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来暑往,三十多年不知不觉匆匆过去。当年朝气洋溢的我被时光冲刷成如今脸上皱纹似壑,却没有冲走脑海中那团浑黄。它,那么顽强地“锈”在我昨天对于水的记忆。
1991年8月1日,我到建新农场(岳阳监狱旧称)报到上班。寡言少语的欧政工(监区办公室主任旧称)默默地领我走到一排绿树掩映的平房前,“吱呀”一声,房屋木门被推开。他脸带歉意地对我说:“小罗,这就是你的住处。近几年分配来的新干部多,只能先将就着几人合住一间。”我仔细快速扫描了下房间问:“没有水?”欧政工把我引到屋外,指了指房前那排水杉树林间一块不足两平方米的水泥地。上面兀自柱着根差不多70厘米高,黝黑的铸铁水管。龙头旋扭大约是被人常年累月开关,早已锃光发亮,露出密密麻麻的黑点,那是铸铁独有的底色。龙头口不知道是谁用尼龙绳绑着块纱布,原本洁白的纱布染成黄褐色,那些稻草屑像顽皮的孩子“躲猫猫”,从布眼争先恐怕后挤出脑袋尖。纱布袋如一只倒吊的刺猬,怪异、刺眼。欧政工再次歉意地对我笑了笑:“这是你们这排平房里四户人家共用的水源”。
稍具常识的都知道:“水是无色无味的透明液体”。当时我想破脑袋都无法明白:大家天天喝,用来煮饭的自来水至少是地下水,不可能是地表水吧,怎么会有那么多稻草屑?工作后才慢慢了解,当时供应全大队近百名干警、职工、千余名罪犯的生活水源,就是与大队晒坪一路之隔,水塘角落那口用红砖砌成的水井。“双抢”、“秋收”,晒坪上尘土、草屑随风飞扬,有很厚一层就漂落在水塘、水井里。每年淘洗水井总能挖出成吨污泥,污泥散发的恶臭如钻子一样刺入人心肺,引来成千上万的苍蝇停歇在上面。人们捂着鼻子经过,苍蝇“轰”地飞起又迅速聚集。工作过多年的老同事解释:“这口井差不多二十多米深,是我们这种临湖地质构造钻探砌井极限”。塘沿有座不足五米高墙体斑驳的水塔,井水抽上来后稍作沉淀,然后输送到本队住户的水缸、饭锅、手上端着的茶杯和监内伙房。
建新农场北枕长江,南濒洞庭,身傍两大闻名遐迩的淡水体系。按常人思维建新农场完全可以用上令人羡慕的好水。事实上却是捧着“现成的金饭碗讨饭”,一水难求。原来,当年洞庭湖是疫水,不能直接饮用;长江取水一是水源远,仅凭当时农场薄弱财政根本无力建设结构庞大的供水系统;二是水体污染渐重,也不可以直接饮用。
望水兴叹的建新农场只能以大队为建制,自兴“土”自来水。其实,往地下钻不足两米深就出水,只是冒出的水腥臭、发黑——那是埋在地底芦苇等植物腐烂变质后滤出的水。再往下钻,冒出的就是颜色浑黄的水;再往下钻,依然是黄水。后经化验得知是含铁重,所以水色浑黄。
略懂地理知识的人都知道水分地表水、浅层地下水和深层地下水。既然浅层地下水含铁重不宜饮用,怎么不汲取深层地下水?当年普通打井队的钻井技术已支持钻透花岗岩层。可问题在于,垒积花岗岩层上那厚而流动的腐殖质层、沙土层在钻杆抽出就被迅速淤塞,无法成井。建新农场的警察、职工、犯人只能退而求次,喝这浅层的“土”自来水。手捧着一碗碗浑黄的水,除了含铁重、漂着草屑;还有多少无奈、不甘?当然盯着这水色发黄的眼睛除了坚毅,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憧憬。
工作之余和同事闲聊,他们总是一脸神往地说:农场最好的水在砖厂和九队,那两个大队非常幸运的打到了好水脉,水是溜清的哦……
不久,我调离二大队,到了同事嘴里能喝上好水的九大队工作。那时的九队不仅出好水,而且生产经营年年先进,是能发出工资,人们交口称赞的“富裕户”。每次外出乘客班车回单位,我总是自豪地对售票员说:“麻烦到九队踩一脚。”售票员反问:“就是那个水塔边上啵?”我立即底气十足地回答:“对,就是那里呢!”那座近三十米,高高矗立的水塔是当时建新农场夺人眼球的地理标志。当然,现在的岳阳监狱地标已物易其主,被那幢崭新的办公楼代替。它,还是河西片有史以来最大的单体建筑。
听专业人士解说:九队、砖厂的自来水尽管“各自为政”,却基本共处同一条水脉,水质不相上下。其实被同事称赞的好水,灌进水壶烧,不长时间壶底、壶壁会结一层厚厚的垢。这些颜色灰白、坚硬如岩的水垢“死咬”在壶壁,用刷子洗刷根本无济于事,得用电工起子或尖刀一点一点刮、凿,稍不留神水壶被凿穿,成了“残废”。水在桶里存放几天,会变得滑溜溜的,尔后长出丝丝缕缕绿苔。原来同事们嘴里所说九队、砖厂出好水,不过是水中没有肉眼能看到的草屑等大杂质,含铁太重颜色浑黄而已,依然含碳酸钙较高、含铁元素不低,是“硬水”。
“……我们住在洞庭湖旁,喝不上一口好水。我对不起大家……”这是原建新农场黄场长在某次三级干部大会上的发言。什么时候能让农场警察、职工、犯人喝一口符合饮用标准的水,不仅是往届农场领导,也是后来历届监狱党委一直摆在议事日程,亟待解决的难事,更是全狱所有人期盼的大事。
时钟从来不因建新农场的水结垢而停摆,总是不急不慢向前走。2003年,岳阳监狱斥巨资打深井,建成了自己的自来水厂;后来又与君山区多次对接、商洽。终于在2015年,用上了君山区的自来水,水源来自滔滔东流的长江。这一江碧水经多方、多次、多点取样检测,符合国家二类以上饮用水标准。如今拧开水龙头,清亮的水流倾泻而下,叮咚声像极了洞庭湖上的渔歌。恍惚间,我仿佛看见老黄场长站在身后,望着澄澈的水流,露出欣慰的笑容。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而有些记忆,永远定格在那碗浑黄的水里,化作时代变迁最生动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