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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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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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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8上的蓝莲花(中篇小说)

1

外面的世界很无奈,但外面的世界真精彩。

有一棵没一棵的行道树。少见的颇具西部特色的民居。或高或低的山坡,以及山坡上叫不出名字和叫得出名字的各种植物:塔黄,小叶槭,杜鹃花,格桑花,高山栎树。它们首尾相连一帧帧在眼前放映。远处,藏青色大山的轮廓,在向每一个奔赴它的旅人招手。内饰精致的车子内,曲子山泉一样流淌: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对自由的向往,天马行空的生涯,你的心了无牵挂,穿过幽暗的岁月,也曾感到彷徨,当你低头的瞬间,才发觉脚下的路,心中那自由的世界,如此的清澈高远,盛开着永不凋零,蓝莲花……

老象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支手去打开车窗。一阵山风吹进来,让他神清意爽。他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更想把一路上的风景尽收眼底。蓝天下面低低浮着的几团白云,让老象心旷神怡,似乎伸手就能扯一把过来,给自己擦把脸。嗯,不错,音乐也很应景,十六喇叭的哈曼卡顿音响,把许巍的一首《蓝莲花》演绎得淋漓尽致。他不由轻轻跟着哼起来,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对自由的向往……

嘭一声,车子瞬间像被蜂给蜇了,迅速摇摆起来。老象的神经立马绷得紧紧的,双手紧握方向盘,连续轻点刹车,好一番较劲,车速降下,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来。幸亏是老司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老象心有余悸,在道旁的一块草地上颤抖着停下车。他瞅了眼液晶屏,显示右后轮汽压不足,请及时补气。岂止是不足,那一声闷响,分明告诉我,轮胎爆了,换胎是肯定的。出发前项雨辰就告诉过他,项老师,扁平比大的宽胎,你得注意,过个马路牙子都能爆胎。没过马路牙子啊,那一定是碾着棱角分明的石子儿了,不然哪会这样!我的318,这是我踏上旅途的第二天,竟然如此不顺,我真该骂声他娘的!

也许不顺才是人生常态,老象不记得他这一辈子,什么时候顺过。算了,不提这些事,一想就头疼。尽管诸事不顺,但并没有影响老象对未来日子的幻想。

许多年了,老象一直有个梦想,退休之后,驾着他的爱车,孤身一人,跑一趟318。他觉得那条路,是属于男人们的。手里握过方向盘的男人,不跑一趟318,都对不起男人这个性别。318,多么诱人的一条路啊,又是多么雄壮的一条路,它横穿祖国东西,就像一条脊梁。爬在脊梁上巡看祖国壮美河山,那将是一个公民多么荣幸的一件事!

他的同事,学校里的电工崔,也跟着扇风点火,跃跃欲试。他甚至在准备着退休后,弄一台房车,带着跟他吃苦受累一辈子的老娘们,过几年浪迹天涯的日子。但老象不会,老象只想自己一个人,风餐露宿,让灵魂跟着身体一块儿流浪。他很向往那种生活,那是上帝对他退休生活的一种恩赐。

老象这一辈子,从没孤形吊影过,他太想体验一下一个人的流浪是个什么滋味。他无数次幻想过职业生涯结束后的那段自由时光。他还正儿八经地和电工崔讨论过房车的信价比、实用性:一年在外能过多久?如果不是长久在外旅行,买房车那就是资源浪费。如果经年累月在外旅居,那点退休金撑不撑得住也值得考虑。但电工崔不这样看,他说他买定了,就房车,这事没商量,只等着退休了。

不过电工崔虽和老象同岁,但他的档案年龄小,退休还得等两年。就让他憋着吧,老象退之前在心里暗暗跟电工崔告别:哥先走了,你稍等。是的,老象义无反顾地离开了他工作了一辈子的学校,头也没回一下。学校给他准备的退休欢送仪式,还有一场送行宴,他一个也没参加。给他准备的鲜花,早就枯萎在会议室的主席台上。他留给学校的最后一句话,就俩字:谢了。

解放了,我可以放飞自己了。

可不是吗,这事儿想想都心动。没被体制拴过的人,不会明白其中的难处。退休了,老象曾仔细给自己的这一生盘盘账,他想弄明白,时光是怎样把一个鲜活灵动朝气蓬勃的白面书生请进课堂,又一转眼扔出个双鬓霜白满脸褶子老态龙钟的小老头的。

是啊,四十年,人生中最长最长的一个段落。

人生这篇大文章,职业生涯四十年,算是一个意义段。人生意义的代码,都写在这个段落里。老象帮着毕业班的学生分析过成百上千篇文章,从命题,立意,选材,到语言特色,修辞手法,主旨归纳和段落大意,分析得精准到位,毫厘不差。但这个四十年的意义段,他真的总结不出个一二三四来。四十年,是足足八十个学期。每学期大概二十一周,每周十八节课。简单的乘法运算,你就会明白,一台机器是如何从崭新到报废的。

老象自从走上工作岗位,没几年就当班主任,带毕业班。我的一周绷得可真紧呐,老象回想着。除正课外,每周还有两个早自习,两个晚自习。每个晚自习都是两节连上,九十分钟的大课,到晚上十点准时下课,雷打不动。这就是我的四十年时光,这就是我青春的去处。我弥足珍贵的四十年,被时光的刀子切割成无数四十分钟的碎片,一片片散落在我踽踽独行的路上。我的鸡零狗碎的四十年。我的粉笔灰里的四十年。我的黑板下站到双腿静脉曲张的四十年。

地处城乡结合部的中学,教育资源匮乏,生源素质低下,和城里学校放在同一台天平上秤量,不来点狠招,简直就没法生存。懂教育的一定会说,野蛮,胡闹,违背教育教学规律,这哪里是教育,简直就是摧残!没错,道理谁都懂,但谁也没少上一节。关键是这样的野蛮和胡闹,家长需要,学校更需要。升学率,升学率,升学率,重要的事情说三遍,那是学校的命根子。没有分数,没有升学率,怎么面对上级?怎么提拔?怎么招来生源?一个庞大的团队,靠什么活命?体制也不是白养闲人的。小象就这样被绑上了这架战车,等到下车时,再也没有小象,小象早就变成了老象。

与粉笔头打了一辈子交道,老象那双翅膀早就锈蚀了。他的双肩落满了厚厚的粉笔灰,以至于染白了他的双鬓。他一直没有舒展腿脚的机会,只有等到退休。退休的那一天,才是真正的放飞,他可以带着他的灵魂,在高速公路上驰骋,在蓝天上盘旋,他可以高声放歌,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他可以把心中的自由和快乐,告诉路边的花草和蝴蝶,天上的白云和小鸟。

可他一直没有机会。

老象也知道许多道理,比如机会总是人创造的之类。他也试图为自己创造机会来着,可屡屡失败。忙里偷闲,又得不偿失。他还有四十分钟的课堂在等着他,有几十双焦渴的眼神在等着他,他不能放任自己。几十年了,他记不得什么时候请过病假、事假。他从没让领导说过什么。他觉得自律的人,才懂得自尊。自尊,就是给自己面子。你见过哪个当老师的人是没脸没皮的?就是有,也还真不多,那样的人,真的不配干这行。

当个语文老师,就更不容易了。如果临时缺语文老师,学校里会随便从哪个学科组抽个人过来都行,哪怕是个教化学的,代体育的,都没问题。有个笑话不是说吗,在学校里,你要是啥课都教不了,那你就去教语文吧。要是你连语文都教不了,那你就去当领导吧。是的,啥样的人都可以当领导,但代好一门课,可不是啥样的人都行。想一想,也真是。老象临退休了,才发现,当领导的,能带好一节课的,真的没几个。但他们都有一个共性,就是情商高。当这一点被大家作为一种共识的时候,老象心里隐隐作痛,情商,多好的一个词汇啊,又被糟蹋了,就像“小姐”、“老师”、“领导”……

当然了,这都是行业内、圈子里的笑话。关于语文课,老象曾给学生们阐述过他的观点,他说,语文这个学科,是不教你也会,教你也不会的学科,就讲究个悟性。副校长兼教导主任的苗进步不乐意了,老象你这话说得不对,教你也不会,那是你没教好,因材施教,啥样的学生都教得好,关键是没找对方法。不教你也会,怎么可能呢,难道是天生的?我苗某人在教育界好赖也混了三十几年了,我甚至还教过几年语文,从没见过天生的,没一个不是肉体凡胎,你说那阿、喔、鹅,人、口、手,你不手把手地教,他哪个孩子能会?老象你太绝对了!

