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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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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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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物(小说)

田田又要吃烤鸭,要我陪他去商业街。

店里的小姐姐们,细心地从烤炉里将烤得嗞嗞冒油的烤鸭取出,切下半只来,放在电子秤上称量,作价,待你扫码付款。然后将烤鸭切片装盒。剩下的,斩切齐整,放入油里煎炸后,再撒上椒盐,香料。和赠送的沾酱,洋葱、黄瓜条一起装进一个鲜艳的,配上“北京烤鸭”字样的手提袋里,这就成了。过程中干净利落 ,没—个多余的动作 。当然,小姐姐从没忘记将一张优惠券塞入袋中。

田田跟我说,攒够十张,就可以免费领半只烤鸭,这是店家的规定。

街上的这家北京烤鸭店有些年头了,生意一直红火。门旁的店铺,甭管经营个啥,拆了装,装了拆,老板换了一茬又一茬,可新店开业没多久,装修的本钱都捞不回,就又易主。落败远走之前,那些老板门,望着烤鸭店前排队等候取货的快递小哥,无奈地摇了摇头,风水呀,整条街的风水都聚这一家了。

关门歇业的店铺,可不止一家两家。没事你街上走走,可见旧招牌布满尘土,一把铁锁锁死了投资人发财的梦想:少儿舞蹈培训机构,黄了。英语班,奥数班,少儿素描,电子琴,全都黄了。药店却又冒出两家来。那家宠物医院,二十四小时亮着灯,那里面常常传来鸡鸣狗吠之声。这时代,也许只要是医院,甭管是给人治病的,还是给宠物治病的,就都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起得早的好处是不用等电梯。不喜欢在用梯高峰期与上班、上学的人们争。再说,起得早,哪哪都没人,可以随心所欲地走走步,散散心,这是每天早上的功课。但是我发现竟然有比我起得更早的。在小区的南门口,将要出小区门的转角,就见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妇人,推着个婴儿车,缓慢移动着。婴儿车,四面有纱帘围着,可见妇人呵护得用心。

于是心犯嘀咕,你一老年妇人,睡不着觉,起得早,理解,干嘛把一天生爱睡的婴孩弄起来瞎折腾!也只是这么想想而已,就从旁边路过,然后,朝向吴淞江岸的绿堤走去。运动了一些时候,看看步数,哟,五千步,可以了,返回。我从不多运动,我才不相信运动长寿那些鬼话呢。我只相信我自己。我知道,过度运动,膝盖受不了。到真正老了的那一天,就如推着婴儿车的那个妇人,老态龙钟,步履沉重,多没意思。活着,本就不是件有多大意思而且并不轻松的事情,麻烦自己又麻烦别人,就更不应该了。

正瞎琢磨呢,见到那老妇人将婴儿车推到了坝堤上,在车旁坐着喘气。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老妇人背后,是有着长长的故事的,每个人都是自己故事的主角,但情节千差万别,唯其如此,才能演绎出不同的人生。其实,我总盼着,每一个故事的结局,都是“后来,王子和公主过着幸福的生活”那样完美,如同少小时读过的童话。

当然,人不可能一辈子都活在童话里,人总要长大,总要经风雨,总要见世面。耳闻目睹的多了,你就会明白,像有首歌里唱的那样,童话里都是骗人的。骗谁呢?骗小孩。如果一个人活到三十岁,五十岁,总还是被骗,那只能说,他是三十岁,或者五十岁的小孩。这世上没有不被骗过的人。但一个人不能总被骗。总是被骗,只能说明你不愿意成长。

田田很开心,他终于攒够了十张优惠券。那个晚上,他兴奋地举着手里的十张券,就像举着早晨刚刚升起的太阳。他一遍又一遍地数着,十张,整整十张。再数一遍,咦,咋少了一张呢,明明是十张,每一次领券,我都是记着的,哇,在这儿呢,它躲起来了,躲到另一张的后面,紧紧地贴着,好狡猾,想逗我呢,亏得我眼尖……他的笑容如花,爷爷,爷爷你看,十张,十张哎。

他的指缝间夹着那些彩色的券,形成一个小小的扇形。那扇子,在鼻翼间轻轻扇动,仿佛能扇出烤鸭的香味。他让我骑上电动车,带他出了小区大门,走向商业街。烤鸭店的小姐姐们没有不认识他的,开心地为他服务,笑着看着他,在他鼻子上轻轻刮了下,小馋猫。一到家田田就吃起来,吃得特开心,仿佛这半只用券换来的烤鸭,美过以往任何一次。我和田田都笑着。田田笑这半只烤鸭不用付钱,是他吃了前十次的功劳。我笑营销者的精明。

