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末了,也下起雪来了。下了班,坐上地铁,地铁里面坐满了疲惫的人们,人们低着头一言不发,鸦雀无声。
出了地铁站,大雪纷飞,我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它在我掌心中化为一片水。哈出一团白雾,手插进口袋里,行色匆匆的人们从我身旁快速经过,我慢慢地走,妄图这场大雪能让我归于平静。
走进昏暗的家,无人迎接,拽下围巾,瘫坐在沙发上,打开手机,妈妈发来两条短信
“妈妈会发短信了,过年回来吗?”
“谁教您的?家里下雪了吗?”
“我想你。”
我看着屏幕上简短的三个字怔了一下,突然感觉鼻子酸酸的,我抬头环顾了一下房间,洗手台上放的一个牙刷和一个杯子,门口放的一双拖鞋,甚至连厨房的筷子都只有一双。
“今年过年回家,照顾好自己,我也想你。”
过了几分钟,手机弹出一条消息,是妈妈发的“太好了!”
我已经两年没回过家了,爸妈跟我都有些生疏了。爸爸没怎么跟我联系过,只是一个月给我发一次钱,他总觉得我照顾不好自己,即使我跟他说过我的钱够用。
而我妈是去年才给她买的智能机,她对这些新事物太陌生了,即使我在视频电话里教了她很多次,她还是玩不转。
雪是越来越大了,下雪时的世界是安静的,也是这座城市难得宁静的时候。
我的年假还没用过,于是跟老板一直请到了过年那会的假期,准备明天就走。
翻出来了上大学时用的行李箱,拍拍上面的灰尘,有一行彩色的字——“一起看世界”这个是我上学的时候跟舍友一起写的,他们一直说要去哪去哪旅游,结果毕业了都没去。
打开柜子,角落叠放着一个红色的毛衣,这是我妈好多年前给我织的了。我来这的时候不愿意拿了,她硬塞进行李箱的,我嫌弃这衣服扎脖子,从来没穿过,可我今天倒想穿上试试,穿上以后还是扎脖子,而且还变小了,或许可以说是我穿晚了…
还有一块我爸给的玉佩,我嫌土气也没戴过,放床头当装饰品用了,我把这玉佩放进叠好的毛衣里,一同放进了行李箱,然后又拿了几件羽绒服,差不多了。
还在下雪,我把窗户打开,趴在窗台上,欣赏城市中难得的宁静。
买好车票,定好闹铃,沉沉睡去。
闹铃响了,我迅速穿好衣服,洗漱好准备出门,到玄关才想起请过假了,今天不该上班,该回家的。回头拿上行李箱,轻轻地走出门。
我好像也算长辈了,我下面有一堆侄子外甥啥的,想了想,还是去银行取了点钱,然后去礼品店买了几个红包和小孩子的玩具。
雪还在下,只是相比于昨天小了点,火车站人声鼎沸,与昨日的清冷宁静完全不同,他们形色各异,但他们的目标同样,那就是回家。
我看着这列发往家乡的车,生出一丝怯意,我该怎么面对家里人呢,马上就要发车了,我长呼一口气,毅然走进车厢,心里也觉得轻松,看着窗外的高楼大厦飞速往后退,我才相信我踏上回家的路了。
我把行李箱放上货架,有一大爷可能是年老力衰放不上去,我帮了他一把。他挺乐呵,硬拉着我要跟我聊天。
“你也回家过年吗?我儿子也跟你差不多大,好几年没回过家了。”
“正常,我也是这两年第一次回家。”
“诶,那可不对,家是一定要回的。”他突然一脸严肃似乎要认真起来。
“也是。”我不想接他话茬了,想敷衍了事。
我转头看向车窗外,一望无际的田野,这片抚养我的黑土地,我已经两年没见过了,雪落在麦子上泛起潮湿的光,跟我家里下雪时一样。
我往车窗上哈一口气,起了雾水,我用手指在上面写下“回家”二字。
火车不同于地铁,很热闹,聊天的聊天,打牌的打牌,“你家住哪的”“诶,我谁谁谁也是那的”“你家几个孩子”“这么有出息啊”,我倒是不觉得吵,反倒因为没人跟我聊天而有点失落。我爸给我发了条信息
“到哪了?”
“刚上车没多久。”
“行。”
我想继续给我爸发信息聊聊天,但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小伙子,你看看这个怎么弄?”那大爷凑上来问我。
我伸头看了看,是一个弹窗广告,点不掉的那种,我把他手机拿了过来,把后台清了,然后再还给他。
“这么厉害啊,小伙子。”他朝我点头笑了笑。“我们这些老东西是跟不上时代了。”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也朝他笑了笑。我在想,如果是我爸爸妈妈出门遇到了这种情况,他们该怎么办?
之后我就一直在想我跟我爸妈重新见面的场景,“我妈会不会抱着我哭啊?应该不会吧?”“我不会流眼泪吧,应该不至于。”“我爸见到我会怎么样呢?”
