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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必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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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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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无声

        

                        一

正月十五晚,我独自在他乡散步时,漫然拨启了孤居老家的父亲电话,与父亲隔着远山云海枯聊起家常。

 我不是常打电话给父亲。一个在外漂泊的中年男子,是没多少细心去从语言上温暖父辈们的。但父亲接到我的电话并不意外,元宵节嘛,不能承欢膝下的儿女,谁还抽不出时间来打个电话问候一下父母呢?一支烟的功夫过去后,父亲摆完闲话,道出一个让我颇感意外的消息:三叔提议要给逝世多年的祖父母勒石立碑。

我听此消息后会然一笑,三叔的提议也许挺突然的,细想之下,我又觉得这事早该办了,这应当是父亲三兄弟在他们年纪渐渐老去、生活光景又各自得尝所愿后,对故去的爷爷奶奶理所应当的迟捱之作。

就在父亲接我电话前夕,他刚和大伯一同乘坐三叔的私家轿车,下乡为爷爷奶奶的坟茔送灯烧钱后回到县城来。在我挂别父亲的叨唠后,不由想起了在我脑海隐没已久的爷爷奶奶,顺其而然地回忆着自他们开枝而发的家族中,几代人交织如麻的繁絮过往,以及爷奶故去多年后仍剪不断理还乱且还不得不理的驳杂琐事。

我下班后习惯性活动的地方,是南方大城市郊区新建的一片公园。我头上的夜色,本该此时有当顶的明月,却因连日时断时续的霏霏细雨而隐藏云深。城市边沿天际线的零星烟花,正脆弱地坚持着传统节日里本该绽放的绚丽,宽广精致的公园夜晚,花径曲幽,灯光点点。在清净的环境里,我信马由缰地穿行着,任由我记忆之海恣意翻涌,沉淀已久的印记符号慢慢苏醒,不断被拼凑成图形轮廓。渐渐地,冗长而清晰的思绪,如电影桥段般一帧一帧在脑海来回闪烁,最终定格为一部苦难与温情相呼应,计量和容解共缠绕的人情世故长篇传记。

我家族的故事,还得从我爷爷奶奶各自不平常的出身说起。

我爷爷落地便是浸泡在苦水中,直到他的遗像悬挂我家堂屋的墙上,一生都没伸直过腰杆做人。爷爷出生于1924年湖南湖北交界处的农民家庭,我曾祖父也许还是略有薄产的泥腿子。因为我清晰地记得,年长爷爷几岁的姑奶奶,还曾裹过小脚。姑奶奶晚年来我家小住时,我偷窥过她那双触目惊心的三寸金莲。依我对家乡民风习俗的了解,那时候完全赤贫的佃户家女孩,一般是没有裹脚的机会,学会走路了就得干活,哪还顾得将来脚上的美与丑?

我爷爷头年农历十月出生,第二年端阳前,曾祖父上柴山去打粽叶迷了出路,活活热倒在横无际涯的芦苇荡里,遗下茅草屋里的孤儿寡母们去见了阎王。

寡居的曾祖母死熬活熬苦撑了几年,还是兜不住膝下一女三儿的活命生计,在我爷爷七岁的时候,曾祖母无奈改嫁独自去了别家。

那是一个普通的清晨,东方渐白,四面寂静无声。曾祖母摸摸索索收拾妥当后,悄悄咪咪走出了家门。寡妇改嫁,本就不是件体面的事,何况是扔下儿女独自去奔活路。分别之际,姑奶奶牵着爷爷倚着门框垂泪抽泣:姆妈,你要到哪里去?我们又到哪里去?

这一问,姑奶奶半是悲伤迷惘,喃喃自语;半是希冀渴望,小心谨慎。

曾祖母缓缓转过身,无言以对面前的儿女。她思忖良久后,还是说不出话来,本能地咿~呀一声低沉浩叹,憋闷了好久的压抑终是喷涌而出,弯腰拢起一圈儿女,干脆而放肆地在门口嚎啕大哭起来。

 曾祖母的哭声,是她对儿女们最直接最响亮的回答,已略懂人事的姑奶奶此时已知回天无力,他们四姐弟不值钱的磅礴眼雨,是留不住姆妈也随不去姆妈了。姑奶奶无助地应和着姆妈的哭声,内心惶恐不安,她的周围跟着响起弟弟们一片泣涕涟涟,拉拉扯扯。

 曾祖母还是孤身走了,独留在萧瑟秋风中的孤寒茅草屋,从此再无长者气息。没妈的日子里,四姐弟在惊惧无绪中反复交替轮换着盼天明与望天黑。于是,这种煎熬就开启了作为大姐的姑奶奶,带着三个弟弟对着姆妈所在方向习惯性的悬望和惆怅。

 那时的贫瘠农村,隐匿在各个家庭中的悲伤随处可见。只要出得门去,见到有人的地方,总能感觉到一些让人压抑的悲情。孱弱的姑奶奶是无法带活三个弟弟的,纵然是有改嫁后的曾祖母明里暗里的伸手搭救,有隔壁亲戚看不下去后的怜恤援手,还有善心乡绅偶尔的大帮小凑,可四姐弟的日子还是难以为继。

 四姐弟晃晃荡荡浑浑噩噩好不容易捱到了年关。眼看一个个孩子饿得皮包骨头即将会打丢,暗自用一只眼照看娃们的曾祖奶奶,冒着春寒中的霏霏淫雨,悄悄恬着脸迈进了同为赤贫户的娘家哥哥门槛。

饥荒年月,舅爷家里也没有余粮呀!望着泪雨涟涟跪在地上的妹子,舅爷只能咬牙答应接回可当童养媳的姑奶奶。舅爷家茅草屋外的大地,浸透着湿漉漉的春雨,还是一片了无生机的枯黄绵延。不能怪舅爷偏心,多接来一个就一个多张嘴抢食,谁家都没多余的续命粮!况且,舅爷心底还是这样盘算的:待日后姑奶奶和她表哥成亲时,舅舅还可省得些便宜花销。

在地方上乡绅老者们的帮衬见证下,姑奶奶四姐弟分了家。姑奶奶被舅爷接走,不到八岁的爷爷送到地主家委身为奴,做起了地主家的长工放牛娃。大半小子大哥和二哥无人收留,只得东凑一餐西蹭一顿,上树掏鸟挖洞捉蛇讨米要饭自谋出路自生自灭。

那日子过的,怎一个惨字了得?

没多久,爷爷的二哥就不见了踪影,好像塘里的水泡冒出头,从来没来过一样的消失了。多年后,爷爷将他的身世当稀奇来满足童年的我对血脉的探索追溯时,我追问他二哥到底是去了哪?那时,爷爷干瘪的眼角总会泛起一点少见的潮红,然后从他干瘪的嘴角扔出两个干瘪的字:死了。然后,不再任何言语!

地主家的残羹冷饭是填不饱肚的,天亮前如果牛没喂饱,爷爷回到家还得受到处罚。挨上一顿打骂是肯定跑不了的,不给饭吃也是常有的事。爷爷放牛的时候,牛在低头觅草,爷爷也在时刻搜寻自己的野食。湘北鄂南一带河汊沽港里各种果根茎叶,爷爷都能随口道出特性和味道,无论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洞里藏的,爷爷总有办法搞进嘴。也许就是爷爷的这身本领,成就了他为什么在那么贫困的年月,不仅能活下来,还能长成牛高马大身段的原因了。

成人后的爷爷铁塔般威武,四季农活手艺娴熟了得,性格却是懦弱如鼠,走路都是张望着扶墙摸壁往前探。这是他在地主家的欺压和生活的折磨后的自然形成,要不然,他就得不到地主家的收留庇佑,得不到旁人的同情施舍,也是万万活不到遇见我奶奶,还能在奶奶娘家亲戚的歧视打压中挺过来的。

他那死去的二哥就是例子。

后来湘北发了水灾,爷爷随氓流逃荒到湖北,几经漂泊流浪,落根在公安县,入赘到奶奶家做上门女婿。

   二

公安县一处名唤鹅翅港的临河小埠渡口旁,一家日杂茶馆店生意还颇为热闹。临街三间大瓦房的日杂茶馆,在一泡牛尿能浇上个来回的鹅翅港小街上,也算得上是一块醒目的招牌。茶馆前堂摆上大小几张八仙桌,后堂一溜柜台,陈设些烟酒土产、日常杂物以供牌客乡亲消遣。

 每日晨起,茶馆老板伸着懒腰拆下门挡后,头戴小礼帽,身穿对襟白褂加青裤布鞋出现在大门口,朝大街上一声壮气哟呵:南来地,北往地,跑船赶马发财地,到了鹅翅港歇口气呀,麻将花牌随便选,四方桌上呀三缺一呀~等客齐了就开张,一连坐他个七八庄~呀嚯咦!

 茶馆老板就是我奶奶她爹我太爷。我太爷生性豪爽洒脱,从小混迹于乡村镇集上讨口自在生活,在鹅翅港那一方垱的世面上,我太爷还算略有薄名。一般开茶馆牌铺子的老板,多少都是七巧玲珑有些能耐的主,热衷迎来送往不说,肯定还可以应付各种为难场面。兵荒马乱的年月,我太爷的日杂小茶馆,在来往如梭的兵痞商贾三教九流四面八方关照下,伴着他每日开门嘹亮地吆喝中,也能平淡延续下去。

 我奶奶的爷爷死的早,奶奶的奶奶席婆婆膝下曾有三儿两女。大女儿出嫁不久后病故夫家。幺女嫁于附近陈家。大儿为席婆婆生下一对孙儿一个幺孙姑,后来幺孙姑早夭,夫妻也双双病亡他乡。两孙儿寻根问祖追溯而来投靠奶奶叔叔身前。

 老三依靠裁缝手艺谋生,也是死于裁缝手艺所带来的孽债。清末民初的裁缝师傅,平日一般所接触到的主顾,多半是有点底蕴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老三天生一副好皮囊,加上这讨巧的手艺,有大把机会周旋于莺莺燕燕间,很容易走路湿鞋误入歧途。果然是乱花渐欲迷人眼,心浮孟浪的老三终是惹了一位惹不起的双辫女子后,一场贪欢埋祸根,被人半夜叫出家门,暗害于河堤下。

 席婆婆晚年接连丧子众多,在哭瞎双眼后开始吃长斋念起佛经来。我太爷大哥大嫂三弟都不在了,自己还没成家就当起了爹。不事农耕不懂精打细算的单身汉,上有瞎眼高龄老母供奉,下要抚养两个顽皮侄儿,饮食生活尚可富足,但要说攒下钱来置办田产家业,那就是一句空话。如是要他四季无歇地下田去春耕秋收,还不如许他在桌上赌几把大注快来快去的痛快,况且,他自诩是杵着文明棍行路的人,瞧不上那些乡下泥腿曲辫子。所以,我太爷一年到头,最多只能为家人添上几件新衣裳,开支些来往人情,剩不下几块光洋落箱底。

席婆婆为这唯一靠山的姻缘婚事,夜不寐食无味地熬了几十年!头上的辫子剪了,紫禁城里的皇帝都换了几茬,席婆婆还是没盼到媒婆牵着姑娘上过门。我太爷反倒是吃饱喝足无所谓,随遇而安混日子,没刻意谋求娶亲生子去破了老娘整日的碎碎叨念。

从他当家开馆头一日,每天日上三杆起,三更半夜睡,看戏听书麻将牌九,一样不落,该吃吃,该喝喝,反正他名下有过嗣侄儿继承香火。至于堂客老婆嘛,他倒是乐意守株待兔,干等属于他的田螺姑娘哪一天摸错了方向,跌跌撞撞踏进他门槛。

依当时的条件推算,我太爷要讨个堂客应该不算太为难。可月老好像刻意为难席婆婆,始终不抛支红绳给这单身汉牵一牵,以至于我太爷光杆英雄一熬就是十几年。过了三十岁年纪后,他还是只能攀附自家门框前,钦羡地望着门前大路上不断迎亲的队伍来往,打量着别家小媳妇渐渐隆起大肚子,听闻对门隔壁成群的婴幼啼哭人丁嬉闹。茶馆夜深人静处,唯有豆灯下的老光棍自艾自怨自酌枯酒后瘫上床,孤枕上轰隆的鼾声鸣唱着单身汉的浓浓渴望。

   三

颖姐被拐到千里之外的公安县鹅翅港小街时,年纪正值二十五。她在老家湖南麻阳县高村,已养育了三个女儿。颖姐姓滕,苗族人氏,来自水上走船的买卖人家,原本的生活光景还算过得殷实。颖姐虽英年误遭歹人奸计误了她一生,但她却是个能干女子,身手矫健心窍活泛之外,从容中还带着十足的果敢和优雅,更难得的是她还能识文断字打算盘,三字经百家姓随口念来。

颖姐终生都会记得,她被拐那日是个冬日晴好的早晨。颖姐押送家的货船行到麻阳县城靠岸后,她独自一人上街去买船上劳力的早餐。行走至小巷单独处,迎面对来的中年男子望了望路径两头无人来往,忽地一下不知朝颖姐脸上喷洒了什么东西,颖姐便瞬间迷糊了。

