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兄弟

春节将至，红秀球悄悄爬上县城中心街两旁桂山花树依旧碧绿的枝头，红灯笼悄悄上了店铺、机关的门梢，小县城喜气洋洋，似乎节日已提前到来。

去往各乡村的路，顿时热闹起来，机关干部忙着走村窜户，看亲戚，访故友，忙得不亦乐乎。

星期三那天，单位干部终于忙完手中事务，全都从日常工作事务中解放出来。大伙围坐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众口一词，下乡走亲戚。

汽车在高速公路疾行，慢慢拉近我与几户联系户的距离，一个半小时候左右，我们来到安哥家。刚一下车，就听见嘈嘈杂杂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身边的同事小张向我作了个鬼脸，乐呵呵地说：“袁哥，看来我们今天有口福了。”我故作惊讶地反问道“你怎么知道？”其实，我知道这句话完全是多余的，不过是为了圆场，以景应人罢了。小张是天峨本地人，在当地农村长大，对于杀年猪的场景应是心有灵犀，他说是自然也就是了。

我于二零二二年来县城工作，也就是在那时，安哥成了我的“新亲戚”，对于新结识的这个哥，给我的印象还真不赖，人老实可靠好说话，令我非常满意。就冲着他这一点好，我也亦是颇感幸运的。回想走过悠悠的岁月，在扶贫的道路上，我曾遇到不少“钉子户”，经常给我出难题，常让我狼狈不堪。

见我们到来，安哥笑呵呵地从屋里迎了出来。说道：“来了，贵客临门，看来是个好日子，正好我们今天杀年猪”。“哦！真有口福。”我一点都不客气，当然也无须客气，相处两年，我与安哥早已熟得不能再熟了，对于安哥的为人，我了然一胸。安哥好客，每次来他家，不整上二两几乎连门都出不了。

说着，安哥指着偏房灶台门前已被五花大绑的年猪，言不由衷地说：“看，那就是我们家今年的年猪，是不是小了点？”但脸上却挂着难以掩饰的笑容。

我定睛一瞧，好家伙，看那架势怕是有四五百斤，来广西多年，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年猪。瞧着这庞然大然，我心里不免嘀咕，这还小，安哥你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带着拨开云雾见天日的好奇心，我乐呵呵地说：“哥这还小啊！你不在是开玩吧！”安哥连忙解释道：“没有，丰哥家今年的年猪六百多斤，差不多就跟一头牛一样。”听他这么说，我瞬间明白了，但我却不便“说三道四”，毕竟在我看来这无疑也是一件好事。

安和丰同为脱贫联系户，两家离得很近，又是同族兄弟，相互间较着劲，这正常。虽然为了他们能和谐相处，我并不希望我的联系户之间比来比去。但实话实说，对于他们之间的比较我心里还是挺高兴的，因为只有相互比较，才有源源不断的发家致富的动力，也才能巩固脱贫攻坚成果。

