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愿望,能在阳光明媚的午后——当然不是吃饱了饭,被太阳一晒困得哈气连天的午后,而是大脑清醒,心神宁静,情绪平稳的“午后”,在一个寺庙或佛堂的一个角落耗上半天,敲敲木鱼,听听念念佛经,晒晒太阳发发呆。你一定觉得我在扯淡,这算是哪门子的愿望。别的城市不敢说,就我所居住的地方,离家最近的寺庙走路也不过十分钟,多么容易完成的“愿望”。
那可不是。首先,说说这天气。它得是“阳光明媚“的,但不能是夏天的明媚——尤其在湿润的江南。且不说蝉鸣蛙鼓的喧嚷,光是那股扑面而来的热浪就让人难以消受:在太阳下即便就是站两分钟也会四目眩晕,胳膊粘腻不堪,那种下一秒就下定决心冲回家洗个澡的天气绝对不适合呆在佛堂寺庙。当然也不能是冬天,此时的太阳就像是壁画上的大饼,眼看冒着热气,却触不到温度,四面八方的风冻得脸啊鼻子红彤彤的,连手也没了知觉,就更没心思敲木鱼了。想念经,刚张嘴牙齿不自主地噌噌响怕是也破坏了当下的氛围。所以在这气候一点上就只能锁定不冷不热的春秋。其次,得挑个合适的时间。一大早肯定是不行,虽说一日之计在于晨,但作为一个勤勤恳恳工作了5天的牛马,好不容易有个休息日,那个温暖被窝我可舍不得跳出来。中午的话,我又是个喜欢午睡的人,吃饱了饭一晒太阳,那股子困意就像是被星宿老怪在无声无息中下了迷魂香。所以我研究了一下,要想饭后不困,得做到三点:其一不能吃太饱;其二不能吃过油的东西;其三,最好来一点咖啡红牛再闻一闻加了超强薄荷的鼻通。如此一来,我就能大脑清晰地走出家门,径直往寺庙的方向。
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六月中,九点刷卡进公司。打开电脑,所有的系统均显示“您无权登录“。半小时后,经理站在办公室中间宣布公司裁员,所有人。公司倒闭了,东风来了。
我不断向朋友们讲述那一天办公室的惨烈。那天阳光明媚,春风拂面,总公司负责人联系周边的寿司店给所有员工分发了午饭,当然,还有冰镇饮料。我吃完饭,无所事事,往常这个点应该是午睡时间,但那天中午我一点都不困,我不需要咖啡红牛,也不需要闻薄荷,脑袋清楚的能做一套高考卷。东风来了的时候,以前那个畅想未来的我并没有想到,在有了一切完成“愿望“的条件时,最后的结果竟然是我压根没想起这事儿。
十月,天气转凉,秋意浓厚。小区的绿植逐渐变黄变红。我在房间的窗口望着飘起的落叶,向前踉跄了一下,然后又往回去归于地面。不知名的鸟儿不时停留在低矮的枝桠上,发出几声呜咽。树顶的叶子随着风摇晃了几下,鸟儿又扑棱棱往别处去了。手机上的招聘软件仿佛静音了一般,没有声响。桌上是一层薄灰,那本《我的精神家园》封面上的王小波正眯着眼望向远方。当年他辞职要做自由撰稿人的时候在想什么?也像我一样喜欢看窗外的风景吗?
手机兀的震了一下,怕是有HR 联系我了?此时也顾不上眼前的王小波了,赶忙拿起手机——原来是闺蜜群在讨论十月的见面计划。她们问我有什么想法,我懒懒的将手机扔在一边。这几个月,她们总有意无意的劝我出门,告诉我哪里的荷花开得正盛,哪里油菜花已经遍地金黄,哪里的桂花香的让人挪不动步,哪里的菊展得抓紧报名参观。可我觉得外面的天气不是太热就是下雨,不是阴天就是刮风,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晴天我还得午睡,出门显得遥遥无期。手机又是一阵狂轰乱炸。——“最近我那个热爱加班、永动机一样的新加坡客户终于要休假了“,“我的那个只会发邮件说抱歉,就是无法推进工作的印度同事也交给老板跟进了”,“那咱们要不去寺庙吧,求事业顺遂,早日暴富”。或许可以。我想起了那个“愿望”。就西园寺了。
那天中午,我们吃了新疆羊肉抓饭。米粒包裹着胡萝卜,夹带着葡萄干油光锃亮。羊肉毫无膻味,一口下去是草原的心旷神怡。一口饭一口肉,吸上一口骨髓,再喝一口新疆奶茶,我的脑子和我的胃仿佛一瞬间已经沉浸在了大西北的蒙古包里。配上耳边刚好响起的83版天龙八部乔峰出场的BGM,太痛快了!我缓过神来,原来是隔壁桌的来电铃声。
踏出饭店,我们仨在一片风和日丽中往西园寺方向走去。西园寺真美呐!园中的一切都像镀上了金光。橘猫漫无目的地踱步,时不时高傲地挑选游客地投喂;鸽子在地上一蹦一跳,那圆鼓鼓的肚子不知撑了多少顿,稍一靠近,也就象征性地扑棱两下翅膀,飞不了多高,就又停在了地面。阳光透过白色连廊上的漏窗,花样的影子洒在闺蜜的脸上,我眼疾手快拍下了那美好的一瞬。听说西园寺的罗汉堂能指点迷津 ,我们将信将疑按照堂前的说明,每人得到了谶语。闺蜜看了我的卡片,连连叫绝,她们说这四句话的意思就是你要走运了,很快就会旗开得胜,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工作,暂时的休息是为了更好的迎接未来。我低头看了一眼,四句话里还有两个我不认识的字,她们真能扯。 走累了,我们仨就坐在池塘边的大树下,一边看着背小包的孩童玩弄地上的落叶,一边闻从远处飘来的阵阵檀香或是沉香的微甘和涩意。我们坐了很久,太阳晒在背上暖洋洋的,发丝上洒满了金色的光晕。我伸了个懒腰,这才发现,吃过午饭我竟然一个哈欠都没打。
我的愿望就这样在悄无声息中实现了。我感到偌大的满足。我想了很久:那天明明吃了那么油的饭,也没喝咖啡闻薄荷,怎么就那么振奋。那天的风还有些凉,我得披上闺蜜的外套才不觉得冷。那天我明明刚剪了一个丑发型,但还是被夸得像个电影明星。那寺庙也没有一个可以敲木鱼的地方,因为闺蜜说木鱼不对外开放。后来,我把抓拍的那张照片发给了闺蜜。等待发送时,我忍不住细细端详画面中的她:她的眼睛正望着镜头后的我,一种纯粹的、像光一样漾开的喜悦,盛满眼眶。刹那间,我仿佛像被击中了一样,恍然大悟:原来愿望中寺庙的那方净土只是一个形式,而最终我所追求的,我真实的愿望其实是——内心纯粹的喜悦。那种喜悦不必是寺庙,更不必有阳光,那日所有温暖和光芒我都从闺蜜身上获得了。
第二天早上,我收到了一个包裹。拆开一看,是一个雕刻精美地黄杨木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