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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春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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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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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吉普声

1998年机构改革,槐树乡合并到长远镇再次分乡了。

三月的一天是一个喜庆的日子,沉寂五年的槐树乡青石街开始热闹起来。街上的门市、居民起了个大早,在门口不约而同地放着烟花、鞭炮,槐树乡政府工作车队刚刚驶进槐树乡,便是锣鼓喧天、烟花炮竹齐鸣,一派民生祥和的景象触动。

打头进槐树乡是方东驾驶的一辆崭新军绿色的北京吉普车,在这条青石老街风光十足。车头上的红星徽章在阳光照射下锃亮光芒四射,引擎轰鸣着驶过供销社门口时,站在门口迎接的大妈老爷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像盼望已久的亲人从异处归来喜出望外,热烈的掌声发出阵阵欢呼。

“听说了吗?方东为了喜庆政府机构改革还乡,特意贷款买的新车,主动代表我们槐树乡人去长远镇接他们回家!”

“啧啧,方东脑子灵活,以后乡政府的出租业务,书记下乡都坐他的车!”

议论声里,方东推开车门,理了理笔挺的深蓝色西装。他生得周正,浓眉大眼,笑起来浅浅的酒涡,活脱脱地一张明星脸,刚三十出头的年纪,浑身透着槐树乡土家汉子的活力。吉普车在乡政府绕一圈回来,他把车停在政府机关附近,百货店斜对面的空地上,转身不经意间,看见店主云娘正倚在柜台上看他,手里还拿着本记账簿。

“云妹子,帮我盯着点。” 方东隔着马路喊了一声,声音洪亮得能惊飞槐树上的飞鸟。

云娘抿嘴浅笑,手里的铅笔在指间转了个圈。她穿一套打眼的紫色冬裙,上衣套一件浅白色的碎花薄款马甲,显得格外显眼,黑布棉鞋沾着点灰尘,波浪秀发在耳际两旁散发开来,随着笑靥轻轻一扬楚楚动人,空中目光的相碰,张扬出妩媚浅红的脸宠。“柳师傅客气了,莫忘记,照顾一下百货店的生意。”

云娘其实不叫云娘。云娘真名是云晖。她是槐树乡青石街上公认的美女胚子,都说她和西施媲美,虽然人至中年,却风韵犹存。街坊们早忘了她的真名,都管她叫云娘——仿佛这两个字天生就该点缀在她身上,像江南绸缎上绣的云纹,轻轻巧巧就笼住了三分月色七分柔。

她站在午后的光影里,鬓角的碎发被风拂得轻轻扬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眼角眉梢虽染了几分岁月的痕迹,却像水墨画里晕开的淡墨,非但不显沧桑,反倒添了层温润的韵致。那双眼睛依旧清亮,看人时带着几分历经世事的从容,笑起来眼角会泛起浅浅的纹路,像被时光精心雕琢过的弧度,藏着说不尽的故事。

她的紫色冬裙、浅白色的碎花薄款马甲,露出纤细的锁骨,肌肤是那种被岁月温柔滋养过的白皙,透着淡淡的光泽。身形依旧挺拔,举手投足间没有年轻女孩的局促,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恰到好处的舒展——在百货店接件递物时手腕轻转的弧度,侧耳倾听时微微偏头的姿态,像唱片唱到动情处,唱针轻轻压下去的弧度,不张扬,青石街上的喧嚣都仿佛被滤掉了几分,只剩下空气里流淌的沉静。

偶尔低头整理裙摆,发丝滑落肩头,她抬手将其别到耳后,那截皓腕转动时,银镯子轻轻碰撞出细碎的声响,和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混在一起,让人忽然觉得,中年并非青春的对立面,而是另一种更醇厚的绽放。就像窖藏多年的酒,褪去了初酿时的辛辣,余下的尽是绵长的回味。

阳光透过槐树叶落在云娘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惊艳相遇的人,云娘百货店在云娘的打点下,井井有条烟火十足,百货店和石阶边的槐树,成了整条石板街的风向标志。

云娘从不觉得自己美,被人夸时只会低下头,耳尖先红起来,像熟透的石榴籽。可槐树乡石板街的人都知道,这巷子里的晨雾、老槐树的花香,还有夕阳下青石板上的影子,都因为有了云娘,才真正有了魂。

