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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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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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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那个搂我在怀里的人(散文)

午后的太阳晒着我温暖的臂膀

树影斑驳穿过迷雾的车窗

唱歌的孩子坐在我的身旁

呼唤儿时那无忧无虑的理想

那个搂我在怀里的人去了天堂

是否依然住在炊烟袅袅的村庄

我想起你未曾提及的惆怅

教会我面对太阳保持坚强

我已记不清你掩面哭泣的脸庞

我也明白回不去的都叫做故乡

偶听王一鸣的一首歌:《那个人》,心里的伤感瞬间被歌里的情绪点燃,心,隐隐地疼痛起来。我想念起他来,我的岳父大人。人一生,或长或短,能把你搂在怀里的,着实不多,对于我而言,我的岳父,他算一个。想到大人,往事无限……

记得是在傍晚的时候,妻子给我电话,她说,爷走了,你来吧。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妻子的声音里,仍然是抑制不住的抽泣。

我立刻启动车子,奔赴张湾,去与我的岳父大人做最后的告别。

妻子说,爷走得很安详,也很平静,没有痛苦,就像睡着了一样。也许他真的没有死,只是睡了一个长觉。他辛苦操劳了一生,从没有好好歇过,他想趁着亲人们都在跟前,放松地、安心地睡一觉,他用这样的长眠,来慰藉他九十一年的人生。

老人家就长眠在伴了他一生的木床上,本来就不高大的身子,愈显瘦小。我不明白,这样一个瘦小的身躯,究竟有多大的能量,历经诸多苦难,养育四个孩子,肩挑一世风雨,走过如此漫长的路途。

和岳父大人的关系,不仅局限在翁婿,我们还是朋友和兄弟。我和大人总有说不完的话。老人家虽生在旧时代,没机会读书,但真知灼见一点也不比文化人逊色。在许多问题的看法上我们不谋而合。

妻子是他四个孩子中的骄傲,在如此困难的年月里,村子里没几家人舍得孩子上学读书的,况且还是个女孩。但,老人家想尽一切办法,让孩子读书,他说,这女娃脑子好使,不学,浪费了,学了,总有用得着的一天。是的,真的用得着,他骄傲的女儿成了一名乡村老师,这成了他一生最大的成就,也让他看见了苦日子前面的一道亮光。这光便是希望。

大人有多疼爱他的女儿,就有多疼爱我。但第一次在媒妁的引导下去家里见他的时候,给我的印象就是个仇人。我心里也早有准备,因为我很清楚,我此行的目的,就是要抢走他最心爱的女儿,仇人相见,当然分外眼红。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两个字:来啦?我乖巧地答,来了,伯父好。他眼皮也没抬一下,随便坐。我尴尬无比,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里拎着些上门的礼物,像个木桩杵在那儿。还好,岳母大人接下礼物,给我安排了坐处。

这是一处乡村常见的土墙草顶的屋子。三间大屋,西厢是两间偏房,院落里一条碎砖铺就的小路从堂屋的门前向前延伸,这样,下雨的时候便不会踏进烂泥里。锅屋在西厢的对面,一间棚屋,灶台是手工用泥巴糊起的,烟熏火燎的样子,满满的人间烟火的气息。这样的普通的屋子,这样朴素的家,我的爱人,玲儿,就出生并成长在这里。忽然间,这一切都与我的一生联系起来,亲切油然而生。

这个家里,处处都有大人的勤劳和智慧,让人看得见一段敲敲打打的岁月,缝缝补补的日子。渗着水渍的水缸,有他用铁疤子修复过的印子。手里端着的大黑碗,有他动手锔过的痕迹。炒菜的铲子上,看得见他的手工。泥巴灶台,有他亲手糊抹的线条。砌在堂屋门前的碎砖小路,每一块形状不一的砖块衔接,都可见他的用心巧妙。屋子下面的一木一花,都见老人家的心思,和对日子的期盼。在他的家里,我的第一顿饭,便吃出了家的味道。一道柴火锅红烧鱼,让我记忆犹新。鱼是从屋东边自家鱼塘里捞的,在岳母大人的巧手之下,鱼香满屋。至今忘记不了那茴香的浓浓的味道。