老象说,苗大校长,咱俩说的,就不是一回事儿。苗副校长说,难道我说的不是语文?老象说,是语文,但也有小语文和大语文之分。语文还分大小,真是头一回听说。老象耐心解释,也就是广义和狭义之分,咱俩说的事儿,就不在一个层面上。

苗大校长立马脸红了,老象,看把你给傲的,不就是代个毕业班吗,还不在一个层面上,你再了不起的老师也还是老师,还能爬到我这个副校长上面去?最后的一句反问,是苗副校长在心里想的,没好意思说出去。但对老象的不快已经根深蒂固,无法改变了。为此老象懊恼极了,暗地里没少抽自个的嘴巴:我这没把门的嘴,啥时候能闭上,情商咋这么低呢,活该你当一辈子老师。

其实,老象是个非常自律的人。老象的自律是从他第一次走进课堂就开始的。

老象真正的名字叫项众。项姓在历史上就曾出过不少名人大家,比如八岁拜孔子为师的神童项橐,西楚霸王项羽和他的祖父项燕,唐代台州首位进士诗人项斯……项姓从来就不是什么凡夫俗子、庸常之辈,他为自己的项姓感到骄傲。项众虽为中学语文老师,但平素并不多言多语,更不爱见了谁逮着就不放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非聊个昏天暗地不可。他工作踏实,人也老实,大家难勉不拿他开个玩笑。

刚进单位那会儿,人生,摸不透脾气,都还喊他项众项老师,不久就喊他项三人,有的还觉着不过瘾,小项不喊小项,喊他小象,大象的象。年岁大些了,就喊他大象,再后来就喊他老象,以至于连他最真实的姓都给忽略了。但老象也没觉得有啥不妥,你觉着可乐,我就让你乐一回,也算是助人为乐了。喊啥还不都是个符号,没那么多讲究。况且,能这么喊他的人,关系都铁铁的。人家不待见你的,还真赖得搭理你呢。

不知不觉的,项众的名字改叫大象,也好多年了,人们见了他只认得他是大象,没谁会想起他还有个叫做“项众”的名字,只有学校里正儿八经的活动,比如公开课,比如校运会当评委,才会在通知里规规矩矩地写上“项众”两个字。这样也好。这也没什么不好。他注意到大家喊他大象或者老象的时候,那眼睛里全都是满满的善意,包括哪些刚入职的小字辈,没多久也都满怀尊敬地这么喊他。

老象,是他项众后半生改变不了的名字。

2

老象蹲在后车轮前。一股焦糊的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那个爆了的胎洞如一张小小的嘴,跟他讲述着刚刚发生的不测事件,倾诉着车轮滚滚的不易和辛苦,起承转合,跌宕起伏,很是生动。老象手指头轻轻地抚弄了下那个出气孔,看着那只瘪下去的轮胎,自言自语道,辛苦你了,老伙计。他想,当一条轮胎真好,比做一个人要好,当它积累了满肚子的怨气,需要发泄一下的时候,它会毫无顾忌地嗵一声暴响,发泄个完完全全,干干净净,然后无限松弛地躺平,这是多么让人羡慕的状态,它才不管你别的呢,顾忌太多,屁也不敢放一个,那得多委屈。

可人不能这样,至少我老象不能。他清楚地记得,那个晚自习,准确地讲,是晚自习的第二节,九点半的样子。他的肚子一阵痉挛。他本能地将手攥向腹部,连衣服带皮肉抓得紧紧的。他不能再讲下去了。但一张试卷还剩下三分之一,不行,阅读分析是大多数学生失分最严重的题型,不讲深讲透,不掌握住规律、要领,就很难拿到理想的分值。如果这一项失分严重,其它学科再好,都难考上重点高中,这不是把娃们给坑了吗。

老象咬紧牙关,铁青着脸,继续着他的阅读分析。孩子们发现了不对劲,都不敢言声。有个胆儿大的站起来,老象,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要不就休息一下,我扶你回办公室休息会儿吧。其它孩子也跟着说,老象,我们管得了自己,你休息去吧,我们不会胡乱打闹的。有俩个儿大点的男生过来就架他的胳膊。老象转过身来,对着娃们,放心吧孩子们,我没事,一回儿就好,老毛病了,我自己清楚,没多大事。

厉害,老象真的撑到了下第二节晚自习。那时他给自己一个大大的赞。他觉得比化学老陈强多了,有天晚上的自习课,老陈也讲试卷来着,两张化学试卷没讲完,他就头晕眼花地倒在了讲台下。后来他说,学生是怎样把他抬到医院的,他一点也不记得。说是晚自习,可有哪个老师不是在争分夺秒的上课呢。你要是真的把时间交给这些孩子,他们还真的不学,东拉西扯,勾肩搭背。你要是看见个低头不语守纪律的,一准是在桌子下面玩手机。你想没收他手机,他就跟你玩命,跳楼的事也不是没听说过。

老象觉着,近些年,学风变了,大家都不爱学习。不管怎样,他都改变不了什么。无力感时时纠结着他。尽管道理讲了一箩筐,这些孩子,属老鼠的,丢爪子就忘。你说吃不了学习的苦,将来就得吃生活的苦。他们说,将来,早着呢,这世上这么些事情,脏的苦的累的,总要有人去做,都考个状元,哪有那么多附马爷让你当啊,皇上可没那么多闺女嫁给你。这把老象给气的,两顿饭没吃饱。

委屈自己的事,还有一件是关于苗副校长的。

那天晚上,下了晚自习,老象觉着嗓子眼里快要冒烟了,两只沾满粉笔灰的手捧着教材就往年级组办公室走,桌子上有杯凉开水,他要好好地灌一通,那才痛快。刚进年级组,就见苗进步苗副校长坐在自己办公桌前。老象想,这家伙,一年也不见他到年级组来一次,这会儿干啥来了,偷偷检查我业务?该干的不该干的,我可没少干,备课,作业次数,试卷批改,反思总结,二次备课,政治学习心得,家访记录,防溺水宣传小结,农村贫困家庭帮扶记录,留守儿童心理咨询记录,网上学习、发帖……哪样资料我都不缺。

正想着呢,苗副校长站起身,满脸堆笑地双手接过老象的教材,辛苦了老象。老象一见那表情,心里立马凉了半截,坏了,今天我摊上事了,你几时见过苗副校长卑躬屈膝一副孙子相?苗进步正要开口,办公室又一老师捧着教材走进来。苗进步马上正色道,老象,我有点事找你,到我办公室去一下。老象说,很急吗?让我喝口水。苗进步说,也不是很急,你出来我跟你说,我办公室里有龙井。老象盆架子前洗了手,端着水杯就进了过道。

苗副校长的办公室跟校长是同样的格局和配置。老板桌,真皮圈椅,座机电话,墙上弄不清真假的字画。身后的木架子上摆放着大小不等、厚薄不一的书,满满的书卷气、文化味儿。大象说,有事直说嘛,神神秘秘的。苗副校长说,还真不能瞎嚷嚷,不是公事,是私事。一说是私事,大象立马明白了。

两年前,正校长也找过他,说是私事,让他帮着写篇教学论文,评副高急等着用。老象说,教学论文网上铺天盖地,找一篇差不多的,改头换面送上去,省事得很。校长说,找人这样做了,不行,评委组那儿有专业软件,抄袭剽窃的,一查一个准,打回来了,真刀实枪地写一篇,你说这么大个学校,有几个行的,也就老象你了。教学论文是个硬件,过不了关,就评不了副高,最后大家想了想,只有找你了。你平时发在教育期刋上的论文很多,为我写一篇,也费不了你多大事儿。后来,老象熬了两个晚上,给正校长弄了一篇。三个月后,正校长如愿以偿,评上了副高。想到这,老象琢磨开了,莫非也是为了论文的事?

苗副校长说,我猜,不说你也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了,就是论文的事。你平时发表的教学论文不少,你有的是实力,给我弄一篇,指不定哪天评副高,用得着,大闺女裁褯子,闲里制,忙里用。没猜错,果然为这事,老象想,没几年我就退休了,评副高全校一百多教师,没谁有我条件合适了,因为谦让,因为好说话,因为好脾气,许多比自己年轻多的都评上了副高,而我如今仍然中教一级。这个一级快二十年了,名利无着不说,背地里,指不定多少人骂我是个窝襄废呢。

回到家里,老象愤愤不平地把这事儿跟妻子说,她立刻反问,如此不公,你不会打市长热线?你不会写举报信?你就活该当老实人挨欺负?这热线,你不打,我打。妻子可是个大炮仗,点火就着。你少管闲事,老象说,窝囊的又不是我一个,你看谁打电话了?谁写举报信了?化学老陈,快累死在讲台上了,不也还是个中教一级,就这规则,从上到下,论资排辈,你以为他们没脸没皮削尖脑袋往上爬是为了服务大众?不服气,有用吗?恐怕问题没解决,就把提出问题的人给解决了。你一定要想想,那样的人能当领导,能掌权,能颐指气使,这背后该是怎样的运作。体制内的事,外人永远不懂。妻子胸口一起一伏,义愤填膺。

苗副校长说,这事儿,成吗?老象没言语,望着真皮圈椅,望着整面墙一样的书架,望着满屋的字画,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又望着苗副校长,笑笑。苗副校长说,这些,都是装x ,唬人的。说心里话老象,我知道你瞧不上我,可谁没有用到谁的时候?另外,老象,我你还不了解吗,学校的工作千头万绪,整天忙得屁股不沾板凳,哪有时间写啊,再说了,多年不写文章了,提笔就忘字。

老象说,也是啊,寸有所长,尺有所短,苗副校长最擅长的是行政管理,只有我们这样教学第一线的老师,才整天跟文字打交道,都打傻了。行,苗副校长,这活儿,我接了。但你得告诉我,副高,有名额了?苗进步说,你是听谁说的?我不给你说了吗,大闺女裁褯子,闲里制,忙里用,反正有用得着的那天。

答应苗进步,老象是痛苦的,同时更是委屈的。自己十月怀胎生的孩子,叫别人妈,随了别人姓,哪个当娘的能乐意?但没办法,老象就是情面瓤,糊里糊涂就答应了,而且每次都这样。妻子总骂他,那些人不是本事大得很吗,自己写啊,干嘛一到要紧处就求你这无能的人呢?项老师不是我说你,暗地里你没少骂他们草包,你满肚子学问却让一个草包使来唤去,你才是真正的草包!

