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雪,辽阔的田野里就变得安静下来。天地间一片银白,了无声息。
那雪花一开始是六棱形的,宛如谁在空中撒了一把白色的花瓣。后来就变成了沙粒一样细小的雪沫子,在空中飞舞着飘落下来,很快又被风吹得扬了起来。
鸟儿不知都飞哪儿去了,四周一片寂静。
门前的一片杨树林叶子早落光了,灰白的树枝在风雪中手舞足蹈,似乎在欣喜地迎接这一场期盼已久的瑞雪。
实际上,在秋天的时候,树上的叶子已显露出衰败的迹象。它们一天天枯萎变黄,叶片上布满了褐色的斑点,就像村里那些老人们脸上掩盖不住的老年斑。看来树也跟人一样,难逃岁月的浸蚀。
秀芳奶奶披着棉被,呆坐在炕头上,静静地瞅着窗外。院里的柴禾垛上、果树上、栅栏上落了厚厚一层雪,也像披上一床棉被。
房门虚掩着,阿黄夹着尾巴在屋里哼哼唧唧焦躁不安地踱着步。在这偌大的半个村子,能出气儿的,就剩下秀芳奶奶和阿黄了。下雪天她不能让它出去,一到雪地里它会忘乎所以,张狂地吠叫着跑来跑去,弄得一身的雪,一会屋里一会屋外,屋里也被弄得湿叽叽的。
停了一会,秀芳奶奶抬抬手,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她觉得有些闷,想透透气。尖利的风立刻裹着雪花从窗缝里钻了进来,直往被窝里扑。它们看上去莽撞的样子,似乎也想找个暖和的地方。她忙关上窗子。
村里的年轻人都进城打工去了,老的也大多被接了去。他们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会回来。这一年里大多的时候,一座村子就变成了无人居住的空心村。就像是一片人迹罕至的荒漠,走半天也见不上一个人。
本来后边那条街上还住着一个老翟头。前些日子老头也被儿子生拉硬拽地接到城里享福去了。
这都是怎么了,一窝蜂地进城去,城里有啥好的!
在秀芳奶奶心里,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柴窝,好出门不如歹在家。所以,任凭他们说得天花乱坠,她哪儿都不去。
这老翟头就是个骗子,他前些天还信誓旦旦地对秀芳奶奶说:“俺哪儿都不去,就待在这村里陪着你。”但经不住儿媳妇几句漂亮话就屁颠屁颠地跟着去了。
“没骨气,说话不算数!”她把能想到的话都狠狠地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老翟头住在村里的时候,每天都会过来跟秀芳奶奶拉拉话。
他可真有意思,你想来就来吧,还非要说:“啊,没事嘛出来遛遛弯,顺便到你这坐坐。”偌大的半个村子,就剩下两个会喘气儿的加一条狗了,你还有的地儿去吗?
老翟头每次来,都没话找话,喜欢把以前他当生产队长时的那些事儿抖搂出来,翻来覆去地炫耀一遍。而秀芳奶奶总爱和老头抬杠,老头说一句她反驳一句。看着老头站起来背着手气哼哼地回家去,她竟像个淘气的小姑娘一样捂着嘴在后边吃吃地窃笑。
吃午饭的时候雪停了,缺乏热情的阳光如初恋的村姑,羞涩地轻吻着蓬松的积雪,闪耀着不冷不热的光芒。
秀芳奶奶跳下炕,拉开屋门,操起墙角的扫帚哧啦哧啦地扫了起来。阿黄撒着欢在院里跑来跑去。她刚把扫到一起的雪用木推板推到院里的果树下,感到脖子上凉冰冰的,抬头一看,雾蒙蒙样貌模糊的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躲进厚厚的云层里去了,空中零零星星又飘起了雪花。
这老天爷,专跟俺做对!秀芳奶奶有些生气。她扔下推板,一屁股坐在湿漉漉的台阶上,抬头瞅瞅板着面孔的天,无奈地叹了口气。阿黄仍兴致不减,它低头朝后撅着屁股,将推到一起的雪扑打得四处乱飞。“这死阿黄!”
