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骨抗日县长

一

腾冲，旧称腾越，地处滇西边陲，也称极边之地，与缅甸毗邻。自古就是蜀身毒道（南方丝绸之路）的交通要冲；是内地通往南亚和东南亚的门户。军事上称为八关锁钥，九隘藩篱，为兵家必争之地。自三国、南诏国、大理国、元、明、清，直至民国，腾冲这片热土烽烟不断，内战、外战频繁。今天，发生在腾冲的最后一场战争就是80年前的浴血抗日之战。

腾冲虽为边地，但人杰地灵。在历次烈焰焚烧的战火中，淬炼出了众多的可歌可泣的历史风云人物，近代的有左孝臣、张文光、梁正中、李根源等。被称为抗日县长的张问德便是其中之一

张问德，字崇仁，云南腾冲县城南门街人。1880年生，出身书香门第，自幼接受传统教育。‌‌早年考取秀才，因科举废除转而从事教育，1909年投笔从戎。1916年赴两广任护国军都司令部中校委员。后历任第一驻边督办秘书、滇军第五旅秘书、龙云私人秘书、昆明行营少将军法官、云南省政府秘书、昌宁县县长、顺宁县长等职。其秉性刚介，具文韬武略。一生爱国廉洁，有清官称号。

1940年，张问德辞去昌宁县县长之职，回家乡休养，过着隐居生活。一日三餐有酒有肉、有青白小菜，享受着天伦之乐；闲里找忙，或修花，或品茶，或坐在他的“秋生草堂”与友吟诗作对。已年届花甲、功成名就的张问德，过着十分惬意的日子。如果没有日寇的铁蹄踏进国门，滇西边陲烽烟四起，张问德一生的从政历程也许就此画上了圆满句号。

二

1942年，中国的抗日战争正处于最艰难阶段，沦陷区遭受着日军的肆意践踏，民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垂死挣扎。

此时，隐居在家安享晚年的张问德不会想到，腾冲民众更不会想到，这个美丽、悠闲、富足的极边之城，距离倭岛十万八千里的抗战大后方，突然在5月10日这一天冒起狼烟，遭到日寇的侵占蹂躏。也因此把年迈的张问德推进抗日烽火之中。

时间倒回1942年3月，日寇侵略缅甸，首批中国远征军出缅联英携手作战，初在局部战场取得过辉煌胜利，而后形势急转直下，十万远征雄师没有抵住日军进攻的嚣张气焰。4月底，入缅远征军全线崩溃，多路溃散，最终没有拒敌于国境外。5月3日，日军先遣部队攻陷畹町国门，着便衣乘快车，一路超越远征军溃兵和逃难回国的华侨，沿滇缅公路昼夜兼程迅猛突进，大目标直指昆明、重庆。仅三天时间，滇缅公路沿途遮放、芒市、龙陵、镇安等战略要地先后失守，滇西边陲大片国土沦陷。援华抗战的唯一国际输血管道——滇缅公路完全瘫痪。支撑全国抗战的西南大后方暴露于日本南方军的刺刀之下。危急时刻，远征军护路工兵于5月5日炸毁惠通桥，阻住日军先遣车队越过怒江。同时，远征军第36师先头部队也奉命迅速奔来，进抵怒江东岸，凭借怒江天险稳住阵脚，最后形成敌我隔江对峙局面。

5月6日，因在怒江受阻，日军第146联队受命回守龙陵县城，并分兵向腾冲发展。此时，龙陵沦陷及日军就要西进腾冲的消息早已传到县城，普通百姓因消息闭塞，还照常生活在悠然自得之中，而县府大小官吏、普通职员及名望、富户等信息灵通人家，已人心惶惶，做好了离城避难的打算。

7日，腾冲当任县长邱天培和腾龙边区行政公署专员龙绳武已知日军动向。邱县长陪送龙专员到东山芹菜塘，让龙专员自行逃往保山。邱折返县城，于8日夜间携带家眷及护路营、自卫队、警察局逃往腾北曲石。

没有不透风的墙，一县之长逃走后，日军要来的消息已经传遍大街小巷，全城大乱，谣言四起。从缅甸溃退的散兵和逃难华侨纷纷往城里钻，而城里人家又急着往城外跑。致使进出城的各条大道人流慌乱拥挤、妇幼哀号，惨不忍睹。