方东和云娘是邻居。方东一家搬来那年,老槐树的花刚落满百货店的青石路街。方东举家之力买下爬着青苔,木窗一敲就碎,却正好和云娘家的三层新房形成鲜明对比的老宅。生活共用一口井,把两户人家的日子黏得甜甜蜜蜜。

方东是奔着乡上的营生来的。媳妇夏雪在乡幼儿园是一名幼师,脆生生的儿歌调子能飘半条街。再过半年,儿子就要去乡中学念书,往后一家人早晚奔波,总比窝在山坳里方便。

云娘一家则是土生土长的 “供销社人”,当年改制时分下的门面房,在槐树乡的十字路口排得整整齐齐。他们家人口多,分的铺子也宽敞。百货店有云娘打点,生意在槐树乡石板街上也是屈指可数。

起初的日子,两家人像刚揭开盖蒸笼内的馒头,热气里裹着实实在在的暖。方东常常和云娘的丈夫张浩一起,在乡下学收山货。云娘有一手好厨艺,总会多蒸笼一些甜糕、麦粑粑、包子给夏雪送去,热腾腾的鲜味,让两家人来来往往喜滋滋的美起来。

方东在槐树乡政府机关大院跑出租活跃起来,也忙起来了。云娘与方东之间的情愫,却像初春枝头悄悄鼓胀的芽苞,在无人留意的角落一寸寸舒展,带着种近乎羞怯的温热。

新搬来见面说话时,云娘总习惯垂着眼帘,自然的擦拭、打点一件件呈列在展示柜上的商品,方东问一声,她答一句,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水面。可近来再闲聊,她会偶尔抬眼望他,目光撞在他脸上时,不像从前那样慌忙躲开,反倒会多停留半秒,柳叶眉晕开一点浅浅的笑意,亲切、温柔、心动,方东浮想联翩。

方东也变了。从前他随车下货、搬货进百货店,云娘指哪里放哪里,总隔着远远地距离,连云娘的笑容也懒得回眸一笑。如今递件借物,方东会特意等云娘的手稳稳接住了才松开,指腹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两人都像被什么烫了似的缩一下,却又在低头时,各自心领神会,藏住眼底那点说不清的波澜。

那是晚桂飘香一次起风的傍晚,云娘晾晒的床单被吹得翻飞,方东恰好路过,没等她开口便伸手过去。两人隔着竹竿站着,他抬手扯住被风掀起的床单,她伸手按住另一端,床单在中间绷成一道弧线,把两人圈在小小的空间里。风带着晚桂的香味儿,吹乱了云娘鬓边的细发,方东伸手想替她别到耳后,手抬到半空又顿住,转而若无其事地拢了拢自己的衣襟,喉结轻轻滚了滚:“起风了,快收吧。”

云娘低头应着,却没立刻动手,听着他转身时脚步比往常慢了些,听着自己的心跳,像敲着一面小鼓,咚、咚、咚,敲得连晚风都带了一点甜。

他们仍和从前一样说话、做事,只是空气里多了些说不清的东西。是他看她在柜台前忙碌时,目光停留在她的身影瞬间;是她给她递烟时,一个给钱一个推让,忽然沉默的间隙里,两人都假装没听见的、彼此渐次清晰的呼吸声。

那份情愫就像悬在檐角的冰棱,在暖阳里慢慢酥软。先是顶端沁出细珠,而后顺着冰棱的轮廓蜿蜒而下,凝成水珠滴落。沿着百货店的青石板被这点点湿润洇出浅浅的圆晕,一圈叠着一圈,仿佛心湖的涟漪。它从不是轰轰烈烈的奔涌,却在每一次滴落里攒着力气,悄悄漫向彼此的心房——这般悄无声息,却又带着执拗的温度,漫进了彼此的心底,在每一寸柔软里,都留下了彼此的印记。

方东出车时的脏衣服堆在盆里没来得及洗,云娘路过看见,会默默帮着搓了晾在竹竿上。百货店进货缺人手搬大件货,方东听见动静就会从吉普车里跳下来,三两下就码得整整齐齐。方东的媳妇夏雪白天在幼儿园,云娘常常会用丈夫收山货带回来的山内特色小吃有蚕豆、花生、梨子、核桃、石榴等不经意的留一份子,等夏雪放学回来路过时塞给她。

