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像白萼这样的充满童真的男人。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孩子,不是男孩的顽劣或者女孩的腼腆,只是个纯真的孩童般对世界充满好奇,对他人十足热忱。
“你有东西落下了。”
这句提醒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在6号车厢里,那个让人昏昏欲睡的午后,我遇见了白萼。
手机屏幕上显示目的地和到达时间。太远了,我望着熟悉的风景沿铁轨远去,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三年,大学毕业后,我就成为一个记者。而现在进入裁员名单的我,收拾妥当,孤身返乡。
“7号……”我拉着行李箱,掏出口袋里的手机,在有些逼仄的硬卧车厢内找着自己的床位。
这时那个大男孩拍了拍我的肩膀,见我一脸防备地看着他,递过了那张写着季迎名字,灰头土脸的身份证。
“谢谢。”我接过,羞得无地自容。
他笑着点头,随即将包放在了我对面的下铺。见我为难,又帮着把行李抬到了架子上。
起初,我并不想同他多说什么。只是自顾自戴上耳机,拿出包里的樱桃放在桌上。
离开了自己打拼三年的地方,一个叫季迎的小记者既没有解脱的释然,也没有饱含万语千言的泪水,只是去了常去的那家饭馆,最后吃了一顿。
在这儿,除了那些链接里留下了署名“季迎”的文字,她竟然什么也没有留下,连照片都还是三年前抵达这里时,对着火车站的自拍。
初出茅庐的季迎脸上是灿烂的笑容,比着剪刀手。
我一边感慨,一边翻着自己的相册,心里想,季迎啊,你要是早知道出来也没闯出什么名堂,还会离开家吗?樱桃核吐在手心,那股酸涩仿佛也被吐了出来,纸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那些理不清的思绪被吆喝打断。小推车来了,还没喊几声就被这个大男孩拦了下来。
“有小西红柿吗?”
售货员傲慢地说:“我们只有圣女果。”
“圣女果怎么卖?”
“一盒十块,两盒十八。”售货员拿出一小盒,看着他说。
这才刚出始发站。我看着他拿起手机要付款,掏出包里的水果说:“哎,你吃不吃樱桃?”
“谢谢。”他朝我笑了一下,露出酒窝,爽快地买下了两盒水淋淋的圣女果。随后坐在我对面,他没有吃,打开一盒放在桌子上。
他从我的袋子里拿了一对樱桃,也没有吃,只是放在了圣女果上面。
我料想他一定是个没什么阅历的大学生,或许家里有钱,却让他没学会怎么一个人出行——比如坐火车时拿些水果和零食垫肚子,比如和陌生人怎样保持社交距离。
“你不吃吗?”我忍不住好奇地问,“一个人出来旅行,没想着带点什么吃的?”
他给了我一个轻松的笑容,说:“手机先吃。”
他对着那两盒圣女果和饱满的大樱桃拍了张照片,接着把一颗樱桃放进嘴里,朝着我比大拇指,眨巴着眼睛说:“姐,你这樱桃真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不,哎……谢谢姐。”他阻拦不过,我给他又抓了一把樱桃放进圣女果的盒子里。
“季姐你也是去旅游?”他问。
季姐?身份证已经被擦干净放到了包里。我笑着想,果然还是熟悉“小季”这个称谓啊,回他说:“回家。你叫什么名字?”
“白萼,”他咽下一个圣女果说,“白昼的白,花萼的萼。”
“很秀气的名字,和你的气质像。”我给了一个中肯的评价,问,“你要去哪?”
“敦煌,”他问,“季姐你觉得这个季节去怎么样?”
“你一个人去吗?”我放下手机,对他说,“敦煌好啊,你记得提前买莫高窟的门票,要不然看不到两场球形屏幕的电影。鸣沙山晚上还有大合唱呢。”
“万人合唱!咳、咳咳!”他点点头,说,“就想着去看热闹呢。莫高窟的票都订了。”
“年轻就是好。那什么‘特种兵旅游’对吧?真有精神,真好啊。”
也许我一脸艳羡让他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一时我俩打开了话匣子。
白萼说:“也没有,我身体有点问题。您对敦煌这么熟悉,一定很喜欢那里吧?”