9日，县城传来消息，邱天培以为形势已经好转，当晚返回县城，随即听到日军已到达离县城仅20多公里的勐连镇。他又吓得连夜北逃，而后带着资财和家眷及随从人员从北斋公房翻越高黎贡山，渡过怒江，逃往后方安身之地。因弃城而逃，邱天培被称为“逃跑县长”，与后来被人们冠名为“抗日县长”的张问德形成鲜明对比，一世英名就此了断。

邱天培作为一介书生，主政腾冲县期间，为民众做出了不少政绩，口碑很好。但身为一县之长，吃着国家的俸禄，负有守土之责，在紧要关头，不能风吹草动就逃之夭夭。如果他率领地方1000多人的军警，早些时候积极布防阻击日军，坚守城池到最后，就算与日军接触一下，放几响空枪，然后再弃城远逃，也不至于落下“逃跑县长”的名声。

同日，有人夜里跑到张问德家敲门，报信告知日寇就要来了，让其赶快带家人出城避难。张问德听后，随即丢家舍财，仅携眷属逃往城北大巃嵸山下一个叫邵大营的小村躲难。

10日下午，292名日军一路畅通、大摇大摆地闯进腾冲城，将太阳旗插上古城南门城楼，向腾冲民众狂傲地昭示，这个美丽的古城已被“大日本皇军”征服。

此时，站在城东的东山巅上向西眺望，一轮如吃过人血的落日正在缓缓地吞噬极边古城，暗示着一段峥嵘岁月即将在腾冲大地上展开。

三

腾冲沦陷，“逃跑县长”远走之后，先后有两位腾冲大贤临危受命，主理县政。先是刘楚湘，后为张问德。

刘楚湘，字梦泽，1886年生于云南省腾冲县城内一儒医世家。幼年聪明好学，15岁考中秀才，后入岭南大学交通系学习毕业，知识渊博。毕业后在南方政府交通部任职，从此踏上从政之路。先后在国会、省、县等地担任大小不同职位，最高任职为国会众议院议员。

腾冲沦陷当日，远征军预2师奉命向怒江惠仁桥前进，准备渡过怒江反攻腾冲。三天后，在阴雨连绵之中，预2师先遣支队渡过怒江，翻越高黎贡山，推进到龙川江东岸。于5月18日，在龙川江畔的橄榄寨与日军交战，反复拉锯鏖战13天，最终以主动撤出战斗而结束。期间，以刘楚湘为首的80多名腾冲士绅，在曲石秧草塘集会，听到预2师已经进入腾冲抗战，群情振奋，但也心急如焚，立即联名驰书预2师师长，急求移师腾北开展游击战。6月5日，预2师洪行副师长到达曲石江苴（地名：读“左”音），召集刘楚湘、封维德、刘福铭等地方士绅、乡贤开会成立腾冲临时县务委员会，推举刘楚湘为主任委员，封维德兼秘书。几天后，临时县务委员会移到界头寺山寨，于6月11日发布《腾冲县县务会议通告腾城沦陷经过》。按区划推动乡村两级行政；组织壮丁队协助预2师作战；组织物资调度委员会抢救物资，救济难民；组织救国会，发动民众抗战等工作。

6月25日，张问德在避难地邵大营小村里获悉已被委任为腾冲县县长，面对腾冲“县已不县”的混乱局面，他不加思考，毅然奔赴腾北，于7月2日到达瓦甸（今称永安）出任腾冲县县长之职。在就职典礼上，已62岁高龄的张问德，面对参加典礼的民众和预2师官兵，庄严宣誓就职。其中有誓词说“今日受命，秉承于心。随军抗战，决意牺牲。誓死报国，施教于民。”最后说“历史重任，双肩承担。抗战到底，步步前行。”当日，张问德向省主席龙云发去“呈报就职电”，宣告“腾冲抗日政府”成立。电文中有“忆马援据鞍之年，即问德投艰之日，自当贾其余勇，号召乡人，死中求生，硬干苦干，赞襄戎机，力图恢复”等语。