待颖姐迷药醒后再周身四顾,不觉心生彻底的寒惧,她已身处陌路外地的囚屋里。人贩子完全控制了有姐的自由,同屋被拘的还有另外被拐来的两麻阳妇女。歹人团伙对颖姐她们免不了一番残酷的威逼恐吓,三个惊恐未定的弱女子面对如此境地,哪有多少力量和勇气反抗?可能是挨了不少折磨后,三人只能乖乖听从人贩子比划,脚跟脚随在歹人身后往山里走。

歹人带领颖姐三人行走的路径,尽是寻着悬崖峭壁旁、山涧深潭侧的羊肠险道。那些荒野小径上时常出没的凶猛野兽,不仅吓散了颖姐她们努力印刻的回家记忆,也吓退了她们逃归故里的决心。挨千刀的人贩子带着颖姐三人就这样走啊走,走啊走,走出了麻阳,走出了湖南,走进了年关将近的湖北公安,颖姐三人从此到死也没再回过高村。

世上之事,正如一锅翻滚的粥,这厢能鼓起一个泡来,那边肯定有同样陷下的坑,逃不出一家笑来一家哭的规律。麻阳那头,有人急如星火愁断肝肠,到处问卦寻巫觅着心上人的踪迹,盼着失去的人儿早些平安归来;鹅翅港这边,一生无羁的太爷祖坟上居然冒了青烟,老熊家果真还等来了命里属于太爷的田螺姑娘。

那年春上的绵延细雨,足足下了个把月之久。滕颖姐被席婆婆买回家后,开始也是茶饭不进血泪满面,整日整夜愁眉苦脸杜鹃啼血。窗外屋檐沟里滴答滴的落水声,一锤紧过一锤的敲打着她的心房,一刀一刀地剐挖着她的心头肉。见此情景,同为人母的席婆婆虽是巴心巴肝怜悯着有姐,可待颖姐开口跪求放其回麻阳的话语一出口,吃斋念佛的齐婆婆却左右旁顾而言他,不敢直面有姐那心存侥幸的幻想眼眸。席婆婆实在是放不下眼前看得见的希望又化为泡影,人性的使然让她心头时刻警惕着颖姐,不容颖姐发生任何异常的风吹草动。

 有个性的颖姐也不是轻易低头的主,她虽气急攻心地病到脚上生了毒疮,也从不叫苦道疼,任凭脚上的疼痛越来越频复地抽搐上她哀伤的脸颊。哀莫大于心死,她面色漠然地静躺在床上,何惧恶疾折磨,只心心念叨着远方的三个女儿和家人。

 席婆婆知道颖姐脚上有疼,心里更苦。可她也想不出什么招儿去与颖姐搭讪,帮她转移些心忧病痛。席婆婆颠着小脚不惜代价访遍四周名医术士,求请各种生僻偏方来尝试为颖姐医治,还俯身用嘴去吸穿颖姐脚上的脓疮吸出毒根,帮颖姐擦汗抹澡,精心伺候着脚上疾痛的颖姐。

席婆婆对颖姐这些无声的温暖,胜过那千金良方,渐渐捂热了颖姐坚硬的决心,将她的心思化成一团难以言状的稀泥。颖姐不甘心就此沦陷,她还想再坚持坚持,可她每次对视齐婆婆那塌陷的眼眶后,始终提不起原有的对抗勇气。

席婆婆趁热打铁劝说颖姐:公安相距那不知方向的麻阳,何止千山遥万路远?乱世当道,中途又是兵匪横行,就算熊家愿意放人,你一个女子又能有多大保证可平安回麻阳?既是老天如此作了安排,不如索性认了这般命运,慢慢落身在公安,安心留在熊家再开一枝,也不再继续误了卿卿年华性命。待哪日天下真是太平了,是去是留,全凭你当家,老熊家绝不说二话。

颖姐还能怎样呢?相处这些时日,颖姐也颇感与席婆婆到底是亲是仇的缘份说不清道不明,特别是生病卧床的时候,席婆婆衣不解带伺侯着颖姐,让她觉察出了席婆婆刻意之外的心慈本性,她提不起勇气去骤然灭了眼前这位老者的盼想。

颖姐用一声声长长的叹息来哀怨自己的薄苦命运,无奈接受这无法接受的事实。颖姐听席婆婆说起过,与她同行的另外俩姐妹,不是也卖在不远处入户落家了吗?席婆婆还答应颖姐,只要颖姐有心归属,席婆婆定将安排颖姐与一同拐卖的俩姐妹互相往来,认下她们为干女儿,日后当亲戚般走动。

唉,认了吧!颖姐无奈向齐婆婆告了心迹,简单办了仪式便算嫁入熊家了。

 颖姐这拐来的外地能干女人,用她的干脆和聪慧,很快赢得了熊家大湾的接纳和尊重。特别是她那一手令人称赞的好茶饭,硬是断送了往日受人尊崇的焗匠师傅通向熊家大湾的和气财路。熊家大湾谁家婚丧嫁娶添丁满月,路人皆遥指我太爷茶馆方向:吃席的有口福哇!滕颖姐又得受累了!

我太爷那日杂小茶馆,在颖姐干练的操持下,逐渐旧貌换了新颜,方才冒了真正烟火气。

颖姐来鹅翅港一年后的1925年冬,开胎生下我奶奶。有了骨肉羁绊和能力确认,颖姐从人人提防她逃跑的外乡媳妇,在熊家大湾升级为备受赞扬的滕婆婆。从茶馆里传出的女婴欢笑哭闹声,不断分裂着滕婆婆向麻阳高村三个女儿的时刻牵挂。渐渐长大的我奶奶对着姆妈乳燕奔巢的甜甜脚步,如一漾一漾日复一日涌上滩涂的泥沙,慢慢掩埋了河堤边滕婆婆踮望麻阳的深深脚印。

能干媳妇到手了,自己的骨肉也降生了,我太爷尝到了久违的丈夫融融滋润,体会到了初为人父的鼎鼎乐趣。他的印堂呈亮发光,走路哼哼唱唱,开门的吆喝声更加高亢,就连输了赌注放还外债也比过去更加豪爽,他的人生品到了甜头,看清了方向!

望着我奶奶一天天长大,伴随而来的是家境支度日渐增加。我太爷不能再似往日那般逍遥,膝下一双侄儿寄养在家,名下祖业空空田无半亩,我太爷这才发觉没钱的家不好当哦!手头拘谨的时光,无形消弱了他曾经的派头,他也依着滕婆婆的开导,节俭算计起怎样过度日头来。

我奶奶的出生,让早已掉光了牙的席婆婆容光焕发,逢人开夸她归土前还走了一步老来运,说她这房儿媳在她闭眼前,终是给熊家留住了盼头,如是再能给老二家添来个放牛娃,那就算菩萨祖宗开了天眼施眷顾,她这把老骨头何时去见阎王都无觉憾了。

 也怪席婆婆没能把住心里的称砣,愿望表得太多,结果往往是不灵验的,席婆婆没等来儿媳再次怀胎就闭了眼。席婆婆走的很安详,也很突然,突然得我太爷甚至还没凑齐一方可安葬老娘墓地的田产。家门口孝棚都搭起了,席婆婆的墓穴却还没着落。关键时刻,还是席婆婆嫁在临近的幺女婆家做好事行了个方便,见眼皮底下的亲家母放了寿却无处安葬,子孙家连打麻雀的地都没一块,亲家公实在是不忍直视自家儿媳凄切哀愁模样,便在风水敞亮的自家田头分拨出一小垄田地,让媳妇吩咐娘家哥哥葬下老母。

血脉这东西!看似虚幻缥渺若无,却纯净得容不下半点杂质,如有比较,立马亲疏高低既现。虽然滕婆婆性情善良,更有失女失家之痛,一直将心比心地爱护着我奶奶俩堂哥,可我奶奶的出生,无可避免地吸引着我太爷太奶的疼惜,彼涨此消地削弱了家里俩堂哥原有的份量。况且,席婆婆在世时,她就对大孙子永发生性顽劣难教的个性相当担忧,对他从小的忤逆狂悖伤透了脑筋,时常替我太爷太奶责骂大孙子。席婆婆去世,对奶奶的俩堂哥来说,无疑更是一种不妙的开端。

我奶奶是在推磨转的兵灾国难下长大的,她的童年见证了太多兵来匪往,洪灾水涝。小小鹅翅港码头,随着时局变幻更替,不断上演着各种朝令夕改的闹剧,唯一不变的是各种苛捐杂税多如牛毛,纷纷扰扰一根不落摊向小茶馆。我太爷安逸日子过习惯了,待手头不宽裕时,没那耐心针尖削铁般节俭,更舍不下身段去佃田耕作。他枉有一副精明头脑,却无本钱扩大买卖,往日闭眼就是天黑的小日子,如今过的一年不如一年。

 只生育一个女儿是远远不够的,我太爷既然担负着繁衍族姓的使命,那当然还想为祖宗多开枝散叶,添丁加口。在当下混乱无序的世道,有人,才有立足壮大的机会。为了滕婆婆再添生作准备,我太爷将主意定在侄儿身上,也是一种无可厚非的选择,毕竟,家里少个人张嘴就省些钱粮。

 我太爷挑了个好日子,邀来家族说话有些份量的前辈老人,告知了他的想法。其实大伙心里都明白太爷身单负重的苦,我太爷做人已足够仁义,他对待侄儿到底如何,族人看得是很清楚透彻。古话上说过: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另一句‘不是精肉不粘骨’的道理,哪个不懂?我太爷对众人只说了个朦胧意思,族长便按住他的话,不允他道出伤了感情的词句。

我太爷在家族老少爷们的见证下,将大侄永发过继膝下立嗣为儿,送小侄方贤去寻好的张家做上门女婿。送走小侄儿那天,我太爷将场面张罗得还颇为体面庄重,为去家的小侄方贤置办内外两套新衣裤鞋袜,行嫁女礼仪大摆家宴,邀着熊家撑得起台面的年轻后生,一路吹吹打打将他送至张家府邸。

命里有时终须有!我太爷盼星星盼月亮,到死还是没盼到滕婆婆再为熊家开花结果。在我奶奶孑然无伴的成长中,我太爷为过继膝下的永发收了一房童养媳,待滕婆婆将童养媳抚育成人后,按乡俗安置其圆房完婚。

依着传统,原本我太爷是一心准备倚靠着嗣子来传家承宗的。他在安置嗣子成家后,将他肚子里稍微值钱的计谋和心窍都竹筒倒豆子般教授给了嗣子,例如怎样在河沙里提炼金子,怎样观人面相听音识人等等。他也告诫嗣子要尊敬滕婆婆,爱护我奶奶,甚至要嗣子在滕婆婆面前作做过许多承诺,将来要养滕婆婆的老,送滕婆婆上山回天堂老屋。

奈何我滕婆婆的火眼金睛看穿了嗣子的内心精明的算计和虚伪的表演,始终不松口答应把奶奶过早地嫁出去。甚至在后来,我太爷也对扶不上墙的嗣子越来越失望,慢慢接受了滕婆婆的建议,转变想法留着女儿在家吃老米。这也是精明的太爷第一次承认自己看人走了眼,只是他不敢对其他任何人提及,只对滕婆婆有过悔恨的叹息。

在我奶奶青春年少时,我太爷盯上了一位逃荒流落于此的外地小伙。那小伙孔武有力,农耕娴熟,但目不识丁,性格老实得像块石头。那时我太爷已年近五十,自觉生子无望后,小伙的勤恳和无依非常暗合我太爷的内心琢磨。经过一段时间的试探与体察,猴精的太爷自认完全能驾驭头脑简单身体发达的年轻后生,果断收留了单纯如山乡村姑的外地小伙,在我奶奶年满十六岁便择为入赘女婿。

那外地小伙就是我爷爷。

风化未开的民国时期的农村,几千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等陈规陋习还盛行于社会,招郎入室还不是太常见的事。有上门女婿的人家,多半是男丁稀少,当家人缺少嫡亲儿男的支撑,便少了一份胆量底气,在邻里兄弟间是低人一等的。而卑微如我爷爷那般的无家流浪之人,想在乱世中谋求苟活和繁衍生息机会,自己隐去祖姓改名换庭,也是一种迫于无奈的谋生出路。

 我奶奶上有能干的娘,精明的爹,前头有成婚后没分家的哥嫂,自己又是独苗苗,家里日子过得虽是不富裕,但也安心无虞,凡事都用不着她操劳,所以闲惯了手脚。我爷爷从小孤苦伶仃缺恃无怙,能记事起便开始饥寒相随,到处萍漂篷转挣扎劳碌,每刨一爪才能吃上一口。他们的结为一体,看似鬼使神差地凑合,细想却是命运安排下的必然际会。

