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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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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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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的群山(小说)

1

没心思看书时,你总爱走出房间,在屋檐下的过道上坐下。当摘下五百度的眼镜,远处的群山便成了一片混沌的朦胧。望着一团模糊的轮廓,山风飒飒飒地吹过,吹散了心中的阴影,烦乱的思绪会突然安静下来。说不清为什么,总觉得那片朦胧里藏着自己说不准、摸不透,却又不肯放下的渺茫希望。

“我走啦。”爹说。

爹已经说过好几遍了。每次说过后,却没有站起身,屁股牢固地粘在凳子上,纹丝不动。受你的影响,爹的目光也一直盯着远处的群山。你想,爹看到的一定是清晰的群山。

“爹,你走吧。”你已经催他走好几次了。

“不忙,我想再坐一下。”爹说。

爹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转向左边瞅着。

在守山房的左边,高黎贡山的一条山腿自东向西延伸下来,然后舒缓地展开,形成一片波浪起伏的斜坡。坡上长满好几种叫不出名的,永远也长不高的草。正是初春时节,草呈浅绿色,密实地紧贴着地面,如一块多彩的绒毛毯,随意地铺在缓坡上。整块草毯,有点像北方蒙古高原的天然牧场。草毯地名就叫放牛场。

直线距离你们一百多米的地方,有三大两小五头黄牛,错落有序地站在一馒头形的坡脑上。它们吃饱了肚子,立着一动不动,抬头望着你们这边,与草毯构成一幅恬静的油画。你已经比较熟悉它们,大的一公二母,公的比母的个头高大壮实。小的一公一母,一岁多年龄,分属两头母的儿和女。

爹正瞅着那五头黄牛。它们是他近年来积攒下的一笔丰厚财产,也是为你们家在最急需开支时,储备下的一笔大额资金。

“我走后,把牛都卖了。”爹的目光一直瞅着那五头牛,似乎不是跟你说话。

“卖它们搞么,不卖。我能照看它们。”你说。

“我怕你没有本事照顾它们。别以为养牛好玩,有很多细活你都不懂。就算你懂,你也不会做。”爹说。

“半年多来,我一直跟你在这里护林放牛,你每天的一言一行,我都眼见耳闻,还有什么细活不知道?不就是早上放它们出去吃草,下午太阳快要落山时,如果它们自己不回来,就赶紧去把它们吆喝回来,然后关进牛圈,不就这些事吗?”你笑着说。

“听你讲得那么轻松,我就知道你不能照顾好它们。等我走后,一定要把它们卖了。”爹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过来这几天,你自己为什么不把它们赶去交易市场卖了呢?”

“我想留着让你卖。”

“我不会卖呀。再说,有人来买吗?”

“牛贩子知道我这里有牛,过几天一定会有人来买。”

“那价钱呢?我又不懂它们能卖多少钱。”

“你记着,根据目前行情,公牛不能低于一万五千元,母牛每头不能少于一万六千元,小牛每头最低价八千元。五头牛不能拆散卖,要一起卖,总价你可以要六万四千元以上。”

“如果牛贩子给不到你说的价钱呢?”

“会有牛贩子出到我说的价钱的。你一定要卖掉,我怕养着耽误你看书。”

“脑子里总觉得还有些事没交代清楚。”爹自言自语地说。

“爹,你什么都给我交代清楚了。”你催他,“你想走就走吧,不用担心我。”

“我再想想,到底还有什么事忘记说了。”爹还是没有动身,眼睛看着山脚下的村子,一副努力寻思的样子。

你转移话题:“爹,要不你就别去了。”

爹说:“车票都已经订好了,明天早上九点钟出发。我好多年没有出过远门了。我就想出去看看现在外面的世界有多热闹。”

你说:“爹,你是去打工,又不是去旅游。你们去打隧道的地方肯定是荒无人烟,有什么热闹可看的?你都四十八岁的年纪了,我怕你吃不了那种苦。”

爹说:“有啥吃不了的。我跟你刘三叔一样年纪,身体比他结实,力气也比他大,他能干的活路,我也干得下来。我不会比他怂吧。”

你说:“刘三叔年年都外出打隧道,已经干习惯了。你这十几年来一直在这里当护林员,每天做的就是到后面的林子里走走看看,再加上你私自养着的几头黄牛,一年到头基本上没干过几天重体力劳动,你能跟他比吗?”

爹说:“开始一段时间我可能比不过他。干个把月后,就自然习惯了。我就不相信干活我会比他差。”

半个多月前,爹突然跟你说,他想跟刘三叔他们去西藏打隧道。你有些愕然,正要问他什么原因。爹又说,他已经跟自然保护区林管站和乡林业站讲好了,把护林员位置让给你,两家单位领导都同意了。过了一星期,两家单位派工作人员来,当着你的面,撤销了爹与他们两家单位签订的护林员临时工合同。接着又给你交代护林员职责,并与你签订了新的合同。

你清楚,现在的护林员是你,就算你爹不去打工,他捧了二十多年的护林员饭碗,如今已交到了你手上,两家单位只认你,不会再认他。你心里不明白,爹为什么坚持出去打工,是不是还有其他原因。

忽然,在前面不远处,两只大红公鸡尖叫着打起架来,引起了你们的注意。

爹说:“你看看,鸡的事是不是还没跟你说过?”

你说:“几只鸡算什么事。”

爹说:“还有三十二只土鸡,你自己陆续杀了吃。”

你说:“这半年多来,你经常杀鸡给我吃,都已经吃腻了。”

“你吃腻了,有人还没吃腻。”

“哪个还没吃腻?”

“自然保护区林管站和乡林业站的人来,他们最爱吃我养的天然土鸡,你可以杀鸡招待他们。”

“凭什么要杀鸡招待他们?”

“凭什么?就凭我们只是给他们守山护林的临时工,就凭他们给你发工资。你都走入社会了,要学会一些人情世故。你一定要跟他们搞好关系,千万不要得罪人家。”

“爹,蜜蜂怎么办呢?”一只蜜蜂“嗡”地从你眼前划过,引起你的注意,这时才想起后面树林里还养着二十多箱蜜蜂,你问爹,“我对养蜜蜂一窍不通,是不是也把它们卖了?”

“总想着还有什么事,就是想不起来。你瞧瞧,你不说我都忘了。”爹恍然大悟似的对你说,“寨子里你黄应才大爹最爱养蜜蜂,我已经跟他说好了,蜜蜂给他来管理,抽了蜜分给你一半。你把蜂蜜装在玻璃瓶里,好好地保存着。上面领导来检查工作的时候,你瞅机会给他们每人送一瓶。两斤装的大瓶送领导,一斤装的小瓶给其他跟来的工作人员。”

“听你说得这么细致。”你笑着问,“这种事你是不是搞过好多回了?”

“那当然。以后你也要学着些。”爹有些自豪地说。

“不能学,这不是正道。”你说。

“送点小礼物是人之常情,可以增加感情交往,算不上什么不走正道。”爹说。

过了一会儿,爹又说:“我走后,你一定要认真看书。等你找到了工作,我就回来接你的班,继续干我的老本行。”

你看着爹,一下子想不出用什么话回答他,只好用鼻音“嗯”了两声,再向他点点头,算是给他做出了承诺。

“我走啦。”爹说。

这回爹真的走了。他站起身来,右手习惯地伸到后面拍了两下屁股,移步向山下走去。

走了不到二十米远,爹又回过头来对你喊:“我去打工的事,不要跟你妹妹说。”

2

天蒙蒙亮,睡意正浓,你感觉尿脬都快要胀破了,逼着你赶紧起床。你眼睛半睁半闭,趔趄着走到守山房右边的厕所里方便。方便完后,绷紧的肌肉颤抖了两下,你瞬间觉得一身轻松,浓浓的睡意也慢慢地淡去。走出厕所,站在屋檐下,你看着远处的群山一片朦胧。你摸摸眼眶,才知道忘了戴眼镜。回到屋里,洗漱好后,喝了一杯温开水,你的脑子完全清醒过来。你坐到书桌前,戴上眼镜,翻开《申论》看起来。