苗进步副高晋升成功,是半年后才知道的。那天老象和电工崔他们晚饭后在操场溜圈儿。老师们有个习惯,晚饭后,晚自习前,有一段时间,二十分钟大休息,他们会用这个时间在操场上三五成群,十个八个一阵儿,溜圈子,算是对一天紧张工作的放松,也算是一种体育锻炼。有人无意中提起一个话题,学校一百多号人马,谁的工资最高。电工崔说,工资高低,基本跟职位一个样儿,校长第一高,副校长老二。

有人问,副校长好几个呢,你说的是哪个?电工崔说,当然是进步最大的了。大家都明白,电工崔说的是苗进步。大家对苗进步,虽未明说,心里的确是看不起他,真才实学没有,但走在校园里,那头儿昂得像水蛇,一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感觉。另外坊间有传闻,他那学历,不太真实,据说是冒名顶替上的大专。真假虽无定论,但老师们心里,从苗进步平常说话做事的能力、气度、涵养,会猜出个大概。有知内情的人说,现在人啊,自己有没有本事不要紧,关键上面得有人,人家啊,区教育局有人。

区里有人的苗进步,没耽误人们对他的厌恶。人们明里暗里讨厌苗进步,还有一个原因,就他家那个独生女儿苗小北。苗小北和许多老师的孩子一样,从小就是在中学家属院里长大的,学习成绩虽然平平,但人模样长得也过得去,小鼻子小眼的还算灵动,后来毕了业,结了婚,再后来又离了婚,三岁小儿跟了男方。苗小北因为离了婚,又下了岗,有事没事的就经常往中学这边来,陪她爸苗进步和她老妈过上几天。走在校园里,那些小时候被她喊作叔叔阿姨的老师们,她打一声招呼都懒得。难道你爸当了个副校长,就把你身价给提上去了?

苗进步问苗小北,医院效益就这么差,三个月不发工资?苗小北说,老爸你给我找的那是什么工作,工资是一个月比一个月少,每月挣的,还不够买盒化妆品的呢,我辞了。苗进步就很生气,你哪里是我闺女,你是我祖宗。辞职这么大的事,你咋不跟我说一声,现在工作这么难找,你啥事都跟儿戏似的,你是没受过苦的人,不懂得艰辛。苗小北说,老爹你别吓唬我了,我是你一口蜜一口糖喂大的,不是你吓大的。乡镇小医院,本来顾客,不,患者就少,哪来的经济效益,与其在那穷地方干耗着,还不如干干脆脆辞了呢。苗进步气得翻白眼,但这么个娇生惯养的独养女儿,你能拿她怎么办呢。

关于苗进步的工资排名全校第二,电工崔的解释是这样的,他说,那天给会计室装空调,我亲眼看见学校的工资单,就放在后勤主任老会计的办公桌子上,苗进步第二。我还问老会计呢,苗校长原来跟咱都上差下不差的,这一下子咋蹿出了一千多?会计说,副高了,你不知道?电工崔就啧啧称赞,有本事的人啊,这也符合社会主义分配原则,多劳多得吗。老会计笑笑。电工崔总觉得老会计的笑,意味深长。

电工崔的话,让老象一声叹息,此后再不想副高晋升的事。他只想着哪天能顺利退休,过另一种生活。

真的能顺利退休吗,他问自己。老像觉得自己算不上是个遵纪守法的人。是的,我是个违法的人,这一点,我承认。老象的理解,违了法,就是罪人。只是这罪过,被一层窗户纸罩着,一旦捅破,他的所有梦想,都会变成破碎的肥皂泡,在风中凌乱。唉,这是我和妻子埋在心里几十年的秘密,老象想,但愿能一辈子守口如瓶,永远不要暴光,就让我在这顶“罪人”的帽子下苟活吧。

战战兢兢的老象,提心吊胆地活着。他想早一天离开这地方。他甚至见了谁都烦。可一站到三尺讲台旁,他就又什么都忘了。讲起课来就忘了时间。有时候下一节课的老师抱着教材站在教室门口微笑着看着他,他才如梦初醒,连声向那老师道谦,对不起,占用你的时间了。

3

老象遇到的奇皅事,多了去了。老象觉得奇葩的,是那些家长。他总对这些家长耿耿于怀。

记得那是老象当班主任的第二个年头吧,晚上自习的第二节,有个叫韦小宝的小男生还没来上课。那时候毕业班学生都是周日下午到校,晚上就开始上课了。这样的时间安排主要是为了照顾离家远的学生,周一早上肯定匆匆忙忙来不及。老象不放心这个韦小宝,他本来就调皮捣蛋,现在还原因不明的空着位子,心里放不下。他找出了电话本,那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学生家长的联系电话。

好一会儿,电话才打通,可一直没人接。老象想,这个当爹的,大晚上的,不会再上班吧。老象清楚每一个学生家长的情况,知道他们在外打工挣钱不易,轻易不会去打扰。留守儿童大多都跟着爷爷奶奶,但他们无力管教 。现在孩子没来上学,你知道他在外面遇到了什么,在干啥事?越想越不能放心。

终于有人接电话了,老象清楚,是韦小宝的爸爸,之前没少交流过。喂,你好,你们家韦小宝到现在还没到学校,什么情况?韦小宝爸爸说,没上学就没上学呗,还能没了咋的,我现在正忙着呢,宠物狗丢了,你这事儿待回儿再说,然后电话挂了。老象气不打一处来,王八蛋,你儿的命,不如你一条狗值钱。他找到了一辆没上锁的自行车,也不管是谁的,一阵风似的就骑出了校园。

跑了十几里,一身的大汗,在韦小宝的爷爷奶奶家里没找到人,说刚吃完午饭就回校去了。老象想,总不能就凭空消失了,继续找。拐回头,在学校旁边的街道上来回瞅了几趟,没人。街角一家网吧灯火通明。老象在一排排电脑中间巡视了两趟,终于在一张张疲倦的面容中薅出了韦小宝。两天后,韦爸爸突然打电话过来,问老象,孩子找到了吗,老象反问,你的宠物狗找到了吗?韦爸爸说,找到了,当晚就找到了。老象说,找到了就好,没再提他儿子的事,然后挂断了电话。

老象明白,大多数学生家长是不错的,对孩子尽心尽力,可有少数家长,真的让你无语。

有一年,暑假后开学的第一天,九月一号,这个日期,天下人都知道。

有个家长到学校里来,找到了他孩子的班主任,说他读初三的女儿,前几天家里喝了农药,自杀了。班主任就很紧张,问他怎么会这样,说是父母都在外地打工,不在家,跟着外婆的,过生日,想和同学一起乐呵一下,要五百块钱。外婆不给,说过个生日咋要这么多,你爸妈在外拼头砸脑子的挣钱不容易。说不给我就喝药。外婆说喝也不给,吓唬谁呀,我看着你喝。那女孩说,我才不让你看见呢。

第二天早上,太阳升到树梢了,也没见她起床,外婆进屋掀开她被子,凉了。班主任吓得面如土色,这是假期里的事,与学校无干呀。那家长安慰班主任说,老师,你别紧张,我们当家长的,懂理懂法,不会瞎胡闹,我是想问,咱们学校里,有没有给孩子交人身安全、意外伤害保险啥的?能赔多少钱?班主咬牙切齿给了他一个白眼,转脸走了。

老象看到这一幕,流泪了。同事揶揄他,咋的了老象,黛玉呀你,这么多愁善感。老象说,我不是为那孩子,我是为那家长。

学校里,没人喊老象“老师”,但在家里,可就完全不同了。他的家人,他的老婆魏乃苹、儿子项雨辰,从不喊他老公、老爸,全都喊他“项老师”。许多年前,项雨辰还小,就跟着他妈这么喊的,一直到现在。他的老伴儿魏乃苹,那时还年轻,一个不折不扣的富家女儿,副镇长的千金,在镇上的广播站上班。阴错阳差的,分管教育的魏副镇长有次去中学做法制报告,看到了风华正茂的青年才俊项众,就把自个儿的宝贝闺女托人介绍给了他。