“甘肃?我是从那出来的,现在又回到那里。”我苦笑道,“离开,不是因为它不好。回来,也不是因为它好……不过作为旅游的目的地,你很有眼光,‘人类敦煌’听过没?”
他点点头,随即从手机上翻了一下,对我展示,说:“我之前写的一篇小说就是关于敦煌的。”
“你还是个作家?”我投向他一个惊讶的眼神,一边看一边揶揄道,“哦,你写的是莫高窟啊。”
白萼从包里掏出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开机时对我说:“可是这是我第一次去敦煌。”
我看他情绪有些低落,问:“没去过就能写出来,你这么厉害啊!”
“我的文字是假的,故事里的敦煌也是假的。”他把电脑架在腿上,无精打采地打了个哈欠,抬眼望着我说,“我要是去过敦煌,就写不出这样的作品了。或许,去过了,才能知道真实的敦煌是什么模样。”
我不赞同他的想法,难道虚构的还比真实的更动人吗?
我说:“太巧了,我也是文字工作者。”
瞧他有些蔫了似的,我问:“现在什么不能通过网络看到呢?”
“您是作家?”他有气无力地问。
“记者。”我回他说,“你怎么垂头丧气的?”
“现在能看到的太多了。”白萼说,“那些名山大川,还有人文景观都能看到。但是躺在床上看,和站在那片土地上,顶着一方的云,吹着那里的风看是不一样的效果。”
我知道他的意思,却鄙夷他何不食肉糜的想法,故意反驳道:“对,就和小西红柿换个圣女果的名字,就能在火车上卖个高价,而在菜市场里只能三斤十块!”
我的话有些冲。白萼却不在意地说:“无论是圣女果,还是小西红柿,它的本质没有变。”
白萼一边打字一边说:“它的价格是人决定的。虽然现在它贵,可是我买了。也许到了晚上也许就变成了三盒十元,可那时我不想吃了,再便宜也会错过。”
我哑口无言。
二
我错了。他的路比我想的要宽。
随着黄昏将至,他会对着轨道外枯燥的风景录一段长视频。他包里还装着一盒小拼图,自己绞尽脑汁拼凑风景,我偶尔侧目,也看他拼得津津有味。有时,他还会对着自己录一段搞笑视频,觉得有趣就会保留下来。
“季姐,你觉得当记者怎么样啊?”白萼问,“是不是很有趣,能采访很多人。”
“我负责的不是这方面。”我如实回答了他,“当记者就和天底下所有的工作一样,痛并快乐着。说到采访……”
我突然想起自己离职前最后一次外出采访,那次是一个学校安排的敬老活动。在一个环境清幽的养老院,老人们见有人来都很高兴。她的采访对象是一个老教师,在本地的学校里当了一辈子老师。听说要采访自己,老教师提前一天就收拾打扮,还戴上了老花镜。
“我以为孩子们是我的责任。”老教师在结束时郑重其事地对她说,“可自从退休后啊,我总觉得孩子们也是我的幸福。你说要是没有这些孩子们,我们当老师的多孤独啊。”
“有壮志未酬的青年,有功成名就的中年人,也有孤独的老人。”我莞尔一笑说,“记者的身份让我认识和看见了很多人。”
“人类本来就是孤独的。”白萼满脸向往,却说,“哪有人到老才孤独呢?只不过是发现孤独的太迟了。”
我打趣道:“又不是所有人都想一辈子单身,也有人能够相知相守,恩爱到白头。”
“结婚就能不孤独吗?”白萼抛出了自己的想法,说,“人会孤独,就和黑夜接替黄昏,恐龙灭绝一样顺其自然。”
我问:“难道恐龙灭绝了,人类的孤独还没有结束吗。”
“恐龙灭绝的时候,人类的孤独才刚刚开始。”白萼说。
我不想钻牛角尖,于是长舒一口气,说:“是啊,和人类漫长的孤独相比,我们生活中遭遇的挫折又算什么呢?”
白萼想说什么,我却看见他满嘴鲜红,连忙递过几张纸。我说:“你这牙龈出血挺严重啊。没去医院看看?”
