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暮最后一次听到完整的蝉鸣,是在二零一九年江西上饶老家的那个夏天。
那年他二十二岁,刚从省城一所普通大专毕业,在求职市场上磕磕碰碰三个月无果后,最终决定南下广州。母亲在堂屋里收拾行李,旧木桌被打开的行李箱占了大半。她把叠得方方正正的衣服往里塞,又想起什么,转身从衣柜顶上拖下一个布包,里面是她攒的土鸡蛋,一个个用软纸包裹着,小心得像护着什么珍宝。
“路上饿了吃,比火车上的盒饭干净。”母亲的声音有点闷,手指在布包的针脚处摩挲了两下。那是她年轻时自己缝的,边角已经磨得发毛。
父亲没进堂屋,蹲在门槛上抽烟。烟卷是最便宜的那种,烟雾慢悠悠地飘起来,糊住他额前的白发。陈暮走过去时,看见父亲的鞋尖沾着泥,是早上去田里看水稻留下的。七月的太阳很毒,父亲的后颈晒得通红,皮肤皱得像老树皮。
“广州是大城市,机会多。”父亲终于掐灭烟头,烟蒂在青石板上摁了摁,留下个黑印子,“去了就好好干,别惦记家里。”
陈暮点点头,目光光越过父亲花白的头顶,望向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七月的蝉声正酣,时间仿佛回到十二年前祖父离开时的那个午后,声势浩大得仿佛要榨干整个夏天的生命力。
“听说广州也有蝉。”母亲终于把行李箱的拉链拉上,拉锁卡了好几次,她用力拽了拽,额角渗出细汗,“就是不知道叫得有没有咱们这里的响亮。”
陈暮没说话。他心里明白,无论广州有没有蝉,他恐怕都无暇倾听。大学室友余强早在半年前就去了深圳,在微信里向他抱怨:“每天加班到十点,回到出租屋倒头就睡,什么蝉鸣鸟叫,就是地震了都醒不过来。”
离乡的前夜,陈暮没睡。他悄悄走到村头的老槐树下,月光把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蝉声还在叫,和他小时候的每个夏天一样,密密麻麻的,裹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他摸了摸槐树的树干,树皮粗糙得硌手,上面还有他和发小斌斌刻的名字。那是十岁那年,两人偷偷用小刀刻的,现在字迹已经淡了,只留下浅浅的印子。
“蝉用七年的黑暗,换来一个夏天的鸣叫。”祖父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陈暮对着空着的竹椅喃喃自语:“那我呢?需要用多少年的黑暗,换来什么样的光明?”
话音刚落,蝉声突然停了。风掠过树叶,沙沙地响,周围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没有回答,只有月光落在他的肩上,凉丝丝的。
次日清晨,天还没亮透,陈暮就背着行李出了门。母亲站在门口,反复叮嘱“别不舍得吃饭”“天冷了加衣服”,父亲骑着三轮车送他去镇上的车站,一路没说话,只在快到车站时,从兜里掏出个信封,塞到他手里:“里面有五百块,应急用。”陈暮捏着信封,能感觉到里面的钱被叠得整整齐齐,他鼻子一酸,想说“我有钱”,却没说出口。
火车开动时,他看见父亲还站在站台边,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窗外的稻田往后退,蝉声渐渐听不见了,他把脸贴在车窗上,忽然想起昨晚没跟母亲说“我会想你”。
十五个小时很快过去,陈暮拖着行李箱走出广州南站时,湿热的空气瞬间把他裹住。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黏在衣服上,难受得很。眼前是高楼大厦,玻璃幕墙反射着雨水的光,车水马龙的声音混着雨声,轰隆隆的,比老家过年时的鞭炮声还吵。他掏出手机,按着重置查好的路线,找地铁三号线的入口,雨水打湿了手机屏幕,他擦了好几次,才看清指示牌。
地铁里人挤人,他被夹在中间,几乎喘不过气。各种气味混在一起,让他胃里一阵翻腾。他紧紧护着胸前的背包,里面装着母亲塞的两千块钱和几个土鸡蛋,还有祖父留给她的那只竹蝉。竹蝉是祖父用细竹篾编的,腹部中空,吹一口气就能发出蝉鸣,是他童年最宝贝的东西,这次带在身上,想是带着点念想。
“下一站,体育西路,乘客可换乘一号线...”机械的女声报站时,陈暮茫然地望着窗外。广告牌飞快地掠过,上面是穿着西装的男人站在高端楼盘前,是女明星拿着国际品牌的香水,还有海外旅行的宣传照。不过,那些画面却和他没一点关系,好比一层玻璃,看得见,摸不着。
一小时后,他站在了堂哥陈炜的出租屋前。这里是天河区边缘的城中村,楼挨楼挨得很近,抬头只能看见窄窄的一条天,当地人叫“一线天”。电线像蜘蛛网一样在头顶缠着,楼下的大排档冒着油烟,炒粉的香味、啤酒的味道、还有垃圾桶的馊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说不出的气味。
陈炜来开门时,趿拉着一双旧拖鞋,裤脚卷到膝盖,浑身散发着啤酒和汗液的混合味。他比陈暮大五岁,八年前就来广州打工,现在是快递公司的片区经理。“来了?比预计晚了半小时,路上堵了吧?”他接过陈暮的行李箱,箱子在楼梯上磕了一下,发出“咚”的响声,“没事,我这楼就这样,没电梯。”
出租屋只有十平米,一张单人床占了大半空间,旁边是一个掉漆的衣柜,衣柜上放着一个小电视,屏幕只有十七寸。墙上贴着几张明星海报,是好几年前的,边角已经卷了起来。角落里的电扇吱呀呀地转着,吹出来的风也是热的,带着一股灰尘味。
“你先睡地板,我明天去二手市场给你买个折叠床。”陈炜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啤酒,瓶盖用牙咬开,“喝不?解解暑。”
陈暮摇摇头:“我不会喝酒。”
“在广州混,不会喝酒可不行。”陈炜自己灌了一口啤酒,咕咚一声,“工作有眉目了吗?”
