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杀人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他在那里。
我是王强,一名收割机驾驶员。今年跟往年一样南下去别的省份收麦子,临行前,老婆想要我陪她走走,她说,她不想让我每年都往外走,她只想要我陪在她身边。
我搂住她瘦小的身体,抹去她眼角闪耀的泪珠。“等我赚够钱了,就不去外地了。”
挂上艳红的横幅,放上一卷响炸天的鞭炮,用力蹬上驾驶室,女儿拉着老婆的手,我朝她挥挥手“听妈妈的话!”,启程出发南方,彩色的涂鸦铺满了驾驶室,方向盘上写着歪歪扭扭的“注意安全”字样。
去南方的路很长,今年的夏天仿佛更燥热,驾驶室像一个蒸笼一样,夕阳悬在麦穗上,树在往北走,鼻子酸酸的,喉咙哽得发痛,我长呼一口气,看着后视镜里逐渐消失的家。
行驶了几天几夜终于到了江苏地界,这里的粮食最先熟,从那里一路北上,追赶着金色的麦浪。
我并没有急于找活干,而是将收割机开进了麦田里,风吹麦浪,簌簌作响,拿出手机给老婆打个电话,她正在给女儿做饭,西红柿炒鸡蛋,我最爱的菜,这菜我感觉很甜,每次吃的时候都能吃下一整碟子。
她穿着围裙,厨房很热,她的汗珠滑过眼角,裹着眼泪流下。女儿在写作业,老婆想要女儿也跟我说两句,我怕打扰到女儿写作业,就算了。很快就到了女儿上学的点,我不舍得挂断电话。
我看着麦田,风裹着麦穗的香味轻抚我,带走我的疲惫和思念。
我走进麦田,任由汹涌的麦浪拍打我,而它们似乎要将我吞噬。
我离开麦田,望向这片充满希望即将收获的土地,我深爱着它。
临近夜晚,温度降低,开始工作,发动机的轰鸣声响彻田间。我紧盯前方的田地,夜里会有小动物隐蔽在里面休息。我必须小心。
灰尘漫天,我打开车灯,光束穿过这些尘埃,有了形状,逐渐消失的机械噪响声宣告这片土地即将完工。
我小心翼翼的停稳车,东家已经把农车停好,我只需要把粮食倒进去就算成功了。我操纵这台机械巨兽,开始倾倒粮食。
慢慢的,慢慢的,就在快要倒完的时候,有人大喊着什么,收割机的声音太响,我听不清,我疑惑地收起动作,问怎么回事,那人没理我,直奔着车斗下,我发觉不对下车去看什么状况。
一个老爷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头上流着血,他手里握着零星几根的麦子,任由那人怎么摇晃,我慌了神,站在那手足无措,那人放下老人直扑向我,将我推倒压在身下,一拳一拳砸在我的身上,大声向我怒吼,问我怎么开的车。
他用力把我推开,抱着那老爷子痛哭不止,哭声盖住了发动机的轰鸣。
我好像杀人了,但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他在那。
警车来了,救护车也来了,红蓝交替闪烁的灯光刺得我眼睛疼,几个医护人员匆忙做了检查,摇了摇头。那人再次扑倒我,警察把他从我身上拽开了。“请您跟我们走一趟。”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坐警车, 看着窗外成片成片的麦田,它们依旧金黄,依旧自由的翻涌着。
派出所里,笔录做了一遍又一遍,我只剩力气重复“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他在那”。没人理会我的哭诉,更没人提前告诉我,除了悔恨,等着我的还有一张一百二十万的赔偿单。
我没钱赔偿,打电话给老婆简单说了情况,她即刻就要去借钱,我没让,她急了,“那怎么办?”然后就是一阵啜泣声和沉默。我挂了电话。
我被剃了光头,关进了看守所,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室友们问我怎么进来的,我又极其艰难地描述了一遍当时的经过。
他们起诉了我,法院里,旁人的话我听不进去,只抓着两个词,“一百二十万”让我眼前一黑,“过失杀人罪”,让我心头一紧,我要坐牢了,老婆孩子可怎么办。
宣读判决的时候,我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眼前恍惚的场景变得清晰,“不支持一百二十万赔偿要求”“赔偿三十万,有期徒刑三年七个月,缓刑一年。”听到这些,莫名地松了口气。
我回到了那个家,什么也没变,老婆做了一桌子菜,我最爱的西红柿炒鸡蛋被放在了中间,再次吃到这道菜,竟生出一丝苦涩。女儿抱住我的大腿,问我怎么这一次出去这么久,还变成了大卤蛋。我抱起她,“爸爸啊,穿越到了鸡蛋的世界,当了一阵子鸡蛋大王。”
村里人听说我出了事,他们提着一些生活物品来我家,问我需不需要他们补助一些,需不需要他们借我一些钱,我一一婉拒了。
“强子,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实在撑不住了,跟叔讲,你爹娘死的早,我答应过他们照顾好你。”二叔粗糙沉重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三十万这个数字对我来说仍然巨大,我决定要卖掉收割机。
老婆陪着我把收割机仔细清理了一遍,但驾驶室里的涂鸦和方向盘上的注意安全却怎么也刷不掉。
买家不喜欢这些涂鸦,要求我便宜一万块钱,最终以四十万的价格卖出去了,除去赔偿的三十万,还多了十万。
我给老婆买了个金手镯,给女儿买了个小裙子,老婆轻捶我的胸口怪我乱花钱。女儿倒是很开心,穿上新裙子蹦蹦跳跳的。剩下的钱,我分出了一部分,每月匿名打给老爷子的家属。
我挽着老婆的胳膊,带她来到了麦田中,又是一年麦季,晚风依旧,麦浪依旧,她依偎着我,我再也不需要做那个逐浪人了。
我仅要,安静地,和她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