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歌站在一片白雪覆盖着的荒地上。她扫开一小片雪,坐在枯草上,拿出一只装着白米的小布包,从容地将白米撒在空地上。一群白鸽从东方飞来,纷纷降落在白歌周围。
白歌对它们说:“你们饿吗?你们吃吧。”
鸽子们纷纷轻轻点头,并小声“咕咕”叫着,但并不去吃米。白歌温和地催促:“吃呀,快吃呀!”鸽子们终于开始低下脖颈,试着啄米,“咕咕”的声音也愈发大且杂乱起来。白歌起身想离开这嘈杂的叫声,可鸽子却一齐张开翅膀,拦住了她的去路。就在白歌因鸽子们的叫声头痛欲裂时,远方传来一声嘹亮又嘶哑的呼号:
“嗞啊——”
白歌醒了。
不是在荒地,而是在付老师的办公室里。她坐着的凳子再次和地砖摩擦,发出“嗞啊——”的声响。
今天付老师又留了白歌的堂,她让白歌改完语文周测再回家。但白歌决定现在就跑——不是她不愿听付老师的话,而是刚才的梦让她急着去喂那群白鸽。
白歌每天都去那片荒地喂白鸽。起因是两个月前,父亲在自家小餐馆后厨翻出三大袋发霉的大米。其实发霉的米洗一洗蒸熟还能卖——别人家餐馆都是这么做的,但父亲不愿意。于是白歌提议用米喂鸟,父亲同意了。她将一小包白米撒在离餐馆不远的荒地上,三天后,东方天空飞来一群脚带编码环的白鸽,它们啄尽白米,又朝东方飞走了。从那以后,白歌每天都来这里喂鸽子。
白歌离开学校,先去餐馆取米。她把大米装进小布包,装到一半时,父亲从后厨走了出来:
“白歌,”他说道,“你今天没去上英语课外班吗?”
白歌一惊,抬头看向墙上的电子钟:星期三,16:10。英语课已经开始十分钟了。她自责地说:“我忘了,爸,我不小心忘的,今天来不及了,我下周一定去。”父亲站在她身后,沉默许久才又开口:“白歌呀,要不然,以后也就别去了吧?你看你的成绩,去补习能跟得上吗?而且,咱家的钱……”
白歌转过身,有些着急地说“爸,我还是想上啊。英语是我学得最好、唯一能学明白的一科了,现在我能打七十多分,再补一段时间,没准能提到八九十分呢。”
父亲又沉默了一会儿,叹息道:“白歌,你也知道,咱家……爸一个人忙不过来。要是你妈还在,爸说什么……”
“我不去了!”
白歌打断父亲,拎起布袋快步往外走,
“我去喂鸟!”
白歌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刚才父亲突然提起母亲,让她不知所措。白歌努力回忆妈妈:妈妈给她取了名字,希望她像歌声一样婉转优雅,像白鸽的寓意一样和乐安宁。可是妈妈死了,她五年前纵身跃下高楼。她赴死时,心里想着白歌吗?白歌不知道……
白歌推开一家店铺的门,她瞥见了角落里的沙发,便径直走过去坐下,把头倚在靠枕里,闭上了眼……
荒地上,白鸽翩飞而至。天空雾蒙蒙的,太阳呈奶白色,鸽子们自然地降落在白歌脚边。白歌将手里的米撒向它们,它们轻声“咕咕”叫着,一齐开始啄米。白歌站在一群围成圆形的白鸽中央,好似置身一片白色花海,又像站在一朵白色裙摆里。
“嗞啊——嗞啊——”
白歌被嘹亮的叫声惊得抬头,只见太阳中央有个小黑点朝她飞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最后悬停在面前。
“嗞啊——”
黑点开口了,是一只镀着金属光泽的乌鸦……
“小姑娘,你买什么花吗?”
女人的声音打断了白歌的梦。原来这是家花店。白歌站起来,她确实愿意在这个时候买一支花。白歌伸手摸向衣兜,衣兜是空的。
“对不起,我没带钱。”白歌有些不好意思。
修剪花枝的女人抬头打量她片刻,笑了:“没事,”她捡起地上杂乱残枝中唯一一朵还算完整的花——那是朵折了茎、只剩花朵的白色百合,“这个送给你,”女人把花递给白歌,“它折了,卖不了,不要钱。”
白歌道了谢,接过百合花。店主还在白歌身后提醒着些什么,但白歌愣着神,迷迷糊糊地走出花店,没有去理会她。
白歌一手举着百合花,一手拎着装米的布袋,前往荒地喂鸟。冬风呼啸,等她到达时,发现水灵灵的白百合已冻成了冰花。
鸟儿还没来。白歌随意地把米撒在地上,找到一块大而平坦的石头,将地上的雪捧起来堆在石头上,又把百合花插在雪堆里压实。做完这一切,她满意地回过身,只见鸽子们已至,正安静地围在米堆旁啄食。然而一声鸣叫打破静谧,一团黑影从天空向白歌射来。白歌来不及闪避,黑影直直落在了她脚边,溅起一团雪花。
“滋啊——”
竟是一只美丽的乌鸦。
乌鸦矗立着,一动不动。白歌指着不远处的鸽子:“你饿吗?来吃米吗?跟它们一起?”
