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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终寿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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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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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的花瓣

医院的消毒水气味像一层黏腻的薄膜,糊在我的鼻腔里,混着母亲身上日渐衰败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母亲的手枯瘦如柴,指节泛着青白,却异常用力地抓住我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仿佛我是她即将沉没时唯一的浮木。

“小雨,”她气若游丝,声音细得像根随时会断的棉线,眼睛却死死盯着我,那目光里裹着哀求、不舍,还有千斤重的嘱托,“答应我,照顾好你哥哥。他只有你了。”

我望着病床上这个被癌症掏空的女人——她的脸颊凹陷,曾经乌黑的头发如今稀疏得能看见头皮,再瞥向角落那个低着头、身体微微摇晃的身影——我的脑瘫哥哥小舟。他比我大七岁,却因出生时难产导致双腿无力,走路时身体总是左右倾斜,说话也含混不清,像嘴里含着颗没化的糖。那一刻,二十年来积压的委屈如鲠在喉:被抢走的芒果、落空的蟹肉、因他中断的暗恋、永远排在“哥哥之后”的自己……

但我还是点了头,泪水砸在母亲手背上,混着她的体温,说了声“好”。三天后,母亲的手彻底冷了,监护仪拉成一条平直的线,像把我们的世界劈成了两半。

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我收拾了行李,衣柜里属于我的衣服只装了半箱——剩下的空间,从前总堆着哥哥的康复器械。我没有告别,甚至没看一眼坐在门槛上、手里攥着我旧发卡的哥哥,径直买了去南方的火车票。当列车驶离天津时,窗外的老房子、熟悉的街道一点点缩小,我感觉自己像一只终于挣脱牢笼的鸟,翅膀上还沾着亲情的碎羽,却只想拼命飞向没有“拖累”的远方。哥哥打来的电话我一概不接,屏幕上跳动的“哥哥”两个字刺得眼睛疼;他发来的信息,我看都不看就删掉,仿佛删掉那些文字,就能删掉我身上“小舟妹妹”的标签。

我叫小雨,1999年出生在天津一个普通家庭。从记事起,家里的钱像长了翅膀,总往医院的方向飞——哥哥的康复课、针灸费、进口药,把日子压得紧紧的。好吃的总是先给哥哥,父母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哥身体不好,你让着他点!”

我记得七岁那年冬天,邻居阿姨从海南旅游回来,送了我们家两个芒果。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金黄色的热带水果,表皮光滑得像涂了层蜡,凑近闻,一股甜香直往鼻子里钻。母亲小心翼翼地剥开果皮,金黄的果肉裹着晶莹的汁水,香甜的气味立刻弥漫整个房间,勾得我咽了又咽口水,小手紧紧攥着衣角,眼巴巴地看着她把整颗芒果都切成小块,放进哥哥的碗里。

“为什么我没有?”我小声问,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

父亲叹了口气,伸手想摸我的头,却又收回了手,只说:“下次给你买。”

可我知道不会有下次。芒果很贵,而我们家的存折,永远为哥哥的治疗费留着空位。那天晚上,我躲在被子里,听见哥哥在隔壁房间含糊地说:“妈,芒果……甜,给妹妹留……”接着是母亲的叹息:“小舟乖,妹妹不爱吃这个。”我把脸埋进枕头里,第一次觉得,原来“不爱吃”是大人用来搪塞我的借口。

这种被忽视的感觉,像一颗种子,随着年龄增长发酵成怨恨。尤其是那年除夕,一向节俭的父亲破天荒买了一只帝王蟹,红色的壳子比我的脸还大。吃饭时,他戴着老花镜,一点一点把蟹肉剥出来,先放进母亲碗里。我攥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满心期待地看着,以为下一份会是我的——那是我盼了一整年的味道。谁知母亲转手就把蟹肉拨到了哥哥碗里,甚至没看我一眼,只轻声说:“小舟多吃点,补补身体。”

“凭什么?”我猛地摔下筷子,瓷碗在桌上撞出刺耳的声响,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为什么你们眼里只有他?他就是个累赘!”