时间长了,不经意的季节间,夏雪想起邻居云娘,心里一直美滋滋的。偶尔,夏雪向同事们分享,散一些云娘给的小吃,大家一起品尝和称赞起来。

云娘不仅人长得水灵漂亮,心细善良,也很有经营理念。百货店门口,摆开两桌牌局,每天总会有人打几圈,赶车的、歇脚的、问路的,来来往往的人气带来百货店的活水,在这条街上云娘的生意也还不错。云娘的丈夫张浩常年下乡收山货药材,百货店就成了青石街的信息交流站。

方东收车回来,常会散着烟凑过去,争一把输赢裁判或听一些社会新闻。牌局正酣时,替云娘给牌桌上的人忙活起来,添茶水、兜售零食,偶尔,方东不经意的目光落在云娘弯腰拿货时露出的纤细腰肢上,会像被烫到似的偷偷瞟一眼又悄悄移开。

夏末的暴雨,乌云涌动,风吹雨舞,说到就到,来得猝不及防,方东送完最后一趟活儿,发现青石老街积水已经没过脚踝。他把吉普车停在高台上,正准备冒雨回家,就看见云娘站在百货店门口发愁——屋檐下新到的一批货,货箱箱底被雨水浸湿,她一个人正费劲地往屋里挪。

“我来!” 方东脱了衬衫搭在肩上,卷起裤腿就冲过去。两人合力把一件件货箱搬进屋。

末了,喘口气的机会,云娘转身拧了条热毛巾递给他,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胳膊,像有电流窜过。

“谢谢柳师傅,这天气说变就变。”云娘的脸颊泛着红晕,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滑的额头上。

“跟我客气啥。”方东接过毛巾擦着脸,闻到她身上淡淡的体肤香味,混着百货店里的零食味、水果味,竟让他有些心神不宁。那天他没立刻走,帮着把淋湿的货物摊开晾晒,云娘煮了姜汤,两人坐在百货店门口,伴随着雨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从此,方东和云娘的故事开始慢慢延伸到这条青石街上的茶余饭后。

方东收车的时间越来越准时,总能赶上百货店牌局散场后的清净。云娘会特意留一碗刚出锅的馄饨,等他推门进来时正好端上桌。他开车路过百货店,总会放慢速度,目光不自觉地往门口瞟。云娘坐在柜台上敲打算盘,听见吉普引擎声就会抬头,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撞个正着,又慌忙错开,只留下脸颊发烫。

有次方东帮云娘修楼顶阳台上的水塔,站在梯子上时,她仰头递扳手,领口露出的白皙脖颈像道暖流,他心慌得差点从梯子上摔下来。水桶哗啦流水的瞬间,云娘看着他笑,眼睛弯成了月牙:“柳师傅真厉害。” 他挠挠头,说不出话,只觉得满满的空气都变得甜起来。

秋收时节最忙碌,云娘经常托人看店。张罗去自留地里收庄稼。方东也会不请自到,找到云娘劳动的地块,挖花生、种黄豆,天不亮就去地里帮着掰玉米棒子,露水打湿了裤脚也不在意。方东看着云娘被玉米叶划红的胳膊,心里又疼又暖,收车后特意绕到县城,买了支最滋润的蛤蜊油给她。

“你看你,这点小伤算啥。” 云娘嘴上嗔怪,眼里却闪着光,把蛤蜊油小心翼翼地放进柜台抽屉,和她的发卡放在一起。

张浩这年冬天回来得格外晚,说是在山里收了批好药材,要等个好价钱。百货店的生意却越来越忙,年底进货量大,云娘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方东几乎包揽了所有重活,帮她去物流站接货,把成箱的洗衣粉、生活日用品(水桶、拖把、胶水缸、炉子等)搬进仓库,有时忙到深夜,两人就坐在炉火边烤红薯,火星子噼啪作响,映着彼此眼里的情愫。

一天晚上,下着小雪。方东送完最后一趟客人,发现云娘还在店里盘点。他推门进去,看见她趴在柜台上睡着了,头发散落在账本上。他轻轻走过去,脱下自己沉沉地黑呢子风衣披在她身上,指尖刚碰到她的头发,她就醒了,睫毛上还沾着困意。

双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炉火的光晕在她脸上跳动,方东喉结动了动,俯身吻了下去。云娘起初有些僵硬,后来慢慢闭上眼,双手不自觉地抓住了他的衣角。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老街的青石板都盖住了,只留下两颗越跳越近的心。