乌鸦闻声转了转脑袋,没去吃米,而是朝百合花张开翅膀,深深地、虔诚地低下了头……
白歌觉得,乌鸦大概在百合花附近住下了。因为她每次去撒米,都能看到乌鸦昂首挺胸守在花旁。它不让鸽子靠近花朵,也不与鸽子们抢食。冬天越来越深,白歌有些担心:这只守着花儿的孤独乌鸦,能熬过一整个寒冬吗?
放寒假前一天,付老师叫走了在教室里发呆、满脑子惦记着乌鸦的白歌。
白歌跟在付老师身后。付老师走得飞快,脚步很重,却一言不发。最后在一间办公室前停下,径直推开门示意白歌进去。白歌抬头吓了一跳——屋里坐着父亲和校长。白歌想不出自己做了什么错事,竟让校长把父亲叫到学校。好在校长很和蔼,温柔地说:
“白歌同学,你别紧张。今天叫你来,是想聊聊你未来的规划。”
“老师看到,以你现在的成绩呢,考高中比较困难。老师知道你是个上进的好孩子,所以前几天一接到这个名额就想起你了。这是青茂职业技术学校,虽然和普通高中不同,但有句古话叫‘术业有专攻’,老师觉得你在那里会找到适合的专业。现在这所学校给了我们初中一个提前录取的名额,白歌同学,你愿意去吗?”
白歌懵了,她看向父亲。父亲低着头不说话。于是校长说:“家长同志,您刚才的意见,再给孩子讲讲吧。”
父亲抬头:“白歌,爸觉得……挺好的,你要不就去吧。”
校长殷切地递上一张文件,示意白歌签名:“主要看你自己的意愿,白歌,我们都支持你。”
白歌思绪很乱,她潦草地写下名字,把纸笔递给校长。校长笑了:“既然这样,那小付老师你先送孩子回班级吧。”
付老师站在一旁,几乎粗鲁地拉开门把白歌推了出去,丝毫没有和她一起回教室的意思,只是沉声说:“回去上课!”
门“砰”地关上了。白歌没立刻回教室,她想去上厕所,恰好不远处有个卫生间。
白歌在厕所里蹲了很久,正要出去时,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她才16岁,应该参加中考,而不是稀里糊涂被送进技校!”
“怎么能叫稀里糊涂呢?学校、家长和孩子都乐意,你又顾虑什么?”
“我能顾虑什么!学校和家长都决定好了,你才来通知我,我不乐意又能管什么用!”
“小付老师,你别太一根筋了。让那个白歌在这里多混上半年,对她有什么好处?不如早点……”
“她没有混!!”
校长不说话了,付老师也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付老师说:“我要出校一趟,下节课您找人替吧。”
脚步声远去了,白歌慢腾腾走回教室。上课铃响了,这节本该是付老师的语文课,但她没来,英语老师来了,说替付老师上课。
白歌平时听英语课很认真,今天却听不进去。她想着:如果自己去外地上学了,鸟儿们该怎么办呢?
乌鸦的羽毛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它浑身黑得纯粹,闪着金属的光辉。绿的、红的、蓝的、橙的……白歌将手指伸向它,它没有躲,反而把脖颈贴在她手上。它脖颈的细羽又厚又软。白歌揉着羽毛,盯着它小小的圆眼珠,轻声问:“我该去哪儿呢?你要去哪儿呢?”
乌鸦似乎听懂了,大声叫道:“嗞啊——滋啊——”
白歌无奈道:“我听不懂呀!”
于是乌鸦不再叫了,张开翅膀,轻轻抚摸白歌的额头……
“白歌。”
白歌额头痒痒的,她睁开眼——哦,不是乌鸦的羽毛,是付老师的手。
英语课还没结束,付老师对着英语老师点头示意,将白歌拉出教室。
“最后一节课了,你没认真听吗!”
白歌不敢说话,羞愧地低着头。
付老师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脊背,又叹了口气。她把手中提着的纸袋递给白歌。白歌低头一看,是一大袋新衣服,而且是同学们常讨论的名牌。她不知所措地看向付老师。
“照顾好自己,白歌。”付老师说。
白歌穿着付老师送的衣服,坐上了离家的火车。寒冬未过,空中飘着小雪,四处白茫茫的。父亲想让她开春再去上学,但她坚持冬天就走——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支冰百合会在春天融化,而她不知那时该如何面对百合和乌鸦。
白歌将脸贴在车窗上,窗外是大片的原野和雪花。橙红的太阳浮在细雪里,灰白的浓云浮在细雪里,白歌感觉自己也像是悬浮在那细雪里。
“嗞啊——”
哦!它来了!它来了……
乌鸦也浮在细雪中,它浮到了白歌面前。哦,那是什么!它的爪中竟抓着那支百合!
白歌伸出手,却怎么也触碰不到乌鸦。她急切地呼唤,它却静默着。白歌大声问:
“我是谁?你是谁?这是火车里,还是梦里?你要去哪里,我要去哪里?”
乌鸦开口了,却不再是单调的鸣叫。它说话了,声音抑扬顿挫。它唱了一首婉转优雅的歌,尽管音色依旧嘶哑:
“白歌,乌鸦。真实,虚假。
流浪,归家。流浪,也是归家。
我要飞去北方,去寻冰雪不融的地方。
飞越太阳和月亮,抵达冰百合扎根的冻壤。
那里是我们的故乡,那里是我们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