魏副镇长有他自己的想法,项众是体制内的人,事业编,人人羡慕的商品粮户口,而他的宝贝女儿魏乃苹,不过是个临时工,差距是显而易见的,但就我魏副镇长的身分,就凭乃苹这模样,虽说不在体制内,怕他项众也没有拒绝的理由。总算是两人有缘,当如花似玉的魏乃苹婷婷玉立地站在项众眼前的时候,项众冲着乃苹说,这辈子,就你了。

婚儿结得隆重,兴师动众的像过节。魏副镇长赔的嫁妆可真多啊,时下最时兴的物件塞满了项众在中学的两间小屋,日本双卡四喇叭三洋牌收录机、黑白电视都有了,甚至还有一辆轻骑木兰50。(老象后来对家用小汽车的执迷,不能不说与这辆改变他生活质量的轻骑木兰50有关。)背地里有人调侃项众,你小子倒底是看上了镇长这个头戴乌纱的老丈人,还是看上了镇长闺女啊?项众红着脸皮说,咋的了?都不错啊,都看上了。

广播站是镇上的重要信息宣传机构,大到国际新闻,党政大事,小到镇上露天电影在哪个旮旯里放映,都放的啥影片,是《泰坦尼克号》啦,还是《阳光灿烂的日子》,都可以在镇广播站广播一下。当然广播的内容远不止这些,还有谁的娃儿弄丢了,发个寻人启事,谁家的猪崽跑到哪一家的菜畦地里拱了人家白菜,快些赶回去,是黑花猪还是长白猪,都说得明明白白,这都是广播站的重要内容。因此,广播员魏乃苹的这个工作,就显得尤其重要。魏乃苹本人也颇受小镇市民的广泛尊重。

回到家里来,年轻的女广播员也不喊亲爱的,不喊老公,而是喊他项老师。老象觉得,这称谓亲切啊,职位称呼在家庭生活中的重现,总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听着就觉得热热的,暖暖的,爽啊。当然,老象在家里也更是以老师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对待妻子真的有点“爱生如子”的意思了。家务从不让年轻的广播员伸一个手指,他亲力亲为,稍有不合适的还对着女人道谦再三,以表歉意。

魏乃苹对老项的称呼也影响到奶声奶气的项雨辰。小时候跟着喊他项老师还无所谓,孩子嘛,童言无忌,说什么都没人计较。可当孩子大了起来,还是这么喊他,这让魏乃苹有点不爽了,对儿子说,项雨辰,他是你爸,你得喊他爸,这是规矩,每一个家庭的规矩。雨辰说,每一个家庭的孩子,都喊你老公爸吗?你愿意啊?就喊项老师。你能喊我为啥不能?魏乃苹说,我能你不能的事,多了去了,你咋能跟我——跟你老娘比呢?项雨辰说,这不公平,我就爱喊老爸项老师,亲切,这样喊我觉着很爱爸爸的,你少管我。魏乃苹噘着她那广播员的嘴,再不管这事儿。母子的战争,从此销烟散尽,再无纷争。

4

老象站起身来,用脚踢了下那个咧着嘴的轮胎。他本该点上一支烟,吞云吐雾中思考一番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是打电话找拖车去修理厂,还是找保险司。交保险的时候说得明白,保险期内有三次免费拖车的救援帮助。可遗憾的是,他不会抽烟。当然,他也不爱喝酒。男人喜爱的事,他会不了几样。吃喝嫖赌,坑蒙拐骗,那不是咱这俗人干的事,也干不来,羞都羞死了。

但男人抽支烟,喝口小酒,总是可以的吧,他也不喜欢。有次电工崔看他下了晚自习,还没吃上晚饭,而且食堂的灯早就关了,想和他去街上的小饭馆喝二两。他说,哪有那闲工夫,我宿舍里有的是泡面,一碗开水的事,凑和凑和就过去了,一顿饭,没那么重要。搞得电工崔很是扫兴。

活得简单,大概是老象一辈子改不掉的毛病了。不管在家还是在学校,他的一日三餐,都简单到你无法复杂。除了简单,还很快速。每次吃饭,最长不过五分钟,通常三分钟完事,比车子到加油站加油还来得迅速。人就是人,不是一台机器,家里广播员魏乃苹老骂他,吃饭跟往嘴里倒似的,你的肚子是垃圾桶啊?细嚼慢咽,才有利于健康。

老象说,知道,这我都知道,吃饭不仅是进食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审美的过程,厨师精心烹制的食品,色香味俱全,秀色可餐啊,怎可一口吞下,要品,要细品,可我就是慢不下来。你想啊,毕业班的学生吃饭就那几分钟,一起进食堂,就得一起出食堂。孩子们的时间,是以分钟计算的,就连上个大号都得精确计算时间,我哪能拖拖拉拉,瞎耽误工夫呢。不知不觉中达成的默契,不知不觉中形成的节奏,不是一下子就能改掉的。

工作的时候是这样,可你现在退休了呀,退休了,就要有个退休的样子,提笼架鸟,溜狗打太极、打麻将,慢节奏,才是你晚年生活的样子,我还指望你多活几年陪着我呢,项老师你记着,上班的时候,是吃苦受累、出力流汗才能挣钱,现在退了,喘气就能挣钱,明白吗……魏乃苹叨叨个没完没了。老象说,惯性,慢不下来,需要习惯一阵子。

说是这样说,可想改,哪那么容易。有天早上,匆匆忙忙的起床,洗脸涮牙,弄了点吃的,嘴巴一抹,就要出门去。广播员魏乃苹问他,你这是要去干啥?干啥,上班呐。一转脸,便又明白了,重重地陷在沙发里,低头掩面而泣。项老师的哭,让魏乃苹心疼。

广播员在他跟前蹲下来,你咋像个孩子,唉,我的老小孩,谁说的来着,这男人啊,甭管活多大,心里都住着个小男孩,还真的是哎。你说你哭个啥,咱每月有按时到账的养老金,吃穿不愁,病了给治,国家这保障多让咱有安全感呐,辛苦了一辈子,咱不能刚退下来,就把身子苦坏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我不信那个学校没你,学生就毕不了业。

老象还是掩着面,不抬头,说,我懂,我懂。可我觉着,这一退下来,我就是个废物,这跟死有啥区别?没退的时候,累死累活的,想着退休,还有那个违法的事,胆颤心惊,害怕哪天东窗事发,退不了休。可现在真的退下了,哪哪都不得劲,你说,我这是不是病了。广播员说,你还真的是病了,心病。改天我带你去看看心理医生。老象说,退了休的都或轻或重有这么一点,用不着去看心理医生,我自个儿能克服。广播员说,那就让自己忙起来,先别闲着,找点事干。

忙,忙什么呢?有些事情你还真就干着急帮不上忙。老象说的是他儿子项雨辰。说来今年也三十好几了,离婚都快六、七年了。要他找个看上眼的结了算了,愣是无所谓,苦口婆心跟没听见一样。有一天项雨辰跟他说,项老师我跟你说实话吧,现在社会上大龄剩男剩女一大堆,你仔细琢磨过没有,这些人为什么会剩下来?可以说,他们都是优点多多,即所谓的优质,但都有一个缺点,但这个缺点,致命。

项雨辰停顿了下,接着说:说得好听,躺平了,不结了,一个人过,痛快,其实全他妈骗人的鬼话,那是没遇见心仪的,遇见了,你拦都拦不住,一定乐得屁颠屁颠地把婚给结了。可是,上哪儿去找那个心仪的人呢?说到底,那是他们还没有理解婚姻的真蒂,把婚姻太理想化了,他们对婚因期待太多,让婚姻招架不住,所以远离。你们那一代,抓着个人一辈子不离不弃,打都打不散。可时代不同了,没谁愿意找个人较劲一辈子,一辈子太短,也就那几十年光景,如果有,就结,没有,也就这样了,宁缺毋滥。

老象无语了。每天看着儿子,早上开车出去上班,下午按时回家,不急不躁,不争不抢,人畜无害的样子,他是哪眼看哪眼烦。有一天儿子看出老象心里的不快,对他说,项老师,你要是觉着我这样你看着心烦,那我就遂了你的心愿,随便找个人结了算了,你看行吗?老象说,咋着,你是跟我赌气呢还是示威?项雨辰说,项老师,你没退休的时候,我每天不也就这样吗,咋没见你烦呢,我还是那个我,你咋就烦得满眼满心都是的?

