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 饭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家里每年都要轮流给驻村干部和老师管饭。

那时我年纪小不懂事，常想着能请乡干部和老师在家里吃顿饭该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啊！但对我妈来说，这却是一件发愁的事儿。

那时我们这儿的人都不富裕，但提起给乡干部和老师管饭，大伙眼里都闪着亮光。从言谈举止中也能看出他们内心的喜悦和对这件事儿有多么重视。

在我们村口有家不大的代销点，但里边烟酒糖茶一应具有。如果轮到谁家管饭，这家的男主人或女主人一大早就会去代销点买糖茶或酱油、盐巴。遇到有人问：轮到你家管饭啦？便兴冲冲地答道：是哩！顺带着还会说一句：买点茶叶回去，给老师泡水喝！那言语中充满了自豪。要知道，他们中的很多人活了几十岁，根本就不知道茶叶是什么味儿。平时口渴了都是在缸里舀一瓢凉水喝，或者用树叶泡水喝。这进一步印证了我对这件事的看法，也证明了我妈的小气。因为有几次我看到大伙在一起兴致勃勃议论管饭的事，我妈都低头纳着鞋底，一句话不说。这足以说明她对这件事儿漠不关心，或者说态度不积极。

我们的语文老师姓王，是一位身材瘦小，但却精神抖擞的干巴老头。他背有点驼，听力也不大好，是乡上从外村派到我们村来教书的。其实他那时顶多也就四十多岁，但看上去却一脸的褶子。因为头发稀少，他老是戴着一顶蓝色的毡帽，穿一身打了补丁，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我们都喜欢上语文老师的课，因为他除了脾气和蔼，从不训斥我们，还常在课堂上给我们讲一些革命战争题材的故事，比如《鸡毛信》、《小兵张嘎》、《闪闪红星》等。那时，像《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这些名著，是不敢拿到课堂上来讲的。

在我的印象中，语文老师和我爷爷似乎很说得来。他没课的时候会背着手，干咳着来到我家门前，摆开阵势，和我爷爷杀上几盘。好像每次都是老师赢，我爷爷输。有人在边上看着，有些不服气，就挑破了，说我爷爷没劲，暗地里让着老师。我爷爷站起来，抬手摸摸头上的寸发，哈哈一笑说：瞎说啥呢，没有的事！

老师脸上有些难堪，站在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过一会笑笑说：我还有课，就先走一步了。走出一截，回过头看着我爷爷说：改天继续，您可不许再留一手啊！

成，我爷爷说：老师您慢走！

老师刚走，我爷爷就瞪着方才说话那人：就你嘴长，一点面子也不给老师留，他是老师！那人讪讪地笑笑：这不是没忍住嘛！

过了几天，老师又来找爷爷下棋。为了避免出现上次那样尴尬的事儿，爷爷干脆把边上围观的人全轰走了。他手里捏着棋子，弯腰圪蹴在地上，和老师一连下了五盘。结果三比二，还是老师略胜一筹。

老师瞅瞅爷爷：您还是让着我！

这回真没有！爷爷岔开话题说：下棋我实在不是您的对手，但喝酒您却不一定能喝得过我！

啊？老师打量着爷爷，脸上有些不相信。爷爷抓抓脑门说：这样，等轮到我们家管饭，我让儿媳妇炒两个硬菜，咱好好喝几盅！我爷爷说这话时大概没察觉到，我妈就在旁边盯着他。见我爷爷当着老师的面说大话，我妈气得小声嘟囔了一句：少说几句没人拿您当哑巴！说完转身进屋去了。我爷爷自觉讨个没趣，一个人在门口瞅着树上叽叽喳喳聒噪的乌鸦愣了半晌，才磨磨蹭蹭进屋来，看一眼在屋里做饭的儿媳妇说：你也别太当真，我就那么说说嘛……