7月4日，张问德与预2师师长顾葆裕、副师长洪行等将领在寺山寨召开第一次军政联席会议，商讨军民合作抗战事宜。第二天又向民众发出“就职告父老书”。告父老书纵观形势，申明大义，把腾冲沦陷实情及今后抗日目标和决心，毫无隐瞒地告知民众。言辞慷慨，振奋人心。

四

宣誓就职后，因形势逼迫，张问德率刚恢复的县政府各机构人员，随预2师师部移至腾北界头，组成军政联席会，并有序开展各项抗战工作。

民政方面，先是撤销腾冲临时县务委员会设立的联乡办事处，恢复原五个区公所行政建制。随即设立腾冲战时工作训练班，招收200多名学生，分成三个大队，乡镇保长也加入训练。内容有排连训练、野外演习、游击战术、攻城训练及政治学习等科目。一个多月的战时训练，开展得热火朝天、有声有色。训练结束后，少部分队员组成卫生队；部分队员被分配到乡镇当保甲长；大多数队员被选送到大理军委会滇西战时工作干部训练团继续培训。同时，为解决难民问题，及时组织地方乡绅和前期已开展工作的难民救济院负责人，成立腾冲战时难民救济委员会，由原临时县务委员会主任刘楚湘任主任。积极筹集衣服、粮食、药材等物资，以解难民燃眉之急。另一方面，认真进行户籍调查，实行凭证居住和通行制度，以防汉奸通敌、日谍渗透侦查。此外，还开展了禁烟、保安、存粮于民等很多工作。

军事方面，临时县务委员会成立初期，五个区每区组织设立壮丁队，以收集情报、锄奸等工作为主。后来成立联乡办事处，壮丁队无影消失。抗日县政府成立后不久，又撤销联乡办事处，恢复五个区行政区划，令各区组建便衣队。便衣队主要开展维持秩序、收集情报、惩恶锄奸、协助预2师作战等活动。在县政府能力可控乡镇，因治安维持、锄奸防谍已另有办法，便将原来的便衣队改为担架队，为预2师后勤保障输力。同时，积极开展设置情报网、组织地方游击队、优待抗属及劳军、组织军民合作站等工作，为预2师作战助力。

另外，在教育、财政、粮食、建设等方面，都想尽一切办法开展工作，使之有利于抗战需要。一时间，腾北界头成为腾冲抗战政治、军事、教育等活动中心。

张问德在“三十二年（1943年）度工作报告书”中，对民政、军事、教育、财政等方面所开展的工作，详细客观地作了说明和总结。从报告书可以看出，自抗日县政府成立一年多来，张问德事无巨细地开展各项工作，呕心沥血地办理政务。鞠躬尽瘁地践行着他在就职誓词中的诺言：历史重任，双肩担承。抗战到底，步步前行。

五

县政府与预2师师部移至界头后，军政紧密联合，轰轰烈烈地开展各种抗战活动，呈现出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腾北持续高涨的抗日热情，早已引起日军重视，已成为日军的眼中钉、肉中刺，让他们坐卧不安。为此，1942年9月13日，日军从龙陵等地抽调4000多人与腾冲驻军一起，兵分三路，于9月18日开始对腾南、腾北等地发起第一次大扫荡，又称“九•一八”战役。大扫荡的主要目标就是消灭肃清预2师和抗日县政府。

迫于形势紧逼，张问德带领县政府人员及刚成立的界头联合中学师生，于9月17日南移瓦甸，沿丝路古道上的江苴、林家铺子上南斋公房，翻越高黎贡山，渡过怒江到达保山。这是已年过花甲的张问德在抗日烽火中第一次翻越海拔3000多米的高黎贡山。次日明光、瓦甸相继失守。第三日界头、江苴等地失守，林家铺子隘路战斗打响。可看出当时县政府转移的形势有多危急。

10月上旬，预2师对敌大扫荡展开反攻，不断攻击推进，于10月底收复腾北，取得第一次反“扫荡”胜利。11月初，张问德带领县政府人员从猛古渡过怒江，第二次翻越高黎贡山北斋公房，返回界头办公。