老象说,没退那会儿,我是没时间管你,现在,我有时间了,而且有的就是时间。项雨辰说,项老师,你有时间也不能老盯着我一个不放手啊,你可以跟老妈较较劲,让我缓口气,反正她老人家闲着也是闲着,那样多好。我公司里忙得散了架似的,回到家里你好歹让我消停一会儿,求你了项老师。

老象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现在这些孩子,简直无法无天了。不结婚,不生孩子,不买房子不买车,弄俩钱,自个儿吃喝玩乐一辈子,没了。这样的人看似看破红尘,说人的一生,对于普通人来说,毫无意义。说破了,就是太自私自利,不愿承担对家庭对社会的责任,被颓废之辈的毒鸡汤给毁了。之前有个大人物说过,当前最大的失误,就是教育,我们辛辛苦苦把经济搞上去了,把国家建设搞上去了,可下一辈,毁了。

老象感同身受,这些社会乱象,足以说明,教育是最大的败笔。就我这儿子,家里条件多好,落户经济发达地区,几百万的房子住着,几十万的车子开着,每年的工资收入二三十万,模样是一表人才,本科学历,一米八几的大高个……你要是长得歪瓜劣枣,人又没啥本事没啥能耐,不结就不结,也就算了,可你条件多好啊!这些年也谈了不少,胖的不行,瘦的不行,稍矮点的不行,太高的不行,骨架子大的,也不行,天下哪有那么多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你是谁呀,你是宫庭选妃呢?!

没办法,眼看着就这么一天天的过,你还能咋样,又不能代替他把婚给结了,老象心里那个急呀!但有一点,老象是很感欣慰的,那就是项雨辰成熟了,儿子不再是小时那个和同学打卡片输了就哭鼻子的脏兮兮的小屁孩,他有主见。他和媳妇离婚的事,老象是不知道的,两个人闹着玩儿似的,就把婚给离了,这让老象万分的不能容忍,你们这样做,眼里哪还有一丁点父母。但儿子给他的解释又让他无话可说。

项雨辰说,她不想上班了,想发大财,嫌我思想保守,管得太紧,要出去自己创业办公司,我跟她说,创业说着好听,但充满风险,一百个人里头有一个成功的,就算烧高香了,她不信。道不同不相为谋,就跟她办了手续。当然,积蓄里面给了她五十万,作为启动资金。后来,前丈母娘打来电话,严厉质问为什么离婚,这么大的事儿为什么不给父母说一声。项雨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个遍,老太婆就不再怒气冲宵了,最后补了一句,我还给她三十万呢。是啊,八十万,作为她跟别人合伙办公司的股份。也活该倒霉,正巧那几年闹非典,封控了三年,赔得回家找不着门。最终失去了工作,赔光了本钱,落得个大街上卖烤串艰难度日,还时不时地指望项雨辰去接济她几杯奶茶钱。

老象曾问项雨辰,想复婚不?儿子说,不想。讨老婆,就是居家过日子,不想要花瓶,也不想要女强人。太过强势的女人,不适合做老婆。就是想找个样貌上说得过去,小鸟依人的那种,咱就是个普通老百姓,不去强求什么大富大贵,过得去就行,人心不足蛇吞象,别那么贪心。老象想,儿子这是干嘛,教训老子吗,不过说得也有道理呀,可我总觉着哪里不对劲,咋就这么别扭呢。儿子每次总是好言好语,项老师,您千万甭生气,我遇到合适的立马结婚,我还指望着你给我准备下彩礼的钱呢,项老师,钱攥紧了,千万别乱花。老象好不得恼不得,你小子哪句话是真的?就不能说句正经的?

5

老象并没有因为儿子的花言巧语放下这份担心。儿子每天见了项老师,也像似做了啥亏心事似的绕着道走,进了家门就钻进自己房间打他的王者荣耀、宝可梦,你说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一个破电脑游戏有那么好玩吗?没事可以到相亲角看看,把自个儿的资料递上去,看能不能遇见个对眼的。再不然呢,你到红娘网上花俩钱,注册一下,兴许就能找到情投意合的呢,整天窝在家里,哪辈子能撞上缘份?每个人生活的圈子都是有限的,不可能认识很多人,现在是什么时代,媒体时代啊,信息传播这么快,就不能到网上去试试运气?要不是你老娘早已退休,真想让那婆娘回到老家镇上广播站给你发个通知,让有缘人前来报道……想多了,那是多年前的家乡小镇,现在,人在都市,况且,那样的小广播站,早八年都不存在了,唉,人,总不能让尿给憋死,我就不信那个邪了……唉,你不行动,老子替你行动。老象拉着魏乃苹,附近的相亲角一个不拉的都去了,交费的红娘网,上了。心里期待的风帆,也涨满了。

老象觉得人这一生,像极了一场旅行。一路上会遇到坦途,会遇到山路十八弯,也会遇到沼泽、湖泊、森林和草地,遇到各种各样的人,走走,散散,又聚又散,就这么回事。首先,凡事别追求完美,完美仅是一种奢望,理想的东西是不存在的,这世界本身就是一草台班子,到处都是,大大小小,形形色色,全都是草台班子,无一不是。在这场旅行中,老婆和孩子,是陪他走得最远的,所以最亲。当然,自己的亲爹亲娘,也陪自己从小长到大,可他们一个个,都走了,走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

想到天堂里的爹娘,老象心里一阵疼痛。有时候一个人,一听到有人喊爸喊妈,老象就止不住眼里的潮湿,真是人一老,就多愁善感了。唉,先不想这些,还是先把儿子的事给整个明白吧。老象忽然间想起了广播员魏乃苹的小妹,他的小姨子魏乃芬。他问广播员,你多久没跟乃芬联系了?广播员说,也没多久,上一周还联系着呢,这些年,连爸都是她带着的,我咋能不联系她呢。

老象说,那你有没有让你老妹留点心,遇到合适的,给雨辰想着?广播员说,这还要你问,这事儿俺妹比我还上心呢。想起乃芬,乃苹觉着,心里挺亏欠她的,这是一辈子的姐妹情,还不上了。老妈去世的早,当副镇长的老爸整天忙得三天两头不着家,也就没顾得上再续娶一个。老了,退了休了,就跟着老妹乃芬,着实辛苦乃芬了。

乃芬比乃苹小六岁,雨辰上幼儿园那年,专科毕业的乃芬嫁给一个副县长的公子,婚后两人感情不合,再加上婚后五年也没孩子,就离了。离了就离了呗,遇到合适的,就再结不就得了。可乃芬不愿。乃芬跟乃苹说,姐,离婚这事,我不怪他,是我不行,不能生育。不能生育咋的了,连结婚的权力也没有了?找个人,好歹也是个伴,活得不孤独。乃芬说,就这样了,姐你别劝了,我不会再婚的,大不了我收养个孩子。

是的,后来,乃芬真的收养了个孩子,她亲戚家的孩子,是个女孩,聪明伶俐,模样俊俏,乖巧懂事,一副女儿相,却透着男儿气。和乃芬在一起的时候,那个亲昵劲儿,真的腻味人。对爷爷也好得不得了,算是爷爷的开心小宝贝,好到爷爷的胡子见天就得少两根。这样,乃芬和老爸的生活,多了份热闹,也多了份期盼。

乃芬给孩子取名叫魏小果。小果出奇地优秀,重点高中三年,没耽误谈恋爱,也没耽误她考上985,毕业后去了国际上鼎鼎大名的一家民企,从事高分子材料的研发,年薪六十万。魏小果对魏乃芬说,妈,这不算什么,我们公司,年薪百万的比比皆是,我只是个小不点儿。

当姐姐乃苹跟乃芬提起雨辰婚事的时候,乃芬说,姐,我上辈子倒底欠你们项家多少债,觉得总也还不清啊。乃苹说,觉得没还清,就多还点儿。乃芬说,我把这一辈子都搭上了,姐你还不知足啊。看着乃芬眼里的泪光,乃苹心疼了,一把把乃芬抱在怀里,姐明白,姐的,就是你的,你为姐付出了一辈子,姐咋会不明白呢。乃芬突然说,姐,我真觉着累了。这些年为了小果,爸也没少帮我……

老象手机响了,是电工崔。跑到哪了,到拉萨了没?咱学校里的好些老哥们听说你单人单车独闯318,羡慕死了,有啥开心的事,可别忘记跟咱老哥们分享哈,都等着这一天呐。老象说,路上车多人多,我正跑得欢呢。电工崔说,正开车啊,注意安全,就不多打搅了,一路平安。

老象不想把爆胎这事儿给电工崔说,报喜不报扰素来是老象的习惯。但电工崔不同,他可是能说不能说的,全都说。老象曾一度认为,就电工崔那张没有把门的破嘴,非给他往后的生添带来麻烦不可,此所谓祸从口出。但电工崔才不会有那么多鬼心眼子呢,电工崔说,这也顾忌,那也顾忌,累就累死了,活一天,就该轻松一天。

电工崔家有门本地权贵亲戚,是他的连襟,区计划生育办公室主任。这个职位,可说是大权一挥,谁谁都怕。本辖区内,甭管是谁,生个孩子都得他开个金口,他说不允,你还真就生不了。准孕证,准生证,都得靠他大笔一挥,育龄妇女得定时到他指定的地点检查,逾期就得罚款。普通百姓违反相关政策的,轻则罚款拘留,重则扒你房屋,开走你机械车辆,家里值俩钱的物件,有一件弄走一件。吃官家饭的就更怕他了,只要超生,只要有人举报,就一个结果,开除公职。体制内的人,没谁不懂开除公职意味着什么。一个政策被他们不断地继承悍卫和发展,不,应该说是补充演绎和托展,被发挥到令全社会诚惶诚恐的地步,也真是没谁了。

电工崔说,老象,你我几十年的交情了,有些话憋在心里实在受不了,我只跟你一个人说。大象说,妨碍的话,你最好别说,活该憋在心里。电工崔说,我要说,不说不行。我连襟,区计划生育办公室主任,嘿嘿,就这帮家伙,你别看他场面上人五人六的,没一个好货,全他妈孬种。老象说,老崔,你没喝醉吧,这不中不晌的,你喝的哪门子酒啊?

