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鬼老汉

周家老汉，在老婆没有去世前，虽然也喝酒，但是，喝的不多，不嗜酒，不贪酒。自从老婆那年意外去世了，周老汉，就嗜酒如命。

周家老汉的老婆，在几年前的那个夏天里，像往常一样，背着篮子，去山野里，给猪割猪草吃。是吃过了中午的饭，在午后稍微凉爽的时候，背着篮子走的。走时，村庄里阳光炽热，在一片幽静之中，蝉在碧绿的树叶间，知了，知了的叫着。

老婆去割猪草了，周老汉就去田地里，给庄稼锄草。

暮色里，周老汉从田地里回来，以为老婆早就回来了，他回去，就有热水喝，热饭吃。可是，回去的时候，大门紧闭，还没有见老婆回来。

周老汉心里就骂着，死老婆子，就那么狠命的割猪草，猪够吃就行了，割那么多做什么，也不知道时间的早晚，这么晚了，还不回来。人都渴了，饿了，没有喝的，没有吃的。

周老汉唠叨着，放了锄头，心里放心不下，就依着小路，走出村庄，往以前老婆喜欢割猪草的地方，去找老婆。

太阳落山，暮色，一点点的来临。天逐渐的阴暗了下去，群山，在臃肿的绿里，也逐渐的阴暗了下去。田地里，长着茂密的庄稼，小路旁，和河边，也长满了野草。鸟儿拍打着翅膀，开始归林。虫子，开始唧唧的叫着。

山野里，到处都是臃肿的绿，在暮色里，逐渐幽暗下来，周老汉去田地里，找了老婆。不见人。去了小河边找了，也不见人。去了一些沟儿里找了，也不见老婆的人。这都是老婆时常割猪草来的地方，周老汉就有些焦急起来，在呼唤老婆的名字，可是，群山回荡着他的声音，却不见老婆的回答。回声之后，就是一片死寂。夜色，一点点的来临，山野里，就幽暗下去。

周老汉的心里，开始焦急起来，就想着，时不时自己哪做的不对，老婆在气我，故意和我捉迷藏。

周老汉想，这些日子，像往常一样过着，自己也像以前一样，睡觉，吃饭，干活，没有什么做的不对，对老婆话说的不对的地方啊！老婆子一天也就是睡觉，做饭，吃饭，做家务，割猪草，喂猪，也没有什么反常的啊！

周老汉也就想着，自从和老婆子结婚之后，在年轻的时候，因为一些家务的事情，发生过争吵，可是，随着后来，孩子出生，逐渐的长大，家里的日子，逐渐的过好，不要说和老婆子打架，吵架，就连重话都没有说过，一直这样恩爱着，过到现在。孩子都成了家，女儿和儿子，都成了家。女儿嫁在村庄里，儿子也在村庄里找了媳妇。他们因为怕和儿女在一块，吃不到一块，生活习惯也不一样，而彼此身体都还硬朗，嫌住在一块不方便，依旧住在老屋里，儿子和女儿，都有了新房子，住在新房子里。时常回来看他们，过年，过节的时候，就接他们去家里玩，对他们孝顺，他们的也过着晚年，安详，幸福的生活，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啊！

那老婆子是怎样了？

周老汉心里，喃喃的自问。

也想着，是不是在他出来找她的时候，在路上错过了，她已经背着割的很多的猪草，回去了。

这样想，周老汉就又往家回去。

回到村庄，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天上，满是星星，月亮还没有出来，星星在欢快的眨着眼睛，星辉格外的清幽，群山在星辉下，呈现出各种形状。山野里，清幽的星辉下，像腾起的一团团的雾，变得幽深。

村庄里的人家，一些人家，已经吃过了晚饭，只有窗户上，还亮着灯，准备睡了。一些人家的灶房里，还亮着灯，还在吃着晚饭。村庄里，已经空荡荡的了，只有场院，静静的躺着，泛着白光。村庄里，有一种忙碌了一天之后的安详。

儿子，和女儿的家里，窗户还亮着灯，是忙碌了一天，吃过了晚饭，准备睡了。

周老汉虽然焦急，还没有想立刻去找儿子，和女儿给他们说母亲去割猪草，还没有回来的事情，他们忙碌了一天，也累了。他想回去看看老婆子回来了没有再说，如果回来了，那就是虚惊一场，要好好的骂死老婆子一顿。如果没有回来，再去给儿子，女儿说，让他们帮忙找。

周老汉，虽然还没有吃晚饭，也没有喝水，但是，却不知道饿，不知道渴，心里只想着老婆子。

周老汉穿过村庄，匆匆的往村庄外边，不远处的家里走去，心里想象着，回去，老婆子已经背着一大背篓的猪草回来了，正坐在堂屋里歇息。或者在给烧热水，做晚饭。

周老汉带着他的想象，匆匆的赶回去，可是，大门依旧紧闭，屋子被黑夜包围着，只有虫子，在门前青草里，叫的格外的欢。夜无边的幽深，仿佛要把他吞噬。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刻涌上心头。周老汉感到茫然，恐惧，唯有的办法，就是去喊儿子，女儿，告诉他们，他们母亲午后背着篮子，去山野里割猪草，现在还没有回来，不知道怎样了。

