到半点可笑之处。人与人之间,不互相亲近,难倒要学城里人,以邻为壑,同住一幢楼,一个单元,天天上班下班都会遇到,相互间却连招呼也不会打一声,对他们喂养的阿猫阿狗,虽然彼此不能用语言交流,却亲如骨肉,仿佛再世重生的亲人。甚至,对野外无主的各种畜牲,也比对邻居亲近得多。
对这个表姐,虽然攀不清亲戚源头,可彼此之间,倒也不觉隔膜。
顾才莲相貌平平,却富有心眼,工于算计,十多岁便到了青云城里打工,后来,嫁给了一个名叫郑白全的城里人,虽然那人也是穷家小户,除了青云市一个偏僻小巷里的一间小屋子,别无长物,但他好歹是个城里人,又长得高大帅气,风流倜傥。退一万步说,即便郑白全模样不那么好看迷人,逗女人喜爱,单凭他城里小巷中的那个家,与山穷水恶的山里老家破屋比起来,也算宛若天堂了。
郑白全和顾才莲巷子里的小屋,离我们小区不远,每天天不亮,他们就在小区门口摆起了早点摊,风雨无阻,倒也勤劳。生意不好不坏,日子好像还过得去。
“表姐,还没收摊啊。”回头见是顾才莲,我忙着打招呼。
“快了快了。”顾才莲走到我身边,表情有些神秘。她压低了声音对我说:“表弟,你表姐夫有件事,要请你帮个忙。明天晚上你到我们家来吃饭吧,你一个人,也难得弄饭菜。知道你是个大忙人,提前跟你预约好。要请你办的事情嘛,到时候再给你细说。反正不会为难你的。再说了,知道你有那个能耐。肯定摆得平。”
我正要推辞,有事让她男人直接来找我就行了。她却早已扭转身子,向远处走去,同时大声说:“就说定了哦,我们要让左邻右舍看看,我们家也是有体面亲戚的人。”
顾才莲这话,让人听了,反感不得,得意,好像也不妥。
第二天晚上,处理完琐事,下班时,街灯早已亮起来了。冷风中,我匆忙赶向顾才莲家。
夫妇俩都在家中,笼着炭火、八仙桌一般方方正正的铁炉子上,早已摆满了菜肴,每碗菜上面,均倒扣着一个碗,防止热气扩散。
两口子热情地招呼我坐下,顾才莲给我和郑白全倒上两大杯酒,就冲我说:“表弟,你和你表姐夫慢慢吃,记得多吃点菜,酒也要喝尽兴。我要去拿点货,就不陪着你们两个了。”说完,她便匆匆忙忙地出了家门。
夫妇俩的热情让我感动。
“表姐夫,表姐还没吃东西吧?你们完全不用等我的。”我一边吃菜,一边和郑白全聊了起来。“有什么事,你直接去找我就行了,何必还弄得这么客气,大家也不是外人。”
“你不用管她,晚上要去拿明天摆摊的货,她早就提前吃过了,”郑白全微笑着,不断往我碗里夹菜。
几杯酒下肚,我的头已经晕乎乎的了。世界变得格外美好。豪情陡增。
“表姐夫,你有什么事啊,坐了半天,你也不告诉我。”举杯与郑白全相碰的时候,我忍不住问了起来。
郑白全白皙的脸上,布满了红红的酒晕。灯光下看起来,比平常更为帅气。他看定了我,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暧昧:“兄弟,这个事情,咋个说呢?不喝点儿酒,还真不好意思给你开口呢。”
话虽这样说,究竟什么事,他却压住不说。
“我们俩,谁跟谁呀,有什么不好开口的,能帮,我一定帮;不能帮的,表姐和你,也一定会理解我。”我看着郑白全,鼓励他说下去。
“是这样的,我有一笔帐,收不回来,你在公安局工作,现在又去了政府办,人脉广,想请你帮忙,把这笔帐给收回来。”郑白全看着我的眼神,有些躲躲闪闪的,表情颇不自在。
“什么帐?对方有没有给你打借条,手续全不全?”我心想,只要手续齐全,即使对方赖着不给,也可以起诉到法院,申请强制执行。
郑白全把我俩的酒杯,满满斟上:“来,先干了这杯,我再细细对你说。”
这酒真不错,度数高,口感好,十分带劲,浓烈而又热辣,喝到哪里,都格外分明,酒劲灌布到四肢,令人充满无穷无尽的活力。我坚信,武松在景阳岗上,肯定也是这种状态。
“表姐夫,不要磨磨蹭蹭的,你赶紧说。”我推了推郑白全,感觉自己说话时,舌头没有平日灵活。心情却好得很。
莫思身后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酒的妙处,要喝到如此这般程度,才能得以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
郑白全站起身,略显清瘦,颀长而结实的身子,有些摇晃,平日不无散漫慵懒的神情举止,酒后更加凸显无遗。
从卧室走出来后,他重重地坐回炉前椅子上,凑近我,亲热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递给我半张纸片。
我拿过纸片,凝神细看:
借据
今欠郑白全人民币玖仟捌佰元整(9800.00)。
此据
欠款人:胡美仪
X年X月X日
看了这张借据,我有些吃惊,反复看了几遍,我的注意力却被胡美仪这个名字定住了。我抬头紧盯着郑白全:“表姐夫,这个胡美仪,是哪个胡美仪?”
