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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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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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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婚

1

“超生——超生——该起床了!”

母亲的吼声如炸雷般劈开寂静,又似一根尖锐的铁钎,狠狠戳破房门,直直撞进我的耳朵,几乎要震碎耳蜗,将我从酣梦中生生拽醒。我虽已睁开双眼,意识却还在混沌中挣扎,一时竟辨不清身处何方。

“超生——超生——你不是想睡到晌午才起床吧?”

不到一刻钟,母亲的催促声再次响起。我记不清和母亲说过多少回,别再喊我“超生”,我有学名——杨朝圣。可母亲却充耳不闻,依旧我行我素。

我清楚地记得“超生”这个小名的由来。听村里人说,我出生两天后,有好事者问奶奶:“你家新添的大孙子叫啥名?”

奶奶随口一说:“还能叫什么?叫他小超生。”

从此,家人和寨子里的人都这么叫我。直到七岁上一年级,村小校长觉得“超生”不好听,给我改成了“朝圣”。在奶奶的宣传下,大家渐渐改口,唯独母亲,不知是改不过来,还是故意不愿改。

“超生——超生——都太阳晒屁股了,你还不起床?”

母亲的第三遍吼声又传来。我实在困得厉害,昨晚看书到凌晨四点,这会儿才睡了三个多小时,实在睁不开眼,只想再多睡会儿。

2

不知过了多久,等我醒来拿起手机一看,已经中午十二点多了。我躺在床上,仔细听着家里的动静,却一片安静。难道母亲出门了?不管怎样,也该起床了。

我起身走出睡房,到屋外张望,院子里只有几只鸡在桃树下的阴影里扒拉着觅食,不见母亲的身影。我走到院场大门边,顺着巷道东张西望,都没看到她。转身时,却被站在屋檐下的父亲吓了一跳。

我搬来两条木凳,与父亲面对面坐下。不知咋的,父亲眼神躲闪,一直望着院场大门,神情紧张又愧疚。

我问:“我妈呢?她去哪儿了?”

父亲支支吾吾地答:“你妈,她,她出门克(去)啦。我也晓不得她克哪了,克干嘛了。”

我又问:“您前天打电话说,您生病了,病得很严重,让我回来看看您。我回来了,您啥毛病都没有,为什么要骗我?”

父亲尴尬地干笑着,什么也不肯说。我心里明白,这一定是母亲的主意,父亲不过是被逼着跟我说生病了。

在这个家里,母亲强势惯了,她让父亲做什么,父亲不敢不从。我一直心疼父亲的处境,也总觉得是因为我,才改变了他的人生。当年若不是奶奶和母亲执意要留下我这个超生子,父亲也不会丢掉小学教师这份工作。我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心里是不是很后悔,会不会埋怨我打破了他的铁饭碗。

“爹,我想出门到村子里走走。”我说道。

父亲赶忙阻拦:“你克搞吗?村里没有什么好逛的。”

我坚持:“我有三四年没回村了,就想出去随便走走。”

父亲一脸为难:“你妈叫我在家守着你,不让你出家门。”

我笑着安慰他:“你不用管我妈,我出去走走就回来,不会走丢的。”

说完,我便迈步向院门外走去,我感觉身后父亲的目光,似乎还带着担忧与无奈 。

3

我在村中巷道中漫无目的地走着,拐过几个弯后,来到一处十字交叉路口。站在空荡荡的路口,我突然迷失了方向。犹豫片刻,我转身向东走去。走了几百米,便走到村街头活动场所。这里有一个圆形水塘,塘边有一块不规则的用火山石板铺成的活动场。场地中央,一棵古老的云南柳枝叶如盖,树下石凳错落,健身器材零散摆放。据说,这里是村里的“新闻集散地”。老人们爱来这里闲坐乘凉、家长里短,散布村中发生的各种新闻;孩子们也喜欢到这里嬉笑玩耍。此刻,几位银发老人围坐在柳树根旁,正叽叽喳喳说着什么。

我刚走近,她们的声音戛然而止,警惕的目光齐刷刷地扫向我。在她们的眼中,我可能是哪儿来的坏分子。

“几位大妈好!”我笑着打招呼。

圆脸大妈率先开口,语气带着审视:“你从哪里来?是我们寨子里的吗?”

我笑着点点头,表明是本寨人,却引来了更深的质疑。

长脸大妈瞪大眼问:“我咋不认得你?”