玲儿嫁我那年,老人家把家里存放了许多年的木料,打成了成套的家俱,抬着就送到了我的新房,连同他最亲爱的宝贝女儿玲儿。我没有看见玲儿嫁我那天,大人是怎样的心情,但我看见了多年之后,我们这对姐姐、姐夫,在小姨子出嫁那天,大人躲在堂屋的门后,抑制不住地默默泪流。我想,玲儿是他最爱的孩子,应该也是心如刀剜吧。女儿出嫁小送殡,在老人家亲手将女儿送出家门的痛楚中,我们欢天喜地,开启了新的生活。

我们同时也背负了生活的担子。

那是一个清苦的年代。日子清苦。日子难过。学校里的工作没日没夜。家里活儿一点也不轻松。我们无视这一切困难,生儿育女。管他呢,做我们该做的事,有人在,总会有活路。

大人跟我说,日子甭管多好过,都要想着贱年,你知道俺们这些从旧社会活过来的人,都吃过啥?说红军吃过草根、树皮、皮带,那是好的,他至少没吃过死人肉。我说,你吃过吗?老人家说,我哪有那福份,但捋过草种子,吃过死老鼠、死蚂蚱,凡能活命的,都吃过。人啊,真是一只苦虫,给多大福能享,给多大罪,能受。

大人关于节约、节俭的话题,我特别能理解,一个从饿殍遍野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怎见得了人浪费。俗话说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就是这个道理。

那时我们的收入菲薄,常常入不敷出。大人知道后,就把存储的麦子淘尽,晒干,磨成面粉,托人用自行车给驼过来。没钱花了,就把自己经年累月攒的钱,交到我们手里,就是不让我们的日子有一丁点的委屈。

我们常常利用周末休息的时间,骑着自行车,带着孩子去看望大人。大人总是和我聊天,说他过去吃过的苦。和我说话的时候,他的手从没闲过,不是在漏下的玉米芯上抠玉米粒,就是从干泥块里抠小花生。长年累月的劳作,他的左手大拇指已严重变形,劳作时的痛疼可想而知,但他从没停止过手上的动作。他把那些深藏不露的小花生抠出来,小心地用文火炒熟了,给我吃,吃不完的让我带着,我不好意思,他就用塑料薄膜包起来,待我下次再去时拿出来给我。他知道我爱吃那样的小花生。

谈到吃苦,有一次大人给我说,你看现在人挖沟扒河,挖掘机一伸胳膊,成了,多省劲,这人啊,可是真能,俺那时候,苦了去了,咱挖过新湖沟,挖过新汴河,还挖过怀洪新河、茨淮新河,那得是一锹一锹挖啊,一块一块往河岸上搬土啊,一天干下来,晚上往那铺上一躺,散了架似的,饭都不想吃。

大人说的是实话,他的漫长的一生,多数时间是在苦难中浸泡过来的。我们无力改变什么。但我们有对未来的憧憬。有一个周末,带着小儿去看他,小儿说,外公,你好好活,我长大了,会开着小宝车来接你。那时官家坐的多是帆布棚子的黄色吉普车,尘土飞扬中在村道上窜来窜去,乡下孩子称之为小宝车,那是幸福富贵的象征。大人就亲切地对着他的小外孙说,就冲你这孝心,外公一定活到你娃开宝车来接我的那一天。

贫贱夫妻百事哀,我们的生活也遭遇困境。那时我们因超生,年年罚款。一年的收成,到年底被一锅端个干干净净。夫妻间常常打闹不断,这消息不知怎的传到了张湾大人的耳朵里。在一个集日,大人来了。一副赶闲集的样子。结婚这些年,大人很少来的,这次来了,突然也自然。返春了,我赶个集,买几棵杨树苗子。吃罢了午饭,大人要我骑自行车把他往前送送。我自然毫无怨言。路程走到一半的时候,大人让我停下,然后坐在一处路桥的桥爪子上,他说,我问你句话。我坐下,洗耳恭听。你,打了她了?他的脸色很难看,我的脸色也同样难看,尽管我看不到。我无语。他又问,你打了她了?我还是无语。不说,就是打了。然后,他抓起那几棵杨树苗,自个儿走了,走几步,又回过头来,他的眼角似有泪光闪动 ,整个身子佝偻着 ,像受了重伤 。他冲着我说,不要有下次。声音不大 ,却份量十足,那一刻,他瘦小的身体仿佛又有无比巨大的力量,让我浑身颤栗。