不知看了多长时间,你感到眼睛又酸又痛,便摘下眼镜,揉一揉双眼,又戴上眼镜,顺手滑开手机屏幕看,时间已经过去三个多小时。

应该歇一歇了。你在心里说。

走出房门,走到房前院场上,你先深吸一口清爽的空气,又缓缓地呼出来,反复做了八次。接着又顺时针扭八下腰,再逆时针扭八下腰,最后双手举起,用力踮脚向上伸拉八下,一天的体操锻炼就算完了。院场左边的牛圈里,牛们都抬着头看你做操,双耳不停地前后扇动,头时不时地左右摆动两下,故意撞击围栏杆,提醒你它们肚子饿了。那两头淘气的小牛,干脆把头从两根栏杆间伸出来,对着你哞哞地叫着,意思是催你赶快开圈门,让它们出去吃草。

“急什么急。”你说着走过去开圈门。

圈门刚打开一半,小公牛就抢着冲出来,差点把你推倒,气得你顺手往它的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它尥起蹶子往前跑。小母牛第二个出圈门,显得温柔一些,它伸头轻轻地顶了顶你的腹部,又吐出舌头来舔了舔你的手背,让你感觉温温的,湿湿的,然后也尥着蹶子追赶小公牛去了。

牛们都往草场方向去,你看着它们走到草场左侧的小河边,先低头喝水,然后过河进入草场,一边吃草,一边缓缓移动。草场是山脚下几个自然村子的放牧场。你记得小时候,草场很热闹,每天都有很多骡马、水牛、黄牛在那里畅游。

村子里好些年没有人养牛羊马了,有两户黄牛养殖专业户,都是关在铁皮房里喂养。眼前的放牛场,变成了你爹这几头牛的专用牧场。它们早晨出去,一天到晚在那里吃喝拉撒,悠闲度日。下午太阳快要落山时,它们大多数时候会自己回来。偶尔也会有一头或两头牛赖在那里不回圈,你爹就带着皮鞭去撵它们。往回赶的路上,你爹一边粗野地骂着脏话,一边狠狠地抽它们的屁股,教训它们长记性,不要忘了自己回圈。

一只公鸡拉长嗓音地怪叫,让你想起鸡们还关在鸡圈里。你立即转到屋后去放鸡们。鸡圈门一打开,它们有的飞,有的跳,慌乱着像打仗一样冲向树林里。这一整天,你很少会看到它们。它们就在树林里自食其力,寻找蛆虫蚂蚁、嫩叶浆果吃。鸡们跟那五头牛一样,傍晚会自己回来。

3

坐在屋檐下过道上,不再去操心牛们鸡们的生活。你看着山脚下你的村子,三十多户人家挤在一起,错落有序地构成一个三角形。你的家在村子最上方,你能看见你家右侧大路边那棵高大茂盛的云南柳,它是你们村子的保护神,据说有三百多岁了,已经被县级挂牌保护。

你的目光又往左移,距你们村子大约两公里的地方,有一个百多户的古村落,它是你们行政村的中心,也是千年丝路古道上的一个很有名的驿站。古村落中有一条石板铺筑的狭窄小街道,赶街天人头攒动,贸易比较红火。再往下走,便是蜿蜒曲折的龙川江。一江碧水,四季奔流不息,养育着江两岸千家万户。

你的村子叫周家寨。守山房这里,小地名就叫周家铺。从龙川江边沿古道上到高黎贡山顶,周家铺正居中间。据说你们周家祖先曾在这里开铺面,卖烟卖酒卖茶卖饭卖山货,为翻越高黎贡山的过往商客短暂歇脚提供服务。现在你所居住的守山护林房就建在周家铺子的老地基上。守山房左侧上下,还完好地保存着一段古道石板路,有一公里多长。石板上呈现出的坑坑洼洼,是千万匹骡马走过千年后留下的脚印。古道虽然已沉寂几十年,但每一块石板都刻满了历史的沧桑,几年前被列为国家级丝路古道文物保护单位。守山房后是乡管林,沿古道再往上走,走完乡管林,就进入了自然保护区。你觉得守在这里,还真有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豪迈味道。

你的目光又转回到你的村子周家寨。你看着你家的院子,想看看你妈在不在家。你妈从早到晚闲不住,要么在家里做事,要么到地里干活。如果她在院子里做事,你在这里能看到她的身影。可现在你没有看到你妈的人影在院子里活动。

你突然想你妈了。你想着你妈,就拿起手机来拨打她的电话。铃声响完一遍,她没有接。隔了几分钟,你再拨打一遍,她还是没接。你在心里说,我妈一定是去地里干活了。你知道你妈去地里干活,经常会把手机忘记在家里。你又拨打了三次,可电话还是打不通。越打不通电话,你越想你妈。

你望着你家的院子发呆,强烈希望你妈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可脖子都望酸了,眼睛也望模糊了,还是没有看到你妈的身影。就在你快要绝望时,铃声突然响起来了。你妈终于给我回电话了。

“喂,儿子,你给我打过电话吗?”你妈问。

“是呢是呢。我给你打过电话。”你的心情有些激动。

“我在地里做活,不注意听电话。你有什么事吗?”

“我没有事。我看着家里的院子没有你的人影,就想给你打个电话,想听听你的声音。”你的鼻子蓦地发酸起来,鼻腔里带着一丝哭音。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没有没有。我好好的,我就想给你打个电话。”

“你要注意身体,不要长时间盯着书看。看一阵后,要出门来活动活动。”

“我知道了。”

“等忙完地里的活,我上守山房跟你住几天,给你做饭吃。”

“你不用来,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

“我就怕你一天到晚盯着书看,不去做饭吃,把身体拖垮了。”

“你放心,我定着时间看书,也按时做饭吃的。”

“那我挂电话了。”

通完电话后,你躁动的心情终于平静下来。

从这里顺着古道走到你家,不到两公里路,直线距离也不超过四百米。两个多月前,你还回家看过你妈。你不知道刚才自己为什么就像个两三岁的孩子,突然间急切地想见到妈。

4

刚放下手里的书,准备出门活动一下,电话铃突然响起,是张子玉打来的。

“老同学,你在守山房吗?”他问。

“在呢。”你答。

“今天清闲,我突然想找你聊天。我来你那里,会打扰你吗?”

“不会不会。”你重复着说,“欢迎你光临。我正孤独着呢。”

“那我过一会儿来找你。”

电话挂断后,你的心情有些激动。好久没有好友来这里和你聊天了。张子玉是你高中同学,是那种曾经换穿过裤子的同学。你和他很长时间没有见过面了。听到他要来找你聊天,你自然非常高兴。

说起张子玉,总让你忍不住地唏嘘。你们不是一个行政村,但是相邻村。他家就住在龙川江边,与你家相距六七公里路。在县城读高中时,你们同班同宿舍,睡上下铺。他的学习比你好,总在班级前五名。有时,人的命运由天不由己。就在高考一个多月前,张子玉家做猪生意的父母,在运输途中发生车祸,父母当场双亡。当时,张子玉的姐姐已经远嫁外省,家里仅剩下七十多岁的爷爷。爷爷的双眼、双脚带着疾病,行动不便,离不开有人照顾。虽然老师和同学都鼓励张子玉克服一时之难,坚持高考,但摆在他眼前的具体困难,谁都帮不了他。张子玉的继续求学梦就此了断。

你经常想,在这人世间,有才又勤奋的人,老天爷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埋没,只会帮助他铺就梦想之路。张子玉退学后,在本村当过一年的村委副主任,后来他发现商机,抓住机会,辞去村官,在龙川江边创业,办起一家“金沙湾建筑材料公司”,主要经营沙子、碎石、混凝土搅拌、水泥制品等建筑材料。后来又挂牌成立了一家“龙腾川江”子公司,经营餐饮、龙川江漂流等项目。创业才五六年,听说他已经积累了四五百万的资产,已然成为本县小有名气的青年企业家。

