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二岁那年,我妈下地去干活,回来的时候怀里抱了一只小羊羔,它看上去才出生不久的样子,身上的卷毛紧紧地贴在粉红色的皮肉上。
爷爷坐在门前的石墩上抽着旱烟锅子,他每抽几口就抬起拇指摁一下燃烧过的灰白的烟灰。那旱烟是他自己种的,劲很大。
小羊羔静静地缩在我妈的怀里,我妈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它。它眨着一双好奇的眼睛,在我妈怀里挣扎着叫了一声,似乎在跟我们打招呼。
爷爷抬头打量着我妈怀里的小家伙问:“这是从哪弄回一只小羊羔子来?”“捡的。”我妈说。“哪里捡的?还不快点给人家送回去,这羊羔子丢了,主人家一定会着急的。”爷爷说:“没事你捡它干啥?”
“它受伤了嘛”。我妈说:“我在地里喊了半晌,四周一个人都没得,就只能抱回来了。”“还是先吃饭吧,吃完饭到村里去问问。”爷爷说。
我妈这才将一直抱在怀里的小羊羔子放在地上。它还有些站立不稳,四蹄刚着地,身子歪歪斜斜地往前走了一两步就跌倒了。
“妈——它腿上流血了!”一直盯着小羊羔在看的妹妹突然喊道。“哦,我知道啦!”我妈像想起了啥,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屋里去,从炕洞里抓了一把草木灰出来,捂在小羊羔的伤口上。
在我们那,人们若不小心受了伤,手上或腿上被划破了,会随手抓一把土或草木灰捂在伤口上,这样血很快会止住。
我妈在屋里做饭的时候,小羊羔扭过脸去盯着屋里咩咩地叫,叫得我妈不停地抬起头往外看。
吃罢饭,我妈就抱着小羊羔去村里找它的主人。妹妹嚷嚷着要去,我妈便带着她。
村子不大,但人们居住分散,这里五六户,那里七八户,凑在一起也就百十户。一个上午,我妈怀里抱着羊羔,带着妹妹,问遍了村里养羊的人家,都说没丢羊。
这就怪了,那会是谁家的羊呢?
我妈实在累得走不动了就蹲下来歇歇。日头偏西的时候,她怀里抱着羊,一只手牵着妹妹,一脸疲惫地回到家。
我爷爷说:“你也别灰心,找不到主人就先养着吧,日后要有人来认领,咱再交给他就是。”
妹妹听了拍手叫好。我妈也一下子兴奋起来,她跑进屋里去,从盖着帕子的篮子里取了一个白面馍馍出来,掰成小块,拿水泡软了,蹲在地上用勺子喂给小羊羔吃。妹妹嘟着嘴说:“妈妈偏心,我们都吃黑面馍馍,却给它吃白面馍馍!”我妈笑笑,摸摸妹妹的脑瓜说:“它不是受伤了嘛,得让着它点!”
妹妹还是不肯罢休,又问妈妈:“是不是我也受伤了,就可以吃白面馍馍了?”我妈忙捂上她的嘴道:“呸呸,别胡说!”
后来的事实证明,妈妈一直对这只小羊羔有些偏心。因为不止是妹妹,我也几次发现,我妈背着我们偷偷地给它喂白面馍馍吃。更为过分的是,我妈把我们都不舍得喝的奶粉,偷偷地捏了一小撮放在手心里,让小羊羔舔着吃,被妹妹发现后还矢口否认,说:“就吃了那么一点点嘛,还让你眼尖给瞧见了。你可千万告诉爸爸和爷爷,不然他们又改奚落妈妈了!”
妹妹对此很是生气。让她忿忿不平的是,小羊羔的到来,已完全取代了她在妈妈心目中的位置。我妈晚上睡觉也搂着它。从地里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羊圈里,摸着它的头,从筐子里抓出一把鲜嫩的青草喂给它吃。
小羊羔稍长一些,我妈就带着它到村外的山坡上去放牧。
蓝天白云下,嫩绿的草尖上挂满了露珠,远处的地平线像一条柔软的绿丝带,把天和地紧紧地缝在一起。
小羊羔鼻孔里喷着白雾,用蹄子轻刨着泥土。它一会撒蹄奔跑,雪白的蹄子上像带着一股风,踩踏过的地方,野花颤动着点头,鸟儿惊得扑棱棱飞起来。我妈站在不远处招手喊道:“慢点,别跑丢了!”它仍像个倔强的孩子,撒着欢四处乱撞。直到跑累了,才停下来望着我妈,咩咩地叫着。
我妈这时就迈着轻快的步子跑过去,把它搂进怀里,一下一下抚摸着,眼里充满了柔情。
小羊羔在我妈的精心喂养下很快长成一只四肢修长,浑身雪白的小山羊。我妈每次看到它就像看到自己的孩子一样,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妹妹气得小脸发红:妈妈有小山羊了,妈妈不要她了!