秀芳奶奶突然眼前一亮,一动不动地瞅着雪地里露出的一点点嫩绿,闪着诱人的亮色。那是她开春栽种的韭菜,已割了好几茬,被雪水一滋润,又长了上来,并且越发地滋润鲜活。
她总算记起来了,今天是冬至。早起还在念叨,今儿是什么日子?一个人,日子都过混淆了!
在广袤的渭北平原上,素有“冬至大如年”的说法。秀芳奶奶眼里闪着动人的亮光:每年的冬至,儿子和媳妇都会带着上小学的孙子回来,陪她吃顿饺子。这也是一年里难得快活的时光。
那小家伙长得虎头虎脑,小脸蛋胖嘟嘟的,越来越惹人疼爱了。他还是那么贪玩,吃饭的时候总在院里逗着阿黄,不肯过来。儿媳妇就哄他:“冬至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他嘟一下嘴,还是不肯过来。
都说隔辈亲,一想到小孙子,秀芳奶奶脸上就露出春天的花朵般掩饰不住的笑容。但很快那笑容便黯淡下去,变得不值一提:去年说好了一家人一起回来吃饺子,但临到跟前,儿子打来电话说,孙子要补课,他工地上赶工期,也走不开,就不回来了。秀芳奶奶听了默默地挂断了电话。
她抬头看一眼阴得能拧出水的天:今年他们怕是又回不来了!
冬至也是“数九寒天”的开始。漫长的冬天就要来临了!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秀芳奶奶轻轻地念叨着:“也不知他们在城里冷不冷,那里的暖气热不热?”她觉得冬天还是睡热炕暖和。
不行,俺得包点饺子。万一他们要回来,过冬至哪能没饺子?
这么一想,她的心里又莫名地兴奋起来,那张松驰的面孔上也泛起一坨红晕。
她顾不得寒冷,赤着双足,跑到院子里去,蹲下身,用手拨开雪,将那嫩绿的韭菜叶一根根地掐下来。
回到屋里,她将韭菜洗净控在竹蓝里,又从罐子里摸出几颗鸡蛋,开始和面,煎蛋,拌馅。
儿子大年最爱吃她包的韭菜鸡蛋馅饺子,儿媳妇秋红也说她包的饺子香。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那就多包点吧,她想。每包一个饺子她都抬头朝外瞅一眼。包满一笼屉,她就端到院子的雪地里去冻着,那就是一个天然的大冰箱。
一会饺子皮包完了,馅儿还剩一些。她又和了一些面,包了满满两笼屉。
饺子冻在院里的雪堆上,秀芳奶奶就坐在炕头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阿黄在院里发疯。
不行,俺得把它喊进来,别弄翻了我的饺子!她招着手:阿黄,你过来,快过来!她朝阿黄招着手,阿黄不情愿地过来,卧在地上,吐着舌头,哼哼唧唧甩着尾巴。
“这阿黄,连它也不愿听我的!”