你在心里对自己说,张子玉要来,我必须招待他一顿川芎根烀鸡。

这里养的土鸡,如果没有预约,突然有人来,鸡们已全部放入林中,要想去抓一只鸡来招待客人,那比在一片草丛中寻找一粒菜籽还费劲。早晨你去放鸡时,正准备打开鸡圈门,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今天会有客人来你这儿,于是把两只鸡留在了鸡圈里。在冥冥之中,早晨留下的两只鸡,注定有一只鸡要被你宰杀,借它的肉来招待你的好友。

趁张子玉还没有来,你赶紧先去烧水。等水烧开后,你按照你爹教你的步骤:抓鸡,杀鸡,烫鸡,退鸡毛,用盐巴搓揉清洗鸡皮,给鸡开膛破肚,清理鸡内脏,砍剁分解鸡身体,接着下油锅煎炒,放作料黄焖几分钟,然后倒入开水,再放上川芎根,最后盖上锅盖,用文火慢炖。这一系列操作,你已烂熟于心,一气呵成。

今天的午餐,已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你坐在屋门口,看着弯来拐去的古道,盼望着张子玉出现在古道上。

时间已到正午,阳光灿烂,天高云淡,远远近近的群山峰峦,一派静谧清爽。鸡肉的浓香,从屋里一阵一阵地飘荡出来。

张子玉来了。

你看见他沿着七弯八拐的古道石板路走上来,身影若隐若现,似乎走得比较吃力。他走到这儿至少还需要二十分钟时间。看看屋外比较宽敞的院场,你认为今天的午餐不应该在厨房里面吃。你立即进进出出地忙碌起来,把厨房里的桌凳、碗筷等用具搬出来,摆放在院场右侧一棵大树下斑驳的树荫里。这里视野开阔,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有声,风景独好。

一切收拾妥当后,张子玉也刚好来到。他从后背上卸下一个鼓鼓囊囊的双肩背大旅行包。包里装着好多吃喝,有烟有酒有水果,还有你最爱吃的凉拌鸡爪和卤猪耳朵。

看着张子玉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你说:“这里小车又上不来,你何必带这么多东西,你不嫌累吗?”

他还在喘着粗气,说:“不累。来看你,咋个好意思空手来。就算累死,也要给你捎点吃的喝的东西。”

张子玉坐下休息了一会儿,喝了半瓶矿泉水,终于不喘了。

你给张子玉讲:“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很多人在一起喝酒。我想跟他们一起喝酒,但他们非常排斥我,不让我靠近。我刚走到他们身边坐下,他们带着酒立即走开,我再追上去,他们一哄而散,气得我火冒三丈,破口大骂。都说梦是反的,所以我有一种预感,今天会有人来我这里。我心中一直认为,可能是自然保护区林管站的领导要来检查我的工作了。根本想不到是你这个贵客要来看我。”

“你不用编故事骗我。”他说。

“我不骗你,是真的。”你笑着说。

“开饭吧,肚子有点饿了。”他说。

“好的。”你说。

你去把鸡肉端来,摆好饭菜。你们开始边吃边聊起来。

“你在大学里学什么专业?”他突然问。

“我学的是动植物生态保护。”你说。

“这几年来,你报考过哪几家单位?我想听听,你不介意吧。”

“大学毕业那年,我报考了市自然保护区管理局。我和刘定海进入面试。你还记得刘定海吧?我们高中同学,刘家寨的。”

“当然记得。”

“考试成绩我第一,他第二,但我仅比他多两分。面试后,录取分他比我高零点五分。前不久,他已经升任局办公室副主任,上月底还跟领导来过这里检查我的工作。”

张子玉吃了一口鸡肉,又问:“那第二年你报考了哪家呢?”

“我报考了县上林草局,成绩也是第一名,但只超第二名一点五分。面试后,招录成绩我少了零点七分。去年我又报考了我们乡林业站,结果不用说了。”你故作轻松地笑着说。

张子玉表情严肃,愣怔地看着你。为了避开他的目光,你伸手抓起一只鸡脚啃起来。

张子玉打开一瓶他带来的茅台酒,往两个玻璃杯里倒。每个杯子倒了大半杯,然后推给你一杯。

他说:“碰一个吧。”

你问:“不开车吗?”

他说:“我请人送我来的。回去打电话给他,他会来接我。”

你们端起玻璃杯碰了一下,都仰起头喝了一大口。你感觉酒从口里一直辣到胃肠,肚腹顿时弥漫着一股热烘烘的烧灼感,呼出来的气带着浓浓的酱香味。你赶紧夹起一片猪耳朵塞进嘴里,想把酒的辣味和香气盖住。

张子玉也夹起一块鸡肉吃着。过一会儿,他又问:“今年你打算报考哪家呢?”

“现在还不知道。等单位设岗公布后,看看哪家适合就报那家。”

“事不过三。今年你一定能找到工作。”他说。

“我的事已经过三了。”你笑着说。

“你的事过三不过四。好事多磨,第四次你一定心想事成。”他也笑着说。

“我已经想好了,再做最后一次努力。今年再考不好,我就跟着村里人到外省去打工。”你说。

“报考的事我也帮不上你的忙。如果急需用到钱,不管多少,你千万别跟我客气。”张子玉盯着我说,“如果我听到你去跟别人借钱,那我们曾经换裤子穿的关系也就结束了。”

“放心,你现在是大老板,我急需用钱不找你找谁?”你对他憨笑着。

“哎——”张子玉叹了一口长气,目光转向远处看着。

你不知道张子玉是为啥叹气。也许是为你叹气,也许是为他自己叹气,也可能是为你们未知的命运叹气。

“林芳芳下星期就要结婚了,你知道吗?”张子玉突然说起林芳芳。

“我知道。她发请帖给我了。”你说。

“我听同学说,从高二到大学毕业,你和林芳芳一直谈着恋爱。你给我讲实话,你跟林芳芳真的谈过恋爱吗?”

“怎么说呢。我和林芳芳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学。她大我一岁,我们就像异姓姐弟,一直互相关心,相处得很好。别人看着我们像在谈恋爱,但我们没有捅破过谈恋爱这张窗户纸。所以说,我也不知道我和她的关系算不算谈过恋爱。”你说。

“那你心里真的爱过她吗?”

“说不清楚。老实说,就是现在,我也不明白男女真正的恋爱是怎么一回事。如果说心里深深地藏着一个人就是爱,我承认我爱她。”

“她要结婚了,你现在还爱她妈?”

“自从她参加工作后,特别是听说有人正在追求她,我便开始冷淡与她的关系。她打电话来,三言两语交谈后,我就故意找茬挂断通话,有时甚至不接她的电话。现在我的心里还有她,但跟以前不一样了。”

“你有点做得过分了。据我所知,她现在还深爱着你。你为什么要放弃?为什么不让她等等你?”

“她大学一毕业就考取了公务员,在县委组织部工作都三年多了。我现在前途渺茫,未来干什么都不知道,能让她等我吗?”

“如果你挑明让她等着你,她一定会等。对你找工作不是更有动力吗?”

张子玉的话让你心里有点痛,也有点烦。

你说:“这件事不说了。林芳芳马上就要结婚了,我们俩在这里谈论这件事已经毫无意义。我心里永远装着以前的林芳芳就行了。我不会再去打扰她今后的生活。”

“对不起,对不起。”张子玉听到你的语气不高兴,腆着笑脸对你说,“我应该自己扇自己的脸了。”

远处的群山沉默着,你和张子玉也沉默着。

5

“咳,咳咳——”

刚吃好饭洗着碗筷,身后突然响起尖锐的咳嗽声,吓了你一跳。你转过头来,看见一个男人站在房门口。

“你是?”你站起来,迟疑地问。你的目光隐藏着防备,仔细地观察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

他长着一副马脸,头发卷曲,有点像钢丝球。两边的耳朵大部分被卷发捂住,只露出耳垂。嘴上一圈胡须较长,但可以看到上下嘴唇。他的眼睛很有神,表情也很丰富,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他身上穿着一套迷彩服,已严重褪色,但比较合体干净;脚上穿着一双草绿色胶鞋。因为这种鞋轻便牢固把滑,适合在山区活动,这些年村里许多勤奋的中老年男人都爱穿。可以说,在你们这个地方,一看到穿草绿色胶鞋的人,就知道他是一个既朴实又爱劳动的人。

“你不用打量我了,我不是坏人。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你叫周峰,是吧?”他笑着说。

“听口音就知道你是我们本地人。”你也笑着说,“你怎么知道我?”

