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南张家界那片充满神秘色彩的土地上,土家族的文化源远流长,连亲属的称谓都独具特色。在这里,父亲的姐妹不叫姑姑,而是亲昵地称作“伢伢”。这种独特的称呼,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对家乡深厚情感的大门,也引出了我心中那位最特别的三伢的故事。
我的父亲有六姊妹,在这个大家庭里,按照土家族的称呼,排在父亲上面的一位长者被尊称为大伯,而下面的四位小者,就分别是大伢、二伢、三伢和小伢。我与三伢之间的情感纽带,如同张家界的奇峰峻岭一般,深厚且绵长,她的故事,充满了生活的酸甜苦辣,每一段回忆都值得细细品味。
在那个传统观念根深蒂固的年代,婚姻大事往往由长辈做主,家庭条件和一技之长是衡量一个人是否适合成家的重要标准。三伢的婚姻,也遵循着这样的传统轨迹。
姑父的父辈,是当地远近闻名的手艺人,那精湛的木匠手艺,在十里八乡都备受赞誉。一张普通的木板,在他们手中,能变成精美的家具;一根粗糙的木料,经他们雕琢,便有了灵动的模样。集体生产到责任田分家到户的岁月,这样的手艺,就像是生活的保障,是安稳日子的象征。
爷爷看中了姑父家的木匠手艺,意味着生活有了依靠,也意味着三伢嫁过去后,不会为生计发愁。于是,在长辈的安排下,三伢和姑父走到了一起。
婚后,姑父的手艺也确实为他们的生活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农忙时,姑父会暂时放下手中的木匠活,和三伢一起在田间劳作,播种、耕耘、收获,每一滴汗水都倾注着对生活的热爱;农闲时,姑父便拿起工具,叮叮当当,为邻里乡亲打造家具、修缮农具。那专注的神情,那熟练的动作,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和手中的木料。而三伢,则在家里默默地打点家里的责任田地,庄稼里长出丰收的喜悦。家里的生活虽然平淡,却充满了温馨。
在我的儿时记忆中,每逢传统节日或者当季抢种抢收的日子,三伢都会到爷爷家帮工。每当回忆起来,都让我心中充满感动。
晴天,三伢便早早地起床,走进地里田间。她的脚步坚定有力,在田间穿梭,在地头熟练地挥舞着锄头,那锄头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一下又一下,翻起的泥土散发着清新的气息,就像大地给予的最质朴的回应。汗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在肥沃的土地上,浸湿了她的衣衫,但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做着手里的活儿。阳光洒满田野时,她已经干完一个小目标,又匆匆准备回家去,忙碌的点燃炊烟。离开的时候,她缓缓扶正锄头,直起腰来回头看看,满眼欣慰的清点她的成绩,眼神中透露出对土地的热爱和对丰收的期待。
雨天,不能下地干活,三伢也不会闲着。她会在院子里,做一些琐碎的家务。一会儿拿起扫帚,仔细地清扫着地上的灰尘和落叶,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一会儿又走进厨房,帮着准备一家人的饭菜,随着冉冉升起的炊烟,饭菜的香气弥漫在整个院子里。
若是爷爷家的家具或农具坏了,三伢便会招呼姑父过来修理。她帮着姑父递工具,扶着要修理的物件,眼睛紧紧地盯着姑父的一举一动,时不时还会提出自己的建议。椅子换根腿、木床加根方子、修补橱柜背板子,这些在旁人看来棘手的活儿,在他们夫妻二人的合作下,都能轻松完成。看着一件件修好的家具和农具,三伢的脸上会露出欣慰的笑容,那笑容里,有着对生活的满足,也有着对自己劳动成果的自豪。
有一次,家里的锄头把坏了,三伢二话不说,拿起工具就开始修理。她找来一根合适的木棍,用斧头仔细地削去多余的部分,然后将木棍插进锄头的孔里,再用布荆紧紧地绑住,打进锄头确保牢固。整个过程中,她的动作娴熟而又专注,眼神中透露出一种实在和技巧。修好后,她还亲自试了试,满意地点点头,才将锄头放好。那一刻,她在我心中的形象变得无比高大,她就像一个无所不能的女战士,无论生活中遇到什么困难,都能勇敢地面对并解决。
