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遇见五大爷,是在国庆假期最后一天的傍晚。此时天气已然转凉,我拎着半兜苹果,一走出超市便不由地打了个寒颤--带绒的外套也已抵不住寒气了。我于是闷头快步往家走就在这时,迎面来了一个老人。
老人穿着黑中泛黄的旧皮鞋,鞋面上满是折痕。湖蓝色的运动裤看起来是肥厚舒适的,而紫红相间的西服外套则略显出些古怪,更别说里面的黑白格子高领衫了。我于是抬起头,目光在老人的脸和他头顶时尚的鸭舌帽间略一打量,便激动地抓住了老人的胳膊,叫道:
“五大爷!”
五大爷显然没有立即认出我,他怯懦地缩了缩胳膊。我于是又喊道:“是我呀!五大爷!我!”“哦,哦,小荣!”
五大爷说着把手往身后一藏,我这才注意到,五大爷拎着的塑料袋里装着半截茄子和三只矿泉水瓶。
我不禁心头一紧,问道:“你身体还好呀?”“好。”
“我大娘呢?”“好。”
“表哥呢?他还在北京吗?怎么样?”“是,挺好。”
气氛就此也尴尬起来,五大爷将双手紧背在身后,那神情使我感到陌生。我于是也就想到了那些往事……
我的爷爷,也就是五大爷的父亲,原来是住在山东一带的。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我爹出生那年山东闹了饥荒。于是我的奶奶牵着四大爷,爷爷挑着扁担--一头装着五大爷,一头装着我爹-一路北上。奶奶怀里的四大爷半路上死了,而我爹和五大爷则平平稳稳地到了大庆。大庆那时还不是大庆,是一大片荒地夹杂着草场。爷爷奶奶于是开始没日没夜地垦地,五大爷则领着我爹替人家放牛。那时五大爷五岁,我爹不到三岁我爹是五大爷看大的。许是早年逃难时受了累,我爷死得早。于是五大爷便早早地当了家。五大爷本该像在这片土地上谋生的所有男人一样一辈子种地放牛的,然而在五大爷三十七岁那年,这片落寞的碱地底下竟冒出了石油。石油大会战开始了。为了找油,人们在这片盐碱地上勘测、挖掘;重机车在这片盐碱地上碾压、辗转;油和水在这片盐碱地上泄洒、流淌。于是,庄稼长不成了,牧草长不成了,成片的牛羊也长不成了。五大爷略一思量,便将剩余的家当全交给我爹,自己投身了石油大会战。
其实那时五大爷已并不年轻,但庄稼人的身体毕竟是强健的。五大爷能吃苦、肯出力,又愿学些知识。高大的五大爷在这片广阔的油田上一门心思干下去,没想到真干出了些名堂。我再回家时,五大爷已大变样了。
那时我在省城念大专,大表哥在北京读博士。表哥长我九岁,是我们家族里念书念得最好、最有出息的人,也是五大爷最大的骄傲的资本。所以当我和表哥在过年前两天一齐出现在田埂上时,五大爷风一样地向我俩旋了过来。在这片被白色的盐、白色的草和白色的雪覆盖着的黑土上,五大爷穿着橙色的工服、橙色的工裤、手拎橙色工帽朝我俩一挥,神气得像个英雄。
我俩一进屋,五大爷的大嗓门便敞开了: 是发的!两个人分一扇猪!那猪长得那叫一个好啊!”
“看这新鲜玩意儿!奶粉!我放这些年牛,还没见过把奶整成这粉末子的!我们食品厂新进的大机器,那流水线一眼看不到头!这边奶给灌进去,那边粉就往出冒!小荣,快给你沏一碗!”
我一边喝完食品厂产的奶粉,一边了解了五大爷的现状:石油大会战结束后,五大爷经推举做了大庆食品厂的副厂长。五大爷的祖辈们都以种地为生,如今出了这样一个大官,可谓光宗耀祖。抛开“副”字不提,“厂长”是和“市长”“省长”一样遥不可及的称谓。在这般殊荣的滋润下,五大爷的脊背更挺直了,双手更强劲了,声音更洪亮了。
也就是这一年,我和表哥都在大城市定居了。再加上五大爷任副厂长一事,真是三喜临门。表哥想接五大爷同住,但不等五大爷启程,表哥就有了孩子。小孩抢占了五大爷在北京容身的空间,这正合五大爷的心意。五大爷退休后,又重新接手了他心心念念的土地。
五大爷专注地种地,一种又是二十八年。这二十八年间,我成了家、有了孩子,表哥的孩子有了孩子,我的孩子又有了孩子,而五大爷只是日复一日又年复一年地种着他的地。风沙吹不断他播种的道路,雷雨打不斜他除草的方向,霜雪盖不住他施肥的脚印。他年复一年地维持着这片并不肥沃的土地上的繁荣,年复一年地收获着苞米、豆角、茄子和洋柿子。五大爷本就苍老的臂膀在这片地上一年年地弯下去、弯下去,而红橙黄绿的菜、粮则一年年地在这块土地上冒出来、冒出来.…
“小荣,你还挺好?”“好着呢!”
我回过神来,答应道。我看着五大爷并不体面的打扮,想要为他做点什么,却知道五大爷有着满地的菜粮和丰厚的退休金,什么都不缺。我又看向自己:现下除了几个刚买的苹果,什么都拿不出手。我于是把苹果袋子塞给五大爷,五大爷却将双手背在身后,强硬地拒绝了我。
“该走了,回家做饭。”他说。
“快回吧,天凉,回家暖和暖和。”
我说着,松开了一直抓着五大爷的手,又拍了拍他的肩。五大爷于是向西走去,我却不愿立即迈上向东的路。我回头注视着五大爷,只见他双手仍背在身后,紧紧地抓着那装有半截茄子和三只空瓶的塑料袋,肩膀和脑袋四下转着,似乎是在找什么。可他终究什么都没找到。夕阳几乎全落下了,只是地平线上闪着一线金红的光。金光之上全是绛紫的霞云。五大爷穿着那紫红的西装,直直地往紫霞里走,一步一踱,一步一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