“我是山脚村王家寨人,隔你们周家寨又不远,我当然知道你。”

“你找我有事吗?”

“我来跟你爹买牛。你爹呢?”

“我爹去亲戚家做客了,明天才回来。你想买牛,跟我说也可以。”得知他是牛贩子,你不想向他透露你爹已经出远门打工去了。

“卖牛的事你做得了主吗?”

“我能做主。如果你真想买,我们可以先去对面放牛场看看牛,然后再谈价钱。”

“不用去了。来你这里前,我已经转过去看过你家的牛了。”他呵呵呵地笑起来,“如果我是偷牛贼,早把你的牛赶走了。你太大意了,不适合养牛。”

“现在路上到处装着摄像头,没有人敢偷牛了。”你也笑着回答他。

“那你说说价钱。你要多少?”

“五头牛,六万四千元,你想买就赶走。”你毫不磨蹭地报价,装出一副很懂牛价行情的样子。

“如果你真做得了主,我也一口价,给你六万一千元。你卖不卖?”

“你给的价钱太低了,我不卖。”你说得很干脆。

“你再想想。”

“不用想,我要的价钱少一分都不卖。”

“你不降价,那就算了。你爹不在,我还怕买走你家的牛后,等你爹回来,骂你一顿。然后又去找我,骂我贪你的便宜。”他也很干脆,站起来就走。

他走了一段路,又回过头来,对着你大声喊:“卖不卖?不卖我真走了。”

你知道这是做生意人的伎俩,也对着他大声喊:“不卖——”

第二天一早,你洗漱完毕,刚走出洗漱间,正擦拭着眼镜片,模糊中看见一个人站在牛圈边。你立即戴上眼镜,看清了他的背影,有点像昨天那个牛贩子。

“咳——”

你怕吓着他,先咳嗽一声,算是跟他打招呼。他转过身来,确实是昨天那个牛贩子。

“小周好,我又来了。”他笑着说。

“欢迎,请坐。”你客气地说。

他走过来。你们坐在一起,一边喝茶,一边聊起来。

他说:“我和你爹是初中同学,我们关系很好。”

你想,他心里一定想着要把我家的牛买到手,开始跟我打起亲情牌来了。

他又说:“我还知道你爹已经跟着村里人到西藏那边打工去了。”

“你怎么知道?”你惊奇地问。

“你爹走前跟我说的。”

“你来买牛,也是我爹跟你说好的?”

“是呢。”

“那你昨天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我想考验一下你这个初入社会的大学生。看看你有没有警觉性。”

“那我昨天的警觉性怎么样?”

“还可以,基本及格。”

只是基本及格,你心里有点不服气。

他看出了你的心思,语重心长地说:“你对人待事都不错,比我儿子强。我儿子的警觉性比你差。”

“你儿子多大了?干什么的?”

“我儿子跟你一样大,你应该认识。他叫王朝兵。”

“认识认识。我们初中同级不同班,经常在一起打篮球,比较熟悉。初中毕业,我考上了一中,他考上了二中,后来几乎没有见过面。”

你有些激动,还想跟他说,去年我们乡林业站招收一名人员,我和你儿子都进了面试,结果你儿子被招录了。但你还是忍住了,没有向他说。

“去年我儿子和你一起竞争乡林业站一个名额。当时他心灰意冷,说你是重点大学毕业的,他只是普通学院毕业,肯定竞争不过你。最后他的运气稍稍比你好一点。”他婉转着说,“我敢肯定,你各方面都比我儿子强。你今年一定会找到好工作。”

你强装无事,笑着说:“王叔,你不用安慰我。”

他说:“你不需要我安慰。昨天我就看出来了,你内心很坚强,任何挫折都打不败你。我敢保证,你是个前途无量的人。”

你说:“谢谢你的鼓励!”

王叔转移话题说:“牛的价钱,你爹走之前我们就已经讲好了,讲成六万四千元。昨天我认真看过牛,可能你爹这段时间不注意,两头母牛的肚子里都有小牛犊了。今天我给你六万六千元,你看可以吗?”

“王叔,你不用多给。你给跟我爹谈好的价钱就行了。”

“你听我的,我心里有数。我在我们村里办着一个养牛场,这几头牛我赶回去养上几个月,可以多赚几千块钱的。”

他说着,拿出手机来给你转账。可你看到,他给你转来了五个六。

“王叔,你转错了,多转给了我六百六十六元。”你有些惊慌地说。

“不错,后面三个六是我另外给你的。我祝你今年六六六大顺。”

“王叔,我把多着的钱转回给你。”你说。

“小周,我可以称你为我的侄儿,你再客气,我就生气了。你不知道我这个做叔的脾气性格,我转出去的钱从不会收回。”

他边说边站起来,走到牛圈边,抓住公牛的角,在它头上拴牢牵牛绳,然后才打开牛圈门,引导着牛们有次序地出圈。他牵着公牛走在前面,母牛和小牛自然跟在后面,顺着古道石板路,人和牛一路摇摇晃晃地走去。

“王叔——,你慢走——”

你站在古道边,向着王叔和牛们的背影长长地喊起来。

6

砰——砰——砰——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你正在静静地看着《行测》,突然一阵鞭炮声顺风传来,刺破了你内心的平静。你强迫自己安静下来,继续看书,可看着看着,书里的每一个字都跟着鞭炮的爆炸声跳动起来,越跳越疯狂,搅得你眼花缭乱,头胀脑晕。

砰——砰——砰——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你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回到书桌前坐下。不到十秒钟,你又站起来走几步,再回到书桌前坐下。就这样,你反反复复地坐不是,站也不是,如热锅上的蚂蚁。你无法控制自己心底的躁动,根本静不下心来看书。

砰——砰——砰——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不看了,不看了,看也是白看。你骂着自己,把书扔到床上。你的耳朵里嗡嗡嗡地鸣叫,似乎有一群蜜蜂在里面忙碌着。你的脑袋忽而一片空白,忽而又塞满了鞭炮的脆响。

你从屋里冲出去,跑到空旷处,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你怔怔地看着远处的村街,看见鞭炮炸响的青烟,从街头一户人家腾起。你知道那户人家就是林芳芳的家。看着看着,鞭炮声停了,青烟也散尽了,而你躁动的心情却没有平复下来。

刚才的鞭炮声,是新郎准备走进新娘家时,向新娘家及亲友嘉宾报喜的信号。这点小风俗,你还是懂的。你为刚才突然听到新郎家的报喜信号而发疯发狂,感到十分的羞愧,更觉得万分的可笑。

你的心情还没有完全恢复平静,电话骤然响起来,是段晓东打来的。

“老同学,老班长,你在哪呢?”他问。

“你好,段晓东,我在大山上。”你努力热情地说。

“今天林芳芳的大喜,你为什么不来祝贺呢?”

“很遗憾,今天我有急事要做,不能来了。”

“电话给我。我跟他讲几句。”你听到尹江龙说话的声音,“周涛,我是尹江龙,好久不见了。今天林芳芳大喜,很多同学都来了,就不见你。你跑哪去啦?”

“我来我来。”你又听到陆金河说话,“我是陆金河。周涛你真不够意思。好几位同学从老远的地方都赶来了,并且来到的是你的村庄,你却躲着不露面,有点看不起我们这些同学了吧。”

“不会不会。”你赶紧解释说,“我哪敢看不起各位同学。我今天确实有事脱不开身。”

“给我说两句。”一位女同学的声音,“周涛,你一定听不出我的声音了。你猜猜我是谁?”