生活拮据的日子,三伢的勤劳,三伢在家族中的默默奉献,让我们在生活中感受到了亲情与温暖。她的身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成为了我童年中最珍贵记忆。
三伢的生活,就像一首浸透了劳作与坚韧的长歌,每一个音符都诉说着生活的艰辛,却又跳动着不屈的力量。
三伢小的时候,爷爷身为公社的干部,常常为了工作四处奔波,一走就是数月半载,家中的大小事务根本无暇顾及。而奶奶,被严重的风湿腿痛折磨得苦不堪言,连正常走路都成了奢望,每一步都像是在与疼痛做着艰难的抗争。变天下雨的时候,疼痛加剧,奶奶只能倚在椅子上,强忍着痛苦,发出弱弱的呻吟。即便如此,奶奶也不愿闲着,她总是坐在那里,拉着一根不断的丝线,为家人纳着一双双鞋垫,那密密麻麻的针脚里,满是对家人的关爱。
一起生活的日子,正是生产大集体到家庭责任承包的改革时期,家庭的重担像一座沉重的大山,毫无征兆地压在了她那并不宽阔的肩膀上,她没有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子就选择逃避,从未有过一丝退缩,用自己的坚强和勇气,毅然地挑起了生活的大梁。
每天天还没亮,整个村子还沉浸在一片寂静之中,三伢已经在田地间,干完了自己的一个目标。
太阳升起的时候,她已经在厨房里忙碌起来,炊烟袅袅升起,准备简单的早餐。
饭后,三伢又扛起锄头,挑上一个篾织花篓,走向田埂小路,又开始繁重的农活。
中午回来的时候,还有满满一篓的猪草。
在田间,她挥舞着锄头,一锄一锄地翻耕着土地,汗水不停地从她的额头滴落,滴在肥沃的土地上,仿佛在播撒着希望的种子。她的眼神里,流露全是对生活的热爱、对丰收的期待。
小山村里,庄稼的打点完全依靠传统的肩挑背负、用脚步丈量,猪溇水、土粪、柴灶孔下的子沫灰等都是上等肥料。三伢不辞辛劳,一担又一担地把这些肥料挑到屋前屋后的田地里,每一步都走得坚实有力,弯弯月亮形状的扁担,一次又一次压红的肩膀,是她辛勤劳作的见证。
除了农活,家中的家务也被三伢打理得井井有条。她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她会在闲暇的时候,为家人缝补破旧的衣服,那飞针走线的动作,熟练而又专注。家中的兄弟姐妹相继成家、出嫁,可三伢的忙碌却从未停止,她依然默默地为这个家付出着,希望家里吃饭的时候,不为等米下锅而发愁,不为断炊而忧虑。
三伢的妹妹小伢还在读书,为了能让妹妹安心学习,三伢总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妹妹创造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她会在妹妹学习的时候,轻轻地关上房门,生怕打扰到妹妹。妹妹的学费和生活费,也是三伢最操心的事情,她省吃俭用,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来花,只为了能让妹妹顺利完成学业。
三伢在大、小嫂子面前的名声自然有深浅不同的印象。
大嫂子提起三伢,总要先撇撇嘴,像是舌尖尝着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那丫头,没出嫁时节就吝啬得紧!”这话她重复了一次又一次,字字都磨得锋利,“一根麻线都要劈作三股用,一粒米掉在地上,她能捡起来吹三吹。”
我母亲也不看好。她常说那年冬天的事。侄儿放学跑得小脸通红,棉袄里揣着寒风,饿得前胸贴后背。经过爷爷前廊门口,嗅见灶间飘出米饭香,孩子实在挪不动步,怯怯地喊了声“三姑”。门栓一抽,三伢探出半张脸,手里还攥着锅铲。
“吃了么?”她问。孩子们老实摇头。她便笑了:“快回家吃去,你娘该等急了。”话音未落,柴门虚掩,不请也不给。母亲说,“那孩子是含着口水问的,肚子咕咕叫,开门都听得见。”
每次数落三伢时,母亲手里纳着鞋底,线绳哧溜哧溜地响,像春蚕啃桑叶。“她呀,”声音温和,“是有难处。”
“难处?”大嫂子便要冷笑:“什么难处?抠搜是天生相!”