从那以后,他们的相处变得隐秘而炽热。方东会找借口把车停在店后巷,云娘送完客人就溜过去,在吉普车里说说话,握着彼此的手舍不得松开。他跑车经过城里,会买一些时髦的小饰品藏在驾驶室,回来时偷偷塞给她。她知道他胃不好,总会在他车上备着热水和苏打饼干。这段见不得光的感情像藤蔓,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疯狂生长。

方东的媳妇夏雪是个温柔细致的女人,在幼儿园里孩子们都叫她夏老师。她最早发现丈夫的变化,是他开始讲究穿着,衬衫总是熨得笔挺,身上偶尔会沾着她不常用的女人香味。有次她夜里起夜,发现丈夫不在床上,窗户外传来他和云娘压低的说话声。

心像被针扎了下,夏雪悄悄缩回被窝,眼泪无声地浸湿了枕巾。她不是没想过捅破这层窗户纸,但看着墙上孩子的奖状,想着丈夫跑出租的辛苦和这个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家,她咬着牙选择了沉默。

第二天早上,她像往常一样把热腾腾的稀饭、馒头早餐端上桌,只是眼神里多了些说不清的疲惫。

“最近店里忙,多亏方东兄弟常来帮忙。” 有次夏雪遇见云娘,笑着递过一袋猕猴桃,语气自然得像什么都没发生。夏雪接过猕猴桃,指尖冰凉,扯出个僵硬的笑容:“邻里间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张浩回来时,带了些山里的干货,分享给邻居们。他给方东送核桃时,正好看见云娘从方东的吉普车里下来,两人站在车边说话,云娘笑得格外甜。张浩心里咯噔一下,不动声色地把核桃递过去,眼睛却像淬了冰,“柳师傅辛苦了,帮忙照看店里。”

方东接过核桃,感觉后背发紧,“应该的,张兄放心。”

张浩没当场发作,但心里的疑云越积越厚。他开始留意店里的账本,发现进货记录和方东跑车的时间总是重合。夜里躺在床上,他问云娘物流取货的事,她总是含糊其辞。他憋着一肚子火,没过多久又以收药材为由离开了家,只是这次走前,他看云娘的眼神里,多了些小心翼翼的躲躲闪闪。

矛盾是从盖房子开始爆发的。方东想把老房子翻新下,地基往外扩了三尺,正好挡住了隔壁张浩家后窗的光线。云娘找过来时,脸上带着为难,“方东兄弟,你看这窗户……”

方东正忙得满头大汗,随口道:“有三尺,不影响啥。”

这话传到张浩耳朵里,成了挑衅。他特意从山里赶回来,拿着卷尺在地基旁站了半天,铁青着脸找到方东,“我家后窗全靠这点空间采光,你这是故意的吧?”

方东也来了脾气,“我在自家宅基地盖房,你管得着吗?”

两人越吵越凶,差点动起手来,最后还是村支书来调解,让方东把地基往里缩了一米,这事才算暂时平息。但邻里间的和睦彻底碎了,方东路过百货店不再停留,夏雪见了云娘也只是尴尬地点点头。

可越是压抑,暗地里的情愫就越是汹涌。方东会在深夜把车停在巷口,云娘借口倒垃圾溜出来,两人在黑暗里紧紧相拥,听着彼此的心跳声。“等张浩这次回来,我跟他摊牌。” 云娘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抠着方东的后背。

“别瞎说,” 方东捂住她的嘴,“等我再攒点钱,咱们……” 他没说下去,未来像老街的黑洞,看不清方向。

盖房的纠纷像根刺,扎在两家人心里。夏雪看着丈夫日渐憔悴,眼里的红血丝越来越多,知道他和云娘的事没断,却只是默默把安神茶端到他面前,轻声说:“别太累了。”

房子盖好后,方东搬了新家,离百货店更便利了些。他们的约会更频繁,也更隐秘。一日,天刚蒙蒙亮时,槐树乡街的晨雾还像一层薄纱,轻轻盖在起伏的山坳间。最先苏醒的是东边山尖,墨蓝色的天际线被悄悄洇开一抹淡橘,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那颜色顺着云层的褶皱慢慢晕染,从橘红到绯红,再到带着暖意的金。