   四

农村的春天,在春雨细腻的滋润下,万物衍发出蓬勃生机,在明媚春光的照耀中,也是容易发生碰撞的躁动时令。爷爷奶奶成亲后的茶馆里,老少三对人济济一堂,家庭气氛倒是很兴旺,但两代人同处三间屋檐下,着实有些腾挪不开。

外来女婿与过继的儿子,招郎的独生女加上童养媳,巅了主次顺序的兄弟姐妹,在同一张桌子上想把一本謷牙的家经念顺趟,也是件很考验技巧的的事。晚辈们身上富含旺盛的斗志,缺乏人情世故的练达,两对年轻人相互其间的磕碰间隙,被我太爷和滕婆婆尽收眼底。树大要分丫人大须分家,我太爷深知仅仅倚靠血脉压制会产生更多的凿圆枘方,也更不合适宜,当断不断反遭其乱,他毫不犹豫再次掏出压箱底的棺材老本,帮我奶奶哥嫂盖好同样三间瓦房后,赶紧分灶立户各自为家。

 我奶奶的哥嫂被后辈称之为大爹大婆。待大爹大婆搬去新家,太爷茶馆内庭里缺了主角的舞台戏,便很快平淡无奇地落幕了,滕婆婆屋檐下又恢复了久违的清净。

 我爷爷的乾惕勤快,与大爹的油滑和我奶奶疏懒,形成了鲜明的两极个性对比。爷爷是个命中注定闲不住手脚的忙碌人,长工出身的他,深知一日不作一日无食的道理,整日摸摸索索寻着活干,一定要让自己充实着忙碌,时刻警醒着自己:寄人篱下,勤劳节俭才是立身之道。

 成家后的爷爷,在鹅翅港那方阡陌纵横的沟沟坎坎上,开始大显他的耕种本领。他先是建议我太爷一口气佃租了鹅翅港地主高玉才家十六亩地,在我太爷的质疑和旁人的惊诧下,光着膀子挽起裤管在地里开渠改垄,一个人开干起来。我爷爷颠覆了往常惯例,按着他的套路将田地成色水源远近不同,分类播下麦豆谷粱,依次交替犁耙耕种。扁担倒下当‘硬’字认的爷爷,硬是把二十四节气背的滚瓜烂熟,掐着时令季节施春风收夜雨。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滕婆婆精心辅佐下,当年秋收过后,我太爷家开天荒第一次获得满仓满库的大丰收。

 有了我爷爷壮劳力的加持,辅以滕婆婆的勤劳能干,我太爷的小日子,很快重返到他光棍时代的滋润。他整日哼哼唱唱摇摇晃晃,不是悠闲自在地伺候他的牌友顾客,便是听戏赶场逛热闹,甩手掌柜当得快活又逍遥。

 大爹承继了我太爷的精怪心窍,也传续了他的算计谋划。见我爷爷种田手艺如此了得,种地的收成比我太爷靠耍嘴皮赌运气磨来的铜板稳当得多,大爹心底的小算盘开始打的哧溜转。他一反往常对我爷爷这外地人的轻贱与上门女婿的不屑,成天往我太爷茶馆里钻来窜去逢迎讨巧,爷前爷后垂首拱揖在我太爷面前低声细语,央求我太爷将已冒了青苗的十六亩地,死乞白赖要划拨一半在他名下。

尝到我爷爷勤扒苦作收获的奶奶,眼见品出滋味的桃子被不待见丈夫的哥嫂劫去了一半,心里多少不是很对付。她是熟悉哥哥特性的,现在的永发哥,迈步晃肩都似自己爹爹一般模样,自诩是熊家下一任家主,遑论还受了老爷子言传身教十几年的心计谋略?泼辣的嫂子也不是省油的灯,虽说是童养媳出身,但她一次次挨永发哥无妄的打,打死也不会告饶。大爹打大婆时,大婆会毫无顾忌哭骂大爹,嘴里像含了一串点燃的鞭炮,脆落而炸响,像是在向世人炫耀她的厉害。

 我奶奶心里十分清楚,眼下哥嫂争要田产,应该只是个开端,难以免避的龃龉日子,估计还在后头呢。

 有过当家掌权的太爷首肯在先,且哥嫂为了争到田产,不失改头换面对我爷爷和滕婆婆和善如新,我奶奶就没说什么;在我太爷的调教下,温顺如小脚女人般整日小心翼翼躲在奶奶身后的爷爷,不敢说什么;只生了一个女儿的滕婆婆,膝下无己出的男丁撑腰,虽心有戚然,还能说什么呢?划走就划走吧!只是苦了女婿了。

 唉!日子久了就会慢慢发现,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深浅,不是决定于辈分高低和血脉亲疏,相处时间的长短远近,而是传递于对方的温暖和踏实,真诚和善良。

滕婆婆对我爷爷这样的老实人,发自肺腑的疼惜和慈爱,甚至超过了她的亲生女儿。同为沦落外乡的境遇和长期受制于人的委屈,使滕婆婆长久压抑的愤懑在同样命运的女婿面前,化作满腔浓烈的母爱如地下蕴藏的温泉般炽烈,经过曲折寻径探道后喷薄而出,涓涓潺潺地滋养着我爷爷那干涸心田。我爷爷承恩于丈母娘的温煦照拂,有感他不会言语表达,只是在田间地头更卖力的劳作,在滕婆婆面前表现出更沉默而欢愉的温顺,以此来反哺丈母娘的顾复,孝敬丈母娘的爱护。

 个性疏懒是我奶奶的大坏处,是她的她缺点和恶习。面对结了婚后依然整日无所事事的女儿,滕婆婆时常止不住苦口规劝:什么都不学,什么都不做,现在有你爹惯着,有我顶着,等哪天我们都死了,你会遭孽哟!

年少不知愁滋味的我奶奶,将脑壳骄傲一摆,嘲讽地回了滕婆婆一句:心灵手巧万人奴,奸诈狡猾活祖宗,懒身汉玩一世,勤快人劳一生,各有各地命!

 分去一半田地的那年光景尚可,天气风雨还算顺和,世道也没多大的兵灾匪祸,我太爷家的小小粮仓,依旧是如愿冒出来了小尖尖。我爷爷一年上头的劳心劳力,换来的是太爷再加签在他名下的八亩田地的租赁契约。那是太爷经过一番吃请运作,说动紧挨界桩的另一地主张成千答应,将原先租赁给太爷那位入赘高家族弟名下十六亩田地,挖了一半过来的。

 大爹名下的八亩田地收成与我爷爷一般多少,但那丰收的谷物果实里,一多半功劳应挂记在我爷爷操持下。手脚生疏的大爹隔三差五央请我太爷出面,驱令我爷爷去帮他耕种的理由是大婆怀了身孕,大婆肚里的娃儿是我太爷头房的孙辈后人。

抱养的儿子力气大,我爷爷哪敢有抵牾之心呢?何况田界边也紧挨着,爷爷也不介意多伸一把手,晚一点手工,顺便就把大爹的活干了。

从此,在大爹大婆有心吹嘘炫耀下,整个熊家大院,凡水旱田地里捉犁翻耕、撒种配肥等技术含量较高的农事安排,大都有我爷爷老马负轭的身影穿梭其中。

在熊家大湾酬请我爷爷苦力的答谢餐桌上,肯定是我太爷四平八稳坐在上首的,有时也会有作为长兄的大爹顺带作陪。在我太爷面前,我爷爷面对大爹的各种明吹暗讽从不反狡,他只是傻乎乎地喝着他的枯酒,就着油汤油水猛猛扒饭,吃饱喝足便道声多谢回家睡觉。

只有善良的滕婆婆看透了人心,默默心疼着年轻无助的我爷爷。我爷爷摸黑回家,大多数情况是我奶奶早已安歇,但无论守候多晚,滕婆婆都会烧着一锅热水和备好干净鞋袜,细声催促爷爷烫脚擦澡以解困乏。

湖广熟,天下足!水土丰茂的江汉平原,是上天赏赐荆楚大地的一块天然粮仓宝地。但富庶的粮仓从来也是兵家必争之所在,在那片苦难深重的土地上,古往今来,不知演绎了多少兴亡历史。

爷爷奶奶成亲后的头两年,承蒙各路神仙保佑,鹅翅港的天道有过短暂的清宁,地运也是相应的瞬息调顺,我爷爷奶奶那一辈人,难得地过上了几天太平日子,屋山头冒出的袅袅炊烟,勉强可一年续上一年。这种宁静的状态,忽有一日被鹅翅港河面突兀而来的‘嗵嗵嗵’轰鸣声中打破,一艘艘日本鬼子的小火轮,杀气腾腾闯进了鹅翅港。

那是1943年的华中抗日战场,日本鬼子为打通由长江三峡进攻陪都重庆的水上通道,牵制对云南大后方的战略反攻,前后发动了鄂西会战,湘北会战,两场战役的主战场分别在宜昌和常德。 鹅翅膀小街是两场会战的边缘地带,倒也没发生多少激烈战斗,但日本鬼子进驻后层出不穷地害人手段,着实让当地老百姓心慌慌了好些年。

 在鬼子眼里,鹅翅膀小街太过逼仄狭窄,狭窄到容不下他们不足五尺高的身材,所以鹅翅膀小街上没有鬼子部队的驻军。但鬼子隔三差五会偷摸着闯进鹅翅膀一带进行大扫荡,丧尽天良地烧杀抢掠,能想到的坏事一样没落下。

 鬼子闹得最凶那阵子,正是端午节前后,我奶奶正怀着头胎身孕。成亲几年后才怀上孩子的奶奶,被我爷爷和滕婆婆护得比希宝还贵重。大多数情况下,鬼子扫荡队伍还没进村前,察觉出异常信号的乡亲们会惊恐地大声吆喝相互警报,各自奔回家匆匆隐藏好粮食收拾妥当金银细软,一家老少惊慌失措或是躲进芦苇荡,或是跳上小船划进大湖里逃得远远的。而得到鬼子进村讯号后的爷爷,总是最先抢起奶奶拼命朝河边奔去,滕婆婆挎着包袱搀扶着太爷跟在爷爷脚后,待爷爷将奶奶妥善安顿在船上后,又折身上岸背着滕婆婆跳上船,操桨划船匆匆向大湖中躲去。

 日本鬼子进得村来,眼见老百姓早已跑光,也无追赶意图,怕是有抵抗分子设伏。只是不慌不忙爬上屋脊架起机枪,漫无目的朝着树林深处、芦苇荡中、堰塘荷叶下等凡可藏人的地方一阵‘突突突’扫射,再挨家挨户翻箱倒柜掠夺财物,想尽办法在祸害中逗取乐子。鬼子们曾在老百姓腌菜缸里拉屎,朝堂屋神龛上撒尿,将牛粪铲在人家床铺上,逮住鸡鸭后剁了脑袋,在耕牛屁股上活生生剐下一大块肉……

我太那位入赘高家的族弟,我们后辈称呼为高家大爹。高家大爹在一次跑老东时慌了神,忘了摇篮里还睡着的儿子,等他转身抱着儿子赶往湖边时,原本答应等他一起逃命的小船早不见了踪影。高家大爹只得搂着儿子钻入芦苇深处,匍匐隐蔽在杂草丛中,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远处屋脊上一梭机枪子弹朝他突兀扫来,恰巧打中了他膝盖,子弹穿过腿上的膑骨,钻入他小腿肚里趴了窝,从此便落得个终身残废。

 鹅翅港像高家大爹这样所遭鬼子殃害的人不知有很多。但也有些上年纪的老人行动不方便,下了几趟大湖后,索性赌上自己的性命不跑了,把坐船逃命的机会留给了后人。我爷爷依仗他充沛的体力,每次都能带领奶奶和太爷滕婆婆成功躲过老东祸害,兢兢战战保护一家老少身家性命周全。

 五短矮胖的大爹躲了几次鬼子后,深感他虚胖的体力难以支称逃跑时的劳累。大爹好不容易跑过百十步后,便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落单在后,又会惹得船上等他的亲友跳脚催促,他总不服气回嘴骂骂咧咧,相与拿性命等他的满船人争吵。

 经过反复几次跑鬼子后的观察体会,大爹见有些老人蹲在家里也没被鬼子咋样伤害,便聪明地想着跟风投机赌一把运气,不再作那无谓得累死个人的白瞎逃亡。那日鬼子又来了,大爹吩咐大婆带着两岁多的女儿先随乡亲跑鬼子,他自己则留下断后,等待机会见机行事。暗想万一真遇上了伴随鬼子的相熟汉奸,说不定还能套套近乎攀上关系。

大爹的心机,在老道的太爷面前,还不是三岁小孩般明显?太爷眼见大爹如此妄为,顿时喝令大爹赶紧逃去,别任性屈了性命。此时我太爷已沉疾染身,江汉平原上较为普遍的大肚子病(后世称为血吸虫病),已将他折磨得日渐虚弱。大爹表面顺从应付着太爷,内心开始抵牾着摸摸索索,就是不肯迈开腿。太爷见状,手中的拐棍狠狠往地上一杵,咬着牙帮哼了一声便颤颤走向河边的小船。大爹依旧无动于衷,奈何大婆怎样哭骂也没劝动丈夫,大婆只得背起女儿跑去河边。

大爹瞧见远处爷爷背着奶奶奔得飞快,轻蔑地讥笑道:卵大一筒泡,真遇上事了,也是个没种地货!

