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后园桂花树旁的大龙坛,由于鼓腹破了一个大洞,底部经常积有十多厘米深的雨水。天气晴好的日子,会有麻雀、鹊鸲、土画眉等小鸟从附近林子飞过来,不是站在破口下边沿翘起尾巴尽情喝水,就是半浮在水面上噼哩吧啦拍打翅膀快活地洗澡。
作为装饰品,破洞对大龙坛而言不仅不影响美观,相反却像老瓦房开了一个用来赏月的前窗。看到这个极富诗意的“前窗”,我耳边仿佛听到《留个窗子赏月光》的布依山歌:“三棵杉树一样长,砍棵下来做前窗;请个木匠好好打,留个窗子赏月光。”于是我便给大龙坛取名“赏月坛”。
赏月坛是我从挽澜镇窑上村带回来的。
去年仲夏的某一天,为完成纪实文学作品集《北盘江记忆》之“窑上古陶”撰写任务,我专门到窑上村去做了一次较为深入的采访。
窑上村位于龙头大山山脉中下段。600多年来,一代代窑上人凭借灵巧的双手以当地“取之难尽,用之难竭”的高岭土为原料,制成一件件并不十分珍贵,但家家户户都需要的实用陶器;曾因畅销贵州省内及滇、川、桂部分地区而声名远播。
当我和陪同采访的摄影家柴邦州、刘红走到古法制陶技艺非遗传承人彭子齐家院坝时,无意间看到地上立着一个外观印有既像文字,又像图案的大龙坛。
文字笔画有长有短,有疏有密,有粗有细,或像殷商时期的甲骨文,或像秦始皇统一六国前的大篆,或像起源于战国,盛行于汉代的篆刻鸟虫字;透过笔断意连间的笔画仿佛能看到枯笔中极富韵味的飞白,辩析金钩银划间的笔画仿佛能看到漫长岁月留下的苍老和力透纸背背后的遒劲。
图案有大有小,有疏有密,有厚有薄,或像兽头鸟爪,或像蕨类植物,或像冬天枯叶凋零后,依然充满旺盛生命力的树枝。
这似是而非,充满诱惑力的图案,让我的思维在顷刻间活跃起来,产生各种各样的联想。
品读图案,我首先想到的是国画大师齐白石“似与不似”的画论。
齐白石先生说:“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
这一画论,蕴含了独特的东方美学智慧,它犹如一盏明亮的航标灯,指引着“写意画”这艘中国古老绘画大船的前进方向。在创作写意画作品时,不论是山水、花鸟,或是人物,如果只追求外表上的形似,那作品一定只有光鲜的外壳,毫无思想、灵魂可言;如果完全背离物象,那结果就像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终将无生命可言。
这一画论与东晋画家顾恺之提出的“以形写神”和南齐谢赫“应物象形”的论述不谋而合,与西方现代派追求的“抽象中的具象”有异曲同工之妙。也即是说,要在具象与抽象之间找平衡,既不能无取舍的“生搬”,也不能完全脱离物象的“蠲弃”——过度追求“形似”会导致作品缺乏艺术性,过分强化“不似”就会削弱要表达的内容。
“似与不似”是中国传统写意画“神形兼备”的诠释,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归纳和总结。
在天马行空联想的同时,我不由自主地用随身携带的数码相机从不同角度不同侧面将大龙坛上的文字和图案拍摄下来。
拍照完,习惯性地点击回放键,快速浏览每一幅图片都清晰后,我急切地问柴邦州:“这些文字和图案是写画上去的么?”
“这是窑变,不是手工写画。”柴邦州不加思索地回答,“陶坯上釉时,由于釉水过于浓稠,导致在煅烧过程中,窑内温度不断变化,釉色慢慢收缩,才形成这个样子。”
柴邦州是窑上人,又在青年时曾亲手做过窑货,我相信他的话一定不会有假。
大龙坛是窑上容量最大的传统陶器。这个特别的大龙坛造型与一般的大龙坛并无二致:鼓腹、阔口、短颈,比例匀称,高1米多,口径约40厘米,鼓腹最宽处的直径约80厘米,可装四五百斤酒水。令人遗憾的是大龙坛鼓腹的小半边有一个形似海南岛地图的大窟窿,大概是在搬运时,不小心与硬物发生触碰造成的。这个窟窿虽然让大龙坛失去了原有的实用价值,但窑变形成的文字和图案可以弥补这一不足。
柴邦州是我的知心朋友,看到我围绕大龙坛又是品读,又是拍照,知道我十分喜爱这个特别的器物,于是帮我问主人是否售卖。
“一个破坛子,不管哪样钱。”七十多岁的彭子齐笑着说,“觉得好看就拿起去。”
此时天色已晚。考虑到陶器是易碎品,一时又找不到包裹的保护物,匆匆将龙坛抬上车,恐怕途中颠簸出问题。于是我决定次日再来搬运。
回来后,我先到茶器门市买了一个较为精致的真空智能泡茶水杯作为给大龙坛主人的小礼物,然后在家里翻了一床多年不用的厚棉絮作为大龙坛包裹保护层。第二天一早我和柴邦州返回窑上小心翼翼把大龙坛运回家,并立到后园桂花树旁作装饰品。
无事时,我常去品赏大龙坛上的文字和图案。
每次目光与龙坛上的大窟窿相遇时,我都会或多或少想起窑上制陶业的兴衰。
窑上制造业曾空前繁荣,一度被誉为“贵州陶都”。随着时代的发展,到上世纪90年代初,窑上制陶业出现断崖式萎缩衰败,土陶坛坛罐罐被廉价而耐用的塑料、不锈钢制品代替。
有人断言,曾经令人羡慕的“天干不饿窑上人,太阳不晒雨不淋,双脚踏在车盘上,一日能进半两金”的窑上人生活场景将一去不复返。我则不这么认为,一切都不该那么绝对化。如果换一种思路,将土陶遗产转化为文化资源,在文旅融合上做文章,也许能重振昔日的雄风。
文化是文旅融合的根和魂。明朝初年,汉人樊荷叶随明军调北征南至贵州,后定居窑上村,并毫无保留将制陶技术传授村民,让窑上这个偏僻的穷山村变成以土陶生产为主的繁华集市。几百年的制陶业,让窑上人过上幸福生活的同时,也积淀了深厚的文化底蕴。
今天,窑上的陶土(高岭土)依然还很丰富,有土陶煅烧经验的人员依然不少。这便是“硬核”的原料资源和人力资源,是可以复兴窑上制陶业的基石。
我想,为便于打开销路,应当开发适应时代的卫生洁具和化工类的日用陶器。如果能将传统工艺与现代设计理念相结合,使陶器在保持传统韵味的基础上,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那可能会找到新的出路。与此同时,可以邀请陶瓷工艺美术师亲临指导,并招收学员进行传帮带;打造艺术部落,开辟艺术工作室,欢迎人才入驻;探索像“赏月坛”这样的窑变规律,不断开发一系列釉色奇特的窑变土陶艺术品;开辟旅游线路,将东山坡摄影夜景、彭家窑、柴家大瓦房、坛罐老墙、野猪坪原址(含美丽的龙头大山自然风光)、窑上河、窑上坡文化群(“云梯直上”碑、“德政”碑、观音庙遗址)等景点串联起来;建陶瓷博物馆,陈设和展示土陶制作相关文化,开设土陶制作体验馆(含烧制过程);开展窑上坡攀爬运动体验活动,把活动与沿线文化古迹有机结合起来……
上述文字是我的一点拙浅思考,还未得到专家的认可,全当与赏月坛放在一起胡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