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我们小的时候,每年杀年猪,都把砍好的肉装在箩篼里。先把前来吃年猪汤的客人招呼好后,再去收拾它。说是收拾,通常就是把食盐抹在猪肉上,以便秌成腊肉。这个过程称为漤肉。
漤肉是要讲究技巧的。漤的盐巴少了,猪肉没有漤到位,或者漤的时间太短,秌出来的腊肉就会发臭。如果盐巴用多了,或者漤的时间长了,秌出来腊肉过咸,自然会影响口感。
大人们每次漤肉,先准备一个簸箕,然后把箩篼里的猪肉逐块提到簸箕里,倒上盐巴,用手反复抹在猪肉的每一个位置。接着,将漤好的肉逐块放在黄桶里码(堆)起来。待全部漤好后,最后将簸箕里的盐巴撒在面上,再用斗筐冚起来。
过了七八天,妈妈揭开斗筐,将黄桶里的猪肉逐块提出来,放在锅里洗干净,然后吊在灶额头上面的楼椠上秌起来。待每块肉都挂好了,再烧大火将盐水熬干。最开始我太理解为什么要这样做。后来妈妈告诉我:“熬干的盐,可以每顿舀一点和在猪食里,给猪开胃。开了胃的猪食欲加大,猪儿就长得更快。”
我们家漤的腊肉不咸不淡,无论是精肉(瘦肉)还是肥肉,口感都非常恰当,好吃得很。有一次,我跟爸爸一起去大嬢(大姑妈)家拜年,桌子上端来一盘猪脚杆。颜色倒是好看,却有一股淡淡的臭味儿。
爸爸说:“这根猪脚杆漤好后,肯定是平起(横着)放的!”我们表示不解。爸爸继续说:“漤猪脚杆一定要注意,周围都是猪皮子,盐巴不容易漤进去。只有膀子那个地方才有较大的切口,那里每一处都必须抹上盐,特别是骨头那里盐一定要多放。漤好后,一定要猪脚朝下,切口朝上,盐水才能顺着骨头往下流(渗透)。否则秌出来的腊肉就是臭的。”
不过,这不是漤肉的唯一诀窍。记得有一次,六姐想吃腊肉了,在丙滩割了四十多斤肉,砍成两块,叫我帮忙拿到我老丈母家漤来秌。其实在半路上我一直在担心:这是帮人漤肉,漤得好吃倒没人说;如果漤臭了,就对不起六姐了。
到了丈母娘家,我把我的目的和担忧都说了出来。丈母娘自信地对我说:“你不用担心,我来弄,应该整不臭!”
只见她把锅洗干净后擦干,把盐倒进去,烧小火慢慢把盐巴炒滚(热),然后铲起来拿去漤肉。我有些不解:“为啥子要先把盐巴炒过才去漤安?”丈母娘给我解释道:“你带来的猪肉已经冷了,盐巴不容易漤进肉里去,只有把盐巴炒滚了,才可能漤得进去。”
她一边说,一边把盐抹在猪肉上。在猪肉厚的地方,先用小刀穿一个小口子,再把盐巴塞进去。这又引起了我的好奇,丈母娘看出了我的疑惑,继续说道:“二十多斤一块,如果不想办法在猪肉内部加一些盐,不臭才怪!”听了她的话,我才恍然大悟。
这几年,丈母娘家杀年猪,漤肉的方式与以前又有一些变化。只见他们一边砍肉一边漤,砍完就漤完。这样做的原因是趁着猪肉的余温抹上盐巴,以便盐水更好地浸入到猪肉里。
肉漤好了,秌腊肉也是要讲究技巧的。在农村,一般先把灶额头上面的楼椠挂满,如果挂不完,分一部份挂在火儿上面的楼椠上,利用平时用火的柴烟慢慢秌。当腊肉秌到一定程度,为了避免部份秌得太腊部份又没有秌腊,就得翻(换)一下,交换着秌。当所有的肉都秌得差不多了,就得提到二楼的火炕楼上挂起,保证柴烟能够秌得到又不至于太腊。