“青云城,有几、几个胡美仪,不就、就是那个名气大得很的胡美仪,除了她、她,还能有谁?”郑白全已经醉了。挥了挥手,像要推开挡在面前的什么东西似的。他紧紧地看定我,脸上,有着很复杂的,难以说得清、道得明的表情,有些矜持,有些骄傲,有些暧昧,有些自得,似乎,还有点点下流。
“她?那个胡美仪?”我真正地吃惊了,看定了郑白全,深怕自己弄错:“就是那个在青云城有好几处房产,因为拆迁房屋,政府赔偿她,她不满意,随时找政府麻烦的那个胡美仪?”
郑白全看定我,脸上涌现出很流氓、痞子味十足的笑意,坚定地点了点头,含混、而又肯定地说:“对,就是,就是她!”
“不是说她很有钱么?”我十分纳罕。“怎么?她?她会向你借钱?”
“不是借,是她、她欠我的。”郑白全摇头晃脑的,看来,他已经醉得不成样子了。
“不是借?那她,咋个又会欠你的钱?”我完全弄糊涂了。
“坐过来点,我跟你说。”郑白全拉扯着我,要把我拖了靠近他坐着的椅子。
我挪了挪椅子,象征性地向他靠了靠。表姐还没回来,他们读初中的儿子小杰,也住在学校里,房间里只有我们俩,完全用不着弄得这么神秘。
郑白全一只胳膊,紧紧地搂住我的肩头,喷着酒气的嘴巴,凑到了我的耳朵边,弄得我痒痒的,本能地想躲,却被他搂得死死的,动弹不得。他压低了声音说:“这是我陪她,陪了她,她欠我的。”
我越听越糊涂,死劲推了推他凑过来的身子,转头看定他:“你陪什么,陪了她什么?我咋个一句都听不懂。”
“咳,你这个小坏蛋,就你会装逼,硬要我直说。”郑白全一脸的暧昧与神秘,骤然变换成浪荡与放肆的笑容,再次一把搂定我,把嘴凑到我的耳朵边,声音低沉,却格外有力地说:“兄弟,姐夫实话告诉你,是这个婆、婆娘,出钱,要我陪她睡,欠下我的钱。”
“什么?你?你喝醉了!”我一把推开郑白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喝醉了咋个乱扯把子(滇东北一带方言,乱讲话之意),要是让表姐知道了,你们这日子还咋个过得下去?”
郑白全差点儿摔倒,他晃了晃身子,又坐稳在椅子上。眯斜着眼睛,看定我,一脸不屑的表情:“你、你表姐,她,她从头到尾,全、全知道,要不是她、她答应,我还不、不愿意干这笔生意呢。那婆娘,尝、尝到了我的甜头,说她、她家那个男人,直接不算个东、东西。她、她现在,享受够了,却要赖帐,想、想要白嫖我,我吃、吃不下这口气,你、你可得帮我,帮帮我、我们……”
我差不多逃出了郑白全家。街上,行人稀少,已经变得十分冷清。我全身弥漫着酒气,内心却变得异常清醒。看看表,已近子夜时分。郑白全说的话,把我的酒意全部赶跑了。他的话,令人难以置信,但顾才莲一直没有回家,却让我相信,郑白全没有撒谎。顾才莲是刻意回避,好让她丈夫把话向我说明。青云城好大一点地盘,拿点早点摊上的货,哪里需要这么长的时间。
随后的好些天,每次经过小区门口,我都加快脚步,做了贼一样,深怕面对早点摊前的郑白全和顾才莲夫妇。他们就像失主,而我,从他们那里偷了东西,偷了他们夫妇俩见不得光,不能诉诸于人的隐私。
可是,有天晚上,郑白全却找到我家里来,旧话重提,让我避无可避。这次,我们都没喝酒,他进屋坐下,讪讪地笑了笑,随后,浑若没事似的,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部告诉了我。让我得以还原真相。期间,我没插一句话。也插不上话。
一年多以前,有一天,胡美仪到郑白全夫妇的摊子上吃早点。一见到郑白全,她就冲郑白全说:“哟,这个兄弟,和我的初恋男朋友,长得实在是太像了。不是那个初恋,我还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郑白全笑了笑,专心在火炉子上翻烤饵快。一旁正在油锅边炸油糕的顾才莲,笑嘻嘻地冲胡美仪说:“大姐,那你以后就经常过来嘛,吃吃早点,还能增加你的美好回忆。”
接下来,胡美仪真的天天到郑白全夫妇俩的早点摊来吃早点。一来二去的,大家都变成熟人了。胡美仪显得很大方,几块钱的早点,她常常掏出十元钱来支付,零钱一概不要顾才莲找补。她还喜欢经常和郑白全顾才莲夫妇开点荤玩笑。早点摊没有其他顾客的时候,她的玩笑便非常露骨,甚至十分下流。