大爹那日的运气实在不好,不知怎么就惹恼了刚进村的鬼子,被端着刺刀的鬼子押到高头大马上的长官跟前。大爹望着眼冒绿光的狼狗和凶神恶煞的鬼子,脑袋里已是一团浆糊,早先想好的计划不知几个时候烟消云散了,只会本能哆嗦着双手比划想掏出兜里的烟卷敬上。还没等大爹作何动静,马上的鬼子军官一巴掌扇红了大爹半边脸,随之蹬起一脚将大爹踹倒在地。

 鹅翅膀那天没来得及跑鬼子老爹爹老娭毑们,被汉奸一个个押解到那棵如华盖般壮丽的大树前,憋着内心惶恐目睹了一场旷世稀奇。搜刮完毕后的鬼子集结树荫下的酒桌前,喝酒吃肉还不忘观赏着刺刀戏耍大爹的表演。

 那日,大爹被鬼子们捉住后,扒干净衣服赤条条吊了起来。当小鬼子们端着刺刀,挨个恶狠狠冲向吊在树枝上的大爹时,大爹的六神吓出了七窍,在本能反应下,只能不断扭动身体躲避着刺刀。每一次绳索晃动都牵动大爹手腕处的勒痕,那种钻心疼痛引发的哀嚎如兴奋剂般刺激着鬼子,招惹来鬼子们更剧烈的恫吓。训练有素的鬼子将刺刀耍得出神入化,刺刀刚挨着大爹肌肤便收住了力道,大爹白花花的皮肤上,只是慢慢沁出火柴头大小的斑点血迹。

 在鬼子们疯狂的嬉笑和凶狠的嚎叫中,大爹遍身盛开着点点殷红的血花。岑岑冷汗流经破皮流血处,刺痛着大爹每一处末梢神经,如万蚁噬心般疼痛难受。大爹嘶哑的喉咙里发出的呜呜哀鸣声,更加刺激了鬼子们狂欢着变换各种套路继续戏耍大爹。

 最让大爹心神惧裂的则是那狼狗的扑咬。鬼子将大爹身体吊起的高度,恰恰使狼狗猩红的舌头能舔到大爹脚板心。狼狗扑向大爹的鱼跃冲顶,前腿刚巧能扒上曲着双腿的大爹脚踝,犬牙却咬不到大爹的脚后跟。狼狗的每一次扑跃腾起,大爹都须拼命翘起屁股蜷缩双腿,否则脚板便会落入狗嘴。那一日,大爹的双脚啊!被狼狗爪子挠得襟襟条条皮开肉绽。大爹在疼与吓的惊恐中,眼珠充血肿胀得都快蹦了出来。

 也不知大爹到底招了多少冤孽?酒足饭饱的鬼子戏耍痛快了,临走还不忘放一把火,噼里啪啦烧了大爹的房子。大爹那小半条命,在一番又急又气又惊又惧地折腾下昏厥过去。不知过了多久,躲鬼子的大婆和乡亲们回到家,见是这样一副凄惨模样,免不了一阵阵心寒和后怕,挺在地上的大爹,经不住在大婆撕心哭骂摇晃,老半天才缓缓睁开眼来。

 撇着奄奄一息的大爹和无家可归大婆母女,太爷朝腾婆婆滕对视一眼,摇了摇头,恼火拄着拐杖进屋屋内。滕婆婆一声叹息后,努了努嘴,指使爷爷空出一间房,将大爹一家纳进了门。

在大爹昏迷卧床期间,我爷爷受太爷的指令,下沟汊割茅草上丘岗伐树木,夯地基搭框架,如猴子一般上下捶捶打打,默默襄助大婆在原址上重新盖好一座草房。大爹养好病搬进新家那天,滕婆婆婉言谢绝了大婆的再三邀请,只是派遣爷爷护着怀身的奶奶送回大爹去到新家。

 遭了枪伤的高家大爹,抚着那条流脓滴血的跛腿,闷在病床上翻滚哀嚎了半个月后,终是被高家公婆毫不客气扫出了家门。那种年月,哪里求得高明的医生治疗这种需要高端手术的伤病?哪家有这种善心去为个重伤的上门女婿倾家荡产,填那无谓的无底洞?家里老少其他人不活啦?

 高家大爹挎着简单的包袱行李,拖着那条裹得严严实实的伤腿,不舍地回望着偷偷跟出来送别父亲的八岁女儿,一瘸一拐一步三回头,心里百转千结,慢慢朝鹅翅港挪去。哀莫大于心死,他准备回到他出生的江陵普济,死后能埋在熊家大湾祖坟里,也算是一种落叶归根的踏实了。

  在河边清洗完衣裳的滕婆婆与下河堤的高家大爹打个对照后,回家将太爷搀出大门,朝高家大爹远去的后背指了指,眼里沁出一阵潮红。

“幺老弟,回来!这样走算哪门子事?熊家人还没死绝!只要哥哥在,少不了你一口吃的!”太爷勉强撑着门框,高高隆起的肚子一阵剧烈起伏,血吸虫病已将他折磨得毫无生气,可他沙哑的壮喝还是拴住了高家大爹的脚步。

高家大爹眼雨簌簌下落,折返上鹅翅港大堤,回头住在了太爷家。

每日晨昏,滕婆婆搬出太爷惯坐的那把躺椅,安置在茶馆对门的树荫下,搀扶高家大爹仰卧在躺椅上息养,滕婆婆却是蹲身帮高家大爹换洗伤口。我太爷也是真想得出,寻得鹅翅港那方高明的兽医,巴蛮力用煽猪刀活生生挖出高家大爹腿肚子里的腐肉和机枪子弹,硬是堵住了高家大爹溃烂的伤口。

高家大爹那七八岁懂事的女儿,每日准时早早抱着弟弟出现在高家大爹跟前,俩姐弟陪着嘘长叹短的父亲熬过腿上的阵痛。而当滕婆婆端出饭菜向高家大爹走来时,高家大爹女儿生拉硬拽弄走弟弟,绝不端滕婆婆家的饭碗。滕婆婆指着躲在墙角朝向父亲偷窥的一对儿女,问高家大爹舍不舍得?值不值得?

高家大爹泪水涟涟:嫂子,我没办法呀!高家赶我走,说我不中用了呀!

我太爷和滕婆婆登上了高裁缝家门。

事后,高家公婆出面回应高家大爹:兵荒马乱的裁缝铺子,实在是负担不起养个伤病号,但从即日到八月中秋时,无论地里棉花收成如何,能摘几朵算几朵,卖棉花的钱全算给高家大爹。待高家大爹回江陵普济老屋养好伤后,只要能干活就来个信,高家去老屋接回来,继续过日子。

 高家大爹在太爷家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养伤足足两个月,伤好了直接回了高家,在高家又接连生了五个儿子。其中高家大爹的大儿后来出息了(跑老东时的那个儿子后来夭折了),代表高家大爹报答了我奶奶,把我大伯带出了农村。

那时,我太爷和滕婆婆已去世多年。

我太爷离世时,久久闭不上眼,带着没见着我奶奶肚子里亲骨肉的遗恨上的黄泉路。当时大爹的女儿正活泼可爱的蹒跚起步,而我十九岁的奶奶怀胎已有八个月,老来得女的太爷对嫡亲血脉渴望而不得的遗憾,加速了他难以医治的病情恶化进度,那个年代,我太爷望着我奶奶和他一样高隆的肚子阵阵叹嘘,就是没熬到我奶奶第一个孩子降生。

而我奶奶一贯的纵性骄傲,在我太爷离世的变故中,很快泄尽了底气。由于我奶奶膝下尚无子女,又突然没了主心骨爹爹撑腰,在茫然中断离了风雨无忧的人生阶段,骤而陷入难以自拔的浓浓悲愁中。而操着外乡口音的滕婆婆,却要用一生的灾年生存经验,继续去应付人世间的无穷劫难。

  五

 我太爷去世后开头第一劫,恰巧来自滕婆婆对他有再造之恩的大爹。我太爷刚咽气,我奶奶和滕婆婆还在太爷遗体前哭哭啼啼,闻迅赶来的大爹便以太爷独子主孝身份,单独出面邀来族人亲友,在众人面前发布他对太爷的丧葬计划,并暗自撺掇族长去敲边鼓,让滕婆婆交出钱粮来开支丧葬安排。

 旧社会没儿子撑腰的女子,受人欺侮是常见的。大爹自导自演的独角戏,完全忽视了我爷爷奶奶和主人翁滕婆婆的存在。是的,大爹认为他确有这种独断专行的资格!我太爷只有我奶奶独女一人,大爹是入了族谱的太爷嗣子,在旧俗陈习上,他就是太爷的靠背之依。从小凡事没上过心的奶奶,这时哪知道什么托孤主孝?况且以她当时的悲切茫然,哪还有在家族事务上发声的机会和能力?在女婿只当半个儿的时代,我年轻的爷爷根本没被大爹放在眼角,所以刻意留给爷爷围坐旁听的机会都没有。

 沉浸在丧夫的哀殇中的滕婆婆,平时虽是心肠温煦荣辱不惊,但见大爹如此不顾道义,让我爷爷受到如此欺辱,腾的一下涌上了压抑不住的火气。她从被拐卖到鹅翅港的第一天就知晓,自己是骗来的外乡女,本该老实隐忍方才免去是非。但这次她忍不住了,也不想再忍了。她知道今日出头露面了,替我爷爷奶奶去争回本属于他们的名分,肯定会和堂上那帮伯叔们黑了脸。而出了这扇门,那种无形的眼和无尽的嘴,会在鹅翅港爱热闹人的周围,刮起一股猜议她的旋风。如若今日忍了大爹这般怄气,服了族里老少爷们摆布,还不替自己女儿女婿发声,她的那檐单薄屋脊,恐怕再也挡不住欺向她和女儿女婿一波促一波的明枪暗箭。

人一旦胆小,就会怕什么来什么,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世人其实根本不会在意谁的自尊,那些人在意的,只是谁更有魄力,更有成就!

滕婆婆豁出去了,她用那浓郁而生涩的麻阳口音,在太爷灵前高亢悲催地枚举着我爷爷奶奶在法理上的正朔,在道义和能力上驳斥大爹的越俎代庖,以在座列位所见所闻所有滕婆婆和爷爷的各种劳苦功勋为证明,哪一样可以摈弃我爷爷奶奶正大光明的主孝身份?哪一样需要大爹鸠占鹊巢大权独揽?

简单的规矩是礼数,反着人性的规矩,那就是枷锁了。滕婆婆不想接受那一套。她的话语悲切而急促,煽情又入理,如阵阵鼓点震荡人心,令熊家在场长老虽不服气但又无言以对。小小堂屋里,呈现出一种严重不和谐的寂静。

大爹大马金刀端坐堂上,丝毫不为所动,时不时呷上一口茶,轻轻吐出一句:我是写进家谱的长子,谁有本事就当着祖宗牌位,先把我除了名再说!有儿在,哪轮到女婿当先的道理?随便坏了祖宗定的规矩,说出去也不怕被笑话?

 双方已拉开阵仗摆明了态度,在场众人开始出声咬文嚼字地圆场劝和,其实是在掩盖着各自心思。既没人出头秉持正义来开罪大爹,也无人帮腔讲明立场支持爷爷,大多是怕折了大爹威风后招来嫉恨,也担心迎合大爹后,绝了爷爷和滕婆婆日后一呼既来的繁助。

 在太爷的灵位前,两位主角的僵持和族人哼哼哈哈的和稀泥,滕婆婆心烦意冷。她不想坚持下去了,与其这样无意义的执着,还不如早点让太爷入土为安后,了却那段名不副实辈份纠葛。其实滕婆婆无意对抗大爹,不想让旁人认为大爹是在欺负她孤儿寡母,更不愿得罪熊家族人,她只想着不惊不扰地送走太爷后,安分踏实地带着奶奶爷爷过点宁静日子。只是见多识广的滕婆婆,早已看惯了踹寡妇门吃绝户席的残酷伎俩,她不愿自己和女儿再做这样的牺牲,她的命够苦了。

 侧身在旁无人问津的爷爷,眼见面前的滕婆婆悲愤无人在意,孱弱的奶奶在任人欺凌,他的原始野性忽地被激起,迅速蔓延开来。爷爷不再害怕任何人和事,他已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咬紧牙关站了起身,一言不发地攥着一张椅背,慢慢扬起,恶狠狠盯着大爹,慢慢朝他欺去。

 包藏了这些年的怨恨和祸心,终该是挑破的时候了,该流血的就流血,该流脓的就流脓。

 堂屋里的族长见爷爷这难得一见的架势,内心很是惊悚。相识这些年,从来没见过这木纳后生发过火,原来滕婆婆才是他的逆鳞呀!眼见一场更大的祸端再起征兆,族长赶紧堵在爷爷身前,诚意警醒他孝堂里死者为尊,太爷还没入棺呢!万万不可轻举妄动。一众人等也开始拉拉扯扯,变了声调劝说滕婆婆别太与晚辈计较,有意提醒我太爷曾一世豪杰,身后事如果办成马褂笑话,只怕会毁了他的英明等等。

 我爷爷犟牛般的躯干杵在堂屋中央,无视面前众小,直盯盯望着大爹,丝毫不受旁人影响。一众人等调转方向,开始极速劝和滕婆婆,委婉斥责着大爹,尽量避免灵堂生变。

 滕婆婆见大爹脸上显而易见的怯意后,一脸平静,对着爷爷轻声说道:最后一桩事了,随了他吧!