有几个早上,在吴淞江的堤坝上,没有见着那个推婴儿车溜弯的老太太。这让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好像少了点什么。保安大叔跟我说,我也注意了,有阵子没来了。正说着呢。婴儿车老太过来了。一步一蹒跚,就这么摇晃着,一路推过来。婴儿车在早晨的柔光里显得轻飘飘的,与其说老太在推着婴儿车,倒不如说,她是将那婴儿车当作拐杖来依赖。我猜想,如果没有手推的车子,她早跌跤摔倒了。

婴儿车摇晃着,老太也摇晃着,一同出现在吴淞江堤坝那片青青草地上。婴儿车上的围帘,是那种透气性极好的织物,严严实实地围着。一到草地上,老太还未来得及喘口长气,便将围帘上的棚开启,伸手去抱她的婴孩。一路上我曾思忖,老太的婴孩真的好乖,从未听到过哭闹之声,该是个女娃吧,孙女。要是个孙子,是男娃,早闹个翻江倒海了,哪有这么不声不响的男娃。只是,老太这么推着娃,穿街口,过闹市,车水马龙的,她的儿子,或者儿媳,怎么放得下心。

青草地上的人渐多起来。下面的彩虹跑道上,挂着耳机跑步的青年,握着无线电听评书的老者,蹲马步打太极的半老徐娘,一路铃铛响个不停的骑行少年。老太轻松地将她的孙子抱出来,不,我惊呆了,她抱出的,哪里是什么孙子、孙女,竟然是一只老母鸡。这只母鸡,红冠,黑爪,浅桔色的羽毛。我看了看周围,所有人都视若无睹、习以为常了。惊呆了的,只有我自己。

有孩子围过来,和老太一起逗这只哦哦叫着的母鸡,帮它在草丛里捉虫子。一个娃儿说,老母鸡,你每天都下蛋吗?老母鸡哦哦着,娃儿听不懂,扫兴地跑开了。又一个少年过来,老母鸡,我给你捉的蚂蚱,都吃完了吗?老母鸡依旧哦哦着。少年向老太投来征询的目光,老太微笑着,笑得慈眉善目。

保安大叔溜达过来,老太太,前几日咋没见你过来溜鸡哈?老太太依旧没说话,仅是微笑着,笑得慈眉善目。保安大叔不开心了,拉着我往堤坝下面的公共卫生间方向走。他跟我说,叔,你到这地儿晚,你是不知道,这老太啊,退休前是市一中的老师,我女儿高三那会儿,她就是班主任,厉害着呢,她班上的学生,考上重点的,比那晚上的星星都多,清华、北大的都有,她的独养儿子,就是一个。那年清华毕业,就去了美国,听说混得不错,只是这些年没听说回来过。我对老太肃然起敬 。原来,这样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太,也有过如此辉煌的往昔,有过风华正荗的青春,有过对这个社会不可替代的贡献。

那么,她怎么会如此鳏寡孤独一个人,她的老伴呢?保安说,这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人说,她有过丈夫,我这废话不是吗,没丈夫哪来的儿子呀,只是离婚离得比较早,后来就带着儿子过,儿子出国后,就一个人过,一直到现在。老太的故事,让我唏嘘不已。年轻时这么优秀的一个人,她的丈夫一定差不到哪里去。是啊,保安大叔说,他的老公是个公务员,级别很高的那种 ,是个大领导 ,看她时间都泡在学生身上,顾不上他,也没见怪,丢下一纸离婚协议,走了。

 我把老太小推车每天溜鸡的事儿说给田田听,没想到他对老太的母鸡颇感兴趣,闹着要我带他去开开眼界。我说,一只母鸡而已,有什么特别的,农贸市场里,多的是,赶明儿我去菜市场,你跟着,你会看到各色各样的母鸡。田田恼了,爷爷,你是不是真的老了?那能一样吗?我说,想见识一下老太的宠物可以,你得早起。

时间过得好快,两个月的暑假说过去也就过去了。田田在开学之前,攒够了第二个十张优惠券。只是,我陪着他取来第二个免费的烤鸭时,他再也没有前次的惊喜。我说,是不是吃腻了?田田说,不是。我说,你就是吃腻了。田田说,才不是呢,你先别问了,以后我会告诉你。

  但是,田田让我带他去商业街的习惯可没有改变。这条街上,让他愿意掏钱买的东西越来越少,不管是玩的,还是吃的用的,都少了。有时候陪着他街上转了一圈儿,什么也没买,空着手就又转回来。

 田田每天起床都较早,跟在我后面,有时候话茬儿没完没了,有时候一声不响。我说,田田,拴根绳子,你能当我宠物狗了。田田恼了,爷爷你哪能这样说我,不拴绳我也是你的宠物。我用异样的眼神看了他一下,这小子,通透。田田认识了老太,也认识了老太的母鸡。作为初次见面的礼物,田田给母鸡一口气捉了六只蚂蚱和十二条毛毛虫。老太看着田田微笑,田田也微笑着看老太。

