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亲之间曾闹过一些不愉快,在很多年里,我都不愿主动和他打招呼,不肯理他。
那时父亲在县城工作,他每个礼拜回来一次,见父亲回来,弟弟妹妹老远地就叫着爸迎了过去,而我却站在原地转过脸去给他个脊背。
父亲往返县城不舍得花钱坐班车,总是自己骑自行车。从县城到我家六十多里路全是山路,中间还要翻两条很深的沟。他每次回来,背上的衣服全都被汗水溻湿了粘在身上,褪了色的外套领子上肩膀上洇了一层地图一样的碱花。
进了院子,他放下自行车就过来弯腰抚摸着弟弟妹妹的小脸问:想爸啦?他们使劲点着头。
这两个小判徒!我不屑地看了他们一眼。
快擦把脸吧,母亲拿条毛巾递给父亲。
父亲拧过脸看着我,从口袋里掏出几颗水果糖,分给弟弟妹妹,剩下的过来递给我。我抿着嘴将手背在身后不肯接,他就硬塞到我的口袋里,在我的头上摸一下说:臭小子,还跟我置气呢?
我还是不说话,径直进屋去,将父亲塞到我口袋里的糖掏出来放在炕沿上。
这孩子!母亲看一眼有些尴尬的父亲,抓起炕沿上的糖,故意抬高嗓门说:妈先替你收着!
父亲这时就趁机洗把脸去忙别的了。
父亲走的时候母亲和弟弟妹妹总要送到门口的坡底下,父亲回头摆摆手说回吧,他们仍不肯回家,直到看着父亲骑上车子消失在坡的尽头才依依不舍地回来。
每当此时我总是借口躲到外面去,或关上门呆在屋里不肯出来。看着父亲脸上爬上一丝难受的神情,母亲只能无奈地叹气。
我和父亲的间隙缘起一只碗。
那天母亲从外面回来,发现厨房的门敞开着,一只漂亮的小磁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碗是几天前母亲用两斤玉米从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那里换来的,一共换了四只。摔碎的这只最好看,当时我抢在手里说:我就要这只!妹妹也嚷着要这只。母亲就看着我说:你是哥哥,就让着点妹妹吧。我一生气,将碗跺在案板上就赌气出去了。我最看不惯的就是母亲的偏心。
现在这只碗不明不白地掉在地上摔碎了,母亲心疼得直唏嘘:好好的一只碗咋就给摔碎了?不对呀,她看着我和弟弟妹妹:碗又没长腿,它还能自己跑到地上去?快说,是谁干的?我们相互看看,都摇摇头。这几个熊孩子!母亲捏着地上的碎片突然啊唷了一声,象针扎了一样松开手,将一只手指含进嘴里。
父亲恰在此时从县城回来,他看一眼缩在门口的我们,过去抓过母亲的手着急地问:咋那么不小心,快让我瞧瞧划得深不深?母亲从父亲手里挣脱手指,放进嘴里吮一下说:没事!
父亲从抽屉里找出纱布,小心翼翼地给母亲包扎上划伤的手指,又问是咋回事?这……母亲犹豫一下,附在父亲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父亲过来扫一眼弟弟妹妹,盯着我问:是不是你……
不是!我脱口而出。呵,还问不得了,不是,那你急个啥嘛?
你凭啥问我?我冲父亲吼道。
我觉得父亲有些小题大做,他和母亲一样偏心,什么事都护着弟弟妹妹,就是存心给我找茬。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那种想法。
父亲生气地盯着我:今天你必须给我说清楚!
见父亲气得脸色发白,母亲劝道:算了,就一只碗!
不行,这不是一只碗的事!必没让他从小明白做人要诚实的道理!
父亲还是不依不饶,我推开他,进屋去扑到炕上委屈地哭了起来。
母亲又过来哄我:都怪我多嘴!
你不能这么贯着他!父亲黑着脸,一双充血的眼珠瞪着我。
我哭得更伤心了。母亲推了父亲一把:一回来就冲孩子发这么大的火!
父亲走的时候过来站在门口瞅瞅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我跳下炕砰地关上门。
你——父亲噌地又来了气。
这父子俩!母亲说:闹得跟仇人似的!
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对父亲的怨恨越来越深。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班的一个同学买了一只文具盒,我嚷着要看,他就递给我,结果我没接住。没想到那文具盒不经摔,掉到地上就身首分离,摔得七零八落。
同学的母亲找到我们家,母亲一个劲地赔着不是,掏出一块钱塞到同学母亲的手里,她这才絮絮叨叨地奚落着走开了去。
父亲这时竟借题发挥,气呼呼地盯着我:还说碗不是你摔碎的!
就不是我!我大声吼道。
我恨父亲,他不问青红枣白,什么事都往我身上扣!
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对父亲心生怨恨,不肯理他。
这父子俩,就这么较着劲,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母亲一脸的愁容。
令我欣喜的是,真相居然在无意中浮出水面。
我们一家人去镇上赶集,回来打开屋门,一只猫从厨房里窜出来,惊恐万状地逃了出去。
案板上的一只盘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母亲站在那,目瞪口呆:哪来的野猫?我的盘子!她喊叫着跑了过去。
我看到父亲的脸腾地红了,他看看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哼了一声,进屋甩上门。
事情已真相大白,但我仍心存芥蒂,不肯原谅父亲。这让父亲很内疚很自责。
随着时间的推移,后来我离开父母离开家,上学,参加工作,并结婚有了孩子。慢慢地我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理解了父亲的良苦用心,在这件事上也自然而然地与父亲和解,一往的过节早已烟消云散,但父亲却一直记在心里。
在即将走完他人生的路,短暂的弥留之际,父亲微微颤抖着,用祈求的眼神盯着我:爸那次错怪你了,对不起……
他的声音很虚弱,但却字字铿锵,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我愣了一下:爸,您别说了…
父亲已安然地合上眼,嘴角挂着一丝笑靥。
我伏在父亲的身上失声痛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