 爷爷放下椅子,悻悻回落奶奶身旁。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谁都听得出来,滕婆婆这句话,是说给大爹和众人听的,相当于现场发布了一个告示:以后滕婆婆和大爹之间,肯定是一别两宽,桥归桥路归路了。

 大爹当然是听出了滕婆婆的弦外之音。这场暗战,明面上是滕婆婆做了妥协,爷爷屈居下风,实际上大爹很清楚,他不仅输得窝囊,而且非常彻底,他的所有与太爷相关联的欲望,在滕婆婆那句轻飘飘的‘最后一桩事’中,彻底化为泡影。他没料到平时波澜不惊的滕婆婆会替女婿据理力争,更没料到三棒子锤不出个焖屁的爷爷能突然暴起,吓得众人心胆惊诧。

危机解除后的大爹,自觉在族人面前丢了大份,他妄自尊大的脸面,滕婆婆三言两语便将其撕扯的七零八落,而他的色厉内荏,又被发了狠劲举着椅子的爷爷碾压稀碎。这还叫他怎么接管太爷的日杂茶馆衣钵,他就是奔这个来的!摆理又说不赢,单挑也打不过,理亏的大爹那就只有就地耍泼了!

 大爹见滕婆婆和爷爷已熄了脾气,壮着胆子慢慢站起身,怨恨地扫了一圈屋内,抬脚将身边长凳踢倒,托大拿乔嚷嚷着立下横誓:还反了天?有本事就打我呀!谁要是今日忤逆了我,这老爷子的尸骨就送不出门!

 族亲知趣地推攘着大爹,群起诺诺连哄带诳,为他顺下堵在胸堂的那口气。一众人在忙活着太爷的丧事安排中,各自散落开来。

 太爷的葬礼,还是大爹作当家话事人。既没按习俗请阴阳先生勘察墓穴,也没有尊道士建议启坛开路,只是连摆了三天流水席后,太爷的棺材草草安埋在鹅翅港临河的大堤下他母亲的墓地旁。

太爷坟头最后一锹土上了盖,也预示着大爹与滕婆婆的母子情分,随着太爷的逝去算是封了印。自此,大爹和奶奶两兄妹,就这样心存恚怨相安无事地作着邻居,不惊不扰。

爷爷的记性不太好,头脑也简单,简单到或许只需一顿枯酒下肚,他便会淡忘以前的种种疼痛。读过书的滕婆婆是明白一个深刻的道理:要是什么都可以忘记,什么都能原谅,那所经历的感受都是理所应当。

  六

我奶奶的第一个孩子,是在鬼子还没打跑的1944年春上生的。外乡客滕婆婆对这隔辈的孙女格外亲,可惜孩子在两岁多时得病没留住。三年后奶奶生了个男孩,养到一岁多,还是出了意外夭亡了。

大爹家活泼的儿子与我奶奶失去的男孩一般大小,整日被他姐姐牵着小手,两姐弟满地溜溜打滚玩乐。望着故人儿女缠绕打闹嬉笑,接连失去两个孙儿的滕婆婆,不仅周身围绕着看似同情的谤议,而且回到四壁冷清的家里,还得开导木讷的爷爷和哀愁的奶奶,可以想到那时的她是何等的忧心与凄苦。

 滕婆婆失去第二个孙子那年,国民党和共产党正值巅峰对决,你来我往朝死里打,战况不是一般的惨烈。在那种时局中,人命犹如草芥般轻贱,身处国统区的鹅翅港到处在抓壮丁,逮到男子就捆往部队再派上前线。滕婆婆被接连夭折的孙儿吓怕了,更害怕身材魁梧的爷爷被疯狂的摊派抽丁入伍,如爷爷奶奶再出任何意外,她的生命也将彻底断了希望。

 滕婆婆反抗命运折磨的方式,只能是卑微的到处敬神求佛,日日行善。滕婆婆心境虔诚的助人求缘,是希望能以她认为最无私的行为能感动神灵,最纯洁的信念能得到神灵的庇佑,她竭尽所能的帮助那些需要她帮助的人,就像是帮助我爷爷奶奶那样的帮助。

 在鹅翅港大堤上的路口树荫下,滕婆婆向来往路人免费施茶三年。那一席凉棚下的一方桌一长椅和茶缸瓷碗,寄托了滕婆婆对这个世界太多的祈祷和祝愿,她在祈祷和祝愿中,不断升华着对这个无可奈何的世界的觉悟,也在路人的祝福和宽慰中,滕婆婆等待着她盼望已久的报喜鸟,能早日出现在屋山头高歌鸣唱。

 直到国共两党分了胜负后的烽烟将熄,解放军部队开进了鹅翅港,滕婆婆的路边施茶才被迫停歇。当时,共产党部队是打赢了那场战争,但国民党隐藏的特务还没肃清,漏网之鱼时不时跳出来,瞧准时机大搞破坏。新政府害怕特务悄然在无人看守的茶缸里投毒,便派人来劝阻滕婆婆继续施茶。工作人员传达上级的意思时,滕婆婆的脸上挂着微笑,也挂着明显的心事,她没有言语,只是念想着肚子还没动静的奶奶,默默收起存在了三年的凉茶铺。

 也许真是滕婆婆的修行感动了上苍,滕婆婆的凉茶铺刚一歇业,我奶奶就又怀上了。在成亲十一年后,我奶奶第三次成功做了母亲,顺利生下健康的大伯。

 姗姗来迟的大伯给滕婆婆带来的惊喜,宛如重塑了她生命般的金贵,她历经深重苦难而失去神色的眼睛,因大伯的降生重新燃起希冀的光亮。滕婆婆自从大伯啼哭落地那一刻开始,便寸步不离守在大伯身旁,不容爷爷奶奶作任何主张。滕婆婆依着古老传统,为大伯起个轻贱皮实的乳名,抱着大伯逢庙必拜遇神上香,虔诚敬谢各路神灵对她家人的庇佑,祈祷能将这份庇佑一直延续在我大伯身上,笼成一尊金钟罩,保全来之不易的大伯一生周全。

 大伯抓周那阵子前后,政府下达政策命令,鹅翅港百姓都将要移民去长江对岸的石首垦荒,鹅翅港所在区域规划为荆江分洪区备用,随时将变成一片汪洋泽国。

 很多百姓难以断舍这片生养的故居,也不忍遗弃存留在这片土地上的祖宗稷庙,磨蹭拖沓着迟迟不肯搬离。百废待兴的国家大事,怎可无限期拖延?很快上级派下了调查组摸排原因,百姓消极倦怠的情绪层层上报,居然受到了省主席李先念的关注,省主席亲临公安督导移民工作,当地政府领导的压力可想而知。事与愿违,省主席的探望和各级部门火急火燎的态度,并没有感化刚过上几天安逸日子不愿挪窝的老百姓,他们的反应一如既往的冷淡,形成了一种无可奈何的僵持局面。

 滕婆婆参与操持了九次千人以上的动员大会后的免费流水席。以滕婆婆的智慧分析,得出的结论是政府移民是势在必行的,既然非得要走,那晚走不如早走。滕婆婆对爷爷奶奶吩咐道:搬吧!迟早要搬的,新政府施新政,不会半途而废,也肯定不会让百姓吃亏,咱吃了公家九顿白米饭,也不能光顾着占便宜。咱就带个头过江吧!

 离开鹅翅港也好!这片旮旯小街,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家业需要守护,反而这里承载了太多的不堪往事。家族群居一起,既没给这对孤儿寡母带来安宁和便利,倒是滕婆婆和我爷爷常年累月的古道热肠,无形中塑成了一种群体依赖的习惯,哪怕是他们咬牙忍痛的付出,大多只会被平常几声廉价的‘辛苦了’轻巧划作等号。回望鹅翅港那黑暗时代的嶙峋刿目,滕婆婆不禁寒噤自颤,走吧,后会无期!

 滕婆婆登上驶向江北的小划子船那一刻,她回头眺望了一眼白云深处的鹅翅港老街方向,那是她二十八年前的悲剧起点。发生在鹅翅膀林林总总的相关往事,伴随着她这一刻的转身,将会翻过人生那厚重一页,隐没在岁月的风烛残年里。但愿那一页被此刻的江风吹散而渐渐消弭。脱离了困厄她半生的始发地,也许等待滕婆婆的下一个人生驿站,或是另一番别开生面的新景象。滕婆婆用那滚滚东去的长江水,替她划了一个长长的人生感叹号后,毅然怀抱着大伯,饱含希冀地踏上了木船。

 也许真如古书上说的‘树挪死人挪活’那般道理,经过爷爷蚂蚁搬家似的江南江北往返折腾,终于安稳定居在江北后,小家庭的日子确实过得比原来滋润。滕婆婆感觉果真应验了她在长江边的期盼,移民后的第一个小年夜,我奶奶在滕婆婆选址搭建的单家独户小茅屋里,顺顺当当生下我父亲。

 我父亲的降生,印证了滕婆婆当初作率先搬家的选择是明智的,这里有先到先得蛮荒待垦的肥沃良田,有保持着相对安逸距离、择善而居的故友老邻,更有跟随滕婆婆期待而来的瓜瓞绵延。伴随着我伯和我爸欢快泼皮的慢慢成长,滕婆婆的心境如拨云见日般的舒畅起来。

 爷爷家有一副从公安带过来的古老手推石磨,这副亢重的石磨,也只有艺高胆大的爷爷冒着危险,驾驭着拆了鹅翅膀老屋后的木材结成的筏子载着它划过长江的。谁家邻居要来借用石磨冲兑磨浆,一般都会遗忘打扫残存磨缝的粉渣,这是滕婆婆定下的使用石磨的潜规则。待冲磨人家前脚刚走,滕婆婆后脚便从石磨缝隙清扫出一小撮残留的糠粉面糊,再加上些油盐佐料,掺杂一把葱蒜韭芽在锅里塌成两个糊糊粑粑,趁热塞进我爸和大伯俩人的嘴里。

 滕婆婆老来盼得孙儿到,对我大伯和父亲两兄弟娇惯得颇为厉害。父亲现在已超过了滕婆婆当年的年纪了,可每每回忆起他的奶奶,还禁不住感慨那远去的幸福时光。大多数时候,大伯和父亲是在苗家的传统故事和滕婆婆动人歌谣中甜甜入睡的,滕婆婆抚摸着身旁牛犊般壮实的一对孙儿,时常畅想着美好昌盛的明日,此时方觉人生的盼头和乐趣是如此简单。滕婆婆哼唱歌谣的时候,蚊帐外的那盏油灯烛火,不惊不扰地摇曳着安逸温馨的蕴籍,弥漫整个土墙小屋。

大约是在我父亲五岁发蒙读书那年,农村开始实行的人民公社大锅饭。开春后的第一次集体分田时,依凭埋头苦干博得的名声,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利索的文盲爷爷,居然破天荒当上了官儿,被选为生产队长。在滕婆婆和爷爷庇护下闲散成性的奶奶,不得不依着公社制定的大锅饭要求,开始要下地干活挣工分了,而名望高隆的滕婆婆,顺理成章被推举为集体饭堂掌勺。

 吃上大锅饭后,用不着下地干活,无需经管操持事务的滕婆婆顿时清闲了下来。人呐,一旦心里无事挂系,很容易变生空虚,在对往事的重复反刍中,年近六旬的滕婆婆萌发了想回麻阳老家探视的愿望。这种落叶盼归根的愿望一旦在心床上破了芽,便会与日俱增的滋生出浓烈的迫切感,并由此蔓延到思绪的任何角落。自麻阳街头遭难至今,转眼已三十五年了,家里人还健在吗?仨女儿还好吗?这种妄想时刻压迫和噬蚀着滕婆婆的神经,特别是在夜深人静时,身旁俩孙儿细微鼾声催唤起她难以抑制的思念情愫,让滕婆婆产生着揪心的疼。

宁静夜晚,舔犊情长。

滕婆婆几次向奶奶提及想趁闲月回麻阳看看,奶奶都没敢答应。老人卑微的心愿,让人感受到她一生当中所遭遇到的痛苦和屈辱,还有望不到头无穷无尽的折磨和厄运。最后奶奶对滕婆婆直白道出了她心底的担忧:自己俩孩子还小,又是单名独姓无兄弟姐妹,除了憨厚的丈夫和她这个亲生老娘,这世上再也找不到值得亲近的人了。奶奶怕滕婆婆回到麻阳,麻阳那头的三个姐姐见了娘这辈子吃了这多苦,回去又是千里楚道百重关,岂能轻易再放行?滕婆婆在麻阳熟悉的乡音中住上一年半载,每日子孙绕膝藤牵蔓絆,哪里的子孙都是后人,年纪衰老的滕婆婆未必真的还有返回湖北的打算?

