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棉花山早已银装素裹,积雪压弯了树枝,屋檐下挂着一排长短不一、大小尖锐的冰凌。会议室的玻璃窗上凝结着冰花,不断蔓延的冰晶图案如同与会者心中滋长的疑虑。停车位上的车辆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模糊了轮廓,就像会议上那些欲言又止的提案,形状尚不明确。偶尔有积雪在油璃瓦上挂不住,从屋檐边“嗖”的滑落,发出沉闷的“轰”声,引得简明肩膀一颤,仿佛这声音触动了某根敏感的神经。
党委会议室里烟雾开来的沉默,简明拢了拢羽绒服袖口,听着党委书记把今年的扶贫数据又念了第三遍,笔尖在笔记本上划出的横线越来越深。
“春节值班的事现在大家议一议。” 书记的保温杯在桌上磕出轻响,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又暗下去,映出他眼底的红血丝。简明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裤兜里的车钥匙——昨天加满了一箱油,特意找师傅装上了防滑链,在研究回家行程时,捕捉到一些交通信息,准备避开堵车的高速,绕进省道和乡道走。
办公室主任的烟蒂在烟灰缸里堆成小丘,他突然直起腰,烟灰簌簌落在浆洗得发白的衬衫上:“去年是摸的坨。今年看是不是也摸坨。” 话音刚落,西下的冬日斜阳恰好切进来,在他油亮的头顶上折射出闪动的光影。
简明记得上周和弟弟视频时,母亲在厨房探出头说煮猪脑壳时,要煮腊味香肠,弟弟举着手机绕着院子转,新贴的春联在风里扑棱棱响,红红地灯笼在屋檐前摇摆不停。“哥你可早点回,初二定在外公家里聚餐。” 少年音混着鞭炮碎屑的脆响,此刻还在耳膜里嗡嗡震荡。
“简明,你说说你原来单位春节值班是怎么安排的。” 书记的目光扫过来时,简明看见对面办公室主任飞快地把手机调成静音,屏幕上“老婆”两个字闪了一下就灭了。
“我们值班是外地、本地搭配轮流转。” 话一出口,简明就后悔了。会议室里突然静得能听见,办公室主任把没抽完的烟摁灭在烟灰缸里,发出滋啦的一声轻响。
书记慢慢转动着保温杯,杯壁上的茶渍像幅模糊的地图,“咱们镇情况特殊,外地干部多。”他顿了顿,目光在简明脸上停了两秒,“不过年轻人嘛,多历练总是好的。”
简明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弟弟发来的短视频,母亲正在往火坑房,用高高挂起的篾篮,摆放着用猪血、糯米、纯番薯粉等手工做成的土家特色血粑粑,镜头晃了晃,拍到墙上的日历,除夕那页被红笔圈了起来,他悄悄按灭屏幕,仔细听那空荡荡的会议室声响。
散会时,天已经黑透了。办公楼的灯一盏盏熄灭,只有值班室的窗户还亮着。简明坐在冰凉的藤椅上,看着窗外飘起的细雪,突然想起临走时书记拍他肩膀的力度,想起办公室主任塞给他的那包烟,想起手机里还没回复的视频。
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他摸出手机,给弟弟发了条消息:“今年不回家了。”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雪落在屏幕上,瞬间就化了。
走廊里的声控灯随着简明的脚步明灭,手机屏幕在暗处映出他眼下淡淡的青黑。通讯录里“妈”的号码停留在上周三,当时母亲在那头絮絮叨叨说要晒花生、瓜子,入锅时炒得更脆、更香,吃的时候更入味,问他除夕能不能赶上团圆饭。
办公室的铁门在身后发出沉闷的响声,桌上的值班表被夜风掀起一角。紫薯岭三个字被红笔圈了两次,旁边标注着 “早七点至晚九点”。简明想起书记那句玩笑话,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从抽屉里翻出半包口香糖,薄荷味在舌尖炸开时,窗外传来消防车的警笛。
