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一粒稻谷（组诗）

凝视一粒稻谷。看一个大词

如何打开一部书里的生死荣辱

活在农历里的稻子，恪守

节气的韵律节奏。牛背上的鞭影

斗笠与蓑衣，都是它惯用的意象

镰刀因为锋利，另赐与象征

分得四亩田的父亲，懂得

土地与稻子的依存关系

从谷雨到寒露，把季节冷暖攥在手里

就是把碗与命攥在手里

我小心地从一粒稻谷取出一个时代

当炊烟式微，河流出走

怀念中，一粒稻子的忧伤

重新被偌大的天空铭记

拾穗者

在知道米勒和他画的《拾穂者》之前

我和妹妹提着篮子走在田间

早已成为拾穗者

我曾假想

如果我们从他的画笔下走出来

会是什么样子

我必须给他一个背景一一

傍晚，夕阳在稻草上镀金

麻雀从我们的吆喝声中飞走

我必须给他一个事实——

妺妹摔倒，但她没有哭

我们都想到了用稻谷换来的谷芽糖

他应该知道，我们之间

不只是麦穗与稻穗的区别

不只是沧桑与单纯的区别

你看，蚂蚁带走了我

蝴蝶带走了妹妹

黄昏牵着牛，走向月夜

尝新

把一个遗失多年的习俗找回

顺便把失散八年的一个人领回来

摆上新米煮出来的饭与菜肴

呈上欣喜、感恩与虔诚

父亲上香敬酒，打拱作揖

祭拜天地与先祖，叩拜

一碗白米饭的宅心仁厚

像聆听神的谕示

在那时，我以为米饭的清香

充盈满嘴，便是世上最大的幸福

我常常有不适感、饥饿感的胃

在两碗米饭下肚后，就会

温驯得像蜷伏在我身旁的小花猫

许多年了，我不惧怕痛苦地失去

我害怕伤口愈合后的遗忘

要知道，一粒微乎其微的稻谷

放上秤盘，便可稳住公道人心

对一粒谷子的敬畏与愧疚

如果你看见我把掉在桌上的

米饭粒捡起来塞进了嘴里

我想告诉你，那是我的一个习惯

我也想告诉你，那也是我父亲的习惯

那是从过去走来的一种习惯

是美对一粒谷子的敬畏

也是良知对一粒谷子的愧疚

我们曾做了那么多错事

让时间分岔，把一张白纸写坏

最后，都是粮食宽恕了我们

所以，我捡起的岂止饭粒

那是一个古训，是一个启示

是一句箴言，读了数千年

它将继续被人们读下去

我的女儿没在身边生活

如果她忘记了，请你提醒一下

想成为一棵稻子

想成为一棵稻子

必须亲近脚下的土地，必须

亲近阳光、雨水和风

我赤脚，袒露胳膊

感受一棵稻子所感受的一切

我涉水，深入泥里

长出根须，触摸一棵稻子的心跳

像它一样，在月光下调匀呼吸

倾听星星带来远古的消息

和它一样，不断踮起脚

望向村庄，望向灯光和怀想

和它一样，抬头谢天空

低头谢大地。于天地之间

点燃人间烟火，烹煮人间绝味

想成为一棵稻子

我用阳光与汗水喂养自己

我要开一种最美的花，它叫稻花

我要调制一种最贵的黄，它叫稻谷黄

扯稗草

土地生长万物

也生长朴素的哲学

稻子齐腰时

父母带我们去踩田扯草

我们站在稻子的渴望里

父亲说，稗草长得快

且顽固无比，必须连根拔起

对稲子的呵护，就是

是对大地的忠诚，与守护

大地收留我们的疾病、苦难

悲伤和骨殖，却赠予我们尊严

荣光、文明，以及不灭的轮回

那些稻子，散发着巨大的光芒

行走在我们的日子的中央

成为村庄永远的歌唱

离经叛道的稗草

被扔在田埂上，成为蔑称

好像爷爷说过，心若长稗草

人世就开始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