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我们小时候的冬天异常冷,每年冬天,手脚都要生冻疤(冻疮)。每天放了学,我们几个小娃儿都背个背篼、拿把柴刀、带把锄头,到山上去打(挖)疙蔸(带有根的树桩)。
如果找到一个干疙蔸,抡起锄头,几下子就打起来了。要是遇到生疙蔸,则先用锄头将疙蔸根部刨开,再用柴刀将周围的根子砍断,然后用力左右摇两下,疙蔸就被打起来了。如果遇到有正根(垂直伸进土里的根),则要将疙蔸周围挖得更深更宽,才能把疙蔸打起来。所以打这种疙蔸最恼火(吃力),经常累得我们满头大汗。
打回来的疙蔸,堆在屋檐下备用。一遇到雨雪天,呼呼的寒风吹在我们的脸上,像刀割一样。我们顺手在屋檐下提两个柴疙蔸钻进屋子里,轻轻放在火儿头。
火儿是农村普遍用来取暖的专用设备,通常固定在灶房屋或邻近的公用房间内。为了不挡着人们活动,一般设置在某个不宜通过的角落里。大多数家庭在地面上挖一个深10至20厘米、宽约80厘米见方的土坑,以便盛装使用火儿后剩下的灰烬。在使用火儿过程中,为了不让屋子地面的泥巴被烧松散,一般用条石给坑镶边,个别人家甚至在坑底铺上石板。
疙蔸虽然在屋檐下存放了一段时间,但在寒冷的冬天仍然不易被点燃。如果是家里用火时段,将灶烘里的火碳撮来倒在火儿头,慢慢就会将疙蔸惹燃。假如不是用火时段,就得用洋火儿(火柴)将易燃的柴草、干竹块等点燃后才能把火生起来。在赤水,不管用哪种方式点燃火儿,都叫烧火儿。
疙蔸,毕竟是从土里打起来的,水分比较重。即使惹燃了它,火势也不会燃得像柴草那么旺,经常都冒出浓浓的黑烟。因此,火儿所在屋子,经常都被秌得黢黑,并且楼板、楼椠,甚至整间屋子墙壁上都是扬尘吊子。
火儿烧起来,不但黑而且烟。特别是吹大风天,寒风从墙缝里、瓦缝里吹进来,整间屋子都是烟,经常秌得我们眼睛都睁不起。我们在屋子里,通常都要埋着头走路。即使又烟又黑,我们小时候宁愿选择烧火儿,也不愿遭受那种刺骨的寒冷。
烧火儿,并不是一直都烟。随着柴疙蔸慢慢被惹燃,临近火儿的疙蔸被慢慢烤干。因此越到后面,火烟越来越小,屋子里也越来越热和。
当火儿生起来,全家人都端根矮板凳围着火儿坐,面向着火儿取暖,因此这个过程叫向火。因为以柴疙蔸作为燃料,所以人们习惯称为向疙蔸火。向火的时候,全家人挤在一团格外暖和,所以向火也是抱团取暖的一种生活方式。最开始,我不知道人们向火为什么总爱坐矮板凳。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懂得了其中的道理。
记得那年春节,王二老表来我们家拜年,天气冷得很,我们烧火儿向。王二老表是客人,不好叫他坐矮板凳,就在火儿边摆了几个高凳子。他来到火儿边,看见是高凳子,就叫我全部换成了矮凳子,并幽默地解释道:“做官要高,向火要矮!矮点才接地气。”爸爸从灶房里过来,听见我们在摆龙门阵,便接过了王二老表的话:“我们都是老百姓,坐矮点向火不但不烟,而且心里踏实,所以身上才更热和!”