“在网上投了几份简历,约了明天两个面试。”
“什么岗位?”
“一个销售,一个客服。”
陈炜点点头,把啤酒瓶放在桌上,瓶底在桌上磕出个响:“刚开始都这样,别挑三拣四,有活就先干着。我当初来广州,第一份工是在餐馆洗盘子,手泡在水里,不到一周就脱皮了,晚上睡觉疼得睡不着。”他说着,抬起手,陈暮看见他的手掌上有几道浅浅的疤,“现在好了,都长硬了。”
那晚,陈暮躺在地板上,铺着陈炜给的旧凉席,硌得背疼。窗外的声音一直没停,有大排档的划拳声,有电动车的喇叭声,还有不知谁家孩子的哭声。他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半梦半醒间,他好像听见了蝉鸣,断断续续的,被城市的噪音割得七零八落,再也不是老家那种完整的、浩浩荡荡的蝉鸣了。
二
陈暮的求职之路,比他想象中还难。
第一场面试的销售岗位,在一栋老旧的写字楼里。面试他的经理穿着花衬衫,手臂上纹着一条青龙,说话时唾沫横飞:“我们这行,月入过万不是梦!你看我,去年在老家买了套房!”他伸出三根手指,“关键是肯吃苦!小伙子,我看你形象不错,干得好了,一个月挣这个数!”
陈暮没敢问那是三千还是三万,只看见办公室外的员工都低着头打电话,声音沙哑,脸上没一点笑容,像透支了生命似的。经理让他第二天就来上班,底薪一千八,全靠提成。陈暮没答应,他知道,自己嘴笨,恐怕连房租都挣不出来。
第二场面试的客服岗位,在一个商场的写字楼里。HR小姐姐笑得很甜,说:“我们可以培训粤语,但前期工资低,底薪两千八,加上绩效能到三千五,包吃住,月休四天。”
“包吃住是在公司宿舍,四人间,上下铺。”HR小姐姐补充道。
陈暮心里算了算,三千五,去掉每月给家里寄的一千,再买点生活用品,几乎存不下钱。父亲的风湿病常年要吃药,上次打电话,母亲说父亲舍不得买贵的药,只敢买最便宜的止痛片。他咬了咬唇,还是说“我再考虑一下”。
接下来的几天,他又面试了几家公司。有一家是做电话销售的,要求每天打两百个电话,没完成就不准下班;还有一家是做电商运营助理的,要求会PS、会数据分析,他什么都不会;好不容易遇到一家合适的,却被告知要交“培训费”和“保证金”,一共五千块。
“都是骗人的。”陈炜听他说完,摆摆手,把烟蒂摁在烟灰缸里,“正规公司不会收这些钱。你别急,我帮你问问我朋友,看有没有合适的活。”
一周后,陈炜给了他一个地址,是一家电商仓库,招打包员。“我朋友在里面当组长,说缺人,你去试试。”陈炜说,“工作简单,就是打包快递,按计件算工资,多劳多得。”
陈暮第二天就去了仓库。仓库在郊区,很大,没有空调,只有几个大风扇在头顶转,吹出来的风也是热的。地上堆着小山一样的纸箱和商品,同事们都低着头打包,没人说话,只有胶带撕裂的“刺啦”声,还有风扇的“吱呀”声。
组长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操着广东口音,把他带到一个工位前:“就这里,跟着他学。”旁边的大叔是河南人,叫老王,笑着对他说:“不难,就是累点,习惯就好。”
第一天下来,陈暮的腰酸得直不起来,手上磨出了好几个水泡,一碰就疼。晚餐是在仓库外的空地上吃的,盒饭里只有一点青菜和几块肥肉,他没什么胃口,却还是逼着自己吃完了。老王坐在他旁边,一边吃一边说:“我来这里三年了,刚开始也受不了,现在好了,一天能打包两百多个件。”他拍了拍陈暮的肩,“小伙子,熬过去就好了。”
晚上回到出租屋,陈炜已经出门跑夜班快递了。桌上留了一张纸条,是用圆珠笔写的:“冰箱里有剩菜,自己热热。明天买点肉吃,别省着。”纸条下面压着五十块钱,纸币被叠得整整齐齐。
陈暮捏着那五十块钱,眼眶突然热了。他想起小时候,祖父编竹蝉给他的样子。祖父坐在槐树下,手里拿着细竹篾,手指粗糙却灵活,竹篾在他手里转来转去,不一会儿就成了一只小蝉。祖父会把竹蝉递给她,说“暮暮,吹吹看”,他一吹,竹蝉就发出“嗡嗡”的声,像真的蝉鸣一样。
“蝉用七年的黑暗,换来一季的光明。”祖父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陈暮坐在地板上,看着手里的水泡,心里问自己:那现在的黑暗,又会换来什么样的光明呢?
