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手触碰的事物

霜降

秋天的薄雾，养育着一群树的麋鹿

慢慢嚼掉一些时光的叶子

最后的时刻——

有的完全被驯服，卷起自己

有的舒展金黄的圆满与经验

有的继续燃烧红色的赤诚

侧开身，让更多光落向遮蔽的低处

牢牢攫住我双眼的——

是两片桐叶

相互搀扶的手，在泥土中重逢

而另外一些叶子，身披秋霜

在风的震颤中，执拗地绿着

为内心的飞鸟和露珠，提供栖息与庇护

最后一片落叶

天气渐寒

一些事物无声无息地枯黄，薄脆

一片一片

树上的叶子在落，虚妄在落

落光的时候，便是埋藏的时候

消散了树影的重重迷雾

立冬时节

一棵树的天空出现归零的明净

那些在风中摇曳跳舞的时光

那些鸟鸣一样沸腾的时刻

那些蝴蝶一样斑澜的瞬间

凝固在叶片的宣纸上

带着青虫咬破的边缘与漏洞

而当我们凝视的目光转向天空

那些枝桠的手臂

正向来年春天，舒展多种不同的可能

车站

湿润的街道。两旁的早餐店冒着热气

我和父亲并排走着

交谈的话语，像雨水顺着伞的边缘

汇成一朵朵明亮的光圈

排队候车。父亲慢慢挪动着我的红箱子

挪着我们相处的时光与不舍

当车子发动。细雨中

顶着白茫茫暮色的老父亲

一边跟着车跑，一边挥手呼喊

“到了打电话啊”

车走了很远，父亲还站在那里

像一条大河目送一条小溪

多年后。那条路仍像一根电话线

通往车站里为我送行的父亲

一条河的静默，震耳欲聋地响在我的耳朵里

草药

天色已暗。一条绳子隐约挂在

工具间的矮墙上

父亲伸手——

强烈的刺痛，让他迅疾收回

一条毒蛇袭击了他

胳膊日益肿胀，粗大如腿

草药连敷一月痊愈

绳形生物，如幽灵存在——

父亲自年幼“押长”的日子

在幽暗处盘桓，或悬挂伸展

表面安静。却总是冷不防地

伸出咬破心灵的牙齿

父亲一生被它缠绕

直至离世

我们仍未找到，有效敷解的草药

银杏

在冬天。那么多

向蓝色天空发出的邀请函

一一退回草地

我静默走过。不敢凝视

你内心的起伏与表情

也不忍触碰，风霜围缴的深痕

但我确信。冬雾迷漫

漫不过，你清澈的远眺与凝望

你不会

对任何色彩的浑浊附和

繁花盛开时。你会铺开绿色信笺

平静讲述

金黄的出现，摇曳，与消失中

一棵树，怎样用力抻开枝桠冻僵的手臂

抵抗了倾斜与位移

寒冬之上

多么迅疾

被风之手触碰的事物

枯黄，薄脆，凋零

新的

来不及覆盖旧的

时间站在那里

凝视我们

柔软的铠甲被拆卸

寒冬之上

一棵树的慈悲之心

撕成御寒碎片

纷落而下

又逢小雪

又逢小雪。以前每到这个时节

父亲去屋后砍来楠竹，削成一根根篾条

生活的愿景，绑在果树的甘甜上

母亲将儿菜，青菜，萝卜各种蔬菜

撕成条，切成块

挂上篾条，风干日子的潮湿

拌料，腌制，入坛。尘封数日

用来炒回锅肉，腊肉，红烧鸡

一桌浓郁的爱，旋转在家人的舌尖

多年以后。雪，慢慢落满了

父母的头，身子，骨头

寂静，落满了故乡的老屋

老家的十余坛咸菜与炊烟

依然在屋子里蹲着

仿佛等故人归来，牵一段岁月起身

礼物

一阵鸟鸣的清泉

叩醒冬日清晨

一颗心

在款步而来的森林氧气中

苏醒

你伸开双臂

放逐

身体里蛰居的黑暗

慢慢饮下

新一天的杯子里

穿雾而来的的

露珠，阳光

斜阳呼啸

那年四月的傍晚。炊烟升起香暖

三角梅舒展绚烂的憧憬

一株被玻璃房赦免的树

漫步街巷

摇着叶子，畅快地呼吸

斜阳呼啸而过——

瞬间掳走，一棵树所有的风

经年以后。亲人种子般落进泥土

像小时候一样

一左一右护着你

当树叶重新摇曳。你踩着童年的脚步

传递关切的消息

斜阳仍像一只随时张开血红大嘴的狮子

踱步在林间

大雪

翻开大雪，翻开寂静

那些黑黑黝黝的树干上，挺立着什么呢

我看见父亲点燃柏树枝和柚子皮

埋头熏制一块块悬挂树干的腊肉

驱散日子里的潮湿

我听到井水哗哗灌满青石缸

菜板上响起音乐

母亲摘取一条条风干的岁月

柴火炖煮出软糯浓香

而此刻。我摸到一缕烟的逃遁

如泥鳅光滑的身子

滑过枝桠间的缝隙，滑过青绿与果实

我摸到雪的骨头如摸到亲人

用掌心给它温热

如我出生时，我的亲人捧着我

在雪下亲人黝黑的皮肤上

回忆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的展开

雪水溢出，如亲人捎来清澈的爱

小欢喜

十字路口。拐弯处

老人三三两两坐着

有的向着太阳

有的背对着

太阳移走时，他们也散了

那儿偶尔有水果摊或服转摊

母亲散步时会去转转

像在老家赶场一样，翻翻拣拣

生命中的小欢喜，多好

同岁

那年六月。端午节

穿着蓝白细条纹衫的父亲

放下农具

坐在黑椅上抽叶子烟

“XXX走了”，窗外过路的人说

“啊，他走了？”

父亲的烟斗停在手上

眼晴看向地面

久久不说一句话

三个月后。父亲也走了

——他们同岁，七十七

另一个，五个月前已离开

一批成熟的果子

穿过树木挽留的手指

完成最后的飞翔

自然的阅读

曾经你读果园，如读信

空气中迷漫

一枚枚文字浆果的甜蜜气息

后来，你读叶子

读日子的

青翠，褶皱，枯萎，与重生

现在，你读尘埃中的树

读它身上飞鸟的轨迹，露珠的清澈

和光的梅花鹿留下的足印

读一条小径，带着青苔柔软的触角

在丛林里安静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