夫妇俩单独相处时,顾才莲喜欢拿郑白全来打趣:“我老公这张脸,可算没有白长,还能够帮我们招揽生意。”郑白全也经常回敬老婆:“我这脸面是摆得上台面的,可惜有些东西,不方便拿出来展示,不然更能招揽顾客。”顾才莲笑得前仰后合:“看你那得瑟样,有本事,你就拿出来呀,只要赚得到钱,招揽的客人越多,我越高兴。要不,改天你干脆穿条开裆裤来卖,这样效果更好。”
胡美仪和顾才莲很快就成了闺蜜。她还不时送给顾才莲一点小礼品,胸罩啦,内衣啦。有天晚上,夫妇俩躺在床上亲热时,顾才莲突然就提到了胡美仪,说胡美仪告诉她,自己的老公在那方面不行。胡美仪向顾才莲报怨说,她老公又瘦又矮小,胯下那关键的物件,不过就是个象征性的标志。没出车祸之前,老公和她亲热时,简直就是“小鸟飞进大峡谷”,她几乎没有什么感觉,出了车祸后,虽然伤的是头部,她老公在那方面,干脆直接不行了。那小鸟直接飞不起来,像个烟头,纯粹成了废物。
“你不是要我帮她的忙吧?你最清楚,在这方面,我倒是个本钱特别大的男人。”郑白全很流氓地开起了玩笑。
“她就是这个意思。”顾才莲突然很认真地对郑白全说。郑白全愣住了,还没完全回过神来。顾才莲就一五一十,把她和胡美仪合计的事,全盘托出:胡美仪向顾才莲租用老公,只要郑白全每个月陪她三晚上,每晚上她给三百块钱的租金。
荒唐的租赁关系,就此在三人之间建立起来。
开初这段畸形的关系,还算比较融洽。可后来,胡美仪常常拖款,“赊帐”,这令顾才莲极其不满。胡美仪自称在哪里哪里投资了房地产生意,一时拿不出钱,就给郑白全夫妇写了一张欠条。到后来,郑白全夫妇都分明意识到,胡美仪是哄骗他们的,很难真正兑现。双方由此断绝了来往。可胡美仪欠下的钱,再也要不起来。
郑白全找到我,甘愿抖落隐私,看来,是不想吃这个亏,一心想把那笔钱,从胡美仪那里弄来。
看着郑白全,我哭笑不得,他们夫妇俩的荒唐行径,不止挑战了我的想象力,也毫不费劲就击垮了我的浅薄学识和有限见闻。
这种见不得人的事,要帮忙,我真不知从何下手。
劝说一下郑白全吧,我做通他的工作,让他再去做顾才莲的工作。可是,这话,让我如何开口呢?面对这两个活宝,这般贪恋钱财的夫妇,我自然不能用自己的人生观念超度他们,跟他们提什么“舍”就是“得”,也不能提什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更不能提“礼仪廉耻”、“君子慎独”,要想打破他们固有的思维模式,重构他们夫妇俩的道德基础和处世标准,我扪心自问,还真没那份能耐。
面对郑白全,我仿佛一个犯了错误,又被老师抓了个正着的小学生,嗫嚅着嘴,找不到半句话可以搪塞。
“表姐夫,你说的这个事,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也没有听说过,我实在不知道该咋个处理,也不知道该找哪个人帮忙。”憋了半天,我终于想到了这几句话。
“表姐夫,来,来,我们喝点酒吧。”我手忙脚乱地去找酒杯。却被郑白全挥出一只手,颇有气度地摆了摆,制止住了。“你表姐还在家里等我的回话呢。”看得出来,郑白全白白向我倾诉了一番,全然没有半点效果。他非常失望。
我内心不无惶恐,自己可是到人家家里喝过酒,吃过饭的人。他要找我办的事,虽然所托非人;我吃了他的东西,却不能不算“吃人嘴软”。
我赶紧翻箱倒柜,找出两瓶“滇曲”,一条“云烟”,硬塞给郑白全,让他拎着回家去。
又过了大约两个多月,一天中午,我回家路过小区门口时,被郑白全拦了个正着。他把我往人少处拉了拉,站在墙跟脚,面带喜色,压你声音通报了一个他的好消息:“兄弟,我之前托你办的那件事,估计很快就有眉目了。前头一段时间,有个叫何丽的女人,主动找到我,说她清楚胡美仪和我们家的事,要帮我的忙。我就把情况跟她全部说了,她打包票说,一定帮我们讨回公道。听她说起话来,可真是个见过场面的人。那笔钱,估计要得回来了。到时候,咱们哥俩好好聚一聚。我请你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