一个多月后，日军又对腾北进行了一次短暂的小扫荡，县政府迁至高黎贡山半山腰的马面关，敌退后又返回界头。

1943年初春，日军第56师团又开始调兵遣将准备对腾北进行第二次大扫荡，旨在摧毁腾北抗日根据地。此次大扫荡又被称为“四·一四战役”。战役始于2月14日，终于3月1日，仅半个月时间，但比第一次大扫荡规模更大。因战事紧张，张问德于2月15日率县府人员随军从北斋公房古道撤退，经栗柴坝渡口过怒江，先到云龙县的漕涧，后到保山，再经大理到楚雄出席军事会议。不久后日军南撤，腾北又恢复大扫荡以前状态。4月中旬，张问德又率领县府人员仍由原路返回界头三元宫行使县政。他看到了“腾北之村镇经焚毁大半”的惨状。

5月8日，预2师奉命撤离，由36师从北斋公房翻越高黎贡山进入腾冲接替腾北的游击任务。趁两师正在交接防务之际，日军迅速调动3000多兵力，兵分三路，发动强大攻势，实施所谓的第三期“讨伐作战”。12日，36师初入腾冲，因地形不熟，仓促迎战日军扫荡，首战受挫。13日，因情势危急，张问德和县政府人员即行转移，又一次翻越高黎贡山撤到怒江边猛古渡，未过怒江，进驻小横沟。随后，36师指挥部改变部署，采取闪电式外线作战反包围战术，破坏日军扫荡，迅速扭转战局。17日，日军仓皇撤退，弃尸而逃，扫荡破产，36师转败为胜。得到捷报，张问德于20日率县府人员再次翻越高黎贡山回到界头办公。

1943年10月12日，日军从密支那、腊戍、龙陵等地调集一万多人重兵，兵分四路，对腾北展开第三次大扫荡，也是最大、最后一次扫荡。当日黄昏，张问德领导的县府与36师师部一起撤离界头，经三元宫、北斋公房翻越高黎贡山，次日下午渡过怒江，14日抵达后方云龙漕涧。这次撤退，县政府损失惨重，仅张问德及随从数人跟36师师部突出包围。17日，因敌我兵力悬殊较大，36师主力突围，化整为零，腾冲全境沦陷。张问德领导的“流亡县政府”在漕涧、保山城等地执行政务半年多。

1944年5月11日，中国远征军调集5个师近6万人渡过怒江反攻腾冲。张问德带领县政府人员于当月17日离开保山，渡过怒江，向腾冲进发。6月22日，张问德一行最后一次翻越高黎贡山南斋公房，到达山脚下古道驿站江苴，在早三一个叫苦竹园的私人住宅立署办公。至此，在日军三次大扫荡和两次小扫荡中，张问德率领县府人员，历经6次渡怒江、8次翻越高黎贡山的艰难困苦。在颠沛流离的烽火岁月中，抗日县政府这面大旗始终没有倒下，兑现了他在就职誓词中的诺言：随军抗战，决意牺牲。誓死报国，施教于民。

六

在1943年8月之前，日军对腾北进行了大小四次扫荡，抗日力量被严重削弱。但由张问德扛起的抗日县政府这面大旗一直屹立不倒。这与无能的“傀儡县政府”形成鲜明对比，让日军腾越行政班本部长田岛寿嗣脸上无光，认为这是张问德领导的抗日政府对他的极大羞辱。

因此，为配合日军准备发动第三次大扫荡，田岛在8月31日致函张问德，内容主旨美其名曰为“解决民生”问题着想，邀请他到腾冲城西郊的董官村举行会晤。田岛的信函较短，加标点符号共600余字，字里行间充满了伪装和侵略野心。其用意主要有：其一，开头用“久钦教范”“深羡此地之民殷物阜”等言辞，假装尊重和羡慕当地，试图营造一种“友好协商”的假象，掩盖其侵略本质。其二，以“解决民生”为幌子，行侵略之实，企图通过所谓的“会晤”来控制当地，为其殖民统治创造条件，将侵略行为包装成“合作”。其三，限制谈话范围，掩盖军事野心，明确规定谈话“绝不许涉及双方之军事问题”。其四，反复强调“不欺不诈推诚接物”“言出至诚”，试图用这种虚假的承诺骗取对方的信任，让对方相信其所谓的“诚意”，从而落入其侵略的圈套。