都说冬至这一天是一年中最短的一天,秀芳奶奶有些不信。她一个人蹲在炕头上,一声不响地瞅着院里。院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她觉得这一天过得很漫长,像一个人走在荒漠里,走半天抬头看一眼外面亮堂堂的,再看一眼还是亮堂堂的,太阳像钉在天上。
她索性眯着眼不再看。但听到一点响动就忍不住睁开眼。
外面的确有动静,响声是从院子外边传来的,隐隐约约像是有人走了过来。老翟头又不在,会是谁呢,她心里涌上一丝兴奋,心儿也扑腾扑腾地跳起来。但那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很快又远去了,没了一点声息。
这时她感到屁股底下的土炕有些冰凉,凉得浑身发冷。她跳下炕去,往炕洞里喂了些柴禾。那柴禾有些湿,用扇子一扇一股黑烟就从炕洞里冒出来,炝得她眼泪都咳出来了。
她擦着眼,用手扑打着面前的黑烟,爬上炕又披着被子坐在那,茫然地瞅着院里的雪堆,眼神有些空洞。
她多么希望小孙子能够出现在那里,在那里跑来跑去打雪仗,堆雪人。但现在看来是没这个可能了。天阴得像谁欠了它两百块钱似的,这会又飘起了沸沸扬扬的雪花。看来这个冬至只能是她一个人过了。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院里飞来飞去的蒲公英一样没有着落。
天终于黑了下来,秀芳奶奶的心里跟着罩上一层黑蒙蒙的雾气。她呆呆地坐在一片漆黑的屋子里。阿黄这会也安静下来,伸长脖子将下颌放在地上,闭目养神。夜里,只有外面有动静的时候,它才会跑到院子里去吼几声。这会秀芳奶奶真希望阿黄能跑到院子里吼几声。但阿黄一动不动趴在那,让她有些失望。
天地至寒,冬至这一夜是最漫长的。漫长得无边无际,让人看不到尽头。秀芳奶奶又盼着天亮。天亮了她还可以扫扫雪,发发呆。人不能闲下来,得忙起来,忙起来就啥烦恼都忘记了。她感到自己像被一只巨大的手给攫住了,在黑暗中一动不能动。
过了片刻,她紧绷的神经才慢慢地松弛下来。一股睡意袭了上来,她就那样拥着被子歪倒在炕上。
忽然,阿黄吠了一声,从屋里窜了出去。秀芳奶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她揉了揉发疼的眼窝子,外面仍一团漆黑,啥呀看不清。她又侧耳听了听,还是一点声息都没有。
“这个死阿黄,大晚上的也不消停,到处乱跑!”她骂了一句又躺下了。
天上的黑云散开了,深蓝的天幕上亮晶晶的星儿一闪一闪地眨着眼。院里的雪地里泛出一丝青蓝的亮色,不管不顾地挤进屋子里来。
秀芳奶奶闭上眼。她想,再睡一会天就该亮了。该死的阿黄像在跟她作对,又在院子里哼哼唧唧地低声吠叫。“又没人来,哼唧个啥呀!”她自言自语道。哼唧声不仅没减弱反而更响了,紧跟着外头传来跺脚的声音。“不对呀,真有人?”她一侧耳细听,还真有人,朦朦胧胧中甜甜地叫了一声:“妈——您睡了吗?”是秋红!她一下坐了起来。
秋红已闪进屋里,身上裹着一团寒气。“秀红——真是你呀,咋这么晚回来,是有啥紧急的事儿吗?”秀芳奶奶着急地问。她颤巍巍地摸索着,拉亮电灯。
灯光下,秋红臂弯里挎着一个布包,脸上冻得红扑扑的,嘴里哈着热气。她放下包,搓着手说:“我回来看看您!”
“这孩子,大晚上的,还下着雪,我有啥好看的!”秀芳奶奶跳下炕,过去拍打着秋红身上的雪沫子,抓住她的手心疼地唏嘘道:“瞧这手冻得冰凉冰凉的!”秋红胳膊动了动,想将手抽回去。秀芳奶奶抓得更紧了,她撩起衣襟,将那双冰冷的手揣进了滚烫的怀里。“妈——”秋红叫了一声,身子动了一下,紧紧地搂住秀芳奶奶。
停了一会,秋红从秀芳奶奶怀里挣脱出来,打开炕沿上的包,取出一件崭新的羊毛衫递给她:“给您买的,快穿上试试,看合不合身!”“我一个农村老婆子,穿这么好的衣裳干啥!”秀芳奶奶摆着手。
“妈——”秋红又叫了一声。“好好,妈穿!”秀芳奶奶喜滋滋地换羊毛衫,在屋里转了两圈。“真好看!”秋红说:“您穿上这衣服更显年轻了!”
“年轻个啥哟”,秀芳奶奶岔开话题问:“你还没吃饭吧?”她将秋红摁到炕沿上:“你坐着,妈去给你煮碗饺子!”“妈,您也坐下歇歇吧,我回来时吃过了。”“赶了那么远的路,肯定早饿了!再说了,今天是冬至,得吃饺子。妈早给你包好了,就冻在院里,你坐着,妈去给你煮。”秀芳奶奶说着就去院里取饺子。
秋红要上前帮忙,秀芳奶奶说:“你去坐着,马上就好!”