三
双十一前夕,仓库的工作量突然暴增。
陈暮已经在仓库干了两个月,手上的水泡破了又长,现在已经结了茧,不疼了。他打包的速度快了很多,从一开始一天一百多个件,到现在一天能打包三百多个,工资也从两千多涨到了近四千。他还学会了不少东西,怎么快速封箱,怎么辨别易碎品,怎么跟组长请假,甚至学会了几句简单的粤语脏话,是跟旁边的广东同事学的,用来吐槽工头的苛刻。
十月底的广州还是很热,仓库里更热,汗不停地往下流,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身上总有一股汗味。陈暮习惯了这种生活,每天早上七点起床,八点到仓库,晚上八点下班,回到出租屋就洗澡睡觉,偶尔跟母亲打个电话,说“我很好,工作不累”。
那天下午两点,正是一天中最困的时候。陈暮低着头打包一个洗发水的快递,突然听见一阵熟悉的声音——蝉鸣。
他愣了一下,手里的胶带都忘了撕。蝉声很轻,却很清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就在耳边。他抬起头,循声望去,看见一只蝉趴在仓库的窗玻璃上,黑色的小身躯紧紧贴着玻璃,翅膀微微振动,发出“嗡嗡”的声。
“怎么了?偷什么懒!”工头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吓了他一跳。
“有只蝉。”陈暮指着窗户,声音有点发紧。
工头皱起眉头,走过来瞥了一眼:“赶紧处理掉,吵死人了,影响干活。”
陈暮点点头,走到窗前。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碰到蝉的身体时,蝉突然叫得更响了,翅膀振动得更厉害。他轻轻把蝉捧在手里,蝉的腿很细,抓着他的掌心,有点痒。“外面热,里面也热,何必进来受罪呢?”他轻声说着,走到仓库门口,推开大门,把蝉放了出去。
蝉扑棱着翅膀,飞进了明晃晃的阳光里,很快就不见了。陈暮站在门口,望着外面的太阳,突然想起老家的夏天。老槐树下的荫凉,他和斌斌一起捕蝉的午后,斌斌会拿着一根长竹竿,竿子顶端缠着蜘蛛网,用来粘蝉。斌斌跑得很快,总能粘到很多蝉,然后他们会把蝉放在玻璃瓶里,听它们叫一下午。后来斌斌没考上高中,去了福建的工厂打工,去年听说他结婚了,娶了同厂的女孩,还生了个儿子,很少回老家了。
下班后,陈暮给母亲打了个电话。电话接通时,他听见母亲在炒菜,油锅“滋滋”的响。“暮暮啊,吃饭了吗?”母亲的声音很亲切,带着点油烟味。
“还没,准备回去吃。”陈暮说,靠在仓库外的墙上,“妈,家里怎么样?”