 秋渐深。天愈凉起来。坝上草坪的颜色渐淡。孩子们开学很久了,往日的热闹不再。草丛间的蚂蚱却多了起来,不,是草的衰败,让那些蚂蚱啊,蛐蛐啊,再也藏不住了。晚霞里,一只肥硕的老母鸡卧着,红冠,黑爪,浅桔色的羽毛,显然,它已经吃饱了。这不就是老太的那个宠物吗?环顾四周,没有小推车,也没有老太。我疑惑。

保安大叔走过来。我感觉保安大叔好寂寞,只要见着个人,他就会走过去,跟人没完没了地唠嗑。也许唠嗑就是他的工作。那唠嗑的场景,至少是个和谐的画面吧,安居乐业,国泰民安,多好啊。

今天来的晚了点啊,保安大叔说。送完孙子上学,可不就晚了点吗,早上光顾着伺候那小王八蛋了,没顾上来,补上。然后我望着那只草丛中卧着的鸡,人呢?小推车呢?

保安大叔睁大了惊诧的眼睛,你还不知道啊?我说,知道啥?小区里不都这样,单门独户,关起门来,各过各的日子,老死不相往来,我能知道个啥?保安大叔释然了,也难怪,你不像我,每天往这保安亭子前一坐,各种各样的消息,都能送到我耳朵里来。我笑笑,和你相比,我是孤陋寡闻了些。你这个小小的保安亭子,真就是个“路透社”啊。

我又看了看那鸡。保安大叔说,可怜喽,再没有人宠着抱着了,你说这人与这动物,能有啥区别,真的是一样一样的。我觉着保安大叔有点故弄玄虚,难不成这鸡,抛弃了老太太,自个儿离家出走独自到这儿的?保安大叔说,什么呀,老太太走了!走了?去哪儿了?去美国,找她儿子去了?哪儿呀,你咋啥都不懂,死了,死了好多天了,就在九月十号,教师节那天,领导登门看望才发现的。

生老病死虽是自然规律,但这有儿有孙的老太太,孤苦一生,难免不让人唏嘘 。咋没听到小区里有办事情的张罗声呢?保安大叔说,你是不知道啊,市教育局的人帮着火化的,又在一中,老太工作一辈子的地方搞活动,纪念大会吧,无数的师生落泪,老太的学生,好多从国外回来,参加纪念大会,唉,好人不长寿,可惜了。我问保安大叔,你咋打听得这么清楚呢?保安一愣,我不知道谁知道,我听我家闺女说的,别忘了,我闺女也是老太门下的高材生,她也回来参加恩师的追悼会,还发了言呢,活动结束回到家,眼睛还红红的,胸前的白花还没摘下呢。那老太儿子呢?保安说,没回来,得到消息后,他与小区物业联系过,让物业全权处理老太后事,一切费用他出。但是市教育局没要那个美籍华人的一分钱。

我突然难过起来,为这让人骄傲又让人怜惜的老太。我不知道老太这样的人,光茫四射地、又悄没声息地过完一生,她是一个失败者还是一个成功者。死后,万千师生铭记,但儿孙却无一人近前。

这鸡,咋就自个儿跑到草坪上来了呢?保安大叔说,老太可能有预感,最后那次来溜鸡,她就空着小推车回去的,她把母鸡留在青草坪上,然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老太不在了,再也看不到他推着小推车,艰难地走在吴淞江堤坝的身影。但田田每天早上还是起得和我一样早,陪我去那片草地上走走,然后把他积攒的零花钱买的鸡饲料带上一点。每次带够母鸡吃一天的量。我问田田,下雨了怎么办?冬天天冷了怎么办?那就带回家里,毕竟,它陪了老奶奶好多年,让老奶奶不再孤独,它有功。我点点头,然后问,关于北京烤鸭的事,你说没吃腻,却再也不去光顾那家店,是为什么?

 田田郑重其事地说,我发现我掉里面去了。每一次拿到的券,都是一个环,环环相扣,就是一个洞,我在这个洞里一直往下掉,如果你在意,会发现,我们的身边到处都是这样的洞,有人在故意设置这样的洞,就为让许多人掉下去,我好害怕。

我有点搞不懂了,田田成长得太快了,快得让我来不及接受。毕竟,九岁了,开了学,他就读四年级了。他是个愿意动脑筋的孩子。

这是只母鸡,也是只“公鸡”,公共的鸡,没人去伤害它,大家想起来就带点吃的给它,它就生活在那片每天热热闹闹的草坪上,是坝上一景,也是小区人的一个念想。

2025、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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