哥哥吓得手一抖,筷子掉在地上,他想捡,身体却控制不住地摇晃,脸涨得通红。母亲在一旁抹着眼泪,父亲沉默着,手里的蟹钳停在半空,整个屋子只剩下我的抽泣声。那顿年夜饭,菜还没凉,心却先冷了。

上了大学,我以为终于可以远离那个令我窒息的家——我考上了南方的大学,报了最远的专业,行李箱里装满了新衣服,却没带一件和哥哥有关的东西。谁知大一刚开学不久,哥哥竟自己坐公交车来找我。那天下午,阳光正好,我正和暗恋已久的学长林浩并肩走在校园的梧桐道上,手里拿着社团活动的宣传单,说着笑着,连风都是甜的。

“小雨!小雨!”身后传来熟悉而含糊的声音,像被风吹得变了调。

我心里一紧,猛地转身,看见哥哥歪歪扭扭地走在不远处的路上——他穿着我高中时的旧外套,明显短了一截,袖子露着手腕;他的左腿走得慢,右腿要使劲往前迈,身体左右摇晃着,像风中的芦苇。我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脸瞬间烧了起来。

“这是?”林浩疑惑地看着哥哥,眼神里带着好奇。

我张了张嘴,想找个借口——说他是邻居家的哥哥?说他是来帮忙的亲戚?可还没想好,哥哥就已经走到我面前,仰着头,努力把话说清楚:“我是她……哥哥!小舟!”

林浩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摇晃的哥哥,嘴角的笑容淡了下去。从那以后,他不再主动找我聊天,社团活动也总避开我,最后干脆连我的消息都不回了。我把这一切都归咎于哥哥,躲在宿舍楼梯间给他打电话,声音里满是怒火:“谁让你来的?你知不知道你毁了我的一切!以后别来找我了!”然后狠狠挂断电话,任凭听筒里传来他含混的“对不起”。

尽管如此,哥哥对我的关心却从未停止。大二时,我想考驾照,打电话跟父亲说,他却在电话那头叹气:“家里要给你哥买新的助行器,学费太贵了,以后再说吧。”我挂了电话,心里又酸又涩。几天后,哥哥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件事,给我发来一条断断续续的语音,背景里有风声和人群的嘈杂:“小雨……别人要学的……我的妹妹……也要学。”

后来我才知道,那段时间,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拄着助行器去景区门口卖矿泉水。夏天的太阳晒得地面发烫,他站在树荫下,一上午也卖不出几瓶;冬天寒风刺骨,他的手冻得通红,却舍不得买一副手套。一天站八小时,赚三十多块钱,攒了三个月,我收到了他转来的三千元学费——转账备注里写着“小雨学车”,四个字歪歪扭扭,却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看着手机上的转账通知,我喉咙发紧,想说谢谢,却又骄傲地把话咽了回去,最终还是没有回复。

南方的雨季潮湿闷热,空气里像裹着一层水,黏在皮肤上,让人浑身难受。我在一家广告公司找到工作,租了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公寓,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个书桌,窗户对着一条狭窄的巷子。我试图建立新生活:和同事去吃火锅、周末去看电影、在朋友圈发旅行照片,可内心深处总有一丝不安,像根细细的线,一头系在我这里,另一头牵在遥远的天津。

那天晚上,台风来袭,狂风像野兽一样撞着窗户,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上,仿佛要把整栋楼掀翻。我突然发起高烧,浑身酸痛,头重得抬不起来,翻箱倒柜却找不到一粒退烧药。凌晨一点,药店早已关门,外卖软件上的“送药上门”全是“暂不接单”。我虚弱地躺在沙发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还是觉得冷,感觉自己快要死了,身边连个递水的人都没有。

突然,门铃响了。那声音在狂风暴雨里显得格外突兀,我勉强爬起来,扶着墙走到门口,透过猫眼一看,外面站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外卖员——他的雨衣往下滴水,头发贴在脸上,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塑料袋。