“挺好的。”母亲说,“就是你爸的风湿病又犯了,前两天变天,他疼得晚上睡不着,我让他去买贵点的药,他舍不得,说能忍。”顿了顿,母亲又说,“村里的老槐树被雷劈掉了一个大树杈,就是你爷爷常坐的那棵,现在树顶缺了一块,看着怪可惜的。”
“蝉呢?今年夏天蝉多吗?”陈暮突然问。
“多啊,比往年还多,天天叫,吵得人睡不好觉。”母亲笑了笑,“你爸还说,要是你在家,肯定又要跟斌斌去捕蝉了。”
陈暮也笑了,眼睛却有点湿。“妈,我这边挺好的,工作不累,堂哥很照顾我,你别担心。”他说,手上的茧子蹭到手机屏幕,有点硌,“爸的药我下次寄钱回去,让他别省着。”
挂了电话,陈暮看着手机屏保——那是他高中毕业时拍的合影,他站在中间,父亲在左边,母亲在右边。父亲穿着他最好的那件衬衫,表情还是严肃的,但眼里有藏不住的骄傲。那时候他以为,上了大学,就能找到好工作,就能让父母过上好日子。
可现实却比想象中骨感多了。
四
双十一期间,仓库实行两班倒,二十四小时不停工。陈暮主动申请了夜班,因为夜班有额外的补贴,一个小时多五块钱。他想多挣点钱,寄给家里,也想攒点钱,以后好做点别的。他不想一辈子在仓库打包。
夜班比白天还难熬。仓库里的灯很亮,照得人眼睛疼,时间好像变慢了,只有传送带“哗啦啦”地转着,把一个个包裹送到他面前。他困得不行的时候,就掐自己的大腿,或者喝一杯冰可乐。可乐是在仓库门口的自动贩卖机买的,三块钱一罐,他舍不得常喝。
第十个夜班,凌晨三点。陈暮正在搬一个大箱子,箱子很重,他咬着牙往上抬,突然觉得一阵头晕,眼前发黑。他想扶住旁边的桌子,却没扶住,“咚”的一声倒在了地上,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他躺在仓库的休息室里,盖着一件旧外套。工头和几个同事围在旁边,见他醒了,都松了口气。“醒了醒了!”老王拍了拍他的肩,“你可吓死我们了。”
“小伙子,你怎么晕倒了?是不是没吃晚饭?”工头问,递过来一杯温水。
陈暮点点头,声音有点虚弱:“嗯,没来得及吃。”为了省钱,他最近经常不吃晚饭,或者只买两个馒头充饥。
“这样不行啊。”工头摇摇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要是垮了,怎么挣钱?今天你先回去休息,明天去医院检查一下,医药费报销。”
陈炜来接他的时候,天刚蒙蒙亮。陈炜骑着电动车,身上还穿着快递服,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他也忙了一整晚,刚送完最后一个快递。“怎么回事?怎么会晕倒呢?”陈炜一边骑车,一边问,语气里有担心,也有责备。
“就是有点低血糖。”陈暮说,靠在陈炜的背上,能感觉到他背上的汗湿了衣服。
回到出租屋,陈炜把他扶到床上,又去厨房煮了一碗面条,里面卧了两个鸡蛋。“快吃,吃完睡一觉。”陈炜把面条放在床头,“我跟你组长说了,给你放两天假,你好好休息。”
陈暮看着碗里的面条,热气腾腾的,鸡蛋黄是流心的。他拿起筷子,吃了一口,眼泪突然掉了下来。面条的味道,有点像母亲煮的。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手机里有母亲昨晚发的短信,问他双十一忙不忙,有没有按时吃饭。他没回复,不想让母亲担心。窗外,天慢慢亮了,车流声越来越响,广州醒了。
在这片嘈杂中,陈暮好像又听见了蝉鸣,很轻,却很坚持。他想起祖父的话:“蝉鸣不是哀歌,是生命的赞歌。”
那我的赞歌是什么呢?他想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里,他回到了老家的夏天。他躺在老槐树下的竹椅上,蝉声像潮水一样涌过来,祖父坐在旁边,手里拿着细竹篾编竹蝉。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祖父的脸上,祖父的笑容很温和。
“爷爷,人为什么活着?”他问,声音还是小时候的样子。
祖父抬起头,摸了摸他的头,眼里有他看不懂的光:“为了唱歌呗。就像蝉一样,不管在地下待了多久,总要出来唱一唱。”
“可是唱完了就要死了啊。”
“哪有不死的生命?”祖父笑了,把编好的竹蝉递给她,“重要的是你唱了什么,有没有好好唱。”
陈暮接过竹蝉,吹了一口气,竹蝉发出“嗡嗡”的声,和周围的蝉声混在一起。他想再跟祖父说点什么,却突然醒了。
窗外的太阳已经很高了,陈炜坐在床边的小凳上打盹,头一点一点的。陈暮轻轻起身,想给陈炜盖件衣服,却不小心碰醒了他。
“醒了?感觉怎么样?”陈炜揉了揉眼睛,声音沙哑,“饿不饿?我再去给你煮点吃的。”
“不用了,哥,我不饿。”陈暮摇摇头,看着陈炜疲惫的脸,突然想起小时候。陈炜带他和斌斌去河里摸鱼,河水很清,阳光照在水里,亮晶晶的。他们捉不到鱼,就互相泼水,笑声传得很远。那时候陈炜还是个少年,现在却已经有了细纹。
“哥,你在广州这么多年,后悔过吗?”陈暮突然问。
陈炜愣了一下,从兜里掏出烟,却没点燃,只是捏在手里。“后悔有啥用?”他叹了口气,“咱们这种人,没背景没学历,不就是卖力气过日子吗?至少在这里,卖力气还能挣到钱,能给家里寄钱,能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他顿了顿,看着陈暮,“我知道你不甘心,刚来都这样。但你比我强,你上过大学,还年轻,以后肯定能比我好。”
陈暮没说话。他不甘心就这样在仓库打包,却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休整了两天,陈暮回到仓库上班。刚到仓库,就被工头叫到了办公室。
“小陈啊,身体好了吗?”工头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个信封,语气比平时客气。
“好了,谢谢领导关心。”陈暮有点紧张,不知道工头找他干嘛。
“好了就好。”工头把信封递过来,“这是你上个月的工资,我多给你加了五百块,算是营养费。”
陈暮接过信封,捏了捏,感觉厚度不对。平时工资都是用银行卡发的,这次怎么用现金?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工头咳嗽了一声,避开他的目光:“那个,小陈啊,双十一高峰期过了,仓库这边暂时不需要这么多人了...你看,这是给你的补偿金,一个月工资,你再找找别的工作?”