火儿,是因为有了火才更聚人气,有了人气才有更多的故事。记得小时候,我们埂子上几户大大小小十多个娃儿最喜欢幺公。只要看见幺公坐在火儿边,我们就会不约而同地围过去,听他讲孙猴子的故事。
他每次讲到孙猴子进水帘洞这一情节,幺公则故意放大音量,绘声绘色地讲道:“只见孙猴子双目一闭,蹲下身子,纵身一跳,跳进瀑布中去。”我们都竖起耳朵,张大眼睛盯着幺公,跟着紧张起来,幺公却忽然收住。
我们意犹未尽地问道:“然后安?”幺公才不慌不忙地讲道:“只见那里面无水无波,明明朗朗的一架桥梁……”才又继续讲下去。每次都是这样,像是在专吊我们胃口似的。
不光是幺公龙门阵多,我们婆(奶奶)的龙门阵也多。每次在火儿边向火,她都要讲《熊嘎婆》《王伯极收母猪龙》《月亮上张果老砍桂树》等民间故事。特别是她给我们讲的八月十五开天门看月华的传说,几乎每年中秋都会引起我对天象的关注。虽然从来没有看见过开天门,也没有看见过她口中描述的月华,但这个美妙的传说伴随我着一生的成长与期盼。
跟爸爸一起向火,经常给我们讲他的光荣史。他小时候每天早上起得早,要割一背牛草才去上学,回来还要上山去拣柴。跟妈妈一起向火,则经常念叨才分家的时候只有半间屋,省吃俭用了几年,才修了另外几间。他们讲的都是一些生活中的琐事,却隐含着一些直白的生活生存法则。总的说来,跟父母一起向火,讲的都是应该如何勤劳、如何节俭、如何与邻居处好关系之类的话题。从某种意义上讲,火儿就是我们家传承家风的场所,也是我们接受启蒙教育的平台。
有了火,自然就会产生热量,不但可以供我们取暖,还可以为我们的生活提供更多方便。记得小时候,我们家火儿上方的楼椠上吊着一根铁丝,铁丝上吊一口鼎锅。鼎锅掺满了水,我们出去一趟回来,要洗脸洗手,随时方便。
如果在闲冬时节,大人们喜欢在鼎锅里炖坨子肉、炖猪脚脚、煨鸡煨鸭子。吃饭的时候,全家人端个碗围在火儿边,一边吃饭一边向火。火儿变成了饭桌,鼎锅自然就是汤盆了。
如果杀了年猪,很多家庭喜欢将腊肉秌在火儿上。要是嘴馋了,虽然没有烹煮,只要想吃,自然会有办法。记得小时候,吊在火儿上的腊肉经过一段时间火烟的熏烤,发出金黄金黄的颜色,很是诱人。嘴馋的我们看到就想吃,自然少不了来一次旁敲侧击:“那块腊肉吃得了!”爸爸当然知道我们的意思,随口反问道:“想吃不?”我和三哥都直点头。
只见爸爸站起身了,从灶房头里拿出一把菜刀,将腊肉拼下一块,搭在火钳上烤来吃。虽然没有添加任何佐料,但是吃起来特别香。也许这是我品尝过的最早、最原始的烧烤吧。
我们不但利用了火儿空中的热量,也将火儿头的热量尽量利用了起来。我们婆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吃东西要吃得耙(软),为了满足个人需求,她经常在火儿边开小灶。记得我们小时候,她喜欢把米淘来倒在掺了水的罐罐头,罐口冚上一张菜叶子,放在火儿边煨罐罐饭。她每次煨罐罐饭,我们就负责帮她跑路。罐罐饭煨熟了,她自然也撬一坨给我们吃,算是对我们的奖赏。我们在事实上也跟着开起了小灶。
如果是白天向火,爸爸妈妈喜欢在火儿边上刨一个大坑,再把红苕、洋芋、芋头之类的东西埋进去。面上是烧得旺旺的火儿,借助火力将这些东西烧熟烧耙。然后从火儿里掏出来,放在边上稍微冷一下,双手几拍拍,吹去灰就开始吃。