我有些尴尬,解释道:“出门多年,很少回来,村里变化真大。我也记不清该咋称呼您们了。”

接着我又告诉她们,我是村西杨家湾人。

“你妈叫刘秀兰,你爹叫杨德山。我猜得对吗?”胖大妈突然叫出我父母的名字。

“对对对。”我赶紧回答。

年长大妈更是得意:“你还是我接生的呢!我记得,你都快三十五六岁了吧。我没记错吧?”

我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回应年长大妈,圆脸大妈突然发问:“都这么大年纪了,当爹了吗?”

这猝不及防的问题像一记重锤,把我敲蒙了。我的喉咙发紧,结结巴巴地答道:“还没,没,没有呢。”

“没有?为啥没有?”长脸大妈惊奇地追问。

年长大妈更是一脸惊讶地说:“前几天我问你妈,她说你在城里早成家了,孩子都快三岁了!”

胖大妈眉头紧锁,叹了口气说:“想当年,你爹为了能有你,工作都丢了。你还不赶紧成家,对得起你爹吗?”

我就像一个犯人,被四位大妈你一言我一语地审判。质问声、数落声在我耳鼓中嗡嗡作响。把我搅得心慌意乱,连辩解的话都说不出,只觉脑袋发胀。也不知最后我是如何狼狈脱身的,只记得逃离时,背后还飘来几句“这孩子,太不懂事了”的叹息。

4

“你为什么不讨媳妇?”

离开柳树下的大妈们,她们的质问仍在耳边回荡,像汹涌的浪头拍打着我的心岸;又似锋利的钢刀剜着我的心窝。眼前的房舍在视线里摇晃,我失魂落魄地游荡在村道上,连方向都辨不清了。

不知走了多久,心绪才稍稍平静。可总觉得身后有个影子如影随形,几次猛然回头,却只看见空荡荡的巷道。大白天的,我强压下心底的恐惧,自嘲大概是错觉。

村子安静得可怕,恍惚间竟像是只剩我一人。就在渴望遇见一个人影时,前方一栋气派的豪宅前,真的出现了一个身影。那人也看见了我,遥遥相望。我快步上前,走近才愣住了。

“你是?你是?”我重复着问。

“我是王秀娟。”

“我是杨朝圣。”

我们几乎同时开口。十多年未见,彼此都变了模样。

可以看出,她挺着孕肚,体态略显臃肿,却仍掩不住昔日的俊俏,反倒多了几分丰腴富态。

“你咋会在这里?”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怎么忘了她早就嫁到我们村,已经是村中最富有人家的儿媳。

她笑着反问:“你回来啦。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晚上回来的。”我努力地藏着尴尬说。

“你真不知道我嫁到这儿啦?”她惊讶地问。

我涨红了脸,语无伦次:“我,我一时忘了。知道,知道。”

“爱人呢?没带回来?”她又问。

“还没结婚呢。”我说。

她恍然地说:“瞧我这记性,前几天姨妈还跟我说起你的婚事呢!”

我忙转移话题:“有小孩了?”

“两个啦,加上肚子里这个,快三个了。”她轻抚孕肚,满是自豪。

我又没话找话地问她娘家父母的近况,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心神恍恍的,越聊越感觉到无话可说。

最后,她劝我:“你该抓紧解决终身大事了,别让姨妈总为你操心。”

我嗯嗯着,匆匆告辞,转身逃离而去。

5

往回走时,那种被跟踪的诡异感又回来了。我走走停停,反复回头,却始终看不到人,心里直发毛。慌乱中拐进一条岔道,却误入一户人家后院,正对着一堵青砖墙进退两难。

“你要去哪儿?”身后突然响起声音,惊得我魂飞魄散。转身一看,竟是父亲。

“您?怎么是您?”我又气又无奈。

“你走错路了,跟我回去吧。”父亲笑着说。

我跟在父亲身后,忍不住,一连串地问:“从我出门就跟着我了?看到我和大妈们聊天了?也看到我和秀娟说话了?为什么要跟踪我?”

“怕你迷路。”父亲简短地回答。

我沉默地走着,脚步沉重。午后的阳光洒在身上,却驱散不了满心的压抑。这次回家,本以为只是一场短暂的归程,却没想到,催婚的压力如影随形,连空气里都弥漫着逼人的气息。

6

离家门还有十多米,院里传来的喧闹声便清晰可闻。父亲突然轻咳一声,院里瞬间鸦雀无声。跨进院门,大姑妈、二姑妈、大舅舅、二舅舅、大姨娘齐齐转头看着我,笑意里藏着几分打量。我挨个跟他们打招呼,刚坐下想和长辈们叙叙家常,母亲便打断了闲聊。

“那些闲话往后再说,今天把大家请来,就是要谈谈朝圣的婚事。”母亲目光灼灼地扫向众人,“你们都是长辈,好好给他讲讲道理。”