“林小姐吗?您的药。”他递过袋子,声音里带着喘息。

“我没点外卖啊。”我愣住了,声音沙哑。

“是一位姓韩的先生下单的,说是您哥哥,特意备注让我一定要送到,还多给了小费。”外卖员擦了擦脸上的雨水,“他说您那边台风,怕您不舒服,催了我好几遍呢。”

我接过袋子,指尖触到冰凉的雨水,心里却猛地一热。袋子里装着退烧药、体温计,还有一盒我最爱吃的桂花糕——那是天津老字号的点心,保质期短,不知道他是怎么寄到南方来的。袋子最底下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哥哥歪歪扭扭的字迹,有些笔画因为手抖而连在一起:“小雨,天气预报说你们那里有台风,注意安全。妈妈留下的存折在老衣柜第三个抽屉里,密码是你生日。别饿着自己。”

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砸在纸条上,把字迹晕开。原来哥哥一直关注着我所在城市的天气,原来我逃离后,他还是会每天看我的朋友圈,记着我爱吃的东西,甚至把母亲留下的钱都留给我。我握着那张纸条,想起他站在景区卖水的样子,想起他被我吼时通红的眼睛,想起他说“我的妹妹也要学”时的坚定,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疼。

病好后,我请了年假,第一次主动买了回天津的火车票。列车驶进天津站时,熟悉的方言、空气中的糖炒栗子味,让我鼻子一酸。推开熟悉的家门,我看见哥哥正坐在窗前,手里拿着一个小盒子,小心翼翼地整理着里面的花瓣——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海棠花,他居然还留着。夕阳透过玻璃,为他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他的侧脸在光影里显得格外安静,连摇晃的身体都像是慢动作。

“小雨!”看到我,他眼睛一下子亮了,像黑夜里突然亮起的灯,手里的花瓣洒落一地,他想站起来,却差点摔倒。

我连忙跑过去扶他,这才注意到他左腿打着石膏,裤腿空荡荡的:“你的腿怎么了?”

他含糊地笑了笑,想说“没事”,邻居王阿姨却正好买菜回来,看到我,叹了口气说:“小雨啊,你可算回来了。你哥为了给你买生日礼物,过马路时没看清,被电动车撞了。人家要赔他钱,他死活不要,说自己没看路,怕人家为难。在家躺了一个月,都不让我们告诉你。”

我看着哥哥腿上的石膏,又看了看他手里的花瓣,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原来他记着我的生日,记着我喜欢的花,却唯独不记着自己的疼。

我带哥哥去复查腿伤,推着轮椅在海河边散步。初夏的阳光暖洋洋的,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的,像撒了一把碎金子。河边的柳树垂下枝条,风一吹,就轻轻拂过哥哥的头发。

“给你。”哥哥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布包是用我小时候的旧围巾缝的,上面还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雨”字。他小心翼翼地递给我,手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个手工缝制的香囊,蓝色的布料上绣着几朵海棠花,针脚虽然歪歪扭扭,却看得出来缝得很用心。香囊里装满了干花瓣,凑近闻,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面而来,是我最喜欢的海棠味。

“我记得...你小时候...喜欢摘海棠花...说香。”哥哥笑着说,口齿依然不清,但眼神明亮,像盛着星星,“我...去公园...捡的花瓣...晒了好久...才干。”

这一刻,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我想起六岁那年摔伤膝盖,哭得撕心裂肺,哥哥蹒跚着跑了两条街找爸妈,回来时自己的膝盖也磕破了,却还拿着一颗糖哄我;想起十岁生日时,他用捡了一个月瓶子的钱,给我买了一个粉色的发卡,虽然上面的水钻掉了一颗,却让我开心了好久;想起高三每晚学习到深夜,他总是默默给我热一杯牛奶,放在书桌旁,怕打扰我,只轻轻敲敲门就走;想起我离家那天,他攥着我的旧发卡,站在门口,眼睛红红的,却没说一句挽留的话……

那些被我选择性遗忘的片段,原来都关于爱。那些我以为的“偏心”,其实是他笨拙的守护;那些我以为的“拖累”,其实是他拼尽全力的温柔。

“谢谢哥。”我握紧香囊,声音哽咽,泪水落在香囊上,晕开了布料上的海棠花。

复查结果不错,医生说哥哥的腿恢复得比预期快,再过两个月就能拆石膏了。回家路上,经过一家驾校,哥哥突然指着驾校的牌子,含糊地说:“你现在...会开车了吗?”