一番精心准备后，院子里，几位后生陆续到位。檫试被冷气湿润的眼镜，仔细一瞧，似乎都是我认识的，他们分别是村里出了名的大力王张强、刘虎、马龙、杨坤，还有屠夫许邵东，一个个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精气神十足。他们围着年猪，仔细端详一番，嘴里不停地发出感叹声,嘿，这家伙不小啊！。然后，分列左右，扎好马步，拉开架势，扯尾、拿脚、提耳、托腹扛背，动作熟稔，令人不由得深感叹服，高喊一声“起”，将年猪高高托起，接着死死按在案板上。那年猪似乎不甘心自己的命运，垂死挣扎，但这几人都是村里顶顶大名的杀猪好手，岂容它反抗。紧接着一声声尖锐刺耳的嚎叫声，由大到小，直至悄然无息，那庞然大物便躺在案板上一动不动，任几个好手拿捏了。屠夫许邵东放下杀猪刀，点上一根烟，深深吸了几口，“切，小样，还弄不死你”紧绷的脸逐渐舒展开来，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案板上的年猪，像是在欣赏一幅艺术品，脸上写满了成就感。而安哥则赶紧点燃备好的纸钱，口中念念有词，这是村里杀年猪的祭神仪式，幼时常见父亲如此，因而早已见惯不怪。刮毛、开肠破肚，几位好手各司其责，忙前忙后，使出浑身解数将年猪肢解开来。整个场面似乎有点血腥，令我稍感不适，仿佛觉得有些残忍。然而想到猪生来就是人桌上的一盘菜，这种感觉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头再看安哥，春风满面，一边招呼进院的客人，递烟上水，来客“身份”颇杂，有如我一般的机关干部，也有本地的亲戚朋友；一边安排人手腌肉、剁馅、弄菜，调度有方，井然有序，俨然一位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指挥员。在他身上我仿佛看见了父亲当年的影子。由于学习和工作原因，我至少二十余年未经历杀年猪的场景。眼前的一幕，把我带回孩提时的杀年猪岁月。孩提时，于杀年猪，我们是颇为期待的，幼时的故乡还很贫穷。孩子们似乎都特别期待这一天，因为在这一天，我们不仅可以享受更多的美食，还可以玩有趣的游戏。小时候，猪尿泡是我们孩子的最爱。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可玩的少之又少，每每想起来，都觉得可伶，而篮球、足球等更能体现孩子野性的玩具往往贵得要命，一个普通的、廉价的篮球都要十五元以上，那可是我两三年的学费。因此，猪尿泡于众目睽睽亏之下堂而皇之地成为我们的玩具，成就了我童年挥之不去的美好记忆。

在我们孩子的眼里，猪尿泡似乎比鲜香可口的猪肉更有魅力。而在父辈们看来，从猪身上摘下尿泡，扔给我们以避开我们的干扰，专心致志地摆弄年猪，那似乎是一件一举双得、两全其美的好事。我们拿到猪尿泡，简单清洗一下，肺活量大或年长一点的孩子轮流往里面贯气，尿泡慢慢鼓起，形成一个篮球大小的球体，我们自制的篮球，或者说是足球就算是制成了。然后，自由组合，或传或提，玩得嗨翻了天。有时，一些孩子用力过猛，球提到别人家的窗户，就像发生爆炸一般，发出嘭得一声巨响，打破了屋子的宁静，传出一声“叫骂声”。虽然这种情况时有发生，但尿泡制成的篮球颇有韧性，一般是不能击破窗玻璃的。听到“叫骂声”，我们都会感到害怕，不过这种惧怕持续时间很短，就几秒。相互对视一眼，又继续游戏，直到父母吆喝回家吃猪肉才恳罢休。猪尿泡作的球韧性十足，至少能玩上一两个礼拜，仿佛比商店卖的球更加结实多了。还记得，在上三年级的时候，我攒了大半年，买了个篮球，玩不到一个礼拜，便脱皮冒气，若不是心疼钱，我早想把它当做垃圾扔了。碎肉炒青椒，那是故乡杀年猪，桌上最经典的一道菜，每每想起，常叫我直吞口水；酥肉，翠香可口，刚一出锅免不了遭“哄抢”的命运，无论大人小孩，吃得津津有味，满嘴跑油，还有那腌排骨，杀猪时腌制，来年五六月份炖嫩蚕豆，汤汁美味，久久回香。

正想得出神，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安哥突然轻轻拍了一下我后背，“兄弟，想家了。”我不知道他何以断定我在怀念我的孩童时代，但那一声兄弟，着实令我颇为感动。“没有”我试着掩饰自己，尽量显得自然洒脱些，但我似乎作无用功。或许是我脸上尚未掩去思乡痕迹出卖了我；或许是岁月沧桑，如安哥这般岁数的人早已练就了超常洞悉的能力；又或许是两者兼而有之。“兄弟，没关系，这就是你的家！有空常来。”我默默点头，算是认可安哥的说法，也算是对安哥的一种礼貌性的回应。“别说了，吃饭。”就像往昔父母的吆喝一样，熟悉亲切，让我内心潮起潮落，泪腺几乎湿润。