陈暮明白了。他捏着信封,手指有点抖。他想争辩,想问问为什么是他,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争辩没用,仓库都是这样,忙的时候招人,闲的时候辞退,省成本。
“好。”他说,声音有点哑。
走出办公室时,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晃得他眼睛疼。他没回工位,直接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一个旧水杯,一条毛巾,还有祖父的那只竹蝉。老王看见他,想跟他说话,他只是笑了笑,摇了摇头。
那天晚上,陈暮没回出租屋。他在城中村里漫无目的地走,窄窄的巷子里挤满了人,来自天南海北的口音混在一起,很热闹,却让他觉得更孤独。路边的大排档冒着油烟,烤串的香味飘过来,他却没胃口。
走到一家江西菜馆前,他停下了脚步。菜馆的招牌是红色的,写着“江西小炒”,里面飘出辣椒的香味,是他熟悉的家乡味道。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老乡啊!”老板娘迎上来,说着一口江西口音的普通话,“想吃点啥?我们家的辣椒炒肉最正宗。”
陈暮点点头:“来一份辣椒炒肉,一碗米饭。”
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他看着店里的装修。墙上挂着江西的风景照,有庐山,有婺源的油菜花。邻桌坐着几个年轻人,也是江西口音,正在聊天。
“天天加班到十点,工资才四千多,真不想干了。”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说,手里拿着啤酒瓶。
“那你能去哪?现在工作不好找。”另一个男生说,“我上个月辞职,到现在还没找到工作。”
“听说深圳那边工厂工资高一点,包吃住,我想去试试。”
“得了吧,哪里都一样,都是卖力气。”
陈暮默默地吃着饭,辣椒炒肉很辣,辣得他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想起母亲做的辣椒炒肉,比这个还辣,还香。
结账时,他跟老板娘聊了几句。老板娘说她是南昌人,来广州十五年了,刚开始在餐馆打工,后来攒了点钱,就开了这家小店。“虽然发不了财,但比打工自由,能照顾孩子。”老板娘笑着说,指了指里屋,“我儿子在里面写作业,明年就高考了,想让他考回江西去。”
走出菜馆,夜已经深了。陈暮沿着巷子往回走,心里突然有了个想法。他不想再做临时工了,他想学点技术,学点能安身立命的东西。
回到出租屋,陈炜正在打电话,语气很无奈。挂了电话,他看见陈暮,叹了口气:“老婆又要钱,孩子的学费涨了,老家的房子漏雨,要修。”
陈暮把被辞退的事告诉了陈炜。
“正常。”陈炜没意外,“那些仓库都这样,你别往心里去。我再帮你问问朋友,看有没有别的工作。”他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却被陈暮拦住了。
“哥,我想换个行业试试。”陈暮说。
“换行业?你想做什么?”陈炜放下手机,看着他。
“我不知道,但我想学点技术,比如装修、水电什么的,有发展前景的。”陈暮说,他想起白天在菜馆里的想法,“我不想再做那种随时会被辞退的工作了。”
陈炜想了想,掏出烟点燃,吸了一口:“我认识一个老乡,姓李,做装修的,听说缺学徒。装修挺累的,要在工地上跑,还要搬东西,但能学手艺,出师后一天能挣三四百,比在仓库强。”
“我去试试。”陈暮立刻说,他不怕累,只要能学技术。
第二天,陈炜就带陈暮去见了老李。老李是河南人,五十多岁,头发花白,手上布满了老茧,一看就是干体力活的。他正在一个小区的工地上干活,看见陈暮,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能吃苦吗?装修可不是轻松活,天天在灰尘里滚,还要爬高。”
“能。”陈暮点点头。
“行,那你明天来上班,先从递工具、打扫卫生学起,工资一个月两千五,不管吃住。”老李说,语气很直接。
陈暮答应了。他知道,这是他的机会。
五
装修工地的累,比起仓库还更加累。
陈暮每天早上七点就到工地,晚上七点才下班。刚开始,他只能递工具、打扫卫生,还要搬瓷砖、水泥,一天下来,浑身都是灰尘,腰酸背痛。老李的脾气不好,经常骂人:“笨死了!线要这么走,不然以后维修怎么办?”“瓷砖贴歪了!重新贴!”