据一些书籍记载，张问德看完信后哈哈大笑，一眼看出信是文人汉奸代笔写的。因其平时不苟言笑，他的举动引起大家的注意和好奇。县政府秘书费云章问：“老县长，去不去？”张问德笑答：“田岛来请，要去，要去。”接着又严肃地说：“这是汉奸搞出来的怪事，是挑拨离间，是动摇军心民心，是诱降！我怎么能去会他！除非把小日本打败了，到东京谈判还差不多。”

9月12日，经过12天的深思熟虑，由秘书费云章协助张问德写好回信，加标点符号共945个字，义正词严地复函田岛。复函的核心用意与精神内涵为：一是严正驳斥田岛的虚假伪装，揭露其侵略本质。用事实戳穿“解决民生”谎言。信中以“死于枪刺之下逾二千人”“房屋毁于兵火逾五万幢”“财产被劫掠近五十亿”等精准数据揭露日军暴行，直指腾冲人民的苦难“均系阁下及其同僚所赐予”，彻底撕碎田岛“友善协商”的假面具。二是坚守民族立场，拒绝任何妥协退让。信中明确指出“苟我中国犹未遭受侵凌”才有协商可能，彻底断绝对方通过“会晤”操控当地的幻想。针锋相对地提出“阁下及其同僚全部返回东京”、让人民“永离枪刺胁迫”的正义要求。这一要求直指日军的侵略本质，彰显中国领土不可侵犯的底线。三是“余仅能竭其精力，以尽其责任”，宣告抗争到底的意志。并预言“阁下及其同僚终有一日屈服于余及我腾冲人民之前”，以对正义的信仰，预见侵略者的最终失败，提振抗战士气。四是凝聚民族精神，唤醒抗争力量。信中强调“父失其子，妻失其夫”“啼饥号寒，坐以待毙”的惨状，不仅是对日军罪行的控诉，更是对民族苦难的共情，唤醒民众对侵略者的仇恨与自我拯救的决心，号召“痛苦之腾冲人民”以行动“解除自身痛苦”，将个人苦难升华为民族抗争的动力。

张问德的《答田岛书》一文，先在《腾越日报》发表，接着《大公报》《扫荡报》《中央日报》及各省日报纷纷转载，在全国引起巨大反响。李根源、陈诚、宋希濂等人，发来电文给予盛赞。陈诚赞其为“全国沦陷区五百多个县长中之人杰楷模，不愧为富有正气的读书人”。蒋介石看到《答田岛书》后，亲题“有气节之读书人”赠言。如果说此前张问德的头衔是“腾冲县县长”，从此后其“抗日县长”之英名迅速传遍全国。不久，云南省政府主席龙云任命张问德两个兼职，一为“兼军事委员会昆明行营战时军法官”，授陆军少将衔，二为“兼腾龙守备指挥部第一军事支队长”。目的是提高其权力和声威，便于他处置不法军人、汉奸特务及指挥地方武装。

张问德的《答田岛书》以凛然正气击碎了日军的政治欺骗。这封信不仅是对田岛的严正回应，更是全体中国人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抗争精神的缩影。如今《答田岛书》被后人勒石立碑，肃立于全国仅有的腾冲“国殇墓园”内，成为一座充满民族正气之丰碑，一字一句仍彰显着中华民族不可征服的气节，是全国各地游客们最爱读的一本“抗战精神不朽”之书。

七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是兵家常识。

1944年5月11日，滇西远征军开始大反攻，第20集团军第53、54军作为右翼攻击部队，奉命收复腾冲。两个军共5个师近6万人马横渡怒江后仰攻高黎贡山，一碉一壕地攻击前进，向腾冲城一步步地逐次推进。由于首先要攻击翻越海拔3000余米的高黎贡山，进军路线山高崖险、交通极为不便，加之开始进入雨季、天气恶劣等原因，盟军飞机无法空投，地面后勤部队支援跟不上，致使前方将士陷入了弹尽粮绝的境地。仅靠远征军后勤部队支援前线已经远远不够，解决粮弹问题，不可避免地落到了张问德率领的抗日县政府头上。

张问德与各军、师将领多次开会，商议军粮供应、民夫征用等各项支前问题。在多如牛毛的各项工作中，军粮供给成为重中之重。此时，远征军后勤保障运输部队力量有限，兵站分监没有及时跟进，进入腾冲县境的12个团的粮食供给全部由地方民众提供，数量超200万市斤。

