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的心神,如羽未栖,总在虚空中扑扇,落不下脚。他四处打探消息,逢人便有意无意地提起,想买套房,或是寻摸一块称心的宅基地。声音不大,却足以搅动我们这个扎根山坳的小家。
他同我商量时,眼神里闪烁着对“新”的渴望,又掺杂着对“大钱”的敬畏。建房,动辄倾尽半生积蓄,我哪敢轻易置喙?只能含糊应着,陪他一次次翻山越岭,去看那些或远或近的地块,或是走进别人家飘散着旧时气息的二手私房。日子在奔波与盘算中悄然滑过,阴差阳错,竟始终未能一锤定音。
弟弟建房的心思,如同长了脚的风,到底吹进了母亲的耳中。母亲听了,只是抿了抿嘴,眼皮微垂,继续侍弄她窗台上的那盆绿萝,不动声色,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侄女转眼就要升高中,我的两个孩子,一个在初中,一个刚背起小学的书包。学费、资料费、杂七杂八的开销,像无声的潮水,一年年漫涨,冲刷着我和弟弟在外打工攒下的、浸透了汗水的辛苦钱。
沉重,是生活的底色。
每年雨季来临前,父亲总会请来那位熟悉的老木匠师傅,一起为老屋“治危”。老木匠佝偻着背,用布满老茧的手敲打着腐朽的梁柱,发出沉闷的“笃笃”声。父亲在一旁递着工具,浑浊的目光抚过斑驳的土墙、渗水的墙角,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结。
老屋像一个倔强又衰弱的老人,在风雨飘摇中固执地挺立着。最揪心的,何止是这老屋?我们所在的凉水村,仿佛被时光遗忘,多少年来,山还是那些山,路还是那条坑洼的土路,炊烟依旧在同样的时辰升起,又消散在同样的暮色里。
沉寂,是这里的常态。
走,还是留?翻修这承载了太多记忆却也日渐倾颓的老屋?还是咬牙挤进县城,背负半生的房贷,换取一个飘摇的“城里人”身份?抑或在交通稍便、水源充足的地方,另起炉灶,开辟一方新的根基?那沉甸甸的思虑,如铅块般坠在我兄弟二人的心头,成了夜不能寐时辗转反侧的结。
山里人,骨子里刻着大山的印记。靠天吃饭,凭力气挣命。一块属于自己的宅基地,几亩能长出庄稼的田土,是心里最踏实的依靠,是年老体衰时最后的退路和尊严。
这念头,像老屋地基下的磐石,坚硬无比。
村里的女儿,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一个个远嫁。最远的,飘到了苍茫的内蒙草原,最近的,也在县城安了家。有人举家外迁,投亲靠友,搬到了传说中富庶的大同湖。
偶尔,有户口迁移或探望亲人,她们会回来一趟。走在熟悉又陌生的村道上,迎面相遇,话语里总带着难以掩饰的庆幸,“只要搬出这山窝窝,哪里都比这儿强!”那语气,像锋利的镰刀,轻轻划过我们心头的结。
姨父一家,便是早早搬到大同湖的“成功者”。几年不见,这次因外公身体抱恙,他们回乡探亲。
晚上,特意来我家小聚。灯光下,姨父黝黑的脸上泛着油光,姨姨的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大同湖地广人稀,铁牛轰鸣代替了人拉肩扛,几十亩良田在手,一年两季金黄的稻浪,一季雪白的棉花,早已让他们稳稳地扎下根,盖了新房,做起了小买卖,甚至包起了工程。在姨父绘声绘色的描述和姨姨恰到好处的帮腔下,那“机械化作业”、“致富”、“工程”的字眼,像带着魔力的钩子,将我们兄弟俩心底那点犹豫和不安,猛地钩了出来,在眼前晃荡。
心,开始蠢蠢欲动。那晚,我们围着桌子,低声地、热切地向姨父姨姨打探着路径,筹划着如何举家迁往那片充满诱惑的“新大陆”。
老屋的影子,在兴奋的交谈声里,似乎黯淡了下去。
那个是风就是雨的夏天,父亲照例在为老屋“治危”。一场毫无预兆的瓢泼大雨倾盆而下,父亲躲闪不及,浑身湿透。寒意,似乎就是从那一刻侵入了他的肺腑。父亲开始咳嗽,起初不在意,后来咳得撕心裂肺。检查结果,如晴天霹雳——肺癌晚期。