“你是?”听声音,你确实想不起她是谁,“我真的听不出你是谁了。”

“我是刘曼玉。”她轻声细语地说,“老班长,高中三年,你给了我很多照顾。我想谢谢你,也想今天能见到你。”

“轮到我跟他说了。”说话的人又变成了邵明灿,“周涛,今天林芳芳的婚礼你不来参加,真不够意思。”

“我……”

“你不用跟我扯由头。你跟林芳芳的关系同学们都清楚。你们相恋了那么长时间,没有修成正果,说明你们有爱无缘。俗话说生意不成仁义在,不管怎么说,就因为你们曾经有过爱,你今天应该来祝贺她的人生大喜。”

“我……”

“我知道你心里的小九九。你认为今天来的很多同学都有了工作,你怕他们问你找工作的事,让你尴尬。好几位没有工作的同学,包括我也没有工作,不都来了吗?”

邵明灿性子比较直爽,是你们同学中最会说话,也从不顾及别人感受,想说啥就说啥的人。

“我怎么敢跟你比。”你说。

邵明灿是富二代,他爹办着一家木器加工企业,听说年收入几百万。他大学毕业那年,考进了县招商局,可他干了半年不到,就辞职不干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有什么比不了的。我现在还不是给我爹打工。你别怪我讲话难听,公务员有什么了不起的。如果你不想考公务员了,可以来跟我干,薪水不会比那些有工作的同学低。”

“谢谢你的关心。”你说。

“你们不要再跟周涛瞎扯了。刚才我看见周涛母亲来参加林芳芳的婚礼了。”你听到张子玉在旁边说话,“他既然不想来参加林芳芳的婚礼,不来跟同学们会面,他一定有他的想法和难处,心里可能比我们更不好受,大家就不要为难他了。”

“周涛,打扰你了,等以后有机会我们再聊。现在不说了,我挂电话了。”没等你回话,段晓东就把电话挂断了。

回味着刚才跟几位同学的对话,你心里真不是滋味。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避现实,为什么不敢去面对林芳芳和好久没有见过面的同学。

你走回房间,收回被同学们打乱的思绪,继续看《行测》。你心神不定地看了两页书,注意力总是集中不起来。你感觉有一个无形的身影在屋里晃动。是的,你感觉到了林芳芳现在还坐在你的床上,一会儿用火辣辣的目光盯着你,一会儿又用暧昧的眼神嘲弄着你。仿佛她就是故意让你心慌意乱,让看不下去书。

7

前天夜里十一点左右,屋外一片漆黑,万籁俱寂之中,偶有几声虫鸣。你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申论》,门突然叨叨叨地响了几下。当你抬起头来看着门,屏息静听,却又鸦雀无声。你刚转回目光看书,叨叨叨声又响起来了。一刹那间,你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你壮着胆大声喝问:“谁?谁敲门?”

一丝轻柔的声音回答你:“是我,林芳芳。”

你心头一震,她怎么来了?

你走过去打开门,她站在门口。你侧身让她进门后,没有立即关上门,故意让门半开着。她扫了一眼屋里,然后走过去坐到你的床上。她进门一会儿后,屋里就弥满了淡淡的桂花香气。你赶紧倒了一杯白开水,没有直接递给她,而是把水杯放到她身边的床头柜上。

“你的电灯还亮着。”你笑着提醒她。

她有些羞涩地笑了笑,把手里的电灯熄灭了。

你侧坐在书桌边,偷偷地打量着她。一眼可以看出,她精心地做过脸部淡妆,在灯光下,面色显得温润典雅。她穿着粉红无袖紧身低胸连衣裙,上身被连衣裙勾勒出玲珑柔和的曲线。

“你怎么来了?”你不自然地问。

“我不能来吗?”她反问。

“夜都这么深了。你不应该来。再说……”

她打断你的话,幽怨地说:“我就想趁夜深人静来看看你,为什么不应该来了?”

“你后天就结婚了。你这时候来……”

“你想说我这个时候来很不合适,对吧?有什么不合适的,我想来就来。”

你每一句话都没讲完,就被她抢断了。你知道现在不管你怎么说,都难遂她的心意,你只有沉默着。

“你为什么把我的微信删了?电话也拉黑了?”

“我想我不能再保留你的电话和微信。我觉得保留着会……”

“我们从小学一直同班到高中,难道你保留着我的电话、微信,天就会塌下来吗?”

她的语气带着火药味,让你难以回话。

“我担心李涛看见你手机上有我的电话和微信,引起他的误会,给你们今后的生活造成矛盾。”

你说的李涛,就是后天要来娶她的新郎。李涛和你互相认识,初中和高中,他比你和林芳芳高一级。他现在在县政府办公室当秘书,前途无量。你也知道李涛的心胸比较开阔,自己这样想李涛,确实有一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阴暗心理。但你还是觉得世事难料,把李芳芳的微信、电话都删了比较好。

“如果李涛是那样的人,算我真是瞎眼看错了人。我跟他以后的日子也不会过到头。”她有点愤愤地说。

“对不起,我可能想歪了。这件事不说了,好吗?”你用乞求的口气对她说。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心平气和地对你说:“对不住你了。我知道我刚才跟你说话的态度很不好,可我克制不住自己的暴脾气。不知为什么,我心中一直有一股无缘无故的怨愤,使我一进门就想拿你发火泄气。可你又不欠我什么,我却莫名其妙地找你的茬,请你原谅我的小肚鸡肠。”

“是我惹你不高兴。你尽管往我身上撒气。我不会怪你的。”你笑着说。

“你又不是我的出气筒。”她也浅浅地笑了,语气中甚至还隐藏着女孩天生的撒娇韵味。

“你很快就有出气筒了。”你这样说,是想把刚才沉闷的对话气氛搞得活跃一些。

“出气筒不是随便找得到的。遗憾的是我的出气筒不是你。”她低着头轻轻地说。

可能是发觉自己把话说暧昧了,她的脸上瞬间泛起淡淡的红晕。你听着,却感觉浑身涌起一股暖流。

“你为什么不在家里看书,要跑到这里来躲藏着?”她抬起头来看着你,脸上已经恢复了常态。

“这里清静。”

“你不能封闭自己,更不能故意孤独自己。”

“我不孤独。这里有山有水有树,还有鸡、有鸟、有蜜蜂陪伴着我呢。”你说。

“我有预感,你今年一定能心想事成。”

“但愿吧。谢谢你的鼓励。”你看看时间,已经快到深夜两点了,“夜深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想在这里睡一觉,等天亮再走。”她的眼睛直视着你,脸上布满了红晕。

她说出的话,如晴天霹雳,使你大吃一惊,更让你心惊肉跳。你慌乱着站起来说:“不行,不可以。你不能在这里……我,我马上送你回去。”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她还是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我怕,怕影响你,我怕……我什么都怕。你来这里就是一个错误。赶快,趁夜深人静,我送你回去。”你语无伦次地催她走。

“你是想守身如玉。你怕坏了我的名声。你更怕影响你的名誉。对不对?”她故意带着调侃的口气说。

“对对对,你说得都对。你就要结婚了,你这样做,是你自己不尊重自己,也是对我人格的侮辱。赶紧走吧,我求你了。”你不管她怎么说,就想用最难听的话刺激她跟你走。你一边说一边打开门,自己先走到门外等着。

她很不情愿地走出房门,用失望和愤然的目光狠狠地扫了你一眼后,冲冲冲地往前走。你顺手拉上门,小跑几步追上她,紧紧地跟在她后面,浓墨似的夜色瞬间把你们包裹得严严实实。你们借助微弱的手电光,踏着崎岖不平的古道石板路向下走着。很长一段下坡路,你们不说话,踢踏踢踏的脚步声敲击着深夜的沉寂。走到一段平整路时,她突然停下来不走了。

“你咋个了?”你在她后面问。

“不咋个。”她转过身来,停顿了几秒钟,“你真的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了吗?”