周老汉，头发花白了，一脸的皱纹，腰背弯曲，但是，在这时，却像一个小伙子一样，健步如飞，匆匆的往儿子，女儿家去，让他们帮忙去找他们母亲，这是唯一的希望。

儿子和女儿，听到了父亲的话后，一下也吓着了，赶忙起来，喊了各自的家人一块，打着手电，分头去找母亲。

村庄里一些好心的人，平时关系好的人，听到了后，也都起来了，跟着一块，分头到处去找周老汉的老婆。

整个村庄，一时因此而骚动起来，也因此笼罩在一种紧张，阴森的感觉里。

山野里，到处都亮着星星点点的手电的灯光，和火把。

也到处都是呼唤周老汉老婆的声音。

儿子喊着：妈，妈！

女儿也喊着：妈，妈！

村庄里的人喊着：莲花，莲花！这是周老汉媳妇的小名。

寻找了整整一个夜晚，在天微明的时候，人们终于在一面山坡上，一棵桑树下，发现了莲花的人。但是，人已经没有了气息，身体僵硬了。

莲花到了这么山坡上，许是想把桑树上的桑叶撸回去，喂猪，没有想到，从桑树上跌了下去，摔死了。

儿子和女儿的心里，格外的痛苦，流着泪，喊着妈。

周老汉的心里，也格外的痛苦，但是，却静静的，默默的坐着，像痴了，呆了，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他的心里，不敢面对这个现实，一直陪伴了自己这么多年的莲花，就这样的离开自己，不陪伴自己，不管自己，不要自己了吗？

这是真的吗？

是在梦里吗？

而面对这痛苦的现实，周老汉的心里，就感到，和莲花在一块的日子，也就像梦一样。

周老汉的心里，忽然那样清晰的浮现上莲花的容颜，从青春岁月，一直到青年，中年，老年，那经历的一幕幕，就像梦一样，那样美丽。可是，此时，都抓不住了。再没有人陪伴他，给他做饭，洗衣服，夜里陪他说话。

儿子和女儿，痛苦的自责着自己，没有照顾好母亲，不该让他割猪草，喂猪。要吃猪肉，他们可以给她。

而这些自责，让周老汉感到，仿佛在责备自己。

周老汉就回忆，和莲花这么多年，他除了白天默默的干活，种庄稼，空闲的时间找了些门道挣钱，对家里的事情，向来没有操心过，过问过。包括最初领孩子，养孩子。做饭，洗衣服。割猪草，喂猪。这些都是由莲花默默的做着。他安然的享受着莲花带给的安然，幸福的生活。现在回想起来，亏钱莲花太多，太多。没有给莲花烧过热水，没有给莲花做过一顿热饭。没有去给猪割猪草，喂猪。如果那天中午，不让莲花去割猪草，他去，莲花就不会因为平坦地方的草，被人割的没有了，而去山坡上找桑叶撸，而摔死的。

可是，不管周老汉怎样自责，莲花已经去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而不管周老汉现在做什么，一切都太迟，太迟了。

在安葬了莲花之后，周老汉就陷入在这样的自责里，忽然之间，就像变了一个人。

尽管，儿子和女儿，在痛苦之后，自责之后，也就默默的承认了这样一个现实，也让父亲不要难过，不让父亲种地，干活，缺什么了他们给。还要父亲住到他们一块。

可是，周老汉留恋老屋，没有去，而是坚决住在老屋里。老屋里，留有莲花的太多记忆，住在老屋里，他才感到踏实。守着内心的回忆，仿佛莲花并没有去世，而是换了一个方式而活着，永远陪伴着他。也许是伺候他，陪伴他，太累了，只想永远躺下歇歇。

周老汉这点听了儿子，和女儿的话，不再种地了，也不去找了门道挣钱了。地让儿子女儿种了，缺钱了，想吃什么了，想喝什么了，儿子和女儿，就给他买。

周老汉从此，不再勤劳，每天，要么静静的坐在门前屋檐下，看着头上的蓝天，群山，群山下的村庄，田地发呆。脑子里，看着这方山水间的一草，一木，一个场景，都能引起他和莲花的回忆。回忆里，和那样美好，幸福的和莲花在一块。

可是，看着老屋，老屋里，物品依旧，像莲花离去时，一样摆放着，却不见了莲花的人，就让周老汉感到，屋子和心里，一样的空了。心里就不由得痛苦，难过，想莲花。

控制不住了，周老汉就偷偷的，溜出村庄，去村庄外，那山脚下老婆的坟上看看，静静的坐在老婆的坟上，回想着莲花，和那天午后和莲花最后在一块的时光，心里像刀割，泪水默默的流淌。泪水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滚落，就像暴雨落在了沟壑纵横的土地上，让人感到悲怆。