他平静地说:“看了,是白血病。”
“哦。”我心中讶然,却没有再说话。
白血病患者,还这样一个人出来旅游?真不知道是他自己心大还是家里人心大。我心想,难怪他有时候病蔫蔫的。如果人生只能及时享乐,未来,或许未来还未到来时,就已经能压垮一个人和一个家庭了。我对白萼遭遇的惋惜超过了同情。
我:“你的账号叫什么,我关注一下。”
白萼把二维码递了过来,顺手把沾满血的纸团扔进垃圾袋,提着扔掉。
他的帐号叫“独行白垩纪”,却不是写古生物或者历史相关的内容,反而是分享自己生活的所见所闻。
他端着一碗泡面回来。
“白垩纪,”我问他,“你怎么会起一个这样的名字。”
“这个时代,孤独的人就像恐龙那样稀少,”他吸溜吃下一口热腾腾的泡面,唏嘘道,“就像没有调料包的方便面那样稀少。”
白萼把方便面当做珍馐美味,吃完还不忘喝几口汤。
“你写什么?”
“诗歌,散文,小说还有剧本我都写。”他眉飞色舞地说,“有时候还代笔写一些东西,不过要钱无名,要名没钱。”
“你不郁闷?”
“郁闷什么?人家能看得上我,我能靠这个养活自己,还能补贴家用,挺好的。”
他笑着说:“假如,某天你看见一篇署着我名字的作品,千万别着急恭喜我。看完觉得有趣,你就分享给朋友,要是七人定律有效,也许,终有一个我认识而你不知道的人拿着它来问我。”
“有什么区别呢?”我疑惑地问,“你是要做社会学实验?还是准备给自己做私域流量打基础?”
白萼摇摇头,像苍蝇拍似的拍死了我脑中嗡嗡作响的两个猜测。
“太多了,转发,”他吸溜着面条说,“像乌鸦喝水时丢的石头似的。”
他加过好几个类似的群,一开始还有人在群里聊几句,后来交流的权柄就被转发链接的人接管。再后来,许多链接淹死了交流群的意义,凿开一口灌满沉默的深井。
未来,机械乌鸦学着自然生命把石子投进了玻璃瓶里,可直到水溢出,石子堆成山,它们也不清楚为什么。
“大家都在投石,也许一开始还有人从石子里找璞玉,可太多了……与其把时间留给开凿虚拟的石头,找寻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玉,不如堆一座石头山有成就感。”
白萼又说:“我退了很多交流群。说真的,见面互相扔石头,多像原始人的沟通方式——有谁会相信这个行动的表意是‘联系’或‘沟通’,而不是‘滚开’和‘别惹我’?”
我被他说出的形容逗笑,现在我相信他是一个写作者了。我对他说:“你太有才了。还原始人,哈哈……这个行为多冒昧啊。”
临别前,我问:“这段旅途,我们从陌生到相识,又很聊得来。你现在还觉得孤独吗?”
白萼没想到我留给他的临别赠言居然是这样一个执拗的问题。
“很高兴遇见你。”他顿了顿说,“或许吧,这段旅途我很开心。可是开心不代表孤独,孤独也不代表不开心。”
他挠挠头,努力组织着措辞,似乎担心在最后给我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接着说:“孤独不是某一刻的眼泪,不会说离开就离开了。”
白萼礼貌地朝我伸出手,我们握手告别。我拉起行李箱,转身下车。
快出站时,我仍疑心他是否在透过车窗注视着我。
三
我成为了编辑,入职当地的一家杂志社,尝试在生活里寻找属于自己的节奏。有时夜深人静,偶尔也会想起回家那年遇见的白萼。他的账号下有不少以前的文章,有人讨论,他却再无回复。
如果有时光机,你会穿越回过去吗?白萼在文章里写。他要穿越回白垩纪,成为一个孤独的人类,在恐龙灭绝前,沿着海岸线看一次日出。
有人留言问:“你不担心被恐龙吃了吗?”
“或许它吃掉的只是孤独呢!”白萼如是说。
真实姓名:哈玉龙
联系地址:甘肃省兰州市城关区金砂茗苑B区
就读高校:兰州财经大学
专业:数字经济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