藤婆婆就是奶奶的胆气和心骨,离了滕婆婆,奶奶不敢想象她的路要能怎么走!

女儿的苦楚击碎了老娘的念头,滕婆婆是能洞穿人性的,她甚至也不敢保证,女儿的担忧会不会在她回到麻阳后真的成为现实!滕婆婆不再坚持,唯有时常眺望着南方麻阳方向舒叹长气。自此以后,滕婆婆也再只字不提回老家的事,只是与在公安结拜的麻阳姐妹相互走动更为勤便了,她只要见到同命相连的结拜姐妹,仿佛就回到了令她魂牵梦绕的温暖故乡。

奶奶在滕婆婆去世后也是十分懊悔这件事,她日后曾经对她的几房媳妇反省道:这样违拗一个外乡老人的夙愿,究竟是舍不得母女亲情还是残忍的伤害呢?在一个孤独老人的垂暮之际,奶奶的一意己见,让滕婆婆的迟暮之年还留下了这样永久的遗憾,还发出了最后一声沉重的叹息,是何等的悲哀!

可怜的奶奶,可怜的滕婆婆!

生活就是这样,并不是因为在苦日子呆满多久后,好日子就自然会来。农村更是如此,农活不是干一件少一件,只有慢慢干着活,熬着苦,把自己的一生消磨殆尽,那才叫结束。

 大锅饭实行了两年,全国就开始发生饥荒。在长江北岸芦苇荡腹地中形成的整个移民村落,基本都是各种弱势群体的重新组合,鹅翅膀旧邻已被打散,新入的邻居来自四面八方。三教九流混杂在一起,便是另一个江湖漩涡。新的江湖会产生新的博弈,最底层豪猪般相爱相杀,时刻随地在上演,那种年月的主旋律,就是生存和斗争。

 饥瑾最为严重的时候,奶奶刚怀上我三叔,滕婆婆却生病了。滕婆婆的病,其实是就饿出来的,她把好的东西都留给了怀了身孕的女儿,自己活生生空着肚子抗着。初起的身体反应只是精神打秧,萎靡不振,藤婆婆以为只需好好歇一歇、再熬一熬就能挺过饥饿了。哪知上面答应的粮食迟迟不见下拨,田野间的野菜也被别人寻采一空,藤婆婆渐渐发现自己有些不对劲,连走路也开始打晃,须杵着拐棍方能行步,慢行一阵就得坐上休息半晌。到后来连自己去食堂吃饭都走不上头,须有人搀扶才不至于歪倒路边了。

在当时吃不饱饭的背景下,赤脚医生当然是知道滕婆婆到底是何病因的,农村那几年得这种病的老年妇女太多了,医疗条件的匮乏根本不是夺走藤婆婆的因素,身体抵抗力下降加速了滕婆婆的凶猛病情,滕婆婆很快倒床了。听奶奶很久以后描述她母亲当时的病情变化,她已知道滕婆婆是得当时流行的子宫脱落这种病,倒床几个月后流血而死的。

 滕婆婆卧床不起的时日,我爷爷顾不上长幼序男女别,每日将岳母抱上抱下帮她换洗血衣床单。爷爷对滕婆婆的尊崇敬爱,从来只会在行为上体现,哪怕他白天带着社员下地出工,趁着打腰歇的功夫都要抽空回家看一眼滕婆婆,端茶递水伺候岳母如厕清洗。他只会用这种古老原始的方式,倾心反哺着滕婆婆对他的几十年的恩德。在低矮的茅屋里闷过整个夏天,奶奶临盆在即,病床上的滕婆婆也越发虚弱。滕婆婆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在她还算清醒的时候,总会守等着学生娃散学回家后的身影,将大伯和我父亲唤至床前,不厌其烦地叮嘱告诫哥俩:不要玩火,不要玩水,不要打架,不要招爹妈烦……

十一岁的大伯心智初开,大约知道他奶奶是不久于人世了,只顾留恋地握着奶奶枯黄如树枝的手,频频点头应承。九岁的父亲盯着他奶奶浑浊的眼眶,隐隐觉得最疼爱他的奶奶有事将要发生,心里莫名难受又说不出口,唯有凄惶地瘪着嘴,任凭眼雨无声滑腮而落。滕婆婆这盆将熄的碳火,把最后的余温倾注在大伯和我父亲身上,却让我父亲和大伯的心一片冰凉。

 我三叔是在滕婆婆弥留之际的八月二十九日出生的。三叔落地时的啼哭,无疑给病入膏肓的滕婆婆注了一针强心剂。得知奶奶生的又是儿子,回光返照的滕婆婆挣扎着托坐起身,她要好好端详几眼这个与她缘份浅薄的孙儿。

 爷爷抱来三叔送到滕婆婆身前,滕婆婆上下打量着虎头虎脑的婴儿,对着爷爷无限伤感道:儿啊,好好将娃们抚养长大!有了三个儿子撑腰,没人再敢明目张胆欺负你了,我的阳寿到头了,麻阳老屋在召唤我,我帮不了你们带娃了哟!娃们有孽遭咧!

 爷爷两眼潮红,鼻翼一阵翕颤,还是那般沉默无言地对视着滕婆婆,当他无法忍受滕婆婆混沌的眼里溢出的悲伤后,只能搐着粗气抱走了三叔。

 三叔出生三第天,爷爷依照传统习俗宰了一只老母鸡,煨成汤给刚生产的奶奶壮血气。爷爷将一碗鸡汤端到滕婆婆嘴边,滕婆婆吸着气息闻了闻鸡汤飘溢的香味,转而不舍地望了望爷爷,头一歪便去世了。爷爷将汤碗随手一扔,抱着滕婆婆渐渐温凉的身体,咧开大嘴开始嚎啕恸哭。

 滕婆婆去世那天下午,我父亲和大伯放学走到半路,老远看见自家堂屋门口搭起的孝棚时,父亲慌张的肯定,那是他的婆婆已经走了!父亲心灵上的天空,仿佛从那一刻彻底坍塌。父亲和大伯飞奔到家,灵堂里滕婆婆冰冷的遗体旁,只有坐月子的奶奶伤心伤意的嘤嘤抽泣。唉!世事难测呀!滕婆婆当初教导奶奶时对她的告诫,现在开始灵验了:在奶奶最需要母亲的时候,她的母亲却离开了她,人世间还有那么多艰难和无奈,需要奶奶用余生去面对。

 滕婆婆出殡前,爷爷顶着政策压力,偷偷请风水先生勘得一块上好墓穴。他希望一生受累的滕婆婆在九泉之下,终可以不惊不扰地长眠安息。滕婆婆棺椁下葬那日,平时诺诺无言的爷爷,第一次在旁人面前肆无忌惮地涕泗交流,哭得比奶奶还要伤心,他是真正感恩这位具有高贵教养的老人,感恩照拂他大半生的好岳母。

 那时农村的丧俗还保留着古老的礼仪, 先人在入土后的三十五天里,每到黄昏,亲人要跪在灵位前送亮――意在为逝者照亮那漫长的冥路。爷爷每日诚敬跪立在滕婆婆灵位前添油上香,用油灯明灭的灯火照亮滕婆婆那漫长的黄泉路。这时,我的父亲总会俯跪在爷爷一侧,侧耳贴地认真谛听,期盼能感知到他奶奶并未走远的脚步。

 不到九岁的父亲有了大把空闲时间,可以用他认为最为亲蜜的方式思念疼爱他的滕婆婆,因为滕婆婆不在了,他便读不成书,得下学照顾坐月子的奶奶和襁褓中的三叔。

 在滕婆婆去世二十几年后,她的嫡长重孙——也就是我,曾在一次单独闲聊中天真地询问滕婆婆的女儿、也就是我奶奶:当初为什么不是十一岁的大伯下学,反而是八岁多的父亲呢?奶奶像是突然被虫子蛰了一下,立刻垮下脸,恶气喝道:哪个下学都不一样?反正是有一个读不成书的!你爷爷七岁就去打长工呢!

 哦!十一岁的我,好像在无意间随嘴一问,便触犯到了奶奶的某片逆鳞。随着年轮增涨,等我成熟到能感悟出其中道理时,大伯、三叔与父亲兄弟之间,因爷爷奶奶发端所产生的同源两姓之间长时间的龃龉,已慢慢有了愈合的迹象。原来,大伯作为奶奶的长子而冠了母姓,承载着奶奶那一脉所有的希望,是作重点对象来培养的;刚出生的三叔也随母姓,将来也是要承接家业的;而父亲续了入赘爷爷的外姓,属于旁系别枝,他不作揖让还能有谁?

 父亲把他的童年奉献给了小他九岁的三叔。在滕婆婆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父亲都持续私密地干着一种勾当:在三叔睡熟以后,家里再无他人,他便戚戚跪坐滕婆婆灵位前,碎碎念念祈求逝去的滕婆婆能化为神仙,在某个只有父亲和三叔在家的时刻,飞回家代替他伺候三叔。因为父亲的年纪实在太小,他一个人搞不定替三叔换尿布等一系列繁琐肮脏的杂事,而这些事如果没办好,等待他的,只有爷爷奶奶的责骂或耳光。

 父亲很害怕单独呆在家里,因为他忍受不了家里没有生气的那份孤独;也害怕只身逃到屋外去,他惧怕爷爷知道他逃岗后狠狠打他。他认为家里是最安全的,但又向往外面的自在,他既需要家的庇佑,又不满家的拘囿,唯有通过跪在灵位前祷告这条通道,向疼爱他的滕婆婆倾诉衷肠。

 这纯粹只是一种童稚小孩毫无意义的举动,但很多无意义的事却暗含着一些有意义的内质。父亲在祷告中可能会得到慰藉,也许还能感受到冥冥之中滕婆婆的遗嘱,但父亲却琢磨不明遗嘱的含义,他只知道祷告后便没那么害怕了。

秋日过后,树上的知了歇了鸣唱,单家独户的茅草屋内的阳光也开始暗淡,灵位前的豆灯在微风中无声摇曳,飘忽的一缕灯火燎原了父亲心中的恐惧。父亲没有胆量独坐室内,只好抱着三叔端坐门前,朝着爷爷奶奶上工离去的路径张望,数着指头盼大伯早些散学。

 四周寂静下来,没有一丝声音,唯有我父亲孱弱的呼吸和他怀中三叔均匀的鼾声。我父亲想起他奶奶的往事种种,想起滕婆婆临终前被病痛折磨得扭曲的脸,于是他不敢有丝毫动静,他仿佛感觉到滕婆婆的灵魂就伫立在他身后。我父亲盼想见到滕婆婆,又害怕真的见到她,我父亲发不出任何声响,跑又不敢跑,只得惊惶地弄醒怀里的三叔,与他啊哦对语,以壮心胆。

 对三叔而言,父亲是呵护;对父亲而言,三叔是囚禁!可父亲独自在家时,三叔既是围困,也是倚靠;既是限制,也是陪伴。这就是父亲无法挣脱宿命。

 女为人母,才知酱醋味千般。惯养了几十年闲散的奶奶,在失去她母亲的荫庇后,日子从天堂滑到了地狱。以往从不吃掌灯夜饭且饭来张口的习惯,被嗷嗷等食的一家老小催促钻入低矮厨房,忍受着烟熏火燎在土灶前佝腰淘洗煎炒。繁琐的家务不仅改变了奶奶一天要梳三次头的惯例(早上出工前一把,中午回家摘下斗笠后一把,晚上收工洗漱后再一把),连爷爷受不了奶奶的惰性,也学会了熬酱酿米酒腌坛子菜的手艺。没办法,奶奶脾气太傲,抗争几次后,避免家里争吵让人笑话,爷爷还得是纵了奶奶的性子来,他自己也要吃饭。

 大多数人是乐意报复伤害而不愿报答好意的,因为感恩好比是挑着重担,而复仇则快感阵阵。年长大伯几岁的大爹家俩儿女,此刻已下学务了农,大爹家剩余读书的另外哥俩,也与我大伯上下年纪。家里劳动力充足后,无事一身轻的大爹冷眼旁观窘迫的奶奶,曾幸灾乐祸取笑道:没人带娃了吧,没人塌粑粑追着喂了吧!什么都不会做,生姜擦底烂姜擦兜,一遭一难地日子来了哟……

 待到三叔上学启蒙,我父亲已辍学整五年。这漫长的五年里,家庭中变化的只有各自的年龄和身体,不变的是沉闷得年复一年的结局。三叔无需父亲照看了,大伯也读完了中学要回家开始务农,而只读了两年书的父亲,已将曾经所认识的字差不多全还了出去。

 家里有了大伯的帮手,奶奶掉头询问父亲:再送你去读几年书怎样?