待大人走远了,我蹲在原处,泪流满面。女儿,是大人的最爱,是他的软肋。我怎好对老人家最柔软处下刀子,我还是个男人吗!我痛骂自己,不能原谅。大人所拥有的并不多,他的炒熟了的小花生,他的雪白的面粉,他的几经磨难养大了的心爱的女儿,都拱手交给我,可这是他的全部。他对我的欣赏和疼爱,胜过他其它的孩子,这一点我心知肚明,我怎好动他的心尖尖 ,心头肉!他是一个用父爱,把我搂在怀里的人,我怎好在他怀里拉屎拉尿……我简直就是一个浑蛋!

回来后,妻问我咋这么久,是不是说了什么话,你告诉我。我说,没说什么,这是我们两个男人间的事,你们女人少问。

之后再见面,我心生芥蒂,不敢随便言语。可大人还朋友似的聊天,兄弟似的开着玩笑。时近晚年,大人常多病缠身,我们就带着大人四处求医,很快也就痊愈。但是,岳母大人的心脑血管疾病,常年需要吃药,有一种叫做“地奥心血康”的药,我给她拿了差不多三十年。这些药保佑老人家活到九十三岁。

一次岳母大人住院,儿女们陪护。忙里偷闲,我对岳父大人说,爷,我带你出去兜一圈去。大人望着病房外如注的雨线,说,这么大的雨,不去了。我说,爷,你别看这雨大,我保管你到了我城里的家,一滴雨都不会沾身。大人觉得新奇,怎么会呢,一滴雨不沾,我还真就不信了,跟着我就下了楼。我把车子开到地下停车场,大人上了车,一滴雨没沾身。然后开出县小城,去往我市里的家。车子下了地下停车场,然后乘电梯直往十七楼,打开家门,窗明几净,灯光闪耀。我第一句就问,爷,淋到雨没?

爷服了,现今这日子,吃穿不愁,这才叫好日子。只可惜……大人不说话,眼里是无限的遗憾。我虽没再问他,可我心里懂,爷的意思是,可惜他老了,那艰苦奋斗的大半生,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我安慰大人说,爷,你不该遗憾,没有你们那几代人的拼命奋斗,哪有咱们今天的好日子。大人不信 。我说,真的是你们给打的底啊。挖沟扒河时 ,满河沟满河坝 ,乌央央的一代人,今天的山河 ,就是你们打下的江山 ,你们受过苦扛过难的老一辈,都是时代的功臣,谁忘记了你们,那他就绝不是个明白人。大人微笑 ,也不是沒道理 ,咱吃苦受累 ,也不全是为自己 ,咱也贡献过 。

多年之后,孩子们的努力也初见成效。当年发誓要让外公坐上小宝车的外孙,素来低调 ,却开着百万豪车来载外公,让老人家知道 ,你等到了这—天 ,并告诉他,他的千万豪宅在国外万恶的资本主义国家,就不能带你去住几天了,只能给你看拍的视频。

小儿告诉老人家,我身上流淌着你的血脉,传承着你的基因,吃苦耐劳,拼搏创新,你的基因,就是国家基因,就是民族基因,外公,你是我们的骄傲。

大人只是笑,笑着笑着就泪流了,你们过的好,就好 ,我只有一个愿望,多活几年,看看你们还能创出啥奇迹来。

大人,你是我的恩人,一个把我搂在怀里疼爱着的人。对于你生活的那个时代而言,你又是忍着疼痛和苦难,把一个旧时代搂在怀里倾情疼爱着的人,我辈的今天,没有你们的付出,那才是空中楼阁。

忘不了你,我的大人。

玉林想你了,大人,行文至此,早已泪流成河。

2025年5月22日于昆山花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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