秀芳奶奶坐在灶膛下欣喜地拉着风箱,火红的炉火映得她消瘦的面颊更加通红。秋红瞅着秀芳奶奶瘦峭的身影有些鼻子发酸。
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来,上头浮着红红的辣椒油和碧绿的香菜。
秋红闭眼嗅一嗅说:“真香!”她夹起一只饺子喂给秀芳奶奶:“妈,您先吃!”“你吃,妈不吃。”“不行,妈不吃俺也不吃。”秋红故意嘟着嘴。“好好,妈吃!”
秀芳奶奶吃了一个饺子就坐下来看着秋红吃。
秋红说:“妈包的饺子最好吃!”“那就多吃点!”秀芳奶奶说:“大年也爱吃饺子。”“他……”秋红一脸歉意地看着秀芳奶奶。秀芳奶奶笑笑:“俺知道他忙,回不来!来,快吃饺子!”“哎。”秋红点点头:“妈,俺们说好了,过年的时候都回来!”
秋红吃饺子的时候秀芳奶奶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很喜欢看儿媳妇吃饭的样子。
此刻,她又想起老翟头来:“这死老头,你知道吗?俺儿媳妇回来看俺了,她正吃俺给她包的饺子呢,吃得可香了!”她想把她内心的喜悦分享给老头,但他却进城去了。
吃罢饺子,秀芳奶奶说:“俺去给你铺炕,添把柴火,一会炕就热了。”她知道秋红爱干净,他们的屋子她每天都收拾一遍,屋里的桌椅擦拭得一尘不染。
“妈——”秋红说:“我晚上想和您挤挤,说说话。”“这……”秀芳奶奶怔了一下。秋红又叫了一声妈,她就点了下头:“俺去给你拿被子。”
秀芳奶奶低头把炕仔仔细细地扫了一遍,才将一床新被子卷成筒扯开来。
秋红说:“妈,您也上炕睡吧。”秀芳奶奶说:“你先睡,俺去厨房看看。”
她悄悄地走到厨房,倒了一点热水,用毛巾把身上囫囵地擦了一下才过来。很长时间没洗澡,她怕身上有味儿。
秀芳奶奶上炕的时候,秋红看看她说:“您脱了睡吧,穿着衣服睡不舒服。”
秀芳奶奶就背过身去脱下衣服,哧溜一下躺进被窝里。人老了,一身松弛的皮囊,像泄了气的气球,她怕儿媳妇瞧见笑话。再说,平时一个人睡惯了,第一次光着身子,还和儿媳妇睡一张炕上,她觉得有些怪怪的,就下意识地将被子往紧里裹了裹。
秋红也跳上炕,躺进被窝里。
娘俩仰面躺着说着话。
不知过了多久,秋红打着哈欠说:“妈,咱睡吧,我有些困了。”
秀芳奶奶起身关了灯,轻轻地躺下,转过身去,掖了一下被角。
过了一会,秀芳奶奶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声,秋红翻个身,掀开被子,一头钻进了她的被窝。
秀芳奶奶感到一团温热的鼻息撞到背上,秋红从后边轻轻地搂住她,将滚烫的脸蛋贴在她有些发凉的后背上。
秀芳奶奶的身子本能地动了一下,她觉得身上痒痒的。有紧张,有兴奋,也有一丝丝害臊。奇怪的是只一下,她就不那么害臊了,还试探着把身子往后靠了靠。秋红抱得更紧了。
“妈,我们已合计好了,今年干出去,明年都回来,再也不出去了。”“不行,还要供娃上学呢,得挣钱!”秀芳奶奶说。“回来照样可以挣钱呀!”秋红仰着脸说:“您看,我们可以养猪、养鸡、养羊,还可以种水果,只要人勤快,到哪都能挣钱。最主要的是能陪着您!”
秀芳奶奶的身子微微地颤动了一下,泪悄悄地流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