电工崔说,你就全当我酒后说疯话好了,我跟你说,他们是把国家的政策当一门生意在做,男盗女猖,阳一套,阴一套。老象说,我们不能胡乱揣度别人,工作嘛,各有各的职责范围,只是我们外人不了解。电工崔说,好了吧你老象,揣着明白装糊涂。我给你说,我家那口子每天忙里忙外,收养的那个小男孩,就是他计生办主任超生的第二胎。

老象眨吧眨吧眼睛,没说啥。电工崔急了,你不感到可怕吗,治超生的带头超生,这不是违法吗,百年大计呀,他又是主任。老象说,老崔你别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我告诉你,他们提倡的,他们不会去做,只是让别人做。从来都是这样,只要他一提倡,一宣传,你就得小心了。电工崔说,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就是瞧不上这帮家伙,这辈子,没谁能改变我了。

电工崔接着对老象说,我有件事要跟你说,好几次了,差点忘了。老象说,你能有啥正经事,不会又是想找我弄两盅?电工崔说,你真愿意弄两盅?老象说,你是不是酒瘾又来了?有话说,有屁放,你跟我还绕什么圈子。我说,我说,电工崔瞧着老象,笑得有点怪怪的。老象就问,是关于哪方面的?

电工崔说,是关于上级领导的关怀。老象立马觉着电工崔不像是开玩笑,就说,哪个上级,是局里的,还是市里的?电工崔说,是咱们校级的,苗进步,他托我给你问个话,这事好久了,我也没放心上,今天才忽然想起来,不知这家伙会不会怪罪我。

提到苗进步,倒是让老象想起一件事来。大概两三个月前,有一天,苗进步瞅准了老象晚上没课,就死盯活缠地把老象弄到小镇上的一家餐馆,非得请他喝两盅不可。不去还不行,就得去,不去就是看不起我苗进步,还说我苗进步好赖也是一个中学的副校长,不能这点面子不给吧。问了有什么事,当面说说就行,不必啥事都饭桌子上解决,我老象不喜欢这样。苗进步说,啥事没有,就是喝两盅闲酒,唠唠嗑,闲嗑牙,聊聊天。

这一下,把老象给整不会了,脑子飞速地转,苗进步这唱的是哪一出,葫芦里装的倒底是什么药,思来想去,弄不明白。不管你明不明白,反正一定是有用意。在这所小镇中学,百十号教职员工,对于苗进步,没有不清楚的,平白无故,你想让他浪费一文钱,陪上一分钟,那比登天还难。

老象想,半年前帮他晋级写论文答谢我?不像啊,是的话他该明说。想发展我进入组织吗?我也不想提干当官,况且也没那兴趣,再者说了,我没几年就退了,入的哪门子组织啊,想入的,提着那啥就找上去了,不想入,拉也拉不进去。要是为了入组织,也该是我请他才是啊。两个人边喝边聊,从他们上小学读初中一直聊到娶妻成家生儿育女,聊到中学家属院里孩子们的轶闻旧事,没有不聊的,话题一广泛,弄得老象更不得要领了。然后不知不觉一瓶白酒下肚,酒酣耳热之时,两个人摇晃着走出小酒馆。

现在,电工崔再次提到苗进步苗副校长,这就不能不让老象多个心眼。难道,今天电工崔能给我答案?

电工崔说,苗副校长委托我的事,我没放在心上,差点忘了,你说我这干的还叫人事吗。是这样的,苗进步说,他家的宝贝疙瘩苗小北,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你们家项雨辰的情况,说离了多年了也不见动静,想找个啥样的,她可以给他介绍个满意的。老象说,小北想给雨辰当红媒,她自个儿不会联系啊,还用得着我们这些老家伙?小时候一个大院里长大,青梅竹马的,一个碗里吃过饭,为争夺一根萝卜干还哭得鼻子一行泪一行的,难道他们不认识?

电工崔说,苗小北也联系过项雨辰来着,可你家雨辰带答不理的,把人家苗小北惹毛了,非要你家项雨辰给她道个歉不可。老象有些迷糊,他们之间的事,咋牵扯我这老头子身上了,难道要我给她道歉?电工崔说,反正苗进步就这个意思,让我把这话给你捎到就行了。其它的你琢磨。

晚上回到家里,老象把这事儿给魏乃苹一说,没想到她也一头雾水,一个晚上没说话。临睡前,魏乃苹说,项老师,那个苗小北不会是看上咱家雨辰了吧。魏乃苹话一说完,老象就一拍脑袋,哎呀,你看我这猪脑子,这么清楚明白的事,我咋就没想起来呢?这让他一下子想起了那天晚上,当苗进步和他两个人摇晃着从小镇酒馆走出来的时候,苗进步说,你说这人呐,一辈子转眼就过去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呀,我家小北这丫头,离了也快两年了吧,中间也处了几个,横竖没有入她法眼的,唉,都愁死我了,你家雨辰也得抓紧呐,眼瞅着奔四的人了,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各自回家。

几件事情一联系起来,答案突然就有了。老象说,拐弯抹角的,不就这意思吗,绕了这么大个弯子,真够费劲的。魏乃苹说,答案是有了,但题还没解呢,你说,该怎么摆弄这事啊,雨辰这孩子从来对小北就没感冒过,也碰不出啥火花来,这不是咱这当爹妈的能使得上劲的。老象有点犯愁,这可如何是好,电工崔还等我回话呢。

6

老象守着他的爱车,思索良久,觉得还是把电话打给保险公司最合适。一年三次免费的拖车机会,不用白不用,用了也不白用,下年的保险还在这家买。他找到了给他办理保险的业务员的号码,打了过去。瞬间接通。业务员给了他一个平台的电话,告诉他,平台接到电话后,会自动给你安排离抛锚车辆最近的拖车过去接应,你等着就好。

老象照着办了,果然,一个陌生电话过来,师傅你好,请问你是项师傅吗,平台刚才报了你的姓名和电话,请问你是项众本人是吧,好的好的,我的这个电话号码,也是我的微信号,你加我,然后把位置发给我,我会尽快找到你。老象无奈地笑笑,然后又照着办了。

老象这辈子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只要一给指令,他就会准确无误地照着办,不管是谁给的指令。学校里最没人愿意要的差班,校长找到他,老象,你接下吧,就算是你给老弟我排忧解难了,老象毫不迟疑接下了。校长又找到老象,某某老师请了病假,大概要个十天半月的,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人接替,你替我接了吧,就算你帮我的忙了……老象又二话不说地接上了。

回到家里,魏乃苹说,项老师,择菜,好的,我择菜。项老师,洗碗,好的,我马上洗。项老师,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拿出来凉上,好的,我马上凉。有一次,儿子雨辰说,项老师,你那辆破老爷车啥时候能换了呀,老象说,我会换的,不急,真的会换。甚至有一次,在地铁上,他安安稳稳地坐着,有个男青年说,师傅,你能不能让个坐,我女朋友她从来没站过这么久,腿都站肿了,老象立马站起让座,你们请。

习惯被领导的老象,总是对安排的任务尽心尽力完成,从来不曾想过去给谁添点麻烦。但这样的老象却并不能尽如人意。校长会挑出他替人代课中不够尽善尽美的地方。魏乃苹总指责他木头轱辘似的,抪撸一下动一下,就不能主动一点,眼里看不见活吗?还有,地铁上他身为退了休的年长者,给那个年轻人让了坐之后,连一声谢谢也没有得到。但从不计较,这就是生活中的老象。

两个小时过去了,拖车那边没有一点消息。老象有点等不及了,他把电话打过去,打了两次才有人接。那边一个男人着急的声音,是项众师傅是吧,让你久等了,真对不起,我这边也出了点事儿,你想的到吗,我来给你拖车,可跑上公路没十里地,我的拖车轮胎也爆了,我也在等拖车呢,要不……

老象挂了电话,人要是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算了吧,不指望了,我还是就近找个修车铺子换只胎算了。他打开导航软件,在”附近”里查找,最近的修车铺6.4公里,就他了。他打去了电话。对方说,只要在他们店里修车,拖车免费。但说好了,换一只21寸轮毂上的防爆胎,价格老贵了,差不多得五千。一听五千,老象直觉得肉疼。

电话又响,啊,5364。这是小果的电话。自从小果上了大学,电话就多起来,大姨夫长大姨夫短的,喊得可亲了,这让老象心里热热的。孩子有出息啊,刚工作不几年,就在公司里展露头角。有一天小果给老象电话,大姨夫啊,小果有件难事想难为你一下,你可一定得帮我解决了。老象就问,有事你就说吗,我可不喜欢拐弯抹角绕来绕去的。小果说,好,那我就直说,不久前吧,我提了辆车,开了几天,还没上牌呢,就不喜欢了,但我又不想转手卖,那样亏得太多,不如你留着用吧,至于钱不钱的,你啥时有啥时给,不急。

老象问小果,啥车,多少钱?小果说,也不算贵,裸车六十四万,是个豪华品牌。六十四万?!老象惊得差点眼镜都掉地上了。他扶了扶近视眼镜,太贵,不要。小果说,小果我收入高啊,这点钱,算不上多少。老象说,可对我来说,就是个天文数字,我哪配开这么贵的车啊,就我这点工资,不吃不喝,也得攒上个十年八年的,我还不过日子了?

