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说“茶食”这个名字,是在懵懂的儿时。
临近春节,父亲带着商量的语气问母亲:“初一要跟姑妈拜年的,家里的余钱,能买几样茶食?”“吱呀”,母亲拉开那扇油漆零落、多处露出木板底色、表面斑驳的两门衣柜。她一手顶开叠放衣服的隔板,另一只手在支撑隔板的细木方上摸索半天,最后掏出个泛着油光的粗布包。解开捆包的细麻绳,里面是条灰色布手绢,左一层右一层展开,一小叠钞票露了出来——有分票、角票、块票,面额最大的是一张蓝版两元人民币。母亲把本就齐齐整整的钞票又一张张捋直、抻平,左手食指与中指夹紧,拇指顶住票根,右手拇指沾了沾口水,一张一张数着,嘴里念叨:“二块三,三块一……”那一小卷钞票被反复数了多遍,总算弄清了数目。母亲说:“还有四块九,够买一斤糖、一斤雪枣、一斤花根。”父亲听后,黑瘦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蛮好,今年蛮好,起码能办齐三样茶食。”
这,就是我对“茶食”最初的印象。年少不知生活苦,这段记忆也就不含半分苦涩,历经岁月淘漉,反倒如刀刻般清晰,印在脑幕。后来读梁实秋、汪曾祺先生关于美食的散文,才对茶食有了更具体的认知。两位先生对茶食的解析独到、描写细致。汪先生尤其推崇“茶伴儿”,说小籽花生(籽粒太大反倒失了韵味)、孝感麻糖良配。夜深人静、万物安睡时,宜读二老的文字,那些娓娓道来总是让我满口生津。
读得眼累了,睡意渐起,将书搁在枕边,躺在床上的我总会生出这样的幻想:哪天能学着先生的范,煮一壶热茶,茶几上摆几样有甜有咸、糯软适中的小吃,再置几色当季瓜果作“茶伴”,邀三五好友围坐。兴起时无所顾忌地大笑,震得屋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沉默时便互相望着发呆,也不觉得突兀,只任由那份“自在”静静流淌。时而端起汤色金黄或碧绿如玉的茶啜一口。我想,即便自己愚钝如枯木,怕也会生出些“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闲情。那时的感觉大约应该:天是蓝的,风是软的,心也一尘不染吧。
每次沉浸在二老笔下的茶食闲趣里,总忍不住好奇,这陪着中国人喝茶的小食,究竟从何而来。好在智能时代资讯便捷,点开手机便能查清它的前世今生。百度百科对“茶食”词条的解释是:从广义而言,是包含茶在内的糕饼点心的统称。《大金国志·婚姻》中记载:“婿纳币,皆先期拜门,亲属偕行,以酒馔往贺……次进蜜糕,人各一盘,曰茶食。”《土风录》亦云:“干点心曰茶食,见宇文懋《昭金志》:‘婿先期拜门,以酒馔往,酒三行,进大软脂小软脂,如中国寒具,又进蜜糕,人各一盘,曰茶食。’”《北辕录》则提到:“金国宴南使,未行酒,先设茶筵,进茶一盏,谓之茶食。”周作人先生在《南北的点心》里说得更明白:“茶食是喝茶时所吃的,与小食不同。大软脂近似蜜麻花,蜜糕则属蜜饯之类。”从文献看,点心与茶食本有区别,后来却渐渐混同了。原来,国人心中,茶食早已和点心画上了等号。
弄清茶食的由来与演变的我却始终解不开另一个心底疑惑的绳团:文化不高、见识不广,一生艰辛劳作的父亲,怎会知晓“茶食”这个词?还说得自然、用得贴切。莫非他在日复一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中,也和我一样,藏着一个就着茶食喝茶的闲逸梦想?如今想追问,却已无从开口——父亲已离世经年,坟头草木葳蕤。隐约留在记忆里的是,儿时去姑婆(父亲的姑妈)家拜年,桌上总摆着雪枣和花根,父亲曾笑告诉我:“这是给客人垫肚子的茶食”......
前些年疫情影响,出行受阻,我误了几次清明节给父母扫墓,只能呆在家里写些苍白的文字寄托思念。去年曾草成一首七律《清明祭父》,诗曰:
又到清明节换妆,声声杜宇绕山冈。
梨花满冢层层白,青草齐碑件件长。
风洒纸钱生恸念,杯倾浊酒报安康。
喃喃劝父莫贪饮,醉后无儿送热汤。
今年中元节(本地人俗称“鬼节”)如期临近,这些文字竟又一次在笔端无意识地流淌出来。权作文字茶食伏惟尚飨长眠九泉的父母吧。您可知道,儿子在想你们了呢?逝者已矣,生者仍在尘世奔波。我,慢慢擦去不知何时滑落脸颊的清泪。
物质丰裕的当下,我已能偶尔奢侈地实现儿时的梦想——就着清茶细品茶食。可翻遍手机通讯录,却难寻一个能对坐发呆、或“嗨”聊到天亮的朋友。那些性情相投、知根知底的儿时玩伴,为“稻梁谋”漂泊异乡;走入社会后结识的同事、朋友,也各有各的忙碌。有的埋首于案头重复单调的文案,有的周旋于酒桌说着言不由衷的客套话,有的沉迷于麻将桌为输赢喜怒无常,有的......
当年父亲念叨的三样茶食,原是盼望着拜年时的体面和热闹;如今茶食齐备,却少了那份共同品尝的氛围和人。我端起桌上热气氤氲的茶杯,心头没来由涌上一句:“噫,微斯人,吾谁与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