方东像往常一样,把车停在美景的河边,云娘借口去物流接货,坐上他的车,沿着河堤慢慢开,轻松的开始欣赏槐树乡青石街外的晨景。

没过多久,一道金边猛地从山棱后跳出来,瞬间撕裂了晨雾的朦胧。太阳像个刚睡醒的孩子,带着点羞怯,先探出小半个圆脸蛋,把附近的云絮染成镶金的棉絮。河堤边的一排排柳树被照亮,叶尖的露珠反射着璀璨似的光,耀眼起来。风一吹,便簌簌落下一串星星点点。

等太阳完全跃上山头,金色的光线就变得泼辣起来。它们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冠,在河堤两边的柳树走廊上,织出晃动的光斑。溪水也醒了,阳光顺着水流淌,把波纹照得像游动的银鱼。这时候,云娘深吸一口气,全身放松起来。方东喜出望外的晃悠车前窗外的美景,一遍称赞美景与云娘,一边吸一口云娘散发的阵阵清香与自然阳光的味道,连空气都变得情意融融。

“还记得你刚买车那会儿吗?整条街的人都来看热闹。” 云娘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掠过的景色。

“当然记得,那时候看你站在店门口,跟画上的人似的。” 方东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委屈你了。”

云娘摇摇头,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不委屈,跟你在一块儿,再苦都甜。”

他们的默契越来越深,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想说什么。方东跑车时会避开老街的熟人,云娘则把约会的时间改在张浩肯定不会回来的日子。但再周密的计划也有疏漏,有次两人在河边约会,被经常瘫坐在百货店附近,疯癫邋遢的男人遇见,消息像长了翅膀,悄悄在老街传开。

“听说没?方东和云娘……” 大妈们聚在百货店的槐树底下,压低声音议论,看见云娘或张浩路过,立刻闭了嘴,眼神闪烁神秘兮兮,却在他们身上打转。

云娘把这些闲话都听在耳里,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坐起来给孩子缝衣服,针扎在手指上也没察觉。张浩则变得越来越沉默,收山货回来得越来越勤,每次都阴沉着脸,把自己关在屋里喝闷酒。

那年冬天,雪花纷纷飘起,云娘的老父亲肺病突然变重,她急得六神无主,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方东。他二话不说,开着吉普把老人送到县医院,跑前跑后地挂号、缴费,忙得两天两夜没合眼。

“方东,这次真的谢谢你。” 云娘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心疼得掉眼泪。

“别跟我说谢。” 方东帮她擦去眼泪,“有我在呢。”

老人在医院住了半个月,终究没熬过去。云娘给在外乡收山货的张浩拍了加急电报。

正逢大雪封山时。方东在百货店,招呼赶来吊唁的亲戚,忙得像自家的事。

出殡那天深夜,方东送云娘回家,帮她收拾好屋子,正准备离开,她突然从背后抱住他,“别走,陪陪我。” 他的心像被揪了一下,转过身把她拥进怀里。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声突兀的“吱呀”声,像一把生锈的锥子刺破了屋里暧昧的空气。张浩一身风雪撞了进来,肩头还落着未化的雪粒,裤脚沾着山里的泥泞和枯草,显然是拼命的从山里往回赶。他原本带着悲伤和歉意的几分疲惫,脸上还残留着赶路的风霜,可迈进门的脚却猛地僵在半空。

眼前的景象像一记重锤砸在他天灵盖上,妻子云娘慌乱地拉扯着衣襟,领口歪歪斜斜,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而角落站着的那个男人正是邻居方东,正手忙脚乱地系着散开的裤带,眼神躲闪着,不敢与他对视。

他手里的行李“哐当”掉在地上,眼睛瞪得通红,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空气瞬间凝固成冰,连窗外的风声都戛然而止。张浩那双原本带着悲伤、倦意的眼睛骤然收缩,像淬了冰的刀子,死死钉在两人身上。他浑身的风雪仿佛在这一刻都结成了霜,方才还像要怒吼的雄狮,此刻却被这突如其来的荒诞景象扼住了喉咙,喉咙里滚动着一声压抑的、变了调的气音,半天没能吼出一个字。妻子的脸唰地白了,嘴唇嗫嚅着,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方东更是手足无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屋里的每一寸空气都浸透着难堪的死寂。

方东慌忙松开云娘,云娘吓得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张浩却没冲上来,只是死死地盯着他们,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最后转身冲进了里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空气仿佛凝固了,方东看着紧闭的房门,后背沁出冷汗,他知道,该来的终究躲不过去。