三伢与嫂子的关系好转,那是三伢出嫁后发生的一些事。
那是个旱年,麦子收成不好,粮价飞涨。大嫂子家里五个孩子,个个能吃,存粮眼见着见了底。她嘴上虽硬,心里却慌得厉害,每日里熬的粥越来越稀,能照见人影。
一日夜里,最小的孩子发起高烧,嘴里嘟囔着想吃糖饼。大嫂子翻遍橱柜,连点面粉末都扫不出来。窗外北风呼啸,她望着孩子烧得通红的小脸,第一次落下泪来。
就在这时,院门轻响。大嫂子抹把脸开门,竟是三伢站在门外,怀里抱着个布包袱,发梢都叫霜打湿了。
“听说娃病了,”三伢声音还是那样平淡,却不由分说挤进门,“我带了些东西。”
包袱解开,是半袋白面、一小罐猪油,还有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红糖。最底下,竟还有两枚鸡蛋。
大嫂子愣住了。三伢已经去洗手和面生火,动作利落得像一阵风。不一会儿,锅里烙出了香喷喷的糖饼,她又打了蛋花汤,撒上细细的葱花。
孩子吃上热饼喝下热汤,额头竟冒出汗来。三伢坐在炕沿,用凉水浸过的毛巾给孩子擦脸,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柔软。
“这些…你哪里来的?”大嫂子终于问出声。她知道妹夫家也不宽裕。
三伢抿抿嘴,半晌才道:“平日里省的点滴,不防事。”
那晚之后,大嫂子才从母亲那里听说,三伢那些年节衣缩食,是因为早早就担起了婆家照顾病弱老娘的担子,后来又供小弟读书,每一文钱都掐着指头算。她不是天生吝啬,是把所有人的难处都扛在了自己肩上。
正月新年,三伢回来送年礼。大嫂子亲手给她盛了满满一碗饺子,每个都皮薄馅大。
“趁热吃,”大嫂子声音有些哽咽,“不够还有。”
三伢抬起头,眼睛里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一闪而过。她低下头,咬了一口饺子,轻声说:“真香。”
母亲还在纳鞋底,线绳哧溜哧溜地响,但她不再说“她是有难处”了。有时大嫂子再说起三伢,会说:“那丫头,心里比谁都软。”
而三伢呢?她还是节俭,一根麻线依然劈作三股用。只是每逢年节,她总会多包几个红包,每个侄儿侄女都有份。在爷爷家她不再轻易关上门,而是学会了在适当的时候,打开一条缝,让温暖透进去。
九十年代末,机构改革时期,我梦想改变生活,我在三伢的乡里举债承包了行业并不看好、一家已经亏损、传输网络中断的有线电视站。
妻子在埋怨中,带着襁褓小孩也搬到站里。
三伢闻讯后,非常高兴,特意从家里赶到镇上,唠叨说,“身边来了亲人,我有地方可以常来常往”。
妻子来到陌生的小镇,看到三伢大大咧咧开心的模样,也非常开心。偶尔,妻子和三伢一起,到集上一起逛逛。三伢逢遇认识的人,都会高兴的介绍,这是我的侄儿媳妇。脸上洋溢着满满地自豪。
妻子每次逛街回来,在我身边分享她与三伢的见闻。
后来,妻子想逛街了,又是逢场的日子,主动相邀起来,一来二往,妻子也开始喜欢上三伢。
那段日子,是我创业最艰苦,生活很艰难的日子。三伢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三伢也会送到镇上来。四季分明的白菜、香椿、玉米棒子、红薯......,让我不仅品到了三伢耕种的新鲜蔬菜,三伢家的腊肉、腊肠等土家腊味,还有我和三伢在片言只语的交流中,让我深深感触到长辈的关怀,在创业中的温暖,在艰难中感动,一回又一回。
姑爷虽然建房装模、门墙木窗、家具装修样样都能干,一手好木匠手艺,但性格固执,很多喊他的业主都是赶工或者赶日的时候,姑爷的木匠手艺并没有与他的收入媲配,好歹有三伢生产能手的支撑,再有姑爷手艺的补充,生活还是相对安逸。
我记得三伢第二次建楼房,是三伢儿子正好去当兵的时候。按照排行我们是表亲,表亲是独子,很多地方还是惰性一些。县城职中毕业后,表亲已经成长一位仪表人才,有模有样的小青年。
那一天,三伢在镇上正好遇见我,我戴着头盔,骑着摩托车,肩上背着线路检测仪器,还有笨重的电线杆踩钩,一路上颠簸地哗啦啦响,虽然打了一个照面,我却从三伢的视线内飞驰而过。三伢眼尖,使劲的在背后喊我,着急的喊出我的乳名。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离开家以后,我对自己的乳名非常敏感,熟悉、亲切、温暖。我被刺激的一阵滋响,刹住摩托车,我回过神来打量远处,三伢仍然站在原地,使劲的挥手,“这里,这里,我是三伢!”