腊月，天寒地冻，火锅似乎是最好的选择。饭桌上摆满各种菜式，出乎我的意料，有我爱吃的碎肉炒青椒，也有人人赞不绝口翠香可口的酥肉，还有各种火锅下料诸如脆肠、干粉、猪肺等一等一的好料。主客坐定，大伙开始享受美食。在我们的那一桌，几位前来帮忙的好手——张强、刘虎、马龙、杨坤尤其活跃，对今天的年猪高谈阔论，说今天的年猪太大，弄起来困难重重，颇费劲，若不是哥几个劲大力足，怕是没有那么顺利。我目睹了宰杀的全过程，觉得他们说的情况基本属实，不像是在“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于是，毫不吝啬地向他们竖起大母指，由衷地表示敬佩，也表示感谢。而则安哥时不时起身，穿梭于桌间，招呼大家敞开吃，要吃好喝好。忙活了一会儿，安哥在我们那一桌坐定。成年的游戏拉开序幕，递烟敬酒，你来我往，桌面的氛围一下子进入高潮。折腾小半天，大伙似乎还未尽兴。于是又开始玩起“猜码”来。虽然猜得不准，但来广西已二十余年，我猜码的本领也随着岁月的老去而渐老练，因而，别人也有在我身上讨到便宜，不过终究是酒力有限，还是架不住别人的轮番轰炸，最终，我“沦陷”了。

趁着还清醒，我赶紧掏出慰问金，递给安哥，表示要打道回府；然而，已然醉意蒙蒙的安哥却像往昔一样，挽住我的脖子，坚持要送我上车，我本想拒绝的，但似乎又不忍心拒绝。因为我在身闻到如亲人一般熟悉的味道，感受如亲人一般的温暖，况且我还有一个但又不便提及的疑问在心里作祟，于是便顺了他的意思。相处两年，我自是了解安哥的，只要喝了酒，心中大抵是藏不住事的。果然，我所料不错，我和安哥一路相互搀扶着，走出门口，本是八九米的路，但却走了好长一段时间，一路说话，安哥喋喋不休，没完没了，他说“兄弟，今年，不，是去年政府落实了小额信贷，正想睡觉，别人就给你递上枕头，你说顺不顺。”我回应：“那敢情好，是好事”。“正寻思着办个小小的养猪场，但看看口袋，比脸还干净，为钱发愁，然而正在这时，我申请的小额信贷审批下来了，于是张罗购买幼猪，养料，一帆风顺，总计出栏六十来头，不到年底，一售而光，尽赚七八万元，你说我高兴不”。我又回应“理应如此。”“兄弟，今年，不，是去年，又说错了，今年的天气反常，四季分明，立冬后，天气反复，忽冷忽热，幸亏你给我发天气预报，否则我那些猪可就遭大殃了。”说到这里，安哥终于有些支持不住，要不是我清醒用力托住，他可能免不了摔倒。我赶紧让同事叫来嫂子，让她扶回去。而我则在同事的搀扶下穿进轿车，就在车子驶出院子的那一瞬间，我清晰地听见：“兄弟，常来家看看”。

酒精麻醉，本想沉沉睡去，但那一声“兄弟，常来家看看”却令我再次心潮澎湃，难以入眠。回想起来，扶贫多年，见过不少钉子户，也见过不少淳朴善良的对象，然而，许是我的办法不够多，情商不够高，但如安哥一样真诚的“亲人”似乎不多。又或许在处理“钉子户”的问题还我还不够真诚，寒了他们的心。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说起来，所谓的“钉子户”不过是我们的一种借口，是一种自我安慰。试想，如果他们都顺了意，发了财，富了家，他们又怎会刻意刁难我们呢？

汽车在返程的路上疾驰，路边两边的草木在风中欢快起舞，这正如我此刻怡悦的心情一般。入村慰问，从主导慢慢演变成一种约定俗成，来近了我们与联系户的距离，然而在多年慰问中，许是因为今年碰巧联系户杀年猪，场景喜人；亦或是因为联系户的真诚，本次慰问最令我怡悦，备受感动，终身难忘。（2024年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