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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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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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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 找

那一年,离家十几年的舅爷突然从几千里外的贵阳回来,还带回一个四十多岁的“爱人”。

奶奶就这么一个弟弟,他从小便聪慧过人,上过省里的师范,教过书,在亲戚们当中算是见过世面、有些本事的。但文革开始后他就和家里失去了联系,多少年都没有音讯。

那些年,学校停课,工厂停产,到处都在游行、批斗。奶奶整夜睡不着觉,生怕弟弟在外边有什么闪失,她怎么向早逝的父母交代?

晚上还好点,到了白天,一听见街上游行的口号声,奶奶的心就揪了起来。她只能不停地安慰自己:弟弟那么安分守己的一个人,他怎么会被拉去批斗呢?他一定会没事的!可他又会去哪里呢,一点音讯都没有,真叫人担心死了!

让奶奶灰心丧气的是,文革都过去好几年了弟弟还没一丁点音讯。他会不会……奶奶有种不祥的预感,但她又不甘心就这样作罢。

这么多年奶奶一直在托人打听弟弟的下落,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够见上一面。可这点心愿对她来说又是那样的渺茫。

如今舅爷一个大活人就站在奶奶的面前,还带回一个面目清秀的爱人,奶奶竟一时有些懵了。虽十几年没见,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舅爷站在那,叫了一声姐,手里的包就掉在地上。他过来紧紧地搂住还没反应过来的奶奶,将脸贴在她的肩上大声地哭了起来。奶奶也失声痛哭,一边哭一边捶着弟弟的肩:“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舅爷的爱人见姐弟两抱头痛哭,也眼睛红红的。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手帕,悄悄地递到舅爷手里。舅爷这才松开奶奶,擦了擦眼睛,拉着爱人的手向奶奶介绍道:“这是您的弟媳文清,在贵阳的一所中学教书。”“真好看!”奶奶破涕而笑。舅爷又撞一下爱人:“快叫姐呀!”

我的父母这时已从屋里出来,十几年不见,父亲乍一见舅爷似觉有些生疏,奶奶说:“快叫舅!”他这才结结巴巴地叫了一声舅,又叫了一声舅妈。母亲说:“都别站着了,快进屋去吧!”

进到屋里,奶奶和舅爷舅婆拉着手坐在炕沿上说话,母亲说:“上车饺子下车面,我去街上买些肉菜回来,中午给舅舅舅妈做臊子面吃。”奶奶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几毛钱递给母亲,母亲说:“我有。”

见父亲还愣在那,母亲说:“快去给舅舅舅妈沏茶呀!”

奶奶和舅爷舅婆说话的时候,我和妹妹远远地扒在门框上看。奶奶说:“这是你的外孙子和外孙女。”舅爷就招着手说:“都这么大了,快过来让舅爷瞧瞧!”舅婆从包里掏出几颗水果糖,过来塞到我和妹妹手里,笑吟吟打量着我们,伸手摸摸妹妹的头说:“真乖!”

那天中午,母亲做了一大锅清汤臊子面,奶奶也下厨摊了舅爷爱吃的鸡蛋煎饼,还放了新鲜的荠菜。舅爷一连吃了两个,一个劲地说好吃,很多年都没吃到这个味道了。

到了下午,很多远房的亲戚和本家的叔伯弟兄听说舅爷舅婆回来,便都前来探望。奶奶一直在屋里陪着他们,父亲母亲则忙得团团转,又是端茶递烟,又是出出进进地招呼。

晚上,舅爷仍毫无倦意,一脸亢奋地和奶奶说着话。舅婆在一边听着,不时地附和一声。母亲过来,附在她的耳边,悄声地说道:“我已收拾好铺盖,要么您先去歇吧,赶了几天的路。”舅婆说:“不着急,让他们姐弟俩说说话,晚上我们就在这里挤一挤。”舅爷说,他小时候经常和奶奶挤一张炕,都到县里上中学了,每次回来,还要和姐姐挤。奶奶听了不说话,只是笑,都笑出了眼泪。

后来奶奶瞅着舅爷说:“你比走的时候可瘦了不少,都有抬头纹了,脸色也不大好,有没有感到哪里不舒服,就没到医院去检查检查?”舅爷闪烁其词道:“啊,去了,也查过,没事的。”舅婆跟着掩饰道:“他身体好着呢!”

奶奶又盯着舅爷:“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点音讯都没有?”舅爷说:“已经跟您说了,那年从师范毕业,我就留在省城的中学教书……”“这一段我知道,你就说为啥不回来?”“也不是不回来。”舅爷说:“不知咋的,后来就找不到家了!”

他停了一下,红着眼说:“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家,找家人,找得很苦很苦……”舅爷的手颤抖着,声音有些哽咽。“算了,回来就好,高高兴兴的,不说这些了。”奶奶也擦擦眼睛,将手放在舅爷的手背上。

其实,舅爷是有难言之隐的。他说的那个一直在寻找的家是组织上的家,在他心里那是一个更重要的家。

舅爷仍清楚地记得,那天他正在给学生上课,被革委会的人叫了去。他们说怀疑他入党有问题。原因是在他的档案资料里既没入党申请,又没相关的入党材料。舅爷说当时情况特殊,他是口头向组织提出入党申请,经党组织负责人批准入的党。

他们又要舅爷提供证明材料。舅爷说他的入党批准人是时任县委组织部长,在解放县城的战斗中不幸牺牲了。入党介绍人是他省师范的同学,在国民政府做参议员的地下党小组长老彭。但解放前两人失去了联系。

因情况复杂,又提供不了证明材料,舅爷就被当作混进党组织的敌特分子抓了起来,而且一关押就是近十年。

没人知道这十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出来后他多方打听,才得知老彭当年按照组织安排,隐姓埋名,跟随部队去了大西南。

他一路奔波,费尽周折,终于在贵州找到老彭。在老彭出面向组织提供书面证明材料后,他才洗刷掉冤屈,恢复了党员的身份。

这些秘密舅爷一直埋藏在心里,他也不便向奶奶倾诉。

他说:“这次回来很高兴,回家的心愿总算了啦!”

舅爷在家住了十多天,走的时候塞给奶奶三十块钱,说是作弟弟的一点心意,留给奶奶贴补家用。那时三十块钱是笔不小的数目,奶奶一直揣在贴身的口袋里,不舍得用。想舅爷的时候,她就掏出来摸索着看看。

奶奶不知道的是,舅爷在这次回来时,就查出了肝癌,已到了晚期。他回去不久就去世了。

后来舅爷给奶奶的钱不知怎么就找不到了。奶奶急得天天坐在炕头上哭,哭得眼睛红肿,说她真没用,把弟弟留给她的念想弄丢了!

再后来,家里的炕塌了,父亲叫人来换炕坯,在席子下面发现用手帕裹着的三十块钱,这时奶奶已去世一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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