每次被骂,陈暮都不吭声,只是记在心里,下次再也不犯。他学得很认真,老李示范的时候,他就盯着看,把每个步骤都记下来。晚上回到出租屋,他还会上网看装修的教学视频,学习怎么识别电线、怎么安装插座。他还买了几本专业书,虽然很多术语看不懂,但他一点点查字典,慢慢啃。
没想到,他对手工活还挺有天赋。一个月后,他已经能独立安装简单的插座和开关了,老李也不怎么骂他了,有时候还会跟他说一些装修的窍门:“水电是大事,不能马虎,不然以后漏水漏电,麻烦就大了。”
有一次,工地要安装吊灯,老李让陈暮试试。陈暮按照视频里学的方法,先固定支架,再接线,最后安装灯泡,居然一次就成功了。老李看着亮起来的灯,点了点头:“不错,比我当年学得快。”
陈暮心里很高兴,比拿到工资还高兴。他发现,自己喜欢这种把东西安装好、看到成果的感觉,比在仓库里机械地打包有意义多了。
十二月的广州不冷,中午还有点热。周末休息的时候,陈暮会去附近的公园坐坐。公园里有散步的老人,有带孩子的妈妈,还有跳广场舞的阿姨,他们看起来很悠闲,和他的生活像是两个世界。他坐在长椅上,看着远处的高楼,心里想着,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在广州有个家。
一天,老李跟他聊天,问他:“小陈,有女朋友没?”
陈暮摇摇头。
“赶紧找一个,两个人一起奋斗,总比一个人强。”老李说,他掏出手机,给陈暮看他女儿的照片,“我闺女跟你差不多大,和她老公一起在厂里干活,省吃俭用,去年在老家买了房。”
陈暮笑了笑,没说话。他的大学同学大多还在找工作,或者做着不喜欢的工作,朋友圈里发的都是“加班到深夜”“又被老板骂了”,没几个人有女朋友。
“我以前带过一个徒弟,叫小李,去年回老家开了个装修公司,听说做得不错。”老李继续说,“这行就这样,只要手艺好,积累点经验和人脉,将来自己单干也不是不可能。”
自己单干?陈暮心里一动。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开公司,但老李的话,让他心里有了点期待。
那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里,他开了一家小装修公司,店面不大,但很干净,墙上挂着他设计的装修图,还有他做的竹艺装饰。他把祖父教他的竹编手艺用在了装修里,编了竹灯罩、竹壁饰,很受欢迎。店里还挂着一只竹蝉,风吹过,竹蝉发出“嗡嗡”的声,很好听。
醒来时,陈暮的心跳得很快。他第一次觉得,未来不是模糊的,而是有方向的。
六
春节前夕,装修工地放假了。陈暮算了算工资,一共攒了五千多块。他给父亲买了进口的风湿药,比老家的贵很多,但效果好;给母亲买了一件羽绒服,母亲冬天总是怕冷;还给小侄子买了玩具。虽然花掉了大半工资,但他心里很踏实。
买火车票的时候,他特意买了靠窗的位置。火车开动时,他看着窗外的风景,心里很平静。半年前,他刚来广州时,还是个迷茫的毕业生,现在,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目标。
火车上挤满了返乡的人,大多是农民工,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里面装着给家人的礼物。陈暮旁边坐着一个年轻人,跟他差不多大,正在打电话:“妈,我今年挣了不少钱,给你买了新衣服...放心,我没乱花钱...明年我争取找个对象,带回去给你看。”
挂了电话,年轻人冲陈暮笑了笑:“老乡?”
“嗯,江西的。”陈暮说。
“我湖南的,在广州送外卖。”年轻人说,“送外卖累是累点,但多劳多得,好的时候一个月能挣八千。”
“打算一直送下去吗?”陈暮问。
“先干着,攒点钱,将来回老家开个小店,卖湖南特产。”年轻人眼里闪着光,“我妈喜欢吃辣,我想让她以后不用再打工了。”
陈暮点点头。他发现,每个人都在为生活奋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目标,不管目标大小,都很珍贵。
火车到站时,已是深夜。陈暮刚走出车站,就看见父亲。父亲骑着三轮车,车把上挂着一个保温杯,看见他,眼睛亮了亮:“回来了?”
“嗯,爸。”陈暮走过去,接过父亲手里的保温杯,“这是啥?”
“你妈熬的姜汤,路上冷,趁热喝。”父亲说,声音有点沙哑。
三轮车慢慢驶在回家的路上,寒风刺骨,但陈暮手里的保温杯很暖。田野里的积雪还没化,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远处的村庄很安静,只有偶尔传来的犬吠声。
回到家,母亲还没睡,听见声音就迎了出来,接过他手里的行李:“饿不饿?我给你留了饭,热一热就能吃。”
饭桌上,母亲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菜,父亲坐在旁边,问他在广州的工作:“装修累不累?有没有人欺负你?”