小果就笑他,大姨夫,你真是小看自己了,我们都有这个毛病,小看自己。老象说,处理不掉,就送你妈魏乃芬开吧,她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不容易。小果说,这主意就是我妈给出的,说你开最合适。好了,不跟你啰嗦了,过两天我就给我雨辰哥打电话,让他过来把车开回去上牌……

老象心底里暗暗骂了声小果,这傻孩子!

按下了接听见,老象说,小果啊,有什么事,你说。小果说,大姨夫,你好吧?我好,好得很呐。小果说,也没什么事,就是好久没打你电话了,想听听你的声音。好了,我挂了。老象想,这丫头,有点不对劲,她好像知道点什么。唉,知道就让他知道吧。

老象觉得自己好奇怪,在家里,和乃苹、雨辰在一起,他什么也不去回想,只顾眼前事,哪怕是他一个人在家里,也是这样。而自己只要一个人孤身在外,过往经历便电影一样不断地反复地回放,一边回放一边思考。哪怕是一个人,一件事,一句话,一阵风,一种气味,都会诱发他对往事的无限联想。这可真是个奇怪的生理反应。他很想把这个反应跟电工崔说一说,告诉他,独自一人出行一趟,你会有不同的体验。但他马上又按耐下这个冲动。除此,他还能把自己心里的兴奋跟谁说呢。苗进步?根本没必要,他们本就不是能坐在一条板凳上的人。甚至可以说,提到苗进步,心里烦透了。

项雨辰本来对苗小北也是不放在心上的,可让老象气愤的是,小北上门找了他两次,两个人竟然手牵着手出双入对,这把老象给气的,难道你就不懂得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道理吗?项雨辰啊项雨辰,好赖你也是我老象的亲儿子,咋能这么没分寸呢。

老象对项雨辰说,苗小北可是他苗进步的女儿。项雨辰说,我知道。他又对项雨辰说,苗进步跟咱不是一号人。项雨辰说,我知道。老象说,苗小北结过婚,还育有一子。项雨辰说,这我也知道。老象说,你不能和苗小北搞对相。项雨辰说,这不行。老象立马眼睛就睁得比鸭蛋都圆。老象养了项雨辰几十年,对他说“不”字,这还是头一回。

项雨辰说,其实离婚后这么些年,我寻寻觅觅,都是按着小北的样子去找的,只是我自己并不知道,直到有一天,小北以一个女人的身份走到我的眼前,我才突然明白,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费了大工夫,我要找的人,早就在我的身边,直到今天我才看真切。我搞不清楚是啥东西挡住了我的眼睛。也许是那些年中学家属院的生活,让我从来都把苗小北当作一个妹妹。我已经错过了一次,我不能再错了,我对不起小北,也对不起我自己。所以,苗小北,我要定了,不管他爹是谁。

父子俩就这样杠上了。魏乃苹一旁劝说老象,孩子的事咱少管,他觉着幸福,比什么都强。老象说,啥事我都能顺着他,唯独这事不成。他眼里喷着火,转脸问项雨辰,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跟我作对。项雨辰说,我就找了个对相,咋就跟你作对了,你不也希望我早一天结束单身吗。老象说,我是让你早天结束单身,可我让你找的不是他家的苗小北。

项雨辰说,你们老一辈的恩恩怨怨,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与我有关的,只有苗小北。我们从小在一个家属院长大,青梅竹马,我吃过她沾着泪水的冰淇淋,她吃过我沾着鼻涕的萝卜干儿,这就是感情基础。我和苗小北的事,也就是通知你一声,就这么定了。下周一我们去领证。老象转身回到屋内,一个人躲在门后揉眼睛。老象是真的伤心了。

魏乃苹推门进来。项老师你怎么哭了。老象说,你才哭了呢,就是觉着眼睛里被人揉进了沙子,硌得慌,就揉了下。魏乃苹说,孩子的事,那是他们在一起过一辈子,他觉着好,就好,置什么气啊。老象说,我对小北这孩子本也没什么成见,我就是对他苗进步咽不下这口气,整天的算计这个算计那个,到如今,算计到我老象头上来了。学校里那么多人,要是知道了我项众一表人才的儿子,娶了他苗进步离异还生了孩子的闺女,你让我这老脸往哪儿搁!

魏乃苹说,项老师,你咋不明白呢,是你的老脸儿重要,还是儿的幸福重要?今天这事儿,是你的不对,当然喽,雨辰这孩子,态度不够好,跟你这亲爹说话,就不能有个好言语?干嘛把话说得那么硬,这谁能接受?我得过去让他给你道个谦,这个谦他还非道不可。

老象转脸对乃苹说,好了吧你个老婆子,你就是个和稀泥的,没一点立场,你应该站在我这边儿,你站错队了。魏乃苹说,你看你,一家子人,搞什么拉帮结党的阶级斗争啊,这事儿,我讨厌,做不来。老象长叹一声,重重地躺在床上。

三天过去了,父子俩谁也不理谁,见了面跟仇人似的。魏乃苹说,雨辰呀,你就不能服下软,跟项老师说句好听的?项雨辰说,不能。魏乃苹忙问,为啥?项雨辰说,我有预感,我就知道他不会支持我跟苗小北的事,所以一开始我就立场坚定,态度鲜明,不然,我这辈子,又得错过。魏乃苹摇了摇头,项雨辰项雨辰,你跟你的项老师,可真没错种,犟!

周末,老象的气还没消呢,苗进步电话就打过来了,一种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感觉。老象啊,我们得祝福两个孩子。他们都又重新找到了幸福,你说这是不是天意?你就说,这是不是?不管你办不办酒宴,今天 ,咱老哥俩儿,非得喝一杯不可,就现在,我去接你。咱们一醉方休。

刚放下电话,电工崔的电话又来了,老象啊,我可听苗大校长说了,恭喜你啊,苗大校长都要请我吃喜酒呢,你有什么表示啊?怨家变亲家,是咱中学里的一件大事,可喜可贺。这些年,苗进步干的事,没一件我看得上眼的,唯有这事儿,他做对了。别的我不懂,我就觉得,这人吧,跟电是一样一样的,就得接地,不接地气,那就死路一条。老象强咽下口唾沫,对电工崔说,老弟呀,你的一番话,我就俩字评价:经典!

7

 新的轮胎很快换上了。修理工说,原厂原胎,货真价实。老象想笑,这小子假话说得真天真,任何车厂都用胎,都是配件厂给提供的,哪有什么原厂原胎。老板过来递一支烟给老象,老象说了声谢谢,不会。老板自顾自地点燃了,长长地吐出一串烟雾来,才说,师傅看我这小徒弟手艺咋样?做活利索不利索?还不错吧,早想自立门户,我就是不放他,指着他撑门面呢。老象拿出手机,老板说,结账啊,着什么急呀,这样吧,今天的第一单生意,原来这胎都收五千来着,就收你四千八吧,八,发,你发我发,图个吉利。

老象扫了四千八,就像他在菜市场扫了两块二买了个茄子那样轻松。这轻松是老象装出来的。老象在心里暗暗佩服自己,装得真他妈像。我必须活得轻松,至少在他苗进步苗副校长面前。他那样一副烂牌都能打得如此精明精彩,我为什么不能?我就要学会轻松,每一天都让自己开心。我退休了,不像之前,出力流汗才能挣钱,我现在,能喘气就能挣钱。我要用实际行动告诉苗进步,我活得真不比你差。

就在他318之行的第一天,苗进步还打来电话呢,他在电话里深有感触地说,再过三五年,也跟你一样,退了休,就自由了。老象就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们早晚都会离开这所中学,但这所学校永在。苗进步就说,也不一定,咱们中学,前几年,六七千人,可近些年来,四五千,三两千,断涯式地下滑,听说下面乡镇,原先有十所八年小学的,差不多都合并成一所了,幼儿园招不到娃,大街上见不到大肚皮孕妇,婚庆公司几乎家家倒闭,不少学校教职工过剩,政府正考虑将剩余人员分流到其它事业单位打杂呢。

老象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318,自个的路,没人替你走。电话那端苗进步喂喂喂,什么318,老象你说什么?听不清,是不是信号不好?老象想,你老小子,请客送礼拉关系,你如鱼得水,你就懂这些,可真是学有所长啊。

父子俩的和解是在一个晚上。魏乃苹做了六个菜,一个汤。然后在各自的房间里请出了这对父子冤家。没想到一落座,项雨辰就开口了,爸,对不起,您永远都是我们家的开心果。雨辰让你费心了。老象把站起身鞠躬的项雨辰重又按落座,说起话来有点语重心长,雨辰呀,是爸对不起你。爸太自私。然后他看着雨辰,将来,你有什么打算?