如果看见我们把皮子剥了吃,自然就会用一些他们熟知的事例来教育我们。一会儿讲五八九年粮食紧张时,人们饿得吃芭蕉头、红酱头,甚至吃起满口钻且不消化的白善泥都吃了。一会儿讲元厚的欧阳财主看见你把皮子剥了吃,再穷的人都别想得到他的任何帮助。实际上就是教育我们要懂得甘苦。
妈妈的牙齿一直不太好,特别怕吃冷的。想吃柑儿、甘蔗之类的,她习惯放在火儿头烧一下再吃。如果是烧柑儿、粑粑等食物,则横放在火钳上再伸进火儿烧。
农村人不但喜欢用火将红苕、洋芋等烧熟后直接吃,而且还喜欢将青菜杆、冬笋埋在火儿头烧熟烧耙,再撮点热灰将海椒炰成糊海椒。然后将青菜杆、冬笋从火儿头掏出来,吹去灰尘,洗干净,撕成块、切成节,加上盐、糊海椒、味精等佐料,即为漤青菜杆、漤冬笋。味道好吃得很,很是下饭。
在火儿边,我们也有乐子。记得每年过年,竹林坳的表爷到我们家来拜年,都送的是由红苕加工成的条粉。大人一接过条粉,我们扯几根就伸进火儿头,条粉一受热就迅速膨胀,并发出啪啪啪的声音,然后伸进嘴里吃起来。
火儿,不但是一家人团聚的乐园,还是主人家接亲待友的场所。冬春季节,亲戚朋友来了,一般把他招呼到火儿边向火。不分主客围在火儿边拉家常、谈事情,相互传递谁家的母猪下了几个猪儿、哪个娃儿又考上了高中、哪块田又缺水了等信息。
如果是酒友来了,主人喜欢将一盅酒放在火儿边,盅里放一个柑儿或几块柑儿皮子,煨来招待客人。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喝到客人高兴为止。如果是茶友来了,也用同样的方式接待。所以,火儿相当于一个家庭的非正式会客厅。
火儿,主要以消耗柴疙蔸为主,并辅以柴棒棒、竹块块等,每次烧火儿对燃料的耗费都较大。为了减少对燃料的消耗,每次停止对火儿的使用前,都要将几个疙蔸从火儿头拿起来,零散摆在火儿边,再用冷水将火浇灭,但水量不宜过大,以便下次使用。
如果火儿里的余火还很旺,为了下一次用火方便,人们习惯将几面的火聚到火儿中间,面上盖上灰,即为瓮火。实际上就是保留火种,这是赤水农村普遍的现象。
向疙蔸火过程中,会产生火老鸹(悬在空中的灰烬)。它会飞到人的头上、衣服上,因此每次向了火,人们都要习惯性地吹一吹、抖一抖。
正因为疙蔸火存在一定卫生问题,人们逐步采用只用炭、不用疙蔸的取暖方式来代替火儿的作用。这种方式需要一口废弃的瓷盆,所以惯称为盆盆火。瓷盆可以移动,盆盆火实际上就是移动的火儿。使用时,在盆中垫上少许灰,然后将灶烘里多余的炭火倒在盆里即可。
盆盆火供热面积不如疙蔸火宽,且因一般没有持续的燃料供给,供热效果自然不如疙蔸火持久,因此向盆盆火越向越冷。为了尽量保持盆火供暖效果,向火时要不断将四周的炭火往盆中间聚,以便发出更大的热量,应验了农村“独儿难教,独炭难烧”的道理。当然,也有人趁火还没有熄灭,便往盆里添上柴火,变成另外一种火儿。
在广大农村,从每年春夏季节开始,人们习惯逐步将平时煮饭的炭火装在烧坛里。再将坛口密闭,使炭火与空气隔绝而最终变成柴炭。闭好的柴炭装在箩篼里。到了严寒的季节,再倒出来作为盆火的后续燃料,让人们在冬天过得更暖和、更舒适。
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市场上出现了大量的工业炭。个别农户改用它来取暖干净卫生,但它经常导致人们在向火时不经意间就中了毒。于是,人们又开始怀念起农村的疙蔸火来。
2024年12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