趁妈妈不注意的时候,妹妹就用脚偷偷地踢小山羊。它却不恼,仍冲妹妹咩咩地叫着,还用头在她腿上摩擦。妹妹越发地生气,重重地哼一声进屋去。
一次,我妈刚从地里回来,就蹲在院子里,搂着小山羊的脖子,用梳子一下一下给它梳着背上肚子上的绒毛,还朝后仰仰头,眯眼瞅着说:“真漂亮!”
给羊梳着毛,我妈大概察觉到冷落了妹妹,便拽过妹妹,要给她梳头。妹妹眼里噙着委屈的泪花,甩手挣脱我妈说:“我才不要你梳头呢!”我妈反应过来,看看羊,又看看妹妹,笑道:“小丫头片子,还跟一只羊较上劲啦!”
不久后的一天上午,我妈从地里回来,发现羊圈的栅栏门敞开着,小山羊不知跑哪儿去了。妹妹蹲在院子里一个人在玩泥巴。妈妈自言自语地嘀咕着:“不对呀,我走的时候羊圈门明明是插好的呀!”她过去打量着妹妹问:“是不是你把羊圈门打开了?”妹妹低着头不说话。
“这孩子!”我妈生气地瞪了妹妹一眼,放下手里的锄头就去找小山羊。我妈走后,妹妹显然有些胆怯,她偷偷地跑到门口朝外张望着,听到有脚步声过来,又折回来,低头蹲在院子里玩泥巴。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我妈垂头丧气地回来,一屁股跌坐在羊圈外的柴堆上,目光呆滞地瞅着空荡荡的羊圈,带着哭腔道:“我的小山羊,它会跑哪儿去了……”她的声音显得有些沙哑。
妹妹瞅瞅我妈,站起来朝后退缩着,胆怯地躲进屋里去了。这一切我妈都看在眼里,她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气呼呼地冲过去,将妹妹从屋里拽出来,厉声地喝问道:“快说,是不是你把小山羊给放跑了?”妹妹吓得躲闪着抱头大哭起来。
这时爷爷从外边回来,瞥了我妈一眼说:“羊丢了找回来就是了,干嘛冲孩子发那么大的火?瞧把孩子给吓得!”他说着上前搂住妹妹:“别怕,有爷爷在,没人敢拿你怎么样!”
“爸,您不能这么惯着她,这孩子太不像话!”我妈说着又上前去拽妹妹,爷爷这下有些生气了,黑着脸道:“咋的,我说话不管用了?这还有完没完!”
被爷爷一呵斥,我妈坐在地上,吧嗒吧嗒抹起泪来。没有人能理解我妈和小山羊的感情,那就像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一样。孩子丢了她怎么能不着急呢?那天我妈跑遍了村里村外的旮旮旯旯,嗓子都喊哑了,也没找到她心爱的小山羊。
我妈神情黯然地低着头。她估摸着,小山羊肯定被人捡走了,甚至有可能被藏了起来,它再也回不来了!
见我妈很难受的样子,爷爷说:“我叫上几个人一起去找找吧!”我妈看了看爷爷欲言又止。
爷爷说:“天快黑了,你就和孩子们在家守着吧,没准小山羊会自己回来!”
爷爷走后,我妈过来把妹妹搂进怀里,摸着她头上的辫子自责道:“都怪妈,是妈不好,妈一着急就凶了你……”“妈——”妹妹叫了一声,将头偎进我妈怀里。过了一会,她仰起脸看着妈妈:“妈,是我……”“啥也别说了……”我妈说:“妈知道你是心里有气才……”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爬上屋顶,将河水一样透亮的月光洒满了院子。深蓝的天幕上,星儿一闪一闪地眨着眼。
妈妈仰起脸瞅着天上的星星,喃喃自语道:“小山羊要没走丢该有多好啊!”这时妹妹喊了一声:“妈,您瞧——”那声音里透着一丝惊喜。我妈扭头看时,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月光下,小山羊站在院子里静静地瞅着她,咩咩地叫着。
“小山羊是你吗?真是神仙保佑,你自己回来了!”我妈喜出望外地扑过去紧紧地搂住小山羊,将脸贴在它的身上。小山羊也亲昵地叫着,用舌头舔着我妈的手。看着妈妈和小山羊亲密的样子,妹妹也忍不住过来搂住小山羊的脖子。
她们大概已忘了爷爷他们还在外面寻找小山羊。直到把小山羊送进圈里,给它弄来吃的,看着它吃饱喝足了,卧在墙角,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转动脑袋,瞅着天上的星星不紧不慢地反刍着,我妈才意识到爷爷他们还没回来。她抬头瞅瞅天色,有些不安道:“都这么晚了,咋还没回来!”
我妈让我和妹妹乖乖地呆在家里,说她去找找爷爷。
“妈妈我怕……”妹妹紧紧地揪住我妈的袖子。“别怕,有哥哥在。”我妈掰开妹妹的手说:“听话,妈得去找找爷爷,这么晚了,他眼睛不好,万一,瞧我这臭嘴,这是瞎说什么呀!”