周老汉的心里，被这些回忆，和面对现实的悲怆装满了，无法排遣。

除了哭泣，排遣内心的痛苦外，周老汉忽然喜欢上了喝酒。

周老汉以前也喝酒，但是，一般的时候不喝，家里来了客人喝，过年，或者过节的时候喝。村庄里人家有了红白喜事的时候喝。而且，也喝的稳，说喝几杯，就喝几杯，喝够了，放下杯子，任凭人再劝，都不再喝了。喝了酒后，周老汉脸色微红，目光明亮，很是精神。喝了一辈子的酒，也从来没有见周老汉醉过。

村庄里的一些人，就曾经拿周老汉当过榜样，遇到喝酒时常醉，出洋相，惹事情的人，就对他们说，你们这喝酒，是喝什么酒，有个什么本事，喝酒没有控制力，喝一点酒就醉，你看人家周老汉，喝了一辈子酒，喝的稳，从来没有见他醉过。

周老汉曾经以此为荣。

可是，自从周老汉的老婆，莲花死了之后，周老汉不再勤劳，干活，就嗜酒如命，每天都泡在酒里。

早晨起床，周老汉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喝一杯酒。遇到精神好一点的，就坐在门前屋檐下，望着天空，群山，村庄发呆。遇到精神不好时，就又关了门，倒头大睡。

到了中午的时候，又再倒一杯子酒喝。喝了之后，要么坐在门前屋檐下发呆，要么依旧倒头大睡。到了下午，再喝一杯，喝了后，不再发呆，就关了门，倒头酣睡，直到天明。

渐渐的，周老汉就泡在酒里了，每天就以酒当饭，只想喝酒，不想吃饭。

人们见到周老汉的时候，很少能见到他是清醒的，都是在酒里，醉醺醺的样子。

儿子和女儿，见状就吓着了，对父亲说，不要喝酒了，还是吃饭吧！我们以后不给你买酒了，每天做好了饭，你来家里吃。

周老汉说，我不想吃饭，吃不下饭，我只想喝酒。你们不给我买酒了，我就去商店里赊欠。

儿女说，你这样喝下去，会喝出问题的。

周老汉说，喝不出问题的，不喝酒，我才痛苦，难受，喝了酒了，我的脑子里，一片糊涂，什么都不想了，就像神仙一样，才舒服。万一哪天，真的喝死了，去见你妈，和她在一块，那才是幸福的呢！

看着父亲那个样子，儿子，和女儿也只有轮流给他买酒。做了好吃的，就给他端了来，家里油盐酱醋给他准备的都有。可是，周老汉对任何好吃的，都不喜欢，也不喜欢吃饭，就喜欢喝酒，把酒当成了饭。

周老汉喜欢喝酒后，脑子里晕乎，什么都不想的感觉，而喝了酒之后，在那缥缈之中，脑子里，总是清晰的涌上，和莲花的回忆，从青春岁月，一直到最后，仿佛莲花从来没有离开，一直与莲花在一块，是那样的幸福。

周老汉，就被村庄里的人喊酒鬼了。周老汉也就微笑着答应，任凭村庄里的人怎样喊他，他感到村庄里的人，不知道他内心深处的痛苦。

周老汉泡在酒里，每天都像一瘫泥一样，什么也做不了，村庄里的人，就不再以周老汉为榜样了，说周老汉每天就泡在酒里，虽然不惹事，不出洋相，可是，什么都不做了，这样喝下去，那一天，就会死在酒里边。

周老汉也听到了，任凭人们怎样说，怎样认为，村庄里的人怎样看待他，把他当什么，都不重要了，依旧那样的喝着酒，把酒当饭。在酒里，他才能忘却痛苦，在酒里，才在缥缈中，仿佛与莲花在一块，平淡的过着甜蜜，幸福的日子。

只是，蓦然一天早晨，周老汉没有像往常一样起来，去了屋后，响亮的小便过后，然后，倒一杯酒，很惬意的喝着。

太阳从山头上落下来，晒着整个村庄了，周老汉的大门还紧闭着，村庄里的人感到不对，去给周老汉的儿女说了，儿子和女儿赶忙赶了来，撞开了门，屋子里飘散出一股浓烈的酒味，周老汉躺在床上，身体已经僵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死了。

儿子和女儿，就声痛苦。

周老汉的儿子，女儿，和村庄人的心里，其实都不知道，周老汉的夜里，在酒后的醉意里，曾经多么幸福的和莲花在一块，为了怕在酒后的清醒里，让莲花倏忽的离去，他就一杯接一杯的喝酒，然后，在酒后的缥缈里，在无数的星光，和灯光里，一直跟着莲花，往那才充满了光亮，那再没有痛苦，和幸福的地方走去。

2017.4.17日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