秌好的腊肉,一般在过年才开始吃。记得每一年除夕,昌全伯伯家都用蒸笼把秌好的猪脑壳蒸得馏耙(很耙),装在瓷盆里,看起来笑眯眯的,关键还散发出喷香的气味儿,很是诱人。醮了饭切出来吃,糍妥妥(软糯)的,香得很。
为了使年饭桌子上的花样(菜品)更多更美观,经常把猪肝、心包、腰花儿(猪肾)等洗干净后抹上盐巴直接秌。许多农户还将加了佐料的瘦肉装在小肠里秌成香肠,过年的时候煮熟切成拼盘端出来吃,扎板(安逸)得很。
过去,赤水的农村人除了喜欢秌这些,还爱将排骨、大肠、心肺一并秌起来。农闲时节,用萝卜炖腊心肺,大肠煨红萝卜,无论怎样吃都很巴适。最惬意的是啃腊排骨,手里拿着四五寸长的骨头,用嘴将上面的瘦肉撕下来吃。即使双手都是油,却给人一种无限的满足感。
记得我们小的时候,每次家里有客人来拜年,都要煮好吃的,当然少不了腊肉。特别是外公、舅舅他们来家里,每次煮的都是坐墩、腿精、三线这些好吃的腊肉,印证了“后家亲,煮腿精”这句谚语。当然,我们出去跟亲戚拜年,除了要领到红包外,还要吃到包括腊肉在内的各种美食。因此我们最喜欢过年,可是那个时候的年来得总是很慢,过得却太快。
煮好的腊肉,用菜刀切开,精肉白里透红、色泽鲜亮,肥肉透明油嫩,很是诱人。每次切肉,我们都站在灶背后,双眼紧紧盯住菜板上的腊肉。大人们当然知道我们的心思,经常递给我们一个骨头。我们拿着骨头便走到一旁认真地啃起来。
啃骨头,我们是很专业的。因为骨头上的肉味道鲜美,口感更香,每次都要把附生在骨头上的肉啃得干干净净,就连关节上的筋都不放过。如果用手弄不下来,有时还要用刀来拼(割),直到彻彻底底啃干净了才算是完成了任务。
腊肉,除了煮熟后切来吃,有时将三线肉切成坨子来煨干笋子、煨白京豆,有时将腊猪脚煨干豇豆、煨海带,无论煨什么都很安逸。
腊肉还有一种吃法是生肉爆炒。记得有一年我去龙亲家那里拜年,到那里已经是饭点了。他们不知道我要去,没有准备多的饭菜。只见亲家母锯(割)了一截腊肉,洗干净后切成薄片放进锅里,削(掺)一点水,再用大火煮。待水煮干后,加上海椒壳翻炒后出锅,吃起来硬是香,只是有一点偏咸。
过去,农村的腊肉都是用来吃一年的,过年吃那几块、栽秧子吃那几块、打谷子吃那几块,在主人家的心里大概是有计划的。至于平时,只能偶尔吃一次,形象地称为打牙祭。
平时打牙祭,将腊肉煮熟后切成薄片,再用猛火加上海椒、蒜苗翻炒,炒至腊肉变黄翘角,撒点味精作为灵魂,香得让人直流口水。
赤水人秌腊肉,不仅是自己喜欢吃,还经常用来招待客人。过去,它经常与豆花联系在一起,只要主人家推豆花、煮腊肉来招待你,一定是最高规格的接待。记得小时候,我和爸爸一起到大表爷家作客,大表爷推豆花、煮腊肉来招待我们。回来后,爸爸见人就说大表爷家贤惠,一直讲了多久(很久)。
腊肉,不光是人喜欢吃,像猫、狗、老鼠这些动物也非常爱吃。如果挂得太矮,猫儿后脚一蹬,纵身一跳,前脚抓住腊肉,如果没有人去撵,它一定吃饱了才肯下来。如果是老鼠,只要你没有及时发现它在偷吃,它一定给你啃出几个大洞子。因此防鼠防猫,是腊肉管理中的一大难题。