三伢告诉我,她的儿子当兵了,已经入伍!
其实,我在乡政府一直关注表亲当兵的事。我也知道表亲已经选拔合格。送兵的那一天,我正站在政府楼顶上,调试卫星广播电视接收器(大锅)信号,我远远地、清清楚楚地看见三伢、姑爷、表亲和村里的锣鼓队一起,热热闹闹送到政府,应征青年集中上车。表亲坐在靠车窗的位置,三伢一边手摸眼泪,一边叮嘱,一只手顶着姑爷托举的一个大包,从车窗外塞进去。
我说,“表亲只要在部队表现好,如果立了功,可以转成士官,到时候从部队回来,还有一份稳定的职业,比我现在的文化站还好。”
三伢听了我的话,我看出三伢的眼圈里跳动的全是喜悦,“还指望你帮表亲多做一些思想工作,让他安心在部队扎扎实实干。”
“三伢,你到镇上买东西?”
“不是,我帮他寄点槟榔,当兵的地方没有。”
“你不要惯着他,部队有部队的生活,不要管。”
三伢的圈子里,我听到过表亲的一些娇贵、贪睡、不想事。让表亲到部队锤炼,也是家族亲人极力举荐的事。告诉三伢,部队是一个锻炼青年的好地方。
末了,三伢又说,“我知道儿子的性格,跟他的父亲一样,有点轴。”
分手的时候,三伢还说,“等表亲退伍回来,楼房也就建好了,表亲成家我也放心了。”
我不知道是表亲在部队不卖力,还是表亲有点轴的个性,两年后的一天,表亲一身军装站在我的面前,乐得妻子也是高兴,“表亲帅气,回家探亲?”
“我退伍了。”
“退伍了?我感觉还没有两年。”
我这才仔细打量表亲,发现表亲的军服上没有肩章、没有领徽。
“回家了,部队长了见识,那你准备怎么干?”
表亲在我面前说了一堆和战友准备大干一场,大捞市场一笔财富的南柯一梦。
我听得有些不自在了,打住的说,“一步一步的来,一口吃不成胖子。”
有一天,三伢从镇上赶场后,来到站里,说起表亲的事。在家看电视外,其次就是吃和睡,这也不是办法,看我这里能不能带着表亲。
有线电视网多一个少一个也就是赶工的事儿,我应承了三伢,让表亲先跟着我。
表亲不知道是受不了线路上的苦,还是不敢在水泥杆上用踩钩爬杆,被我当学徒的折腾了一个月,表亲不来了,跟着领居南下广东去打工。
我不知道三伢是对我的能力高估,还是个人能量不足,我和三伢见面的日子少了起来,就连经常念叨的妻子,对三伢的来来去去也没有提起过。
从此,我和三伢的关系开始疏远起来。
表亲成家的时候,我和妻子去过。
表亲成家那日,红烛高烧,喧闹声中,新妇低眉顺眼,表亲笑容勉强。当时只道是寻常喜宴,谁知内里早有隐情。后来听闻,那女人竟是怀着身孕过的门,邻里间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表亲这人老实,在流言蜚语中成了“替罪羊”,生生接下这盆污水。
三伢伺候媳妇直至生产。孩子足月后,女人借回娘家之故,将表亲骗至外地。在那里,女方家族势力,表亲孤身一人,拗不过他们,最后怏怏而归。第一场婚姻便如此草草收场,恍若一场精心设计的“诈婚”。
待表亲再娶时,我已调离三伢所在的乡。妻子也回到县城。时空隔断,音讯渐稀,唯有偶尔传来的消息,拼凑出三伢家的变故。
姑爷因肺癌不幸病故,心情尚未平复。一日回到家中,母亲又提起了表亲一家的事。
表亲成家已有七八年,三伢一直盼着能抱上孙子。这些年来,她为了儿媳未能生育的事四处求医问药,心力交瘁。那天,母亲特意嘱咐我,看能否打听到这方面的医生,也好帮一帮他们。