说了就得兑现！我妈气呼呼道。

本来我家的日子还算过得去，但这年春天我爷爷受了点伤寒，白天晚上咳得不停，有时咳得连话也说不出来。我妈就偷偷地让我爸去镇上粜了一些麦子，给我爷爷抓药吃。

这下我家的日子就有点捉襟见肘了。等轮到给老师管饭，家里已没了细粮，每天都吃玉米面窝窝头或照得见人影的玉米面糊糊。

这可咋办？眼看就轮到我家了，我妈愁得眼角的鱼尾纹都挤成了一堆。她是知道的，别人家给老师管饭，都吃白面馍馍，也有吃涮锅油饼、臊子面的，这轮到我家了，总不能给老师吃玉米面窝窝头吧！

我爷爷也后悔当着老师的面夸下海口，现在的情况别说是炒两个硬菜喝几盅，就是给老师做碗面条都难。

爷爷蹲在地上不停地捶着头：都怪我，爱往外头跑，这要不感染那可憎的伤寒，哪至于一家人这么作难！

您也别太自责，我妈说：要怪也怪我们做儿女的没把日子过好。

遇到这种事儿，一家人自责也好，埋怨也罢，都解决不了实际问题。手里有粮食才是硬道理！晚上，我爸我妈翻来覆去的都睡不着觉。

一轮上弦月已挂上屋顶，远处偶尔传来一两沉闷的声狗吠声，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我爷爷在院里转来转去，心里同样火急火燎的样子。不知过了多久，他心一横，抬眼瞅瞅我爸我妈屋里亮着灯的窗户，吞吞吐吐道：我说，实在不行的话，我去跟老师说说，把咱们家往后放放……

这咋行？我妈坐起来说：您去睡吧，我们再想想办法。

过一会，听到我爷爷的脚步吃啦吃啦进了屋，咣当一声掩上门，院里没了动静。我妈低头捅一下我爸试探着说道：要么明早你去他六婶家借碗面吧？

这不行！我爸头摇得像拨浪鼓：给老师管顿饭还去借面，这要传出去多丢人呀！

这倒也是。我妈咬着嘴唇苦思冥想着：那你说咋办呀！

我也没办法。我爸苦着脸说。

难熬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我妈一夜没合眼，实在困得不行，天快亮的时候，朦朦胧胧中忽然就睡着了。等她睁开眼，便听到院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开门声，传来爷爷的声音，带着几份惊喜：是她六婶，你这是——

啊，我过来看看嘛……六婶话没说完，我妈已跳下炕拉开屋门。六婶站在院中间，手里拎了半袋面，还用手帕包了几颗鸡蛋，笑吟吟瞅着我妈。我妈眼眶一热，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爷爷咳一声说：儿媳妇，愣着干啥？还不接一下他六婶！

六婶进屋将手里的东西放到案板上，出来拉着我妈的手说：邻里邻居的，谁没个难处！不是我说你，以后可不许再见外了！我妈点着头，紧紧地搂住六婶。

我爸在一边讷讷道：谢谢他六婶！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谢啥谢！六婶是个爽快人，东西送到了，话也说完了，她转身就走：你们忙吧，我走啦！

六婶抬脚刚走，王老师就来了，手里还拎了一个布兜。几日不见，他的背似乎驼得更厉害了。

我爷爷见老师来了，站在那竟有些不知所措，心里嘀咕道：咋这么早就过来了？老师笑笑：这会没课，过来找你杀两盘！老师说着将手里的布兜递给我妈。我妈有些不解：您这是——哦，老师笑笑：我和你公爹约好了，一起喝几盅！

让我妈感到有惊无险的是，到底让老师吃上了一顿白面。她擀面的时候还小声对我爸说：多亏了他六婶！

吃饭的时候，老师进屋来凑近我妈问：有没有玉米面窝窝头？给我热两个，我还就好那一口！

哎！我妈响亮地应了一声。

多少年后，村小学已撤销，并入乡上的中心学校，老师也退休回家了。

瞅着已改成村委会大院和村民活动中心的学校，我妈嘴角掠过一丝惆怅，不无遗憾地说了一句：不知老师还会不会再回来？我真想正经八百地给他管顿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