举家搬迁的蓝图,刚刚在心底描摹出模糊的轮廓,便在父亲沉重的病榻前,被现实无情地揉碎,散落一地。那关于大同湖的梦,像被雨水打湿的纸片,黏在泥泞里,再也拾不起来。
老屋,再次以它沉重的方式,将我们牢牢拴住。
归乡的路,悄然改变。
从前,坐摇摇晃晃的中巴车到村口,再踩着熟悉的泥土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老屋。
锃亮的轿车多起来,纷纷自驾探亲。亲人们望着尘土飞扬的马路,不由而然说起老屋,看到我们兄弟依然守着这方旧土,眼神里便多了几分不解与惋惜。
“还守着这破屋子做啥?”“城里的房子现在……”他们热心地张罗,语气诚恳,带着外面世界的笃定。
每一次探望父亲后,这样的劝诫总会在告别时响起。
母亲静静地听着,等他们说完,才用那双看惯了岁月沧桑的眼睛望着我们,声音不高,却像磐石落地:“有根,才有家。这老屋,就是你们的根。”
母亲的话,像屋檐下滴落的雨水,不疾不徐,却总能穿透喧嚣,敲打在我们的心坎上。
翻修老屋?弟弟的眼神里已难觅当初的兴致勃勃,连我自己,也被生活的重担和未来的负荷压得提不起那份心气。
老屋,就在那里,沉默着,衰老着。
母亲生日那天,我和弟弟特意放下手头的活计,带着各自的妻儿回家。车行山间,一种不同以往的气息扑面而来。
机器的轰鸣声取代了往日的寂静,在山谷间回荡,雄浑而充满力量。窗外,省道像一条苏醒的巨龙,正被拓宽筋骨;通往村子的乡村道,覆盖上了崭新的水泥肌肤;最让我们心头一动的,是那条从村口蜿蜒通向老屋的、走了几十年的泥土路,此刻也正被水泥一寸寸覆盖!搅拌车低吼,工人们忙碌的身影在尘土中晃动。而站在路旁,戴着草帽,背着手,目光如炬地监工的,竟是那位在城里退休多年的二叔!
回到老屋,母亲脸上难得地漾开笑意。她絮絮地说着村里的变化。凉水和板桥两个村合并了,现在叫凉桥村。崭新的村委会正在拔地而起,那里规划着群众活动广场、农家书屋、体育场、健身路径,甚至还有供大家娱乐的民俗乐器。“以后啊,只要想乐呵,就有地方去!”母亲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久违的、对未来的期待。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村里陆续有人开始惦记着返乡。
二叔退休后,竟搬回了老屋常住。他说城里的空气是花钱也买不到的“药”,这老屋的气息,才养人。监工修路,是他主动请缨,分文不取。“就当给老屋、给后辈积点福。”他笑着说。更让人吃惊的是,在城里经商多年的叔叔也回来了。他看中了老屋周边的山水,要在村里投资。镇政府正积极推动土地流转,要在组里建一个现代化的家庭农场。母亲盘算着,想把家里几块偏远、耕种吃力的地流转出去。“这事,得跟你们商量商量。”母亲看向我们。
我的心,像被春风吹开的冻土,一股暖流和希望涌了上来。看着母亲眼中闪烁的光芒,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妈,这是挣钱的好事,还商量啥!您做主就成!”话音落下,院子里响起一阵轻松愉快的笑声,连屋檐下觅食的麻雀,似乎都扑棱得更欢快了。
“翻修老屋吧。”弟弟的声音响起,少了之前的犹疑,多了几分踏实。阳光正好,落在母亲舒展的皱纹里,她像个终于等到号令的将军,立刻精神抖擞地张罗起来,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欢喜:“好!好!是该好好整整了!我这就去找你二叔合计合计……”
老屋的院子里,久违的生气,随着母亲的张罗声,和远处修路的轰鸣,一起热烈地弥漫开来。那深埋的根,在时代的春风里,正悄然萌发新的枝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