想着想着再次睡着了,“小伙子醒醒,到站了,你看看你是不是在这站下。”那大爷拍了拍我,我定睛一看,还真是这一站,感谢了一下大爷。拿上行李急匆匆地出了火车。
正要打车呢,一对熟悉的身影朝我走来,是我爸妈,他们的头发比我上次见他们白了一些,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
我们三个人就站在那,也没人说话,我爸脸上挂着笑一直搓手,一看我妈,她也这样。“啥时候来的啊”“早就来了。”我爸嘿嘿地说。
“走吧那就,车在哪。”“对对对,回家回家。”我爸接过行李箱朝车的方向走去。
他想把行李箱抬起来装进后备箱,但试了几次都没装进去,“我来吧”,我一下就放进去了,他站在旁边尴尬地笑着。
车上静了下来,没人说话,偶然瞥见我爸袖口有红色歪歪扭扭的“身体健康”四个字,我才惊觉,我爸穿的是我好多年前他过生日我送他的一件羽绒服,但看着还是跟新的一样,我一直以为是他新买的。
为了缝这四个字我可下了不少功夫,又是找教程又是练习的,手上现在还留着当时针扎手上的疤呢。
回到那个久违的家,所有房间的灯都开着暖色灯,桌上摆满了饭菜。我看了看,这是我家之前招待客人才会做的饭菜。以前招待客人的,如今却用来招待我。
我看着这一大桌子菜,却不知道怎么下筷,我妈给了倒了杯我以前最爱喝的橙汁,然后一直给我夹菜,我爸也是,他也不吃,就一直看着我。“长变样了”他终于吐出一句话。
吃完饭,回到房间,两年没来过了,一进这屋,我就幻想着我还是之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墙上贴着世界各地的风景,每一张上都写了一个日期,那是我计划去那个地方的时间。
看看那些日期,大都是几年前的了,我重新做在书桌前,桌上刻着“考完就去看世界”这是我高考那会写的,得有五六年了,高考没去成,准备大学去,结果大学也没去成。
我抚摸着刻痕,苦笑了一下。我记得我以前的梦想是成为一个作家,我之前写了不少稿子就放在这桌上,但我怎么找也没找到,我问我妈她说她怕哪天我给这些东西收拾没了,就统一放在柜子里边了。
我翻了翻,厚厚的一沓纸,都是我一笔一划写下来的,我再次拿起笔,但写的字却是歪歪扭扭的,我好像已经好久没用过笔了。
我在纸上写了两个大字“家乡”。
到了四处拜访串门的时候了,村里的狗也换了一批了,以前的狗都跟我一起玩的,现在的这一批看见我就呲牙。
先去的二叔家,他家还是一个小平房,屋里就一张床一个柜子,院里还有几个锅其他也没啥了。
二叔没怎么变,还是那样,穿着一个脏脏的棉袄,脸上时刻挂着笑容,干裂的手,和稀疏的头发。
他一把年纪了也没找个媳妇,他见我就要给我递烟,我抬手婉拒,他收起烟来嘿嘿地笑,跟我拉起家常,问我找没找对象啊,在哪工作啊,干的什么啊。聊了一会,他给我拿了个红包,我还想拒绝,但他硬塞给我了。
我和爸妈走在路上,上一次这种场景,至少得是十年前了,那时候我还小,爸爸妈妈把我夹在中间,是个“川”字,而现在,是个“山”字,拿起家乡的雪,跟爸妈堆了三个雪人,两个大雪人中间夹了一个小雪人。
然后去看了爷爷奶奶,他俩老人家也好久没见过我了,我小时候不喜欢去他们家,因为蚊子多还没有玩具,他俩知道后买了一箩筐玩具给我玩,但我还是不喜欢去,现在便宜了那些小辈,都到他们手上了。
他俩老人家看我来,急着要走向我们,我弯下腰,爷爷粗糙的手轻轻抚摸我的脸,奶奶则是摸摸我的手,看我胖没胖。
我看着他们家中的涂鸦,大都是我画的,我小时候的一些奇思妙想,大怪兽啥的。没想到现在还在。 他们家里有几个小辈,我给他们包了红包送了礼物。
把买好的电动挖掘机和红包塞给表弟,我想要伸手摸摸他的头,他却挣开跑去看电视了,那挖掘机是我小时候梦寐以求的东西,如今,我也算是宴请童年的自己了。
他们家还是几十年前盖的瓦房,过了一会又陆陆续续来了好几个跟我同辈的人,也是我儿时的玩伴。
这也是我上大学以来第一次见他们,我们之间没人交谈,一言不发地看着手机。长辈们看我们这样,就说起我们小时候的事情。
十五年前,也是在这里,也是我们几个人,使劲玩弄爷爷奶奶家的小动物,给小狗画花脸,跟公鸡抢着打鸣,把鸭子和鹅放在一个笼子里看他们会不会打架。
想到这些,再抬头看着他们,还是那一群人,仿佛也没那么陌生了,那个跟在我身后哭鼻子的堂妹,现在也已亭亭玉立,身旁站的是她男朋友,他们俩时不时窃窃私语两句。
那个追着我炸的堂哥如今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这是你叔叔”他向两个孩子介绍着我,两个孩子呆呆地看着我,跟我当年一样。
我跟两个孩子对视上,思绪瞬间飘回我小时候,“这是你叔叔”我看着那个陌生的男人,我不认识他,也没见过他。
“叔叔好。”
窗外雪还在下,跟我墙上贴的风景差别并不大,这里还多了一份温情。
我穷极一生追求的,其实刚开始就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