“我心里会永远装着我们过去的那段感情。”你说。

“从今天起,你应该把我们那段感情从心里清空,也把脑子里我们相处的那些美好记忆删除。你的心里迟早要装进另一个你爱的人。”她带着绝情的语气说。

“已经深刻在心上的感情和记忆,能轻易删除吗?”你说。

“删除不了,就强力卸载。”她说。

“不说了,走吧。”你说。

你们又继续走。走到你的村子旁边,再往下走三十多米,就是新修的柏油大路了。沿柏油路走到村街她的家里,也就一公里半路。大路上一夜通宵都有人往来,你担心会遇到行人,让别人传你们的谣言,所以你不想再送她。

“再走几步就是大路,我不送你了。后天我也不去参加你的婚礼了,我请我妈代我去给你祝福,请你见谅。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你说。

“好吧,我理解你。”她明白你的意思,“我们从小就认识,又相恋了好几年,但到现在,连手都没有牵过一次。我想拥抱你一下。”

你还反应不过来,她就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你。她温润的嘴唇挤压着你的嘴唇,你木愣愣地站着,让她疯狂地吮舐着。你只感觉到你的心怦怦怦地跳动,憋闷得快要昏厥过去。等你大口喘过气来,她已经离开你五六米的距离。你站在原地,看着一点微弱的亮光在暗夜中一闪一闪地跳动,越去越远……

8

你目送着你妈走去,她微微驼起的后背,她花白的头发,使你的鼻子有点酸酸的。

昨天下午,寨子里本家一位二妈打电话给你妈,说又有活路做了,帮种烟大户郭大山家采烟叶,每天八十元工钱。她问你妈,有没有时间跟她一起去帮郭大山家干两个月的活。你妈近五十岁了,为了生活,她每天起早贪黑,都在想着找活做。一年四季,你妈除了把家里所有的活做好,剩余时间几乎都跟着寨子里的人到处去帮人打临工。

听到你妈吞吞吐吐地回话,带着又想去又不想去的意思。你知道你妈既想在这里照顾你,又想去帮人家干活挣钱,她面临着两难选择。你也想留下你妈照顾你,让她在这里多清闲几天。可叫她放弃干活挣钱的机会,她在这里一定是魂不守舍。你也处在两难选择的境地,但她的去留,选择权主要在你。最后你跟你妈说,你想去就去吧,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你妈来这里陪你住了十天。她每天变着花样,给你做三顿可口的饭菜,还帮你收拾屋子、打扫卫生、清洗被褥和衣服。监督你按时看书,按时休息。这几天来,你夜里睡眠很好,不像过去每晚都会做各种各样的怪梦。特别是白天,你的心情非常愉快,精力充沛,看书效果很佳。你还发觉你的体重也有所增加。

休息的时候,你和我妈就坐在屋檐下闲聊。你妈给你讲村里发生的一些事。比如,你初中同学徐新录,他的年纪只比你大一岁,但他的第二孩子都快满月了。又讲爱帮人家牵线做媒的本家二大妈,她经常往你家跑,说是给你找了一个又漂亮又能干的姑娘,让你赶紧去相亲,要不过了这座山就没有那座庙了。

“寨子里有没有人问你,我去哪了?”你问你妈。

她迟疑了一下,说:“你那些大妈大婶们经常问我,你去哪儿了?你有工作了吗?你是不是打工去了?她们闲着无事,就爱集在我们家旁边那棵大柳树下说三道四,在背后讲这家的常,论那家的短。有时候还故意造谣生事,让人家的日子不好过。”

“她们肯定也讲过我的背后话。”你笑着说。

“我们堵不住她们的嘴。你听到她们讲你什么不好听的话,不要理她们,也不要放在心上。”

“不管她们如何贬损我,你讲给我听听,我不会跟他们计较的。”

“唉——”你妈叹了口气说,“早讲给你听听也好。她们说你读书把眼睛读瞎了,取下眼镜连路都不会走。又说你连考几年都找到工作,一分钱挣不来,还不如寨子里杀猪卖的孙屠户。”

“她们讲得没错。不戴眼镜,我确实是睁眼瞎。我更比不上孙屠户会赚钱。”

“以前,寨子里的孩子不想读书,他们的爹妈就拿你做榜样。教育他们的孩子向你学习,要好好读书,等考上大学了,就能捧铁饭碗,吃公家饭,有本事的还能当大官、发大财。但他们现在都不敢用你做榜样教育孩子了。就在前不久,有人传话给我听,说你周德才大哥家正在读初三的儿子不想去读书,你大哥拿你以前如何用功读书教育他。他就跟你大哥吵,他说不想学你把眼睛读瞎,把手脚读残,什么都不会做,更不想把脑子读成榆木疙瘩。他要跟你大哥学木匠赚钱。”

“这孩子讲得也没错。”你说。

“我讲这些难听的话给你听,你不要受影响。你读过大学,脑子不是榆木疙瘩,你会思考我讲这些事给你听的用意。”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用担心我扛不住社会压力。”

“我和你爹让你来这里看书,就是担心你在家会听到那些难听的背后议论,影响你的心情。”

“我爹把护林员的位子让给我,也是这个原因?”

“你爹在寨子里说,上面安排捧铁饭碗的人来护林点工作了,他这个临时工已经被辞退,所以想跟你刘三叔他们出去打工。”

“我爹怎么能说这种骗人的话呢。”

“你爹的主要目的就是要让寨子里的人误认为你已经有正式工作了,减少别人对你的议论。所以你要再努一把力,争取今年找到工作。”

听了你妈的话,你有点吃惊,也陷入了对乡村世态难于理解的迷茫。

9

黄应才大爹一早就来了。他来抽蜂蜜。

黄大爹带着割蜜刀和简易的筛蜜工具,你提着两只装蜜的塑料桶,一起走到守山房后面抽蜂蜜。

二十多个长方体蜂箱散乱地分布在树林里的古树下,一棵古树脚下只能摆放一个蜂箱。蜂们从蜂箱洞口出出进进,在林中嗡嗡嗡地飞来飞去,忙着采花蜜。

黄大爹一箱一箱地揭开箱盖仔细观察,看完后说:“今天可以抽一半蜂箱的蜜,过几天后再来抽另一半。”

你问:“不能一次抽完吗?”

他说:“刚才我大体看过了,有些蜂箱的蜜还没有做饱满,过几天后再来抽。”

黄大爹抽蜜时,没有穿戴防护具,还把袖子和裤腿高高地卷起来。

你差点脱口而出问他,你不怕蜜蜂蜇你吗?突然想到这时候说这样的话是犯忌的,于是你闭紧嘴不敢出声。

你爹养的是本地土蜜蜂,又叫中华蜜蜂,蜂箱里没有安装巢础,蜂饼是自然生成的。

你看着黄大爹先把箱盖打开,再点燃他特制的线香,用香烟去驱赶蜂饼上的蜜蜂。密密麻麻的蜂们不情愿地逃离蜂饼,围绕着黄大爹飞舞。等蜂们都散去后,黄大爹快速割下盈满金黄色蜂蜜的蜂饼,然后离开几步,让蜂们又飞回蜂箱,最后再盖好蜂箱盖。这就抽完了一箱蜂蜜,然后又去抽下一箱。

用了两个多小时,黄大爹一共割了十二个蜂箱里的蜜,收获了两大桶蜜饼。然后你配合着黄大爹,用简易工具把蜜饼里的蜜筛滤出来。大大小小倒满了三十个玻璃瓶,两斤装的有十瓶,一斤装的有二十瓶。

取密工作结束后,你和黄大爹坐在屋檐下喝茶休息。

你压不住心里的好奇心,就问黄大爹:“大爹,你割蜜的时候,没有任何防护,蜂子那么狂躁,它们为什么不蜇你呢?”

“蜜蜂与树木花草共生,它五行属木。因为我五行属水,水生木,我有养蜂的命,所以她们不会蜇我。”黄大爹说。

“那我五行属火,适合养蜜蜂吗?”你又笑着问。

“火命也适合养蜜蜂。”黄大爹说。

“火气旺盛,不怕把蜜蜂烧死吗?”你说。

“木生火,木与火相生。火命不会把蜜蜂烧死。”黄大爹又若有所思地问我,“你五行真的是火命吗?”