空气凝滞了片刻,大姨妈率先开口:“朝圣啊,姨妈就直说了。当年你和秀娟的娃娃亲,是我和你妈盼着亲上加亲。秀娟从小就把你放在心尖上,后来你说不喜欢她,拿近亲不能结婚当借口。唉,过去的不说了。现在秀娟都要生第三个孩子了,你呢?成家立业,成家在前,立业在后,你事业有成了,婚姻却成了老大难,也该为父母想想了。”

停顿了几秒钟,大姑妈先叹了口气,严肃地说:“你奶奶和你妈当年拼死拼活留下你,为的啥?我们家四代单传,在村里抬不起头。为了超生你,家里的牛啊猪啊,还有你妈攒的两千块钱全交了罚款。你要是再不结婚生子,怎么对得起杨家列祖列宗?”

接着二姑妈、大舅舅、二舅舅轮番上阵,他们的道理像一支支利箭,直射我的心胸,扎得我坐立难安。

长辈们的道理讲到第四轮,夜色已深,母亲拍板:“明天,我带你去张家村相亲。这几天我就忙这事了。”

7

亲戚们散去后,我躺在床上,白天的种种在脑海里翻涌。尤其是和王秀娟相遇的场景,反复播放。

我们三岁时就定下了娃娃亲。上初中时,我成绩优异,她却总在班级末尾。初三那年,校园里悄然兴起恋爱风,容貌出众的秀娟收到不少男生的示好,她却常把别人给她的零食、笔记本转送给我。那时我满心都是同班的张雪梅,给她写过几张字条,只得到“莫负光阴”的回复。我甚至把秀娟送的笔记本又转赠给张雪梅,不知是谁把这事说给我妈听的,让我换来母亲的一顿痛骂。

初中毕业后,我和秀娟已不再是同路人。我考上了县一中,她却回家务农了。我求学时,她常来我家帮忙干农活,而我在求学路上越走越远。大二那年寒假,我回家来毅然宣布与她断绝娃娃亲,还谎称在大学里已经有了女朋友。这一举动,让我成了村里人口中的“陈世美”,好几个假期都不敢回家。就在大学毕业那年,听说她嫁人了,我心里压着的那块石头才卸下了。

此刻,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映得房间忽明忽暗。想到明天的相亲,想到长辈们殷切又焦急的目光,我辗转反侧。这场被催婚的风暴,不知何时才能平息。

8

“超生,起床啦!准备走了。你表弟都来啦。”

母亲的催促声刺破梦境。我匆忙洗漱,赶到院场时,母亲和表弟已在车里等候。半小时后,车停在张家寨寨口,狭窄的村道进不去车辆,表弟调转车头回去了。我提着礼品,跟着母亲七拐八绕,终于到了一户普通人家。

院场里,一位大妈正在桂树下收拾桌凳,她没注意到我和母亲已经走进院门。

“周大姐,我们来啦!”母亲先开口打招呼。

周大妈慌乱转身,连声道:“贵客贵客!快请!快请坐!”

周大妈招呼我们坐下后,朝屋内喊:“雪梅啊,梨树寨的刘嬢嬢来了!”

片刻后,一个身影从屋里走出来。看到她,我的心猛地一颤,怎么是她!她看到我,也愣住了。我们对视片刻,我先喊出她的名字。随即她也喊出了我的名字。

两位母亲看着我们,一脸茫然。

“不用麻烦您们介绍了,我们认识。”张雪梅转向两位长辈说。

“认识就好,认识就好。”周大妈有些惊讶,重复着说。

“我们想单独聊聊,您二位不介意吧?”张雪梅笑着问。

我母亲和周大妈心领神会,讪笑着躲进屋里去了。

我打量着眼前的她,笑道:“真是女大十八变,比初中时更漂亮了!”

“不要跟我油嘴滑舌的。”她低头轻笑,“我妈说我都成老姑娘了。”

“多少年不见了。”我感慨着。

“初中毕业后,我们好像就再没有见过面。”她也感慨。

“是的,快有二十年了。”我说,接着转移话题,“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她说。

“为什么回来?”我故意问。

她笑着,显出一脸无奈,摇了摇头说:“被我妈骗回来的。”

我忍不住,也随即笑出声:“巧了,我也是。”

“被催婚?”她狡黠地问我。

“还能是什么呢。”我说着,摊开双手,故意皱起眉头,眼角却藏不住笑意。

桂树的影子在地上摇晃,蝉鸣声此起彼伏。我们相视而笑,笑声里藏着被催婚的无奈,也藏着命运竟又让我们重逢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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