“不累,师傅人很好,还教我手艺。”陈暮说,把买的药递给父亲,“爸,这是进口的药,效果好,你按时吃。”
父亲接过药,看了看说明书,又看了看陈暮,没说话,但眼里有了点湿意。
春节那几天,家里很热闹。亲戚们来拜年,问起他的工作,听说他做装修,大伯点点头:“装修好,是门手艺,饿不死。”二婶也说:“以后我们家装修,就找你了。”
陈暮心里很温暖。他发现,自己不再是那个迷茫的毕业生了,他有了能跟别人说的手艺。
初四那天,陈暮去了村头的老槐树下。冬天的槐树光秃秃的,树枝在灰白色的天空下显得很孤单。槐树下的竹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水泥墩子,是村里后来砌的。
他坐在水泥墩上,闭上眼睛,想回忆夏天的蝉鸣,却只听见风的声音,还有远处公路上汽车的引擎声。
“暮暮?”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陈暮睁开眼,看见刘奶奶拄着拐杖站在不远处。刘奶奶是村里最年长的老人,和祖父是同辈。
“刘奶奶,您怎么来了?”陈暮站起来,扶了刘奶奶一把。
“出来晒晒太阳。”刘奶奶慢慢走到他身边,“听说你去广州做装修了?”
“嗯,学手艺。”陈暮说。
“好,好。”刘奶奶点点头,眼睛望着远处的山,“你爷爷要是知道,肯定高兴。他以前常跟我说,人啊,就得往外走,见世面,学本事,不能一辈子困在村里。”
“爷爷这么说过?”陈暮很惊讶,他从来没听过祖父说这话。
“是啊。”刘奶奶笑了,“他还说,蝉在地下待那么久,不是为了躲着,是为了攒力气,出来看看这个世界,唱唱歌。就算只有一个夏天,也值了。”
陈暮愣住了。他想起祖父编竹蝉的样子,想起祖父说的“蝉鸣是生命的赞歌”。原来,祖父早就告诉过他,生命的意义不在于待在安全的地方,而在于去经历,去奋斗,去“唱歌”。
他突然明白了。自己之前的迷茫,是因为只看到了眼前的黑暗,却没看到黑暗背后的光明。蝉用七年的黑暗换一个夏天的鸣叫,他也可以用现在的辛苦,换未来的光明。
七
春节过后,陈暮回到了广州。
他继续跟着老李做装修,学得更认真了。他不仅学水电,还学贴瓷砖、刷墙,甚至开始学简单的设计。老李也很愿意教他,有时候会带他去见客户,让他听怎么跟客户沟通。
四月的广州已经很热了。一天,陈暮在一个新小区安装灯具,突然听见一阵蝉鸣。很轻,却很清晰。
他停下手里的活,侧耳听。蝉声是从窗外传来的,像是今年的第一声蝉鸣。
“怎么了?”老李看见他停下来,问。
“有蝉叫了。”陈暮说。
老李听了听,点点头:“是啊,夏天要来了。广州的蝉比老家的叫得早。”
下班后,陈暮特意绕到小区的绿化带,想找找那只蝉。他在一棵榕树上找到了它。小小的黑色身躯,紧紧贴在树干上,腹部随着鸣叫振动。
“你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不等同伴吗?”陈暮轻声问,像跟老朋友说话。
蝉没回答,只是继续鸣叫着,声音很坚定。
陈暮看着蝉,突然想起祖父的竹蝉。他心血来潮,下班后去了工艺品市场,买了细竹篾和小刀。他想试试,自己能不能编出竹蝉。
回到出租屋,他坐在地板上,拿出竹篾,学着祖父当年的样子,开始编织。竹篾很细,很容易断,第一次编的时候,竹篾断了好几次,手指也被划破了。但他没放弃,一点点调整手法,回忆祖父编竹蝉的细节。祖父会先把竹篾削薄,再折出蝉的身体,最后用细竹丝固定翅膀。
直到午夜,他终于编出了一只竹蝉。竹蝉有点粗糙,翅膀也不对称,但能看出是蝉的样子。他轻轻吹了一口气,竹蝉发出“嗡嗡”的声,虽然不响亮,却很清晰。
“成功了...”陈暮喃喃自语,眼眶突然热了。他好像看见祖父坐在槐树下,笑着对他说:“暮暮,你看,你也会编竹蝉了。”
八
五月的一天,老李接到一个大单。是为一家新开的咖啡馆做装修。“老板是个年轻人,要求高,要有点创意,不能太普通。”老李对陈暮说,“你不是学了点设计吗?这次你跟我一起去,多提提想法。”
陈暮很兴奋。他去咖啡馆看了现场,咖啡馆不大,但是很温馨,老板想做自然风,用很多木质和植物元素。陈暮突然有了个想法:“李师傅,我们可以加一点竹艺元素,比如竹灯罩、竹壁饰,既自然,又有特色。”
“竹艺?我们没做过啊。”老李皱起眉头。
“我会。”陈暮说,“我老家有人做竹编,我小时候学过一点,现在也能编。”
老李有点怀疑,但还是跟老板说了这个想法。老板听了很感兴趣:“竹艺?可以试试,我想让咖啡馆有点不一样的东西。”
得到老板的同意后,陈暮开始准备。他买了很多细竹篾,每天下班后就留在工地编竹艺。他编了几个竹灯罩,挂在天花板上;编了竹制的壁饰,挂在墙上;还编了一只小小的竹蝉,准备挂在收银台旁边。
那段时间,他每天只睡五个小时,白天在工地干活,晚上编竹艺,手指被竹篾划破了好几个口子,贴上创可贴继续编。老李看他这么认真,也帮他打下手,有时候会给他递杯热水:“慢点编,别累着。”
咖啡馆老板来检查进度时,看到竹艺装饰,眼睛一亮:“太好看了!这是谁做的?”