我们同院子嫁出去的一位姐姐,正好是三伢的邻居。她回娘家时,常带来三伢的消息。听说有人托媒上门,也有人表示愿意与三伢重组家庭,但她始终受我们家族传统观念的影响,毅然决定离家外出打工。在姊妹的介绍下,她第一次来到省城,在一家餐馆做后厨洗碗工。
表亲夫妻俩也一样,一个南下、一个北上,各自在外务工。从表面上看,三伢一家的日子,似乎渐渐宽裕了一些。
后来,三伢家也发生变故。特别是姑爷患上肺癌,病故。三伢打击最大。三伢原来大大咧咧的性格像是变了个人,说话提不起精神,做事也是没精打采。母亲看不下去了,也去三伢家几次,三伢也有时候到我们家来聊聊。
有一天回家,母亲告诉我。表亲成家七八年了,三伢想抱孙子。三伢一直在为儿媳苦苦寻找不育不孕的良方。三伢叮嘱母亲,我能不能帮忙打听到这方面的医生。
三伢的邻居,有我们同院子嫁出去的女人。回娘家的时候,也带来了三伢的消息。
有人托媒,有人想和三伢成家。三伢受我们家族的影响,下定决心离家务工。在姊妹的介绍下,第一次到省城的一家餐馆打工,当一名后厨的洗碗工。
真是天缘凑巧,我从外镇又调回了三伢生活的这个乡——是我当年创业二十多年的地方。不少老熟人见到我都打趣,说我这叫“重返故乡”。更巧的是,我负责联系的村,正好就是三伢所在的这个村。于是,三伢的近况、她家里的事,又一件一件重新浮现在我的生活里。
俗话说“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说实话,在这之前,我并未真正体会过这句话背后的重量。直到三伢身上发生了一些事,才让我真切触摸到了人生的沉与痛。
那天,三伢特地从长沙请假回来看病。赶集时顺路来了我单位,我刚招呼她坐下,还没寒暄几句,她就高兴地和我聊起来——说打工的见闻,也提表亲的事。
我自然地打量她。她还是那副女汉子的身板,结实不减当年,原先黝黑的皮肤变白净了些,打扮也更有时代感了。虽不算亮眼,却朴素得体,透出几分这个年纪特有的女人韵味。我明显感到,自从姑爷走后一直笼罩在她身上的那层阴沉,渐渐散开了。她眉梢眼角都洋溢着爽朗的笑意,我也从心底涌起一股欣喜之情。
“三伢,去省城打工这几年,心情好了,手头宽裕了,人也白了,穿得也时髦了。生活就是这样,越来越不错!”
“侄儿,你是不知道,我虽然没什么文化,字也认不得几个,但这几年在外面真长了不少见识。学会了用智能手机,在APP上订票,坐高铁、打网约车……想去哪儿都行。我也变聪明喽!”
“那当然,环境改变人嘛。你现在六十多了,表亲也成家了,身体还行,挣点钱存着,偶尔出去旅游散散心。心情好、身体好,就是最好的日子。”
“我也是这么想,可是……哪真放得下心?你表亲他们至今还没孩子,我这奶奶也当不成。都十年了,真不是个事儿。”
“现在科学这么发达,身边成功的例子不少,还有一胎生双胞胎的。”
“两口子花了十多万,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一直没动静……要不,你找个机会和表亲聊聊?”
我笑了:“这事儿……我开口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你是长辈,他小辈,有道理就该听。”
“行,那我试试。”
听我这么答应,三伢高兴起来,话头一转,“来你这儿之前,我去乡卫生院做了个检查。脚踝这位置疼得厉害,才请假回来看病。”
“怎么没在省城检查?那边大医院不比家里强?”
“省城医院太大,我一个人,也不知道怎么跑。回家方便些。”
“医生怎么说?”