 十三岁的父亲起初是盼着再去续读几年书,可以重新认多几个字,再多蓄几年身体胚子也算不错的主意。可当真返回学校后,那个永远坐在教室最后排角落里、高出同学一大截的父亲,弱弱地探头探脑向老师同学讨教学问反遭奚落的场景,便奄奄兮打了退堂鼓。那时,正当社会大运动伊始,学校老师时不时出去串联闹革命,读书也就那么回事儿。两个月不到,父亲厌倦了同学老师们的嘲笑,决然退学回了家。

 在大伯和父亲的加持下,奶奶的安逸日子又慢慢返回到了往日的舒适。爷爷带领大伯主外,每日出集体劳力挣工分,体力稍弱的父亲留守在家,收拾家务杂事置办一家人饭菜生活,退居次席的奶奶只须里外指点安排后敲敲边鼓就行。

 从小习惯了热闹的奶奶,一旦多了空暇时日,阴雨天出门串家唠咵的脚步便繁盛起来。早先没读过书的奶奶那辈女子,大多都是无师自通的天生演说家,奶奶说是向旁家去讨教鞋样的大小,实际却是要趁机与旁人相互诉尽心头的千愁万苦,或是吹嘘几番拿得出手的自鸣得意。几个钟头酣畅的密谈,彼此都是落得一身舒爽,两位主角平时并不熟络的距离,也在奶奶出门道别时已显得尤为亲密。

 奶奶串门最多的去处,仍是同样有大把空闲时间聊天的大爹大婆家。

 大婆的言语没大爹那么深诋,她与奶奶有时还能同悲共情,彼此性格了解的两个人,总会找到更多感兴趣的话题。女人如果聊天聊到起了兴致,话犹未尽是件很痛苦的事,有时奶奶说了无数次要回家去,说是免得耽搁了嫂子,听得她将要挪步出来,可马上又有一个神秘话题从她们之间任何一个人嘴里跳出,于是,奶奶和大婆的声音又低了下去,低下去,久久过后,只听见一声巴掌猛拍大腿的声音。

 爷爷和大爹两家间的兄弟阋墙,就在奶奶与大婆的滔滔夸白中,渐渐回归到心存芥蒂而表面和气的状态。

 难以片刻停歇的爷爷和在娇惯中泡大的大伯朝夕相处在一起,两人的性格冲突无可避免会产生对抗。大伯抗拒爷爷君王般威严的说教驱使,也不惧怕发怒的爷爷高高扬起的鞭杆,他也有着和爷爷一般洪亮的嗓门,还有爷爷难以追上的飞毛健步……

 爷爷和大伯父子间的交锋,随时都可无征兆的上演,那种裂痕衍生为斗争,随着各自内心日渐高涨的积怨而愈演愈烈。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在爷爷和大伯频繁的父子冲突中,我父亲躲无可躲,无奈又做了那层缓冲的夹心出气筒。

 爷爷使尽了他能想到的所有简单粗暴手段,还是未能降服滑如泥鳅的大伯,反倒激触了大伯娇盛的叛逆。于是乎,爷爷便祭出一味超级大招来管制大伯——请家法!

 那是一套从远古流传而来、甚至高于朝廷法度的宗族厉法。家族中坏了规矩的后辈,经族里长老们决定后择日押跪在祠堂,接受家族长辈严厉审教体罚。

 奶奶至亲无多,移民江北后更是族群凋零,爷爷勉强请到家族几位叔辈宗亲到场,抬举出大爹来作主审。

 大爹带领一众宗亲面向堂屋上方肃穆而立,口中咬文嚼字般叨念着不知从哪里录下的偈语,对着空空如也的墙壁向家神禀告:荆山魏巍,江水溶溶,春风骀荡,万物孳萌……仰我熊氏先祖,生而神灵,长而敦敏,业峻功崇……

 大爹端坐堂前,先是对大伯一番冠冕的忠孝礼义长誇子说教后,脸色骤然变冷,威严棒喝道:上家法!

 跪在地上的大伯被大爹突来的暴起打了个激灵,众人只见大爹站起身,撸起袖子操着撅头棒就朝大伯背上抡了上去。跪在地上的大伯应声一啸惨叫,顿时瘫倒在地,发出渗人的哀求。奶奶见大伯蜷缩地上连连哭嚎,惊吓得肝肠欲裂,有碍族法最大,她也无奈敢作任何妄动。爷爷目睹大爹对儿子下了狠手,管不了那么多规矩,咬着牙举起一把椅子对大爹气骂道:你这老狗……

 其他叔辈宗亲一拥而上架住了爷爷。本来严肃的一场宗亲法会,就这样乱哄哄弄成一出戏,恰如那锈锅里煮的几把陈年旧米杂粮,锅下架着干柴烈火,怎能不焖成糊了底的夹生饭?一屋子人处身如此场景,个个衷心秉秉,不知该如何收场。

 世上的每个灵魂都是半人半鬼,凑近了谁都没发细看。而仇恨更如一杯陈年的酒,酝藏时间越长,等揭开盖的那刹那,溢出的味道越醇厚!

 大爹仇视滕婆婆和我爷爷,可能是他骨子里先天含有大多数人的那种轻视外地人的习性,或是滕婆婆和我爷爷的到来,撼动了他原有的家庭地位,影响甚至削弱了他的生活质量。在这样的情绪影响下,他忽略了滕婆婆对他的恩惠,忽略了爷爷对他的帮衬,甚至故意遗忘了我父亲曾经救过他小儿子一命的事实存在,一贯的坚持着他对我爷爷的固有态度。而我奶奶却用沉默,甚至是隐隐同情来对抗大爹的攻讦,想尽办法去弥合大爹心灵上的裂痕。这一次,恰恰是奶奶敬上的那份不掺水的酒,反倒把大伯给深深地害了。

又是一年春再来,大伯务农不满两年之际,高家太爹家已在公社当上了干部的长子,悄悄弄到手一个工农兵师范生指标。那些时段,陆续返城落户的知青偶尔邮寄回来的信件,已让很少有机会进城的农村人窥探到了城市的精彩,那种天差地别的境遇怎不让开了眼界而遥不可及的人向往?进城读了师范,那就是鲤鱼跃龙门成了吃皇粮的公家人了。

 奶奶虽是性情懒惰,可是非常理还是惦得清明,她无心胆去高家大爹家恬着脸夺情争利,奈何家里实在是吵的不可开交。大伯与爷爷的水火不容,已达到难分输赢而要断绝关系的地步,爷爷各种口无遮拦的诅咒,让旁人听后都觉得刺耳摇头。

 奶奶只得厚着脸牵着大伯寻上高家大爹家。一番垂泪哭诉后,奶奶使唤大伯双膝跪地,央求高家大爹能不能解开一下大伯和爷爷间的对头结。

 高家大爹望着愁眉苦脸的奶奶长叹一口气,叫停正喜滋滋置办上学行李的自家老三,换了大伯的姓名去读了师范,还回藤婆婆和太爷当年的搭救之恩。

 自大伯背着挎包出门那天起,他再也没回身下过地,彻底跳离农村坐稳了城里的办公室。

 奶奶回头慰抚落寞的父亲:安置你去学个手艺怎么样?

 父亲眼里放光,欣喜答应:好哇好哇!我想学木匠。

 奶奶说那好,我慢慢帮你谋个好师傅。

 然后,父亲就安心顶上了大伯的位置,一边务农一边等侯拜师消息。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日子如水,时而微波,时而寒彻,往后慢流淌了几十年,重复着万年如斯的日月盈昃,寒来暑往。

 屋檐沟的水,往往滴在现窝窝里。大伯居于县城立业成家,父亲在农村安贫乐道,三叔高中后参军,退伍再经商……父辈三兄弟身处不同的城乡地域,各自经营自己小家庭,早年是鼎力争执爷爷奶奶的帮扶,后来需要共同参与爷爷奶奶的供养,各自观念的对立与爷爷奶奶端不平一碗水的参杂,使父辈们不断产生各种新的龌龊,慢慢又形成一本更新后的糊涂账,记载着家族的迭代延绵,人情温凉。

  ………

   七

 我是滕婆婆的嫡长重孙。

 母亲记忆里非常深刻的一件往事,是关于我和滕婆婆之间的灵异传奇。我出生在滕婆婆已去世的十六年后的末端阳,那时的农村依旧还很原始,我是接生婆从母亲陪嫁的龙凤镂花彩绘大床上抱下来的。在我出生的第二天中午,母亲躺在床上眯着眼恢复身体,我甜甜糯糯地睡在母亲身侧。一层薄墙之隔的奶奶家,邻居叶家婆正用奶奶家那副古老石磨碎粉打浆。

 屋内毫无预兆地发出“嘭”的一声突兀响动,声音清澈透耳,好似屋梁上有一根沉重的杠棒掉落下来,惊得半睡的母亲身上炸出一身细汗。母亲隔着单薄的土墙问隔壁奶奶:姆妈,您那边是什么东西从梁上落下来了?

 那时的奶奶年纪正是耳聪目明的五十出头,奶奶和磨浆的叶家婆对声响断得仔细,她们一至认为分明就是母亲这边墙内发生的动响。奶奶嘴上应诺着母亲的回答,歇住磨浆寻着动静在母亲这厢的后房仔细查找源由。

 突然,母亲触到我身体皮肤后惊蛰坐起:姆妈快来呀,孩儿发烧了!烫手!

  奶奶闻声赶过来探究情况后,吓得不轻,急得围在床前打转转,她也不晓得怎样化解母亲那不知所措的惊恐。

  经验老道的叶婆婆摸了摸我的额头,宽慰奶奶和母亲:别慌别慌,小事一桩,说不定是你家先人回来啦!滕婆婆一向把后人看得金贵,可能是滕婆婆知道有重孙了,一高兴就回来抚摸了她后人一下。老伙伴,去抓把米撒在屋后,朝天上禀告一声,敬告先人祖宗,家里添丁加口了,祈愿祖宗家神保佑后人清吉平安!

 奶奶恍然大悟,匆匆洗净手,拢了拢头发,抓着一衣兜米往屋后撒,边撒边虔诚叨念:姆妈呀,爷呀,你们添重孙了,是个放牛娃!沾菩萨祖宗光,家里又有增加一辈人啦!祖宗们回来看看,只许看不许摸哦!

 哎,就是这么神奇!奶奶在屋后撒米,床上的我即停止了不舒服的哼哼,待奶奶将米撒完,我已开始慢慢退烧,一没打针二没喂药,安静一觉睡到傍晚后,被母亲抱起身吧嗒吧嗒吃了一顿奶,屁事没有!

 自此至我未成人之前,无论我发生什么小灾小难时,母亲都会先是向冥冥之中保佑我的滕婆婆禀告一番,祈求能得到先祖的庇佑而逢凶化吉。后来,母亲的此举也顺理成章延伸到我弟弟身上,并慢慢演变成她的一种精神信仰。

 不知怎地,从我开始记事起,每次过大年吃了团年饭,父亲说要给滕婆婆坟茔培土送灯时,我总有一种莫名的亲切和兴奋,像是去会见一位长久未见的忘年老友。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这么详细的家族过往,还不可能感悟得到滕婆婆如此苦难的身世经历、如此高贵的道德懿范。我的这种向往,也许就是流淌在身体血脉中基因密码的一种感召反应,这种感召促使幼小的我在往滕婆婆坟堆上添土时,显得格外亢奋卖力,像是在完成一件浩大而神圣的仪式。

 扫墓培坟的日子,当滕婆婆坟墓四周添完新土后,在父亲的指挥下,我会争先将父亲精心修砌完好地一方盖土,恭谨地搬上坟堆尖尖,摆正方向,夯实牢靠后才下得坟堆来,点亮我和弟弟挑选出最拿得出手的考卷作业糊成的亮壳蜡烛,焚香烧纸后,肃穆地叩头作揖,燃鞭鸣炮。

 我每次都是跪立在滕婆婆坟头,一张张仔细折叠烧给藤婆婆的纸钱,嘴里诚心祷告需要藤婆婆帮助的地方:保佑考试要及格,保佑在学校不受同学欺负、少挨老师的打骂,保佑爷爷奶奶别跟父母别吵架,保佑我和弟弟别出意外,保佑父母从地里早点收工回家……

  我对滕婆婆的祷告,正如同几十年前我父亲的祷告一样的虔诚,一样的迫切,迫切到希望祷告的结果明日就能实现!我不会将这些祷告对任何人倾诉,这是我幼小心灵里最隐私的秘密,秘密只能对神说,对人说了,就不会灵验的。

  藤婆婆的坟茔迁移过两次,两次都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第一次迁坟我还没出生,爷爷那辈人在移民二十几年后,受政府指令要从原先的居民点统一搬迁到蛟子河边,民舍周围埋葬的坟茔如果不一同迁移,就会平整为田地种上庄稼。假以时日,这些坟茔将了无痕迹地消失在地平线和人们的心头。