老李指着陈暮:“这小子,手巧着呢。”
老板走到那只竹蝉前,仔细看了看:“这个蝉很有意思,有名字吗?”
陈暮愣了一下,脱口而出:“叫‘新生’。”
“‘新生’...”老板点点头,“好名字。开业后肯定有客人问起,你可以考虑做一些来卖,肯定受欢迎。”
陈暮心里一动。是啊,他可以把竹编做成商品,不仅能挣钱,还能把祖父的手艺传下去。
九
咖啡馆装修结束后,老板很满意,给了他们额外的奖金。老李特意请陈暮吃了顿饭:“小子,你有前途。以后咱们可以多接点这种有创意的活,比普通装修挣钱多。”
那天晚上,陈暮站在出租屋的窗前,看着广州的夜景。霓虹灯闪烁,车流不息,这座城市依旧喧嚣,但他不再觉得陌生。他从行李袋里拿出祖父的竹蝉,竹蝉已经有点褪色,但吹一口气,还是能发出清脆的声。
他把自己编的竹蝉放在旁边,两只竹蝉并排放在一起,像一对祖孙。“爷爷,我好像找到自己的歌了。”他轻声说,眼泪慢慢流了下来。
十
一年后的夏天,陈暮已经成了小有名气的装修设计师。
他和老李合伙开了一家小装修公司,专门接有创意的装修项目,尤其是带有竹艺元素的,很多客户喜欢这种自然又有特色的设计。他还在网上开了一家小店,卖自己编的竹艺装饰品,竹蝉是最受欢迎的,很多人买去当礼物。
订单多的时候,他请了两个老乡帮忙,教他们竹编手艺。他的出租屋换成了两室一厅,宽敞明亮,还把母亲接来住了一段时间。母亲看着他的公司,看着他编的竹艺,笑得合不拢嘴:“我儿子真有出息。”
七月的一个傍晚,陈暮接到母亲的电话,声音很着急:“暮暮,你爸住院了,风湿引发了心脏病,要做手术。”
陈暮立刻放下手里的活,买了最早的火车票回家。手术费要十万,他没犹豫,把这一年攒的钱都拿了出来。手术很成功,父亲醒来后,看着他,说了句:“辛苦你了。”
陈暮摇摇头:“爸,我现在能挣钱了,你们不用再省了。”
父亲出院后,陈暮在家待了几天。一个午后,他又去了村头的老槐树下。夏天的蝉声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和他小时候听到的一模一样。他坐在槐树下,闭上眼睛,听着蝉鸣,心里很平静。
手机响了,是广州的客户,问他装修方案的细节。陈暮耐心地回答,语气自信又从容。挂了电话,他看见母亲站在身后,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杯。
“妈,你怎么来了?”
“给你送水。”母亲递过杯子,眼里满是骄傲,“我儿子长大了,能担事了。”
陈暮接过杯子,搂住母亲的肩:“妈,等爸身体好点,我带你们去广州住,我那房子够大,能住下咱们仨。”
母亲点点头,眼泪掉了下来:“好,好。”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田野上,也洒在母子俩的身上。蝉声依旧嘹亮,像是在唱一首生命的赞歌。陈暮看着远处的山,想起祖父的话“蝉用七年的黑暗换来一个夏天的鸣叫,人也一样,只要不放弃,总能找到自己的光明,唱出自己的歌。”
他忽然明白,每一只蝉都在用尽全力歌唱,不在乎能唱多久,也不在乎有没有人听见。就像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年轻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生活着。外卖小哥在车流中穿梭,快递员在楼道里奔跑,装修工人在灰尘中劳作等等,他们都是这个时代的歌者。
落日的余晖洒满田野,远山如黛,炊烟袅袅。明天太阳将会照常升起,蝉声依旧会响起,而更多的年轻人将会走出大山,走向城市,继续这场永不停歇的大合唱。
陈暮拿出手机,拍下眼前的景色。蝉声、夕阳、老槐树、母亲的侧影,都在镜头里定格。他将这张照片设为手机壁纸,提醒自己无论走多远,都不要忘记为什么出发。
远处的公路上,一辆长途汽车正在驶来,车身上贴着“广州—上饶”的线路牌。又一批年轻人拖着行李走下汽车,他们的脸上带着和陈暮当年一样的迷茫与期待。
生命轮回,歌声不息。陈暮知道,他的歌唱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