“九渡溪转弯方向,刚才微信群里说有辆摩托车和小车互相避让,速度太快,滑进沟里了。”简明刚入职时,下村去的路上,在那里开车打第一次经过,都吓得胆战心惊,弯道一边是是坚挺的、刀削的的岩石,自然生成弯急路窄,一边是绝壁悬崖,想一想都后怕。年轻干事抱着笔记本闯进来,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江副镇长已经带着人过去了,让您这边盯着交通岗。”
简明抓起外套的瞬间,手机在裤袋里震动。是妻子发来的短视频,镜头里岳母正往春联上抹米糊,红色的纸屑粘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妈说让你值班记得查收包裹,” 文字消息跟着跳出来,“我把你喜欢吃的零食打包了,记得三天后去点上取。”
交通岗其实是流动岗,哪里堵车就到哪里,街道三叉路的银行门口是一个点。铁皮卷闸门吹得哔哩啪啦作响,简明跺着脚看一眼手机,深夜零点。
暗黄的路灯下,三条马路印迹在白雪周围,天幕下格外清晰,像是被谁随手仍在黑夜里的三根飘带。有辆外地牌照的小车,在岔路口停了下来,司机降下车窗,探出头喊:“同志,去岳岩岭走哪边?”
他刚抬手指引,手机又响了。这次是镇卫生院的电话,说有位独居的孤寡老人在家摔倒,需要政府值班室派员一起去。简明叮嘱同岗的社区辅警,往卫生院的路上赶,看见江副镇长带着人从另一条路回来,每个人的裤脚都带着沾雪的泥浆,车灯照见他们身后拖着的钢丝绳,上面还挂着冰碴子。
“简明啊,”江副镇长拍他肩膀时,打湿的纱手套冰的发颤,“刚才县应急办来电话,说明天有大雪,得提前安排社区,在临水大桥撒些工业盐。”
简明在卫生院救护车前转着,司机跑上跑下,装防滑链、领急救包。简明顺手摘下模糊的眼睛,从裤兜掏出体温的眼睛布,一边埋怨天气,一边擦拭起来。墙上的电视在预告春晚节目档,歌舞声里夹杂着护士们的笑声。有个年轻护士跑过来,塞给他两个有温度的土鸡蛋和一杯热茶,“简主任,这是刚才送病人来的大爷给的,说看你眼熟,好像去年到他家里走访过。”
雪下得比预报的大,简明又到紫薯岭交通岗。站在紫薯岭的交叉路口往下看,工业盐撒过的桥路面泛着暗黄色的光。有辆黑色轿车在路口减速,车窗降下时,露出岳母惊喜的脸:“小明?你怎么在这儿?”
妻子从副驾驶探出头,手里举着个保温桶:“妈非说要给你送碗手工包的水饺,说你好这一口。” 雪花落在她睫毛上,像撒了点点银粉。
简明接过保温桶的瞬间,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笑声。书记、镇长裹着军大衣走过来,镇长手里还提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榨菜包。“我们看看交通岗,隔老远看见个傻小子站在雪地里,这个你用的上。”镇长冲他扬了扬,书记高兴的说,“看来咱们的值班领导很称职啊,常年春节拥堵的交通口,这次顺畅多了。”
雪越下越大,把远处的山峦晕染成水墨画。简明交班回来,看着同事们正在三岔路口铲雪的身影,忽然想起会议室里那片沉默。原来有些选择从来不需要豪言壮语,就像此刻落在肩头的雪花,悄无声息地,就铺满了整个冬天。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母亲发来的照片。老家的院子里堆着雪人,胡萝卜鼻子歪歪扭扭的,母亲说那是父亲照着他的样子堆的。简明笑着回复,“妈,等雪停了我就回去,给您带镇上最好吃的斗米火锅。”
风穿过紫薯岭到棉花山,带来此起彼伏的鞭炮声。简明抬头望去,黎明正从紫薯岭的山坳里漫出来,春节的氛围祥和温暖,幸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