  爷爷其实非常不愿惊动安息了十几年的藤婆婆,但他确实又舍不得远离他所尊敬的岳母陵寝,让一生苦难重重的藤婆婆故去后,还是依旧那样孤独寂寞,还享受不到后人敬奉的香火,更不想后人纪念滕婆婆时,却寻不到拜祭的地方。

 为藤婆婆迁坟那天,受过藤婆婆照拂的友邻都不请自来帮忙,奶奶族中后人女眷也应着风俗,聚跪在坟头参与哭坟仪式。当藤婆婆的棺材破土现身后,众人不仅好奇棺木的完好无损,更是惊异从棺木底部向两边各自向上蔓延出一根细细酱褐色藤条。

 紫滕盘棺!这是民间流传下来的少有风水吉兆。爷爷见此景象便起了犹豫,因为奶奶她们也听说“紫藤盘棺,后人当官”的古老偈语,开始动了不迁坟的念头。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经过停工一番商议后,还是爷爷难以割舍,做主定了继续搬迁的决定。在人群中有经验长者的指引下,爷爷率父亲和三叔跳下墓穴,小心护住那根缠住棺椁的细细藤条,谨慎为棺木套好绳索, 作准备抬棺离穴的周祥计划。不料正待众人齐声唱和起棺时,突然两只一般大小的老鼠从棺椁底下窜出,在狭窄的空间蹦跳穿跃,吓了众人一大惊。

 有人在惊呼中扬起手中的棍棒,追赶着要拍打那两只老鼠。坑穴外看得真切的高家大爹家姑奶奶,急忙挺身出面高声劝喝,制止住了众人在起哄中对两只老鼠的追逐。姑奶奶解释道:棺材底下出活物是好兆头,打不得!如若不信,放活物一条生路,也是在积德积福呀。众人听了也觉着这两只老鼠的出现不同寻常,便也戚戚然歇停了手脚,稀奇地打量起那墓穴中的活物,而地上的老鼠像是听懂了姑奶奶的话,双双一跃跳出墓坑,忽地一下就不见了。

 这个场面,据说在当时曾以奇闻异事传颂一时。

 在藤婆婆去世四十年后,又是因为土地承包流转,村里集体墓园再次需要搬迁。爷爷带领父亲和大爹与高家大爹在家的老少三辈后人晚辈一行,再次浩浩荡荡去为藤婆婆迁坟。

 由于村里欠缺计划,承包主提前无序伐光了建立陵园时所栽种的树木,在一堆堆隆起的封土间,只留下掩埋地下错综复杂如密网一样粗粗细细的树根。焚香祷告后,爷爷率先开始下锹铲土。明明坟堆就在那里,爷爷左挖一锹,一条树根拦了锹口,右挖一锹,又是一条暗根拦阻去路。爷爷皱眉不解:分明就是埋在下面的呀,怎么就挖不下去呢?

 父亲接过爷爷的铁锹,东下一铲西刨一坑,结果不是砖头挡了铁锹的道,就是树根盘住深处的泥土。直到日头上了当顶,一行人轮番上阵探试,还是毫无进展,急得大伙满头大汗。

 神奇的一幕出现在母亲赶到现场时。依照家乡的传统习俗,先人移坟起棺时,后人要在棺木抬离墓穴那刻,倒下一甑糯米饭在原先安放棺木的地方,俗称“接住地气”。原本计划安排父亲在墓园起个头后,要回家去帮母亲抬糯米饭的,结果母亲在家左等右等不见人,只好自己端着一甑饭走了几里路赶了过来。

  母亲气喘吁吁赶到现场时,父亲还在汗流浃背墓圈周围插钎探试。母亲放下饭甑,指向那隆起的坟堆:婆婆就睡在地下,周围一圈有树根挖不开,换个思路从中间往外挖也是一样嘛!

 一语点醒梦中人!

 咿呀!我们怎都没想到呢?父亲讪讪自嘲向母亲笑了笑后,站在坟堆中央,一钎棍探下去,地下传来铁钎撞击棺木的沉闷回响,像是藤婆婆应答的一声叹息。

 扒开封土,那副棺木还如二十多年前迁移到此后的的一般模样,不仅二十多年前那棵紫藤还在,且在场所有人都能闻到一阵淡淡檀香,令人无不感到意外。保存完好的棺木上,大爹家孙子遵循习俗规矩,从棺木头兜着衣兜黄土跨到棺木脚,埋在地下四十年的棺木居然纹丝未动。当棺木抬上墓穴,母亲用那甑糯米饭“承接地气”时,发现在曾经安放棺木的正中位子,居然有一方清清的水窝……

 为了避免再次惊扰藤婆婆的清静,家人将滕婆婆棺椁安埋在靠近蛟子河的老宅旁私家地。众人收拾锹铲工具准备回家,父亲一人跪立在新坟前烧纸鸣炮祭拜。坟前微风轻撩着腾起的火焰,飘向父亲怀面,炙烫得父亲不断侧脸躲避。奇怪的是无论父亲朝哪个方向倾斜,腾起的火焰总是追随着父亲,弥漫的烟雾笼罩着父亲的全身。那是因为故人轻拂今人眉,为尔消散半生灾!有了形状和方向的风,是故人不舍得离开,风越大,思念越浓。

 移坟后的当天夜里,我母亲做了个神奇的梦:白云悠悠,河水溶溶,春风骀荡,万物孳萌,自己房子后的猪圈里,一头花白母猪正怀着一肚子猪仔。母亲准备清理猪圈时,看见从河堤岸边上来三个精神矍铄的老爷爷奶奶。最前面是一位身材敦实戴着炖钵棉帽的老爷爷,用一根木筒牵着一个嘴里掉光牙齿的老奶奶,老奶奶红光满面,下巴尖尖,眼睛好像睁不开;老奶奶身后跟着一位高大利索的奶奶,头戴一方花布头巾,肩上跨着布搭口袋,三人直径向母亲面对面走来。

 母亲恭敬问道:三位老人家从哪里来呀?

 对方答:我们从河那边过来的。

 母亲疑惑不解:河里没渡船,你们怎么过河的呢?

 对方相视一笑,答道: 我们就是用这根手上的树筒渡过来的。

  母亲并没觉得不可思议,没读过书的她还不知道一芦渡江的典故,她只是感受到眼前的三位老人恰如故人来,似神又似仙。

 高大奶奶上前,将肩上的搭袋取下,在母亲面前倒出几条翠绿新鲜的瓜瓜果果送给母亲。

  母亲无意顺嘴答谢道:老人家,你们带的是斋菜哟!

  对方答:是的,我们是吃斋的。

 然后,我母亲就醒了,且后半夜一直睡不着,脑海中一直萦绕着这个奇怪的梦幻。

 母亲对这个梦境的印象超乎寻常的清晰,甚至能清晰描绘出对方脸颊上特别的皱纹和神态,那种对话语气,绝对不是毫无关联的陌生人间普通搭讪,倒像是一种不寻常的密码交递,交递着某种运势信息和使命传承。

 第二天早上,母亲迫不及待去找奶奶,询问昨晚梦境中的人物与藤婆婆迁坟是否关联,并想向长久以往相处并不十分和谐的奶奶打听一些未知的家族过往。

 奶奶舒了一口长气,闭上眼思忖良久后,谓然浩叹道:对极了,对极了!祖宗们在天上看得真切呀!那戴炖钵帽的老人是我爹,没牙齿的盲眼婆婆是我奶奶,我奶奶就是吃长斋!后面那个能干利索的奶奶,就是我姆妈滕婆婆。昨天我姆妈迁坟,晚上就托梦来了。我有三房儿媳子孙,迁坟只有你们应承操办,先人也单是托梦给你,还是觉得你们是可托之人啊!

 在我母亲的追问下,奶奶打开了她封存多年的记忆闸门,开始对母亲讲述她苦难一生的母亲所有遭遇。

 祭拜先祖一个坚韧的灵魂,不需要太多的符号来注明,也用不着醒目的头衔去嘉奖,自然会有人记得。就连许多见到过滕婆的人,偶尔与后人闲聊提及她时,都会忍不住感叹:好人啊!命苦的好人!

 可好人从来无好命,这几乎是这个罪恶世界的潜规则,这些好人来到世上,就是来修行受难的,他们像一粒抛进河沟的糖,永远无法改变那里沉重的苦涩,也许只有经过的鱼,才知道那里有一丝稀有的甜蜜。

 盐吃多了,桥过多了,脑袋里会积攒出许多教条来,有些教条不会因为过了时而渐渐消弭,反倒用处少了还越来越坚固。所以,下辈人看上辈人,总会比上辈人看下辈人清楚。这是我奶奶在七十多岁高龄时,面对她儿媳不计前嫌的服伺多年、以主人翁的姿态对宗族事物的追问,由衷发出的一句人生清醒感慨。

 又是几十年过去了,故人故事无疾而终,到现在,差不多了无痕迹了。只留下一笔模糊账,隐隐约约萦绕在后人心里。曾经流过血的地方,长了痂,不能撕,一撕就会带下皮肉。

 生活中的许多事,就像旷野上飘荡的魂。事情过去许久了,还不走。步步追着我,一直逼到墙角这盏孤灯下,让我讲出原本来。

 今年是我先祖滕婆婆北渡整整一百周年,离开不是结束,遗忘才是。

 愿死者安息,愿生者安宁!

 祭先曾祖母北渡百年文

癸卯冬月,适逢曾祖母滕氏(讳)颖姐老孺人北渡百年。嫡亲后人感恩戴德,共商勒石祭奠之意,以感怀先祖苦难高贵之灵魂,铭记先祖勤俭慈善之懿范,列鼎焚香,祷诵祭文,告慰先祖在天之灵。文曰:

先祖生于光绪乙亥年湖南麻阳高村苗寨,

家境殷实,族风开明。

幼习经书,智慧聪颖。

饬家接物,与生娴熟,

女红茶厨,堪称优良,

可书文断句,能交易算账。

成年嫁行船走水人家,渐次怀生三女。

民国十三年冬,先祖罹难麻阳街头。

受羁挟锢而徙,徒步崖涧绝壁,

惊惧兽吓路迷,恐惶匪祸盗袭。

辗转颠离,生死沉浮几经;

落定公安,被迫典卖性命。

呜呼!我祖初禁异乡,心死神俱疲;

杜鹃泣血,子规夜夜啼;

肝肠寸断,茕茕孑然立;

泪干气竭,踽踽路难行。

踮足南顾,关山远而雁字绝;

暗自哀伤,悲歌尽而云霞凝!

魂牵梦萦,夜半卧而眼难寐;

心犹不甘,诀故乡而唯认命。

入门即为娘,膝下儿有双,

家贫蛰蛰劳,子劣茫茫养。

虽受婆母照拂,承蒙邻里睦处,

奈何言语生涩实为难融,

若如民风习俗岂是易迁?

楚水难浇湘愁,荆食怎及苗味?

几多梦回麻阳浦,极目南望随雁渡。

隔年怀胎十月,诞下独女相依。

日月无声交替,炎凉苦甜备尝。

嫁送小儿出门,聘娶大儿成亲。

断言养子难托,招郎支撑门庭。

忽闻日寇西进,往返躲藏心惊,

心如朝露几回死,身却承寡再得病。

抚独枝而盼散叶,苦心孤诣;

悲七载而殒俩孙,路人恻隐;

摆义摊施茶经年,乐善不倦;

求神灵脱灾庇佑,衷意耿耿。

逢庙宇匍匐叩拜,遇乞讨分食相助。

谨慎虔诚之心,周邻皆知;

艰苦卓绝之志,天地感动。

世开太平,云散雾释,终盼菩萨送子到;

东渡长江,苦竭甘近,安居再添孙丁来。

年老念乡心切,思探视而忧不允,

家贫有心无力,愁两端而憾终生。

人过甲子,自知天命难违,

心通福祸,重患恶疾浸身,

始未料一遭恓惶何堪其殇?

终侥见三孙愿足死而瞑目!

噫吁!我祖智高德厚,命运多舛!

青年厄苦中年劳苦晚年病苦,

此苦皆由孽作;

为夫聚福为女集福为孙祈福,

彼福全因善来。

叹我祖一生外应族人,内定家庭,

操持儿孙,服务乡邻,

摧折作磨,备历艰辛。

赞我祖一世博爱谨慎,思虑周详,

嘉言懿行,宽厚温良,

善多极美,令人敬仰。

感我祖一辈开宗散族,教化后方,

门风荡荡,家训堂堂,

鞠育殷殷,垂范煌煌。

幸后裔瓜瓞绵延,英髦欲出;

慰晚辈工农学商,事业渐彰。

采本浚源,思宗盟之庇荫,

慎终追远,怀懿德之绵长。

承先有志,启后无疆,

奉礼门义路之章程,丕承丕显,

感先贤仁泽之流沛,愈蕃愈昌。

行未竟之旅程,宜风宜雨,

传先人之秉性,亦柔亦刚。

肝胆相期,共继家族昌炽之伟业,

荣辱与共,重铸先祖灿烂之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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