“真的是火命。”你肯定地告诉他。

“木能生火,养蜜蜂可以助火命人增强事业运势。”黄大爹看着你说,“我取蜜时认真看过了,林子里那二十多箱蜜蜂长势非常旺盛。你现在是它们的主人,又是火命,说明你今年的运势正在走高走好。”

“你讲的是玄学。”你怕黄大爹不高兴,没有直说他讲的是迷信。

“你认为玄学是迷信,实际玄学是一门学问,是我们无法解释的科学。”

黄大爹看出了你不相信的表情,又说:“我现在明白你爹为什么要把他守山的位子让给你,还在寨子里宣传这里有正式工作人员了。原来他是为你造势强运。”

“造什么势?强什么运?我不懂。”

“好的议论就是造势。声势大,就能获得好运气。好运气旺盛,就能心想事成。”黄大爹给你解释说,“你不看书的时候,多去林子里看看那些蜜蜂,听听它们嗡嗡嗡地忙碌声,对你有好处。”

“好呢。”你带着玩笑的语气说,“我应该向蜜蜂们学习。”

“我看你印堂发亮,加上你爹为你造势,再加上旺盛的蜜蜂助你好运,你今年一定有好事登门。”

黄大爹的话让你想笑出声来。你问他:“你刚才讲的这些话,是不是我爹请你来说给我听的?”

“我是什么人,需要你爹教我?你看不起我就算了,我也不想跟你说了。说了你也不懂。”黄大爹有些不高兴地说。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谢谢你的鼓励。”你笑着说。

黄大爹不说话了,拿出烟来抽着。

你想起来了,黄大爹不是平凡人,他是高深莫测的算命先生。驱邪、查八字、看风水等等,没有他不会的。他能掐会算声名远播,就连山遥路远的外地人都慕名而来找他算命。你还想起,黄大爹是你们寨子第一个中专生,财会学校毕业的。在他之前,你们寨子没有谁比他学历更高。当年,人才稀缺,他毕业时国家还包分配。听说,他原来被分配到政府部门工作,后来他看到供销社效益好,工资高,又主动要求调入供销社当会计。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几年后供销社解散,他变成了下岗人员。还听说,他下岗回家后,整天抱着《易经》《三命通会》《渊海子平》《穷通宝鉴》等书籍看。后来又跑到一个有名的道观,拜一位神秘的道长为师。学成归家后,他以算命为业,经常出外云游。这几年来,人们议论他的年收入不会低于三十万。真不真实,谁也不说不清。但寨子里那间一百多万的四层豪华大别墅,是他大前年盖起来的,这证明了人们的猜测是有根据的。

此时你才发觉,今天你与黄大爹对话,一直没有跟着他的思路走。你总是跟他唱反调,难怪他不高兴了。

“大爹,我想请你给我看看,我今年的运势如何。”你用讨好的语气对他说。

“你的运势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嘛。”他有点不耐烦地说。

“之前你讲的,我不注意好好听,还想请你再给我说说。”你虚心地说。

“不注意听是你的事。给人看运气好坏,我从来不讲第二遍。”他有些冷淡地说。

“我明白了。谢谢你的关心。”

“你明白了什么?你以后飞黄腾达了,能想起今天我给你说过的话,就算谢我了。”

“我会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你对着黄大爹傻笑着。

10

你取下眼镜,揉揉酸胀的眼睛,看着远处朦胧的群山。这似乎已成了你每天看书一段时间后的必修课。不知为什么,看着群山一片朦胧,你仿佛置身事外,心情格外地沉静。

山风微微吹过,电话铃声突然炸响,打破了你内心的沉静。你拿起手机,没戴眼镜,手机几乎贴着鼻子,没看清是谁打来的电话。

“哥——”点开通话按钮,你听到了妹妹的声音。

“妹妹——”你回应她。

“哥,你在哪里?”妹妹问你。

你说:“我在守山房。”

“哥,我不想读研了。”

“你好不容易才考上研究生,怎么不想读了呢?”

“我想退学找份工作。”

“现在本科毕业就业压力很大。读了研究生后,找工作的机会更多一些。”

“可我压力太大了。”

“你有什么压力?是不是钱的问题?”

妹妹停顿了一会儿后,带着哭腔问你:“爹出门打工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前天我给妈打电话,问到爹的事情,她说话吞吞吐吐。我追问了半天,她才说爹已经到西藏打工去了。”

你说:“对不起。是爹不让我告诉你的。爹不想让你分心。”

“爹都快五十岁的人了,他又从来没有外出打过工。你咋就不拦着爹去打工呢?”

“我劝了爹好几次,他铁了心要跟刘三叔他们去。”

“你现在没有找到工作,我读书还要用钱,爹和妈的压力太大了。是我们逼着爹出去打工,逼着妈在家里一天都不敢偷闲。我真的不想读研了。”

“妹妹,看着爹妈为了我们操劳奔波,我心里也压着一块石头,充满了痛楚和无力感。现在我们只有拼命地读书,努力地找到工作,才能减轻他们的负担,才是对他们最大的报答和安慰,也是他们心中的最大希望和盼头。”

“昨天晚上我给爹打过电话,说我不想再读书了,他把我骂了一顿。他说如果我不想好好地读书,他就白养我这个女儿了,就什么盼头都没有了。”

“对呀。爹妈已经够辛苦了,我们现在不能再给他们添堵了。”

“哥,我听你的。我也希望今年你能找到好工作。我先挂电话了。”

你捏着手机站了许久,妹妹的话音还留在你的耳中。你望着朦胧的群山,喉咙有点发紧。

大学毕业那年,你早有准备考研究生,但妹妹正在读大二。如果你继续读研,爹妈供你们兄妹俩读书的经济压力可想而知,所以你最终还是放弃了读研究生的梦想。

妹妹去年大学毕业,你和爹都支持她考研,她也成了你们村第一个女研究生。刚才妹妹打电话来,你知道她不是不想读书,而是心疼你爹一把年纪,还要去西藏那样艰苦的地方打工挣钱供她读研,心里憋屈难受,就想跟你诉诉苦闷,说说对爹妈的愧疚。

山风轻轻地刮过你的面部,你感觉到有点清凉。你戴上眼镜,刚想回屋里看书,电话又响了,是刘定海打来的。

“老同学,有什么指示吗?”你问。

“我够什么资格指示你啊。”他说。

“你现在大小是个官,我是你们单位护林点的一名临时工,你当然有资格指导我的工作啦。”你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你别跟我打哈哈了。我有事跟你说。”

“好事?还是坏事?”

“我跟你说正事。”

“那你说吧,我洗耳恭听。”

“据我所知,今年各单位招人的岗位设置过几天就要出来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听说我们单位也要招录一人,岗位设置各方面条件很适合你报考,我想提醒你一下。”

“具体有哪些条件?” 你有些小激动,急切地问他。

“我是从道听途说知道的,设置了哪些条件我也不大清楚。到时候你认真看看就知道了。”

“谢谢老同学的关心。”

“我再跟你说一件事。”他又停顿了好几秒钟才说,“前个星期,我们领导跟我无意中谈起你。我听出领导对你感兴趣,就向他比较详细地介绍了我所知道的你的基本情况。我还听出,我们领导跟你爹还是比较熟悉的,对你爷爷当年守山护林牺牲的事情也比较了解。我刚才只是跟你老同学随便聊聊,你别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我只能说到这儿了,不再跟你啰嗦了。”

你还没回话,刘定海就把电话挂断了。你懂刘定海的意思,很感激他对你的关心。你心里感慨着,刘定海进单位才三年多,说话就这般滴水不漏,难怪当年面试你争不过他。

11

“想跟你讲个事。”张子玉打来电话说。

“什么事?好事吗?”你连问。

“坏事,很坏的事。”他说。

“坏事别给我讲。我没有心情听任何坏事。”你有点不高兴地说。

“你可能听说过了。”

“到底是什么事?你别跟我卖关子了。”

“她死了。”

“谁死了?你讲话咋颠三倒四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徐秀娟。”

“徐秀娟怎么啦?”

“徐秀娟死了。”

“你说谁死了?”

“徐秀娟上吊死了。”

“你再说一遍?”