那场对峙后,青石街的气氛变得格外压抑。张浩没提离婚,也没再打骂云娘,只是变得像个沉默的幽灵,白天坐在店里发呆,晚上喝得酩酊大醉,眼神里的恨意却一天比一天浓。

云娘想跟方东断了联系,却总在夜深人静时想起他的好,忍不住在巷口等他的车灯。方东也陷入了痛苦的挣扎,看着云娘日渐憔悴的脸,心里充满愧疚,可一想到云娘含泪的眼睛,又狠不下心。

春雨总是带着一种缠绵的诗意,淅淅沥沥,不急不躁,像无数根细密的银线,从灰蒙蒙的天空中斜斜地织下来,百货店里像往常一样摆着牌局。方东收车路过,被几个牌友嘻嘻哈哈拉着坐下,正好和张浩一桌。几圈牌打下来,张浩手气一直不好,输了不少钱,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牌打得真臭!” 张浩把牌一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方东,“有些人啊,不光抢别人的钱,还抢别人的……”

话没说完,方东就站了起来,“张浩你说话客气点!”

“我说话不客气?” 张浩猛地站起来,酒气混着怒火

喷了出来,“你做那龌龊事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客气?”牌

友们赶紧劝架,把两人拉开。方东气得浑身发抖,转身想走,张浩却突然抄起墙角的木棒,红着眼冲了过来,“我让你抢!我让你抢!”

木棒重重地落在方东头上,他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看见云娘尖叫着冲过来,然后眼前一黑,倒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鲜血混着雨水流进排水沟,染红了牌桌上散落的纸币,也染红了云娘绝望的哭喊。

方东最终没能救回来。葬礼那天,老街被一层灰蒙蒙的细雨笼罩着,雨丝细密如愁绪,黏在青石板路上晕开一片片深色的水渍,连檐角的褪色灯笼都被打湿了,摇晃时只发出晃动的呜咽。

夏雪领着孩子站在灵前,孩子被这肃穆的气氛惊着了,颤抖的双手无意识地抓着她的衣襟。可她脸上却没有一滴泪,那双往日里总含着温柔的眼睛,此刻像结了冰的湖面,只剩一片能吞噬一切光亮的死寂。她就那样定定地站着,仿佛魂魄早已随着棺木里的人去了,只留下一具孤零零的躯壳,在雨雾里微微发颤。

张浩因故意杀人被判了重刑,送他去监狱的那天,老街的人都站在路边,没人说话,只有风吹过槐树的呜咽声。百货店很快就关门了,招牌上褪色的红漆,像干涸的血迹。

后来,云娘广东打工,杳无音讯。夏雪带着孩子离开了老街,去了县城。方东的吉普车卖了,老街再也听不到那熟悉的引擎声。

老街青石板的裂纹,如今全被水泥炒子黑色路面熨得平平整整。米白色的交通线像新缝的针脚,把街道裁成规整的模样,入夜后,两排路灯亮得晃眼,连墙角青苔的影子都无处遁形。

百货店的卷闸门换成了玻璃推拉门,新租客在门楣挂了串风铃,风过时叮当作响,倒比从前更添几分人气。只是台阶旁那棵老槐树没了踪影,后来有人在溪边转角撞见它——虬曲的枝桠被修剪得服服帖帖,新栽的土坡上还压着几块镇石,旁边起了座六角凉亭,朱红柱子映着流水,倒也算出落得体面。

路灯亮起时,总有老人散步或者揣着保温杯来歇脚。竹椅在水泥地上蹭出沙沙声,话题总绕不开那些褪色的日子。 说起当年的事,他们会提起那个开吉普的风流方东,那个漂亮的百货店云娘,还有那场毁了两个家庭的悲剧。

“唉,都是命啊。” 有人叹口气,看着一排排延伸远方的路灯灯光,“那时候要是……”

话没说完,就被夜风吹散。只有偶尔路过的年轻人,会好奇地打听百货店的房东时,老人们摇摇头,把故事咽进肚里,就像咽下当年的叹息。

溪水在亭下潺潺淌着,像在重复那个没说出口的云娘与方东,在石板老街上的爱恨情仇,成了永远的传说,在岁月里慢慢沉淀,带着血和泪的温度,伴随老槐树的春秋年轮,留下一道再也磨不平的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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