6月22日，张问德率领县政府人员随军翻越高黎贡山进入腾冲后，立即设署办公，首要工作就是布置各乡镇向部队提供军粮。7月5日，兵站分监进入腾冲江苴，没有带来一粒粮食，下令要求县政府征集民夫，到怒江东岸保山一个叫户帕的驿站搬运60万市斤军粮，并要求一次运完。路程约90余公里，往返需翻越高黎贡山，渡怒江。张问德没有叫苦推辞，立即发动10个乡镇上万民夫去搬运军粮。民夫中多为中老年人，还有少数十六七岁的男女青年，其中有3000多裹足妇女。正值雨季，民夫身披蓑衣，头戴竹帽，按时踏上运粮之路。一万多民夫如一条长龙，在高黎贡山千年古道上蠕动。上到山顶，雨雾缠身，寒风刺骨；下到怒江峡谷，湿热难耐，瘴气恶毒。历经一个半月，完成运粮任务。据后统计，运粮途中因病、饿、累、冻等，共有500多民夫为国捐躯。

7月中旬，远征军已基本肃清腾冲城外围之敌，准备全力攻击收复县城。张问德重新组织县、乡两级军民合作站，调动全县人力物力，竭力协助军队攻城。共征召近10万人参与搬运弹药、运送伤员、充当向导等支前工作。同时，再次向民众征购军粮500多万市斤供应攻城军队。

大反攻历时127天，最后以“焦土抗战”，片瓦不留的焚城代价埋葬日军。

战后统计，腾冲抗战前有26万人，战后仅余14万余人。失踪和死亡11万余人，其中支前民夫又占死亡人数近一半。因此，支援前线收复腾冲取得最后胜利这一大功，有抗日县长张问德的一份，更要分给腾冲广大民众一大份。

八

1944年9月14日收复腾冲城，硝烟散去，百废待兴。作为一县之长的张问德深知，收拾战后残局并不会比战时轻松。恢复重建、民生解困等各项工作，千头万绪，同样面临着艰难困苦，但这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随即，从急需解决的问题着手，张问德开始了一系列善后工作：组织清扫战场、掩埋遗尸、慰劳军队；派员调查公私损失、死难民众、有功人员；下令追捕逃跑汉奸等等。然而，在汉奸、军粮等事上，张问德与第20集团军总司霍揆彰令发生了尖锐矛盾。

先是军粮问题。在收复腾冲期间，军方后勤部队四处扰民。他们越过县政府，到各乡镇强征粮食、马匹、民夫。把搜罗来的物资，随后倒卖出去。甚至有人盗卖军粮、盐巴等军用物资。而军方高层睁只眼闭只眼，没有进行监管惩处。性格刚烈的张问德再也看不下去，于9月20日给省主席龙云发去辞职电，表明原因。

特别是在惩处汉奸问题上，张问德与霍揆彰矛盾分歧最大，闹得不可开交，使张问德非常愤慨。

腾冲沦陷后，日军成立了“行政班本部”军事统治机关，通过招降纳叛、网罗汉奸，先后成立了伪维持会、宪兵队特务大队、伪腾越县政府、伪商会等地方机构，协助日军开展地方统治。最先在县城成立伪维持会，先后有李曰琪、李子盛等人任会长。沦陷区各乡镇也相继成立了伪维持会。伪维持会为日军搜刮米粮、肉食及其他物资等，助纣为虐。不久后，又利用大地痞流氓杨吉品召集一帮小流氓地痞，组成游击便衣队，伪日军从事谍报工作。杨吉品属腾冲第一大汉奸，穷凶极恶，坏事干尽。1943年6月初，撤销伪维持会，正式成立伪腾越县政府，把龙陵的伪公安局局长钟镜秋调来任伪县长。随后伪济世会、维新社、警察局、乡镇公所等，如雨后春笋冒出来。没有骨气的各色人物，纷纷加入这些部门为日军服务，形成一支卖国求荣的汉奸队伍。汉奸们为日军卖命，或抢夺财物；或派夫派粮；或从事谍报等等，无恶不作地蹂躏着城乡人民的生产生活，给腾冲民众带来了巨大痛苦。