我点点头,蹲在他轮椅旁,看着他的眼睛说:“会了,用你给我的钱学的。哥,以后我开车带你去玩,好不好?”

他笑了,嘴角咧得大大的,露出两颗小虎牙,那笑容如同阳光般灿烂,把我心里的阴霾都驱散了。

如今,我在天津找到了新工作,和哥哥一起住在老房子里。每个周末,我都会推着轮椅带哥哥去公园晒太阳——春天带他看海棠花,夏天陪他听蝉鸣,秋天捡枫叶给他做书签,冬天买一串糖葫芦,我们一人一口。他会断断续续地讲我离家后发生的琐事:王阿姨送了他一碗饺子,楼下的小狗总跟着他,他又捡了好多海棠花瓣……我静静地听着,偶尔帮他擦去嘴角的口水,心里满是踏实。

上个月,我开车带他去北戴河看海。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大海,车子刚停在海边,他就迫不及待地让我推他下去。海风卷起他的头发,咸咸的气息扑在脸上,他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眼睛里满是惊喜,像个孩子一样拍手:“海...好大!好蓝!”我们在沙滩上捡贝壳,他的手不方便,我就帮他捡,然后放在他的口袋里。他时不时会抓起一把沙子,看着沙子从指缝里漏下去,笑得像个孩子。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吹干了我不知不觉流下的眼泪——原来幸福这么简单,就是陪他看一场海,听他说一句话。

昨晚整理母亲遗物时,我发现了她的日记。日记本的封面已经泛黄,里面的字迹却依然清晰。其中一页写道:“今天给小舟买了新的助行器,小雨看着助行器,眼神里有点失落,让我心疼。我知道她觉得我们偏心,可是小舟的情况特殊啊,他需要更多的照顾。等小雨当了母亲,也许会明白我们的苦衷。其实我们同样爱她,只是小舟的病,让我们不得不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他身上。小雨喜欢海棠花,下次路过花店,买一束放在她房间里。”

我合上日记,眼泪滴在泛黄的纸页上。原来母亲一直记得我的喜好,原来他们不是不爱我,只是那份爱,被哥哥的病遮住了光芒,让我忽略了太久。我走到哥哥房间,他已经睡了,怀里抱着我们小时候的合影——照片上,我骑在他脖子上,他虽然笑得有点吃力,却紧紧抓着我的腿。我轻轻为他掖好被角,看着他熟睡的脸,心中充满前所未有的平静。

原来,亲情从来不是完美的馈赠,而是带着伤痕的陪伴。它不像糖果那样甜得直接,却像哥哥缝制的香囊,带着淡淡的清香,在不经意间温暖你;它不像阳光那样耀眼,却像海边的灯塔,不在于它有多辉煌,而在于无论风雨,它始终在那里,照亮你的归途;它不像河流那样顺畅,却像我们走过的路,有坎坷,有委屈,却始终朝着温暖的方向。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哥哥的脸上,温柔得像母亲的手。明天,我要教哥哥做他最爱的红烧鱼——先把鱼煎得金黄,再放姜蒜和酱油,最后加一点糖提鲜。我还要告诉他,等他腿好了,我们一起去看海棠花,一起去逛庙会,一起把母亲没陪我们完成的事,都补回来。

生活虽然曲折,有过委屈,有过逃离,有过误解,但有亲情作舟,有哥哥作伴,我们终将渡过风雨,抵达温暖的彼岸。因为我知道,无论我走多远,总有一个人,会拿着海棠花瓣,站在原地,等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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