为了防住这些动物,人们用尽了各种各样的办法。记得小时候,我们经常把腊肉挂在悬空的楼椠上,猫儿跳不着、老鼠啃不到。可是有时候防不胜防,有个别老鼠从屋顶上跳下来落在楼椠上,顺着楼椠爬到腊肉上偷吃。后来,我们经常在腊肉上倒冚上一口铁锅,老鼠只要一爬上铁锅就会滑下去,这样就有效防止了老鼠的侵扰。
腊肉,毕竟是一种含油量较大的食材,如果管理得不好,就会受潮发霉,甚至长虫。悬挂在空中的腊肉,如果没有柴烟秌到它,自然就会长霉衣(发霉),时间长了,吃起来就会哈口(糊口)。如果柴烟太大秌得太腊,吃起来太干不滋润,影响口感。记得有一次,我媳妇五爷家的兄弟跟我一起去姨伯家吃饭,中午吃腊肉,因为秌得太干,吃起来太硬,回来路上一直念(唠叨)。
记得有几年,为了防鼠防猫,妈妈把腊肉瓮(埋)在谷子里,用盖子盖起来。猫和老鼠倒是防住了,可是腊肉却长了几寸长的草鞋虫,爬进爬出,吓人得很。妈妈只得将腊肉洗干净后,放在太阳底下晒,直到把草鞋虫晒跑了才收起来存放。
过去,生活紧张,人们比较稀奇(喜爱)腊肉。加上极少部分人思想不端正、行为不轨,在农村偶尔会发生偷盗腊肉的事件。因此,只要是杀了年猪的家庭,任何时候家里都有一个人看家。大多数家庭也因此而喂了一条狗,只要有人来,就会发出“汪汪汪”的叫声,使不法分子不得不放弃自己的罪恶想法。
腊肉,毕竟就是一种食品。既然是食品,就会有保质期。过了保质期的食品,自然就会影响口感。对于腊肉而言,时间长了,就会哈口。不过,在某种特定环境中,无论多长时间的腊肉,都会发挥它的特殊作用。
记得有一年,听说外地传来一种非常厉害的传染病,只要是小孩染上了,几乎没得救。听说只有老腊肉炖南瓜才能预防。一时间,老腊肉成为了稀缺品,到处都是买老腊肉的,而且价格越买越高。
幸好幺娘家有一块三四年的老腊肉。当幺娘从楼上把它找出来,已经长了一寸多深(长)的霉衣。幺娘一边烧皮子,一边用菜刀来刮,直到把皮子烧得金黄才拿去洗。然后切成肉坨子放在锑锅里,再放一点绿豆一起煨,等到腊肉差不多煨熟了,才把南瓜倒在锅里继续煨。
老腊肉南瓜汤煨好了,幺娘叫我们邻近几户的娃儿些都去舀来吃。我们争先恐后的去舀,每人一碗。可能是老腊肉南瓜汤真的起了作用,我们几家人没有一个染上那种病的。当然,在我认识的所有人中,也没有染上了的。
小时候,我们经常吃腊肉,哪天能够吃上一顿鲜鲜(新鲜)肉就算是一种奢侈。现在我们平时都吃鲜鲜肉,却又盼望哪天能够吃上一顿正宗的农家腊味儿。虽然现在我们可以把秌好的腊肉冻在冰箱里,想吃时随时取用,但无法与农村一直未离烟火的腊肉相比拟。
现在市场上的腊肉,大多是用柏香桠枝在厂房里集中秌两三天,然后冷冻保存。二十元左右一斤的猪肉,秌出来就是三十好几元,甚至有的在网上买到五六十元一斤。因此,有些企业在经济利益推动下,专门从事腊肉规模化、集约化生产,并且部份企业注册了自己的腊肉品牌,再在品牌效应下实行网络式市场营销。这种模式,腊肉经营的经济效益虽然上去了,但生产出来的腊肉,味道不如我们记忆中的正宗。
2025年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