汉奸们祸害乡人，把坏事干尽干绝，老百姓们看在眼里，张问德牢记在心里。因此，收复腾冲后，以少将军法官、抗日县长的双重身份及刚正不阿的性格，张问德一定要审判枪杀钟镜秋、杨吉品等罪大恶极的汉奸，为受尽苦难的民众报耻雪恨，还他们一个正义公道。按常理，军方高层不会干涉，还会支持。谁也没料到，总司令霍揆彰不同意惩处伪县长钟镜秋，至少不杀，要留他一条性命。原因有多种流传，主要一点是说在破城之前，伪县长早就带着贵重钱财，主动逃出城，跑到高黎贡山的总司令部去了。意思不用多说，军方拿人钱财，就必须替人消灾。军方高层以钟镜秋、李子盛等汉奸有悔过表现和立功情节为借口，认为应该给他们留条活路。接着又有几个乡的乡长及地方士绅，共20多人联名盖章向霍揆彰担保钟镜秋。张问德心知肚明，更加火冒三丈，将5名乡长查实撤职。随后把钟镜秋等汉奸的罪状进行通报，并向省主席龙云发电请示处理汉奸事宜。这更加剧了军队与地方政府的矛盾。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些仇恨张问德的汉奸及曾为伪政府做事的人，竟然状告张贪污。说他侵吞赈济款、私吞伪商会杨某黄金等。更有甚者，向霍揆彰投状，告张问德“倘非事实，愿受死刑处分”。这些人的险恶用心就是要将抗日县长扳倒而后快。面对小人的搬弄是非、诽谤诬陷，张问德虽非常气愤，但以身正不怕影子歪的正气坦然面对。

张问德说过，钟镜秋、李子盛等汉奸为保性命投降敌人，俯首称臣，为敌征收烟亩税、耕地税及囤积粮食等，并用日军势力经营商业，在沦陷区大肆搜刮发国难财，如果不杀，那何必抗战。因此，不管军方和地方如何反对，情形如何艰险，张问德对审判枪毙罪大恶极汉奸的决心毫不动摇。

9月28日，在召开收复腾冲庆祝大会上，霍揆彰迫于压力，不得不将钟镜秋、杨吉品、李子盛等10名汉奸当众审判后执行枪决。

10月2日，张问德收到省政府复电，批准他辞职。由刘楚湘接任县长之职。10月25日，张问德把县务交接完毕，与老友刘楚湘告别，悄然离去。

九

1945年辞去县长之后，张问德寓居大理，一边休养一边撰写《偏安腾北抗战集》，为腾冲抗战留下珍贵的历史资料。

1946年3月，已66岁的张问德再次受委赴任顺宁县长。抗日县长声威不衰，为民剿匪、减免赋税、修路筑桥等，政绩显著，民声盛佳。

1948年冬，张问德辞去顺宁县长之职，告老还乡。

1949年底，腾冲和平解放后，张问德虽有过小波折，但其抗战事迹让审查人员钦佩，最终定为统战开明人士。

1956年，张问德以无党派人士、统战对象身份，参加德宏州人民代表大会，被选为德宏州政协委员。

1957年，张问德逝世，安葬在腾冲城南来凤山半腰间，俯瞰着腾冲城60多年来日新月异的变化。

腾冲的抗战历史，是一部用热血与生命谱写的壮丽史诗；是中华民族十四年抗战史的一个缩影。张问德在这段历史中，为腾冲人民和他自己书写了光辉的一页。他的功绩，不仅仅在于临危受命，保卫了腾冲这片土地，更在于他用自己的行动，诠释了什么是真正的爱国精神，什么是民族的脊梁。

在中国抗日战争胜利80周年，我们回顾历史，不是为了延续仇恨，而是铭记历史、警钟长鸣，珍爱和平、居安思危，让那段悲壮的历史不再重演。在新的时代，我们要传承和弘扬抗战精神，将爱国主义情怀融入日常学习和工作中。从中汲取力量，以更加坚定的信念、更加饱满的热情砥砺前行，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而团结奋斗。

参考文献

张问德著，张志芳主编：《偏安腾北抗战集·秋生草堂诗文录》，2005年云南美术出版社出版。

刘正龙著，蔺斯英主编：《张问德》，2015年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

和智著，中共云南省委宣传部编：《抗日县长张问德》，2017年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