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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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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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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棉袄

在我家的箱底里珍藏着一件崭新的军用黄棉袄,没事的时候我会拿出来看看。这件棉袄已在箱子里躺了三十多年,因只穿过一两次就收了起来,至今仍平平展展,和新的一样。

每年在寒冬来临之前,我勤劳善良、一生节俭的母亲就会提前为一家人备好过冬的铺盖和棉衣。这对她来说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儿。

我们那地方海拔高,一年四季风很大,刮得人站都站不稳。我爷爷有点耳背,他坐在门前晒太阳的时候有人从面前过去,跟他打招呼,他经常侧着耳大声喊着:你说什么?大点声,我听不听!

打招呼的人笑笑:没事,您晒您的太阳,我走了!

你瞧这人,话没说完就走了!我爷爷生气地摇摇头。我妈说:人家说啥您也听不听!爷爷这时就抬起头瞪我妈一眼:你老是替人家说话!

我妈已转身去忙别的事情。这冬天说来就来了,她可没闲工夫和我爷爷在这儿掰扯!

山上的冬天是很冷的,尤其是数九寒天,滴水成冰。有时看上去太阳很亮堂,天上没一丝云彩,但却冷得人直打哆嗦。那风呼呼地刮着,刮在身上像被剥光了衣服,用刀子一下一下在削一样。

在我妈看来,她作为家里的女主人,起码得让一家人吃饱穿暖。这是她的责任所在。至于吃穿好坏,那则是另一码事。

阳光下,我妈像在完成一件异常神圣的事情,那神情不亚于修一幢房子或碾一场麦子。她从家里拿出一张席子铺在门前的空场上,紧接着抱出要缝制的被褥或棉衣放在上面展开了,站在那久久地端详着。

在此之前,我妈已经历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并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这对她来说是一件很难抉择的事情。首先要决定是否要添置新的衣物,或者给谁的棉衣加厚一点。往往到了最后克扣的只能是她自己。因为事实就摆在那,我妈身上的棉袄棉裤,几乎已变成了两张皮,里边的填充物都跑到了我们兄妹几个和爷爷、爸爸的棉衣里。

我曾亲眼看到,我妈手里捧着缝好的棉衣,站在爷爷的门口。爷爷坐在炕沿上,生气地扭过脸去,气哼哼道:那棉衣你拿走吧,我不穿!

——我妈压低嗓门叫了一声。哼!爷爷黑着脸瞅了我妈一眼:你这样,那棉衣我穿在身上也不舒服!

我妈站在那两腿微微地颤抖着。我爷爷不发话她就只能那样站着。那两张皮里的小腿肚子冻得像水萝卜一样红肿,有的地方已溃烂。两只脚面也像油糕一样。我经常看到她蹲在太阳下用手抓着腿肚子,大概是因为痛痒难受吧,她的嘴角不停地抽动着。我爷爷见了更为生气:真犟,让我说什么好,就不知道心疼自己!

在我们家已记不得多少年没添新棉花了,其实我妈每年过冬前的拆洗缝补,也就那点物什倒来倒去,这里撕下一点,那里添上一点。那被褥和棉衣里的棉絮已变成了发灰发黑,薄一片厚一片,没了蓬松感的“套子”。她先把这些“套子”拆出来,摊在席子上用竹棍反复不停地抽打,让它变得蓬松起来。然后将烂了不少洞的被面和脏得分辨不出颜色的里子,还有棉衣里子,一件件清洗干净了,挂在院里的铁丝上。接下来就是在门口铺上席子缝制了。

立冬后我家西北边的瓦庙山就变成了一架荒山。山上的柿树叶都落光了,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摇摆着,像是拼了命似的在空中抓扑着,想要留住飘零的树叶。最终还是徒劳。

太阳依旧很亮。鸟儿也不知都飞到哪儿去了。耳边能听到的只有一阵紧似一阵的呼呼声。

一只乌鸦飞过来落在树枝上,四处打量着,有一声没一声地聒噪着,像是在为树下落了厚厚一层的叶子在唱着凄凉的挽歌。

我妈这时就兴奋起来,她背着背篓,把树下的叶子扒到一起,一背篓一背篓地背到院子里。院子里已堆成了山,她还在背。我爷爷皱皱眉头说:儿媳妇,你别背了,那叶子都够烧两年炕了。

我妈擦擦脸上的汗说:冬天要烧炕呢,树叶还嫌多呀!她的脸上落了厚厚一层灰尘,被汗一浸,就成了大花脸。

我外婆入冬后便来到我家,她也看着我妈说:别背了,过来歇歇吧,够烧了!

冬天的晚上,我妈总是把炕烧得滚烫。我家的炕从来不铺褥子。晚上烫得睡不下,我妈就和我外婆坐在炕角说话。

那一年我爸破天荒从镇上买回二斤棉花。我妈算了一下,再添一点刚好够缝一件棉袄。我妈说,他想给爷爷缝件棉袄,他年纪大了不扛冷。爷爷在院里听见,隔着窗户摆摆手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我那棉袄才穿了几年呀,你别给我缝,缝了我也不穿!我妈瞅瞅外婆,一脸的无奈。

过一会爷爷又抬头瞥一眼窗户说:要缝就给你妈缝一件吧,她又是帮你照看孩子,又是给咱们做饭,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外婆听了连连摆手:我才不要呢!我又不出去要新棉袄干啥?要么就分成几份,不偏谁也不向谁,用到孩子们身上吧,他们正长骨头正长肉呢,可别冻坏了身子!他们的棉袄都厚实着呢!我妈咬着嘴角小声道。

第二天,爷爷对我妈说:我想了一下,你妈若不要,就给他爸缝一件新棉袄吧,他在外面工作,风里来雨里去的,要养活一大家子,也不容易。我妈点点头,没再说啥。

新棉袄缝好我爸就回来了。我妈从箱子里拿出棉袄,让他赶紧试试。他磨蹭着:我那棉衣才穿了几水,谁让你给我缝棉袄呀!别废话,快穿上试试!我妈说,语气有些强硬。外婆和爷爷也劝我爸试试。我爸只得不情愿地穿上。我妈让他转了几圈,说:正合适,干脆你就穿上别脱了。我爸却坚持把棉袄脱下来,他按着我妈的肩膀,让她坐下,说:我有话跟你说!

原来隔壁的堂哥要当兵去黑龙江的牡丹江,听说那里很冷,冬天气温在零下四十度左右。我爸说,他想把这件新棉袄送给堂哥,就当是礼物了。见我妈低着头没说话,我爸又抬高嗓门说:平时他们一家也没少帮咱!

我妈抬起头涨红着脸道:我又没说不给!

我妈从我爸手里接过脱下来的棉袄,她摊在炕上,一丝不苟地叠起来,用手抚摸着,择掉粘在上面的线头,才递给我爸。

我爸拿了棉袄就给堂哥送过去,大伯大妈说什么也不要。他们说:到了那里部队上会发棉衣的,冻不着他。我爸说:部队发是部队发的,自己做是自己做的,说完放下棉袄就走。

怎么都这么犟!大妈说着话抬头看时,我爸已出了院子。

后来,堂哥从部队回来休探亲假,带回来一件崭新的军用棉袄,送给了我爸。开始我爸我妈都不要,但实在拗不过,就收下了。

如今,这件棉袄就珍藏在我的箱子里。虽很多年没穿,但仍和新的一样,只是袖口和衣襟处有些褪色。

每次从箱子里拿出来,轻轻地抚摸着它,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过去的那些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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