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戴勇
少年眼中的父亲大概是无所不能的。比如说从未划过船的他一不小心就成了船老大。
那是一条三、四米的狭长渔船,前细后粗,前头有锚,后面有仅容两人并排躺平的乌篷船舱,旁边栓着两匹大桨,中间的船舱细长渐变。左边悬着鱼网,右边插着涂了白漆的船舨。每逢夏期,早早用过晚饭,傍着最后一抹夕阳的余光,父亲的船便沿着河岸徐徐地出发了。
那时我一般会坐在船尖儿上给父亲探路,以免碰上急流险滩。父亲不急不慢地划着双桨,船在不深不浅的水湾边滑行。
月亮隐隐约约地在云层中穿梭,时而有水鸟儿伴着水面低低地飞翔。夜色慢慢地沉下来。船速会适时地下降,白色的船舨在月光下幽幽地晃着白光,等着可爱的虾兵蟹将来上当。过了菜花塘不远的回水湾边,终于有天真的鱼虾儿以为天亮了,迎着白船跃着跃着就掉进船舱里。最漂亮的当属通体透明触须长长的嫩子鱼了!大的生猛的草鱼、鲤鱼们会继续纵跳,有的会跳到另一面支起的鱼网里,再跳的话就可能会跑到河里啦!这时该我派上用场了!一般我会用带竹篙的鱼套将它们网住,直至装进鱼篓里。父亲一边尽量放慢摇桨的节奏,一边从容地指挥我完成任务。碰到有些特别大的鱼儿,父亲叫我不要乱动,等到其筋疲力竭再动手,即使让它逃跑了也不可惜。父亲显是当心我在晃动的小船上作业的安全。
渔船在河湾边继续滑行。两岸的树木丛草渐渐模糊,间或有一群一群萤火虫在河畔水边飞来飞去,有时还得听见青蛙、蛤蟆呱呱的叫声以及扑通入水的咚咚声。河湾边滑行也不是全无危险的。除了看得见的急湾石壁,阴沟的暗流是最恐怖的。传说廖家渡、罗汉庄过去灌山岭(亦名蛤蟆嘴)附近,捞刀河水自北向南,途经时遇山石阻挡而形成激流、深潭、险滩。古时放排到此,时有排散人亡风险,故排客都要系缆挂排上岸,歇脚修整,上山祈求神灵护佑。“挂排山老君庙”因此得名。更有“阴鼓”的传说:“每年农历五月初一到五月初五,此处河中阴风怒号,不时似乎传来阵阵划龙船击鼓声,不留意则有,用心听则无。”据说有年划龙舟的一整船人都被暗流吞没,只有鼓手因抱着鼓得以幸免。
因此,父亲轻易不会划过罗汉庄,过廖家渡附近就会返回,直至苏家老屋、花生厂、袁家老屋、戴家老屋,再经菜花塘往捞刀古镇慢慢地划过去。捞刀古镇往前,就是传说中关公掉刀的落刀咀了。再往前,经油江口就进入茫茫的湘江了。我们一般划到捞刀古镇就返程。往后入湘江的波浪更加汹涌,当天也无法返回。父亲只有在捞刀河这边渔获不多时才会一个人过去碰碰运气。还得带上酒精炉和米,在船上至少要呆一整天。遇到风雨交加的晚上,母亲只能在家默默祷告、祈求平安。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谈过出船的危险,从小练就的一身游泳本领自有底气。一切似乎那么云淡风清,一切又是那么遥远而令人遐想。随父夜渔的经历,于我都是青涩而甜美的回忆。那时我们一般傍晚出船,半夜返回。夏秋夜晚的凉风,吹散了劳作的些许疲劳。满天幽幽的星光,半夜河岸树丛清脆的蝉声、嘤嘤虫鸣,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的乡村天籁。收留在鱼篓里新鲜晃着白光的大小鱼虾们,又可换得家里一阵子的茶米油盐了!
一直有个愿望,希望在哪个夏天能实现:租一条船,从橘子洲头出发,顺湘江北去,经油江口入捞刀河,过捞刀古镇、菜花塘、廖家渡、山阴塘、罗汉庄,看看当年老爹白舟揽鱼的水路,看看弯弯月亮下的小桥,凭忆捞河里伴月穿梭的那条弯弯的小船……故乡啊,现时还有人唱着那时的古老歌谣么?
多年以后的某个月夜,我填了首《忆秦娥.夜渔》:“月如面,水波微泛舟如箭。舟如箭。鱼儿拍舨,欲逃还险。 舟人笑问舱中囡,此中方寸何其短?何其短。前方清浅,可曾留恋?”且以如水般柔美的记忆,致敬我亲爱的遥远天国的父亲,以及那些清贫的无忧的青春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