雨辰说,你说的是关于我和小北的婚事?老象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项雨辰说,我们是这样想的,酒宴婚礼,就免了吧,我想和小北去一趟西班牙,好好玩几天,回来后,加油干自己的事业,让咱们的项老师好好的安享晚年。老象说,不办酒宴,苗进步那个老家伙能答应?雨辰说,爸你放心,有小北呢,小北对他爸的处世为人从来没看顺眼过?老象有点喜出望外,这小北,还真的是自己人,快约个时间,到家里来一趟,证都领了,就是咱项家的人,快点啊。

魏乃苹一旁看不下去了,我这本来设的可是鸿门宴,没想到你爷儿俩谈得这么投机,都是啥新鲜事啊说出来分享一下,我这光顾着厨房里忙乎去了,啥机秘事儿也没听到。老象说,新儿媳妇快要进门了,你高兴不?魏乃苹说,早就盼着这一天了,开心还来不及呢。

都说丑媳妇怕见公婆,可谁见过公婆怕见媳妇的?老象就是。苗小北进门的那天,是个周末。老象对苗小北的印象还停留在中学家属院那会儿呢,现在的苗小北,出落得亮靓大方,进门见了老象,就喊了声项老师,喊完了看了眼项雨辰,意思是,这样成吗?雨辰说,成,我们家的人都这么喊他。苗小北说,不成,得喊声爸,我还想着改口费的那个红包呢。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魏乃苹说,这个红包,都准备好多年了。开心地从衣兜里取出红包,塞到苗小北手里。苗小北转手把红包交给项雨辰,老公,给臣妾收着。又是一阵开心的笑。老象忽然想到,这个家里,许多年没有笑声了。

老象问,你们的欧洲之旅,什么时候动身?苗小北说,我和雨辰商量好了,爸你不是有个独驾318的行程吗,我们同一天出发吧,去西班牙的旅游鉴证和机票,都不是问题。老象说,那就这么定了,我下周一就从苏州出发,就开小果这车。苗小北说,哪有什么小果的车,就是爸你自己的车,是小果送你的,大家都知道,就你一个人蒙在鼓里。我的?老象说,小果这丫头咋这么舍得呢?她妈魏乃芬还不得心疼死。

出发之前,老象打算和电工崔一起吃顿饭。好多次了,电工崔一直有这个心愿。不大的小饭店,他记得苗进步在这里请过他。电工崔说,今天你请我,我买单。你别跟我争,我要请你好多次了,一直没完成这个心愿,今天你就随了我心愿,也算是为你的318之旅饯行。

两个人还真的开了一瓶白酒。电工崔说,人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知道天上,哪块云彩有雨?老象也感同身受地说,是啊。电工崔说,我是有感而发,你可别跟着忽悠。老象就问,你是话有所指?电工崔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我的那个连襟吗?大象说,记得呀,区计生办主任,那么会来事,照他那个速度晋升,现在该面临退休了,但至少也得副县级。电工崔说,你想不到,他能给你带来多大的惊喜。

电工崔说,计生办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没声地撤销了,然后根据举报查账,这个计生办主任贪腐程度吓死人啊,你猜怎么着,他跑路了,几年找不着人。专案组人员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一个垃圾桶里捡烂苹果吃呢,一边捡还一边说,说好的一百年,咋就变了呢,说好的一百年,咋就变了呢。见着穿制服的人员,就骂他们说话不算数,说好的一百年,咋就变了呢。唉,一天到晚就这一句。

老象说,他是不是装的,想逃避法律制裁?电工崔说,装不装不知道,但可苦了咱家那个婆娘了,帮他收养的那个超生的孩子又回来了,说那不是他亲爸亲妈,打死也不回去,你说我这又得给他买房,又得给他买车,不然成不了一家人啊,我的房车梦,怕是破了。老象说,是真疯了?电工崔说,是真疯了。

……

老象换上了新的轮胎,重又上路,心情好极了。第三天晚上,他到了成都。在一个客栈住了下来。清早起来洗漱时,见到同一客栈里住着的一个年轻人,十分的眼熟,想了老半天,才记起,那不是在汽修店里给我换轮胎的小学徒吗。但那个小伙子从来没见过他似的。老象说了句,原厂原胎。那小伙子就转身看了他一眼,然后笑了。这么巧,你也到成都了。老象说,是呀,我连赶了两天的路,跑得有点急。

小伙子说,过了成都,318就越来越难走了。老象说,你怎么会在这儿?那学徒说,跟你一样,跑一趟318,这条路,也是我们青年人的梦想。你还有店里的工作呢,老板答应你了?学徒说,没有,我辞了。我等不了像你们这样到退休,想做的事立马就做,不会后悔。还有一点,就是我怕到老了的时候,再做起少年的梦,完全没有了梦的味道。

老象又笑笑,很好,我们结伴同行。小伙子说,不,我不喜欢结伴,遇到再大的困难,我都不想。一个人的旅行,别有一番味道,做了你才知道。小伙子又说,对不起,我先走了。然后他走向他的那台车。

那是一台特别简陋的国产车,要不了五万,老象想。但就是那辆破车,乘载着一个年轻人的梦想,载着他,走向他的诗和远方。

再次出发之前,老象微信联系了项雨辰和苗小北。两个人玩得很嗨,他们给他发来了前一天的图片,两人牵手在圣家族大教堂前漫步。他们现在正在睡觉。两地有6个小时的时差。我们中午的时候,他们可能才刚刚起床。

老象放心了。他还想联系下魏小果,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他现在想着魏小果的同时,魏小果也应该想着他。电话又响了。5364,是小果。一个视频电话。

大姨夫,我在软件上发现你的车子好久没动了,是不是出了啥问题?只要你人好好的,就是最好。我有好多好多话想要跟你说,现在你退休了,我觉着到了我等待已久的那个时刻了。几十年的路,你一个人走下来的,雨辰哥和大姨也只是陪伴,有些累,是他们无法分担的,你辛苦了。过几天,我想请个假,飞到成都与你会合,然后陪你一段。

六个小时后,魏小果坐在了老象的身旁。

其实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妈就把一切告诉了我,妈是我的小姨,大姨才是我妈,我是你们超生的二胎,生我,你们是违法的,只能藏在心底,永不说破,说破了,就是爸妈的灭顶之灾。那时候我就咬紧牙关,拼了命地奋斗,本来我智商也不低吧,是不是?我就要活出个人样来,向你证明,生下我来,你是对的。向这个时代证明,我不是这个社会的负担、累赘,我甚至还是精英。有我,是这个社会赚了,是这个时代赚了。大姨夫,我想像我妈,像我哥一样,喊你一声项老师,可以吗?

老象双目噙泪,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是使劲地点头。魏小果呆直地看着老象,看着她二十多年不能一起生活、不能喊一声爸的那个男人:他的淡黄的瞳孔深邃,如时光隧道。她从他沧桑的双眼里看到了时光倒流。看到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沉淀了岁月的积垢,擦去时光的褶皱,变得清澈,青春,明亮,仿若初次登上讲台,才华横溢,芳华毕现。

项老师-----我的亲爸。

噙着的泪珠儿,终于从老象的鼻翼跌落。他老泪纵横。魏小果取出一张面巾纸给老象擦泪,老都老了,咋还像个孩子,咱不伤感哈爸。小果擦完了拍着爸的脸,还真是个孩子,老小孩。

老象说,四十年,也就你奶奶过世那会儿,我流过泪。你爷爷走得早,我都不记得他什么模样。说着,又泪雨涟涟。魏小果给爸爸抹泪,竟也忍不住自个儿掉下泪来。然后拧了下老象的鼻子,其实啊,你们男人才是水做的。一句话,父女两人竟又破啼为笑。

魏小果说,项老师,你到副驾来,我给你当一回专职司机,你放心,我是咱们公司最年轻的业余女赛车手,我跑过赛道的。老象顺从地遵照女儿的指令,一坐上副驾就系好了安全带。

魏小果按下了启动键。V6的引擎发出让人热血沸腾的轰鸣。向着西藏,向着喜玛拉雅,出发。

魏小果看了一眼老象,项老师,我们出发了。

哈曼卡顿的音响再次盛开出悦耳也悦目的《蓝莲花》: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对自由的向往……

老象看着窗外迅速隐退的风景,轻声对自己说,我没有罪,生儿育女,是人的自然属性。就像窗外隐退的风景,它们也没有罪。一个时代的风景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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