我看不清我妈的脸,但从她的声音里听得出来,她有些着急。
就在我妈准备要出门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黑影闪进了院子。“嫂子,是我——”黑暗中,来人问:“羊回来没?”“哦,是他小叔,回来了!”我妈回答道,她朝小叔身后瞅了瞅问:“爸咋没和你一起回来?”“爸他——”“他怎么啦?”我妈心里咯噔一沉,她已走到小叔跟前:“快说呀!”“嫂子,你千万别着急……”“快说嘛,急死人了!”“嗨!”小叔甩了一下手臂,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扳着我妈的肩膀说:“爸眼睛不好,找到后山那里,一脚踩空跌进了沟里……”“你说啥?爸跌进了沟里?”我妈身子一软,差点哧溜在地上。小叔忙扶住她。
我妈浑身颤抖,带着哭腔道:“这可咋办呀,你进屋前我就心慌得不行,就怕爸……他到底咋样了,人在哪里?”“他也没啥大事,就是一条腿扭伤了,已送到镇上的卫生院去了,我回来先跟你说一声……”小叔闪烁其词道。
我妈打量着小叔,有些不相信。“真没事!”小叔说,我妈这才将信将疑地进屋去收拾,说要到卫生院去看望爷爷。
其实小叔并没跟我妈说实话,爷爷那晚伤得很重,不仅摔断了一条腿,还被树枝划破了肚皮,一截肠子都露了出来。
我爸被从几十里外的水库工地叫了回来,他和小叔分头去跑,借遍了家里的亲戚,也没凑够卫生院的治疗费。
回到家我爸站在羊圈门口,喘着粗气,一双红眼珠子狠狠地瞪着卧在墙角的小山羊,像要把它撕成碎片活吞下去。
过了一会,我爸走到屋里对我妈说:“卫生院还等着要治疗费,实在是没办法了,我回来的时候已和镇上的食堂讲好了,只能是用它来换药费了。”
那时,镇上的收购站只收生猪,鸡呀羊的,只能到集市上去卖,但如果急需用钱的话,集市上一时半会又不一定能卖得出去。而食堂只收刚宰杀的羊肉。
我妈一听就急了,呼地跳下炕,鞋子也顾不得穿,就跑过去挡在羊圈门口说:“他爸,你不能杀了它,好歹是条命呢!”“那你说咋办?是救人要紧还是一只羊要紧?”我爸生气地冲我妈大喊大叫:“要不是你把它捡回来,要不是它四处乱跑,爸能受那么重的伤吗?他现在还躺在卫生院的病床上!”
“我不管,反正你不能杀了它!”我妈又转身扑进羊圈里,紧紧地抱住浑身颤抖的小山羊。我爸气得抱头蹲在地上不停地叹气。
后来我爸一跺脚,过去推开我妈,将身子朝后撅着,咩咩叫着的小山羊拖出了羊圈。
我妈知道她已救不了小山羊了,就蹲在羊圈里呜呜地痛哭起来。
我爸把小山羊拖出院子的时候,我和妹妹吓得缩在屋子里不敢出声。过了一会,院子里静下来,只剩下妈妈抽抽搭搭的哭泣声。妹妹靠着墙角溜过去,悄悄地站在妈妈身后,伸手摸着妈妈的肩。妈妈一把搂住妹妹,哭得更伤心了。
我瞅一眼羊圈那边,远远地跟在我爸身后溜出了院子。
小山羊可能预感到厄运即将降临在它的身上,拼命地挣扎着,发出绝望的无助的叫声。看着小山羊被我爸拖进门前的一片柿树林,我的心里感到很害怕,也很难受。
吃早饭的时候,我爸把宰杀好的羊肉装进一只很大的编织袋,绑在自行车后架上。羊的头蹄里物原本放在屋檐下的盆子里,我和妹妹悄悄地看着,不自觉地舔着嘴唇。
那时只有在过年的时候家里才会割点肉,我们已半年多没沾荤腥了。
令我们感到失望的是,我爸站在那瞅瞅我妈,又瞅瞅屋檐下的盆子,犹豫片刻,他最后还是将盆子里的头蹄里物一股脑装进了编织袋。
重新绑好袋子,我爸看着我妈说:“走吧,一起去看看爸。”我妈蹲着没动,还在抽泣。我爸又说了一遍,我妈才站起来,擦擦眼睛,远远地跟在我爸后头。
后来我妈说,到了镇上她没去食堂。我爸从那里出来说,食堂不收羊杂碎,他想一想索性就白送给他们了。我妈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毫无表情。她的心已经死了。
到了医院,我爸被我爷爷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他说:“你这是造的什么孽!”
我妈说她看到我爸站在那,两腿在微微地颤抖。
这事已过去很多年了,从那以后我们家再没养过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