“说是风湿,先打吊针观察几天。所以这几天上午我都自己去医院输液,今天有点空,就顺路来看看你。”
“那就先观察一下,没好转再换治疗方法。”
简单交流,三伢就起身要走。我没强留,送她到门口道别。
没想到,一天晚上,三伢突然打来微信视频。
“你快来……我腿疼得受不了,帮我去卫生院买点止痛药吧。”
我记起她提过,表亲夫妻还没有回来。一听情况不对,我立马开车赶去她家。
屋里灯光昏暗,我一边喊她,一边敲门。好一会儿,她才咬着牙从沙发撑起身。
我急忙伸手拉大门缝,侧身挤进去。
“我带你去找那位有名的村医看看,他在这方面很拿手。”
她一听说名字,也认得。我便搀着她上了车,一路往村医家驶去。
村医已经接到我的电话,特意等着。听了我的描述和三伢自己的症状,他沉吟片刻,有些迟疑地说:
“这……是不是痛风?”
而后来三伢病情的加重,正是在表亲夫妻从海南回来之后发生的。
表亲夫妻从海南匆匆赶回,家里顿时有了主心骨,我也稍稍松了口气。大家都以为,有人照顾,去大医院系统治疗,情况总会好起来的。
然而,县医院的检查结果却蒙上了一层阴影。多项指标异常,医生面色凝重,建议立刻转往省城的大医院做进一步确诊。
在省城的大医院里,经过一系列繁琐而令人心焦的检查,最坏的猜测被证实了。诊断书上那几个冰冷的字眼——“多发性骨髓瘤”(一种血液系统的恶性肿瘤,俗称骨髓癌),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刺穿了所有侥幸的希望。
“晚期。”医生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补充道,但那两个字带来的毁灭性,足以击垮任何坚强的神经。
我终于赤裸裸地感受到了它那残酷无比的重量。姑爷肺癌的阴影才刚刚散去几年啊,新的、更猛烈的暴风雨又席卷了这个刚刚看到一丝微光的家庭。
表亲夫妻辞了工作,日夜轮番守候。儿媳更是端茶送水,擦身按摩,毫无怨言。那个曾经让三伢日夜悬心、求医问药想要孕育的下一代,此刻似乎不再是这个家庭的核心话题,取而代之的是如何与死神抢时间。
病情几次反复,短暂的稳定后又急速恶化。癌痛折磨得她夜不能寐,止痛药的效果越来越差。她枯瘦的手腕上满是针眼,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的气息。
我知道,她心底最深的遗憾,依旧是没能抱上孙子。有一次,她精神稍好,拉着我的手,气若游丝:“侄儿……我怕…怕是等不到那天了……”
我哽咽着,宽慰的话到了嘴边,却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最后的时光,她坚持离开医院要回家。家里挤满了来看望的亲戚邻居,人们叹息着,偷偷抹着眼泪。这个一生劳碌、为家庭付出所有的女人,在生命烛火即将燃尽的时刻,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与怜惜。
她是在一个清晨安静走的。前一夜,她似乎回光返照,精神好了许多,甚至能稍稍坐起来,喝了小半碗米汤。她看着守在床前的儿子和儿媳,目光慈和而留恋,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别……别再为孩子的事吵……好好过日子……就行……”
这是她最后的嘱托,没有抱怨,只有放不下的牵挂。
表亲哭得像个孩子,多年的夫妻隔阂,在母亲巨大的病痛和临终遗言前,显得微不足道了。儿媳跪在床前,泣不成声。
送葬的那天,天空飘着蒙蒙细雨。我站在送行的队伍里,看着她的棺木缓缓落入那片她操劳了一生的土地,紧挨着姑爷的坟茔。鞭炮声、锣鼓声、哀哭声交织在一起,诉说着人生的无常与悲怆。
她终于不用再为儿孙操心,不用再忍受病痛的折磨,获得了永恒的平静。
后来,我依旧常去那个村工作。每次路过她家紧闭的老屋,都会恍惚觉得,那个结实爽朗的身影还会笑着迎出来,跟我讲讲省城的见闻。
再后来,听说表亲夫妻没有再四处奔波打工,而是在县城找了份工作,安心过日子。关于孩子的事,似乎也不再那么急切和焦虑了。也许,经历了这场生死离别,他们终于明白了三伢最后那句话的重量——比起生命的延续,彼此扶持、好好生活本身,就是最踏实的生活。
三伢的故事,像一首沉重的挽歌,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缓缓落下帷幕。她让我刻骨铭心地体会到,生活有时真的如此残酷,专挑那些负重前行的人,再加千斤重担。但即使在最深的苦难里,人性中的坚韧、牺牲与爱,也会如暗夜中的微光,虽不足以照亮整个黑夜,却足以温暖彼此,支撑着生者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