“徐秀娟死了,上吊死了。”

你听清楚了,张子玉说徐秀娟上吊死了。你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狠狠地砸了一下,手机也滑落到地上。

“喂——喂——周涛,你听着吗?”

你回过神来,听到电话里张子玉的喊声。你拾起手机说:“不听你讲了,我挂电话了。”

徐秀娟上吊死了,怎么可能呢?你还是有点不相信。

徐秀娟是你初高中时的同班同学。在省城读了四年大学,虽然你们各在一个学校,但周末高中同学或老乡聚会,她都积极参加。她性格内向,自尊心比较强,不怎么爱说话,喜欢坐在一旁听大家说话。她初中时就梦想着当一名英语老师,所以她读的是师范类英语专业,大三那年她就拿到了教师资格证。大学毕业后,大家各奔东西,都忙着找工作,谁也顾不上联系谁。

十多天前,也是张子玉打电话告诉你,说徐家寨的徐秀娟脑子出了点问题——患上了精神病,希望你找时间去看看她。你有点不相信张子玉的话,翻出联系电话,给徐秀娟打过去,语音提醒你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你决定第二天一早去看徐秀娟。

那天,你走了五六公里山路,到徐家寨后,在寨门口问了路人。按路人的描述,你沿着狭窄的巷道七弯八拐地走了几百米,在寨子最西头找到徐秀娟家。你走进院子,看见徐秀娟坐在屋檐下的走廊上,眼睛呆滞地望着远处。跟你印象中对比,她略微胖了一些,脸色虽然有点苍白,但你觉得她比以前更漂亮了。你距她不过八九米,一直站着观察她,却没有引起她的注意。

你“咳”了一声,徐秀娟才转过头来,她没有表现出你想象中的惊喜。

她懵然地看着你,似乎根本不知道你是谁。

“徐秀娟——”你喊她的名字,“你不认识我了吗?”

“认识认识。”她说着,从走廊跑过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惊奇地抓着你的手又问,“你是谁?”

她先说认识你,又问你是谁。她的神情让你顿感一丝不安。

“我是周涛。”你强调着说,“我是你的老班长周涛。”

“对对对。你是我的老班长周涛。”她有点失望地说,“我还以为是于中华来看我了。”

于中华也是你们高中同学。她和于中华读大学时在一个学校。他们倆从高三起,就一直悄悄地谈着恋爱。

徐秀娟拉着你到走廊上坐下。她一点热情都没有,你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就对她说:“我们三四年不见了,今天我抽空过来看看你。”

“你是来看我有没有精神病吧?”她又痴痴地看着远处,忧郁地问我,“他们都说我得精神病了。你认为我有精神病吗?”

“你不是很正常吗?有什么精神病?别听他们瞎说。”

“真对不起,刚才我把你看成于中华了。”她转过头来,对着你神秘地说,“告诉你,我跟于中华吹了。”

“你们谈了这么多年的恋爱,感情也很好,怎么可能说吹就吹了呢?”

“他有工作,我不能耽误他的前程。”

“你们谁先提出来的?”

“是我主动跟他断绝关系的。”她自豪地说,“我听说他的单位有一位很漂亮的女生非常喜欢他,我就主动放弃了。我不能自私,我应该祝福他跟那位女同事走向美好的婚姻殿堂。”

“你真的舍得放下那段感情吗?”

“我知道你因为没有工作,把林芳芳甩了。我没有工作,也把于中华吹了。”她一脸得意,呵呵呵地笑着,突然又停住笑声问你,“我们俩同病相怜,现在不如凑成一对,你愿意吗?”

你还没有回答她。她又呵呵呵地笑着说:“你不可能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我只是想跟你开个玩笑。”

她的思维跟你不在一条线上,你无法掌控对话。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让你无所适从。

你们沉默着,气氛闷得像要下雨。

你想打破沉默,无话找话地问:“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吗?”

她突然开口,语气带着怨愤:“我连考两年教师岗,都没有考上。去年本来想再考,心里也有底。她却跟我赌咒,说我要是考上了,她就当众吃一泡狗屎。”

“她是谁?她怎么敢诅咒你考不上?”

“她是我们村里的董媒婆。”

“她为什么要这样说你?”

“我们村主任的儿子番金龙看上我了,想娶我。说实话,番金龙这人各方面都不错,人高高大大的,模样也长得帅,但我不会看上他。”

“你为什么看不上番金龙呢?”

“我是大学毕业,番金龙只读过高中,你觉得我和他般配吗?”她幽幽地说,“后来村主任就请董媒婆来劝我,她说主任家很有钱,如果我嫁进他家,就是跌进棉花地,穿金戴银不用干活,有享不完的福。我不听董媒婆的劝,她就天天到我家来做说客,打扰我看书。有一天,我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就顶了她几句。她骂我:现在的大学生一抓一大把,比高中生还多,你有什么了不起?我跟你赌,今年你要是能找到工作,我就当着你的面吃一泡臭狗屎。她的话当场就把我打蒙了。”

“这媒婆也太过分了。”你忍不住说,“别理她,你继续复习考试,考上了看她怎样收场。”

“不考了。”她摇摇头说,“现在一看书,我就想起董媒婆的话,我就感觉头晕眼花想呕吐。”

徐秀娟的神态不稳定,说话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有时你都不知道该如何跟她继续交谈下去。

“不能放弃。我们既然读过大学,就不能轻易地放弃找工作的机会。”你说。

“其实我有一个梦想。”她忽然抬头望着远山,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自己办一所学校,我当校长,当班主任,还当英语老师,那多好啊。”

你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只好含糊道:“你的梦想会实现的。”

“我喜欢看远处的群山,可山总是一片朦胧,让我什么希望都看不到。”她说。

“我也喜欢看朦胧的群山。我总觉得朦胧的群山背后藏着我们的希望。”你说。

“你看,我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她站起来,往屋里走去,“我累了,想回屋里睡觉了。”

时间还不到正午,阳光已强劲。你呆坐了几分钟,心里堵得慌,便带着惆怅和伤感,起身离开了徐秀娟的家。

12

考完试后,你回到了周家铺守山房,紧绷许久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不必再与书本鏖战,一整天的时间都变得漫无边际,无所事事。为了消磨冗长的时光,你时而踱步至后山的树林,瞧着蜜蜂们在花丛间忙碌穿梭,它们似乎在编织着甜蜜的梦;时而又饶有兴致地跟在鸡群后面,看它们用尖喙一下一下地翻找着泥土里的虫子,它们似乎带着对生活最基本的渴望。

下午,当太阳逐渐西斜,快要隐匿于山峦之后时,你总会习惯性地坐在屋檐下的过道上。摘下眼镜,远处的群山瞬间变得朦胧,宛如一幅写意水墨画。你沉浸在欣赏水墨画的宁静之中,思绪随之飘远,时间也慢了下来,苦闷的喧嚣与纷扰已随着山风飘去。

突然,布谷鸟清脆的叫声打破了静谧,也打断了你的思绪。你回过神来,赶紧伸手摸索着拿起一旁的眼镜戴上,这时才看清手机屏幕上闪烁的来电显示,是爹打来的。

“爹,你们收工了吗?”你问道。

“刚刚收工回到工棚,就想着给你打个电话。”爹说。

“打隧道很累吧?你吃得消吗?”你问。

“已经适应了,不怎么累。”短暂的沉默后,爹接着问道,“我就想问问你,去考过试了吗?”

“考过了。我已经回来三天了。”

“考得怎么样?”

“还可以。有希望进入面试。”

“那你赶紧到城里找一家面试培训机构学习几天,千万不要心疼钱。”

“等考试成绩出来了再说吧。”

“好了,你自己多上心些。要是有啥需要,一定要跟爹说。”

“我知道了,爹。你在工地上一定要注意安全。”

“好,好。那我挂电话了。”

挂断电话,你又摘下眼镜,望着远处依旧朦胧的群山。你心中想着你爹、你妈、你妹。后来又想起张子玉、林芳芳、刘定海、黄大爹、王叔、徐秀娟等人。你想着他们,心中五味杂陈,莫名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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