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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冉草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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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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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榄

橄榄树形纤瘦,枝条高耸,高达数丈。其果实深秋时节成熟,味道初尝苦涩,细品却回甘。——晋代嵇含《南方草木状》


森林公园的山林深处有许多高大的橄榄树与粟子树。我们去登山时,它们就在离地几十米的高空中,漫不经心地俯视着我们。若不是轻风拂动,落花沾衣香满身,哪能知道我们头顶上晃动的树叶间,正充填着浓云般的花束。在细长的叶片丛中,小如米粒大的花蕾密密匝匝的,如同桂花一般小巧而精致。一朵朵花盏托着鹅黄色的花蕊,它们个个鼻息相通,摩肩接踵,星星点点地洒满枝头。洁白或绿白色的花瓣如雪、似絮、若云,素净而淡雅,那便是橄榄花的杰作。

这般盛景在五月份就繁盛过,香风在空气里飘,却又寻不到来处,便是其中的趣味。桂花的幽香,那是众人皆知的一股流风,数十步外香犹透彻。而橄榄树高踞在半空的花香,已经抽象成了一种符号,仿佛花朵的灵魂从头顶倾倒下来,又被风传送到四面八方。这是一种精神世界里的花朵,在高大挺拔的橄榄树上安稳静坐,遗世而独立。

一场花事过后,便是橄榄挂果时。那般细小的花朵竟能孕育出拇指来粗的米橄榄,青碧、微黄、金黄、黄中透红……多种色调组合的果实压弯了枝条,在阳光中泛起万点金光。一棵高大的橄榄树,翡翠色的枝叶间挂满了五彩果,看之不尽的秀色可餐,教宋代诗人李洪撷了来作了《橄榄》一诗。他说:“压枝橄榄浑如画,透甲香橙半弄黄。”一个“弄”字含着百般滋味,像极了调色盘里那般调弄着,枝头上摆弄着。那便是《鹧鸪天.送客至汤泉》中描画的南闽风情画,如塞万提斯笔下三种颜色的果实同时出现时,令人大饱眼福的“最和谐的景致之一”。

橄榄成熟了,果农搬来梯子,攀着去采摘,或者提着长棍、竹竿去敲打。纷落于草丛中的青果弹丸似的,物色金黄、翠绿如玉,竟待不到“纷纷青子落红盐”,就跳将了下来。这些果实青绿,初尝时满口青涩,微苦,孩童大多不喜欢它。对它情有独钟的,都是知晓它有回齿香的微甘滋味的。拾回去的橄榄会被摊晾后,保鲜存放好,也有人以沙子覆盖着贮存,可存放多日而不改颜色。更长久的存放方法是以淡盐水浸泡着,或腌制成各种口味的橄榄干果。

我小的时候,不爱吃橄榄,尝了一个就直吐舌头。橄榄又苦又涩,还麻到舌头。我等不及它回甘,就得找了冰糖镇住苦味。那般微量的挑剔,在读到王之望的“余初食橄榄,眉蹙口欲吐。”时不禁莞尔。我家孩子小的时候,兴许是遗传我的,皱着眉头看橄榄,那番表情稳固如复数。直到橄榄占据了家中水果的一席之位,偶尔打打牙祭时,从本质上而言,我的阅读才算刚刚开始。

青橄榄,不仅秀色可餐,也是有味佳果。老谚言:“桃三李四橄榄七”,橄榄树得栽培七年才挂果。这种青果,蕴汲了七年的力量,工力深厚,特别耐品。在宋朝定都南方后,它就迅速风靡开,成为人们互赠的礼物之一。又因为它独特的文化内涵,有忠果、谏果之美誉,在文人之间格外盛行。

礼尚往来之间,捎带诗文往来,浪漫的情谊在你来我往之间酝酿。收到好友送来的橄榄,看到青绿色的果子盛放在雅致的金盘之上,带着视觉上的惊讶去欣赏美果的浪漫,与品尝着橄榄余味的奇特感受,都深情摇曳在黄庭坚的诗句里。

以橄榄作诗回礼答谢,他在《谢王子予送橄榄》中这样写道:“方怀味谏轩中果,忽见金盘橄榄来。想共余甘有瓜葛,苦中真味晚方回。”这般细腻的喜欢带着味道的回音,于是最幸福的分享,便是想着要与友人共此嘉果,谢礼相赠。

诗文里唱和的橄榄,如波浪的琴弦,从苏轼的“纷纷青子落红盐,正味森森苦且严。待得微甘回齿颊,已输崖蜜十分甜”波及开的讨论不断抽穗扬花。喜欢跟帖的文人自然不少,南宋文学家胡仔凑了个趣,在《苕溪渔隐丛话》中对“纷纷青子落红盐”的传说提出了疑义。认为传说有不实之处,属东坡先生的文学杜撰。再看宋朝叶茵的那句“落尽红盐子更青,余甘风韵未为珍。”岂不是随同着,把话题炒得越香?后世学者意犹未尽,参与了考证,并借用明朝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的记载“将熟时以木钉钉之,或纳盐少许于皮内,其实一夕自落,亦物理之妙也。”加以证实,诗句的根据终于有了答案。东坡何许人也,备受关注的宋朝大文豪,一首诗亦可激起千层浪。难怪“乌台诗案”会牵扯到他。这不,拿橄榄比“崖蜜”也有一番可讨论的交流。

在朋友圈里发帖的追随者不计其数。其中词人袁说友在收到友人送来的橄榄后,就引用了苏轼的诗句:“筠笼相逐到天涯,喜见森森色正佳。尚想红盐落青子,未夸黄蜜挂苍崖。眼中乡味催归梦,足下登音慰远怀。稍待酒残回齿颊,余甘犹足助谈谐”。诗是如此被重复着使用,呈现出实际的重量的。宋代抗金名臣李纲显然是妥妥的支持者,他说:“岂无崖蜜十分甜?竞爱清严解变甘。”这苦涩回甘的青橄榄,竟能比蜜糖一般,樱桃果似的更甜!从橄榄中看到的境界,是经由不同生活经历培养出来的同理心。玩兴未尽,跟帖仍在继续,其中值得玩味的是,直到清代,吴之振读了东坡的《橄榄》诗,也忍不住和了首《次东坡橄榄诗韵》:“衰年滋味全区别,不怕酸辛却怕甜。”似乎不仅是在说他自己的口味,也在说他们共有的人生感悟。东坡,果然名满天下,同样也是朋友遍天下,虽然历经坎坷,仍亦庄亦谐道:“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是好人”。以此旷达的胸襟品味苦中作乐的人生,自然有“微甘回齿颊”的微妙。橄榄何其幸也?如此被一群文雅风趣的文人们视若情感的有机肥,成为他们的知音,交相传递,互诉衷肠。这般唱喏着,就跨越了几个朝代。

有意思的是,他们不仅会互赠青果,互递诗文,品起诗文来,也颇有一番回味。欧阳修曾对梅尧臣的近作做过如下一番评价。“近诗尤古硬,咀嚼苦难嘬。初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谈及梅翁的诗风从清新美妙到古朴瘦硬,功力愈深,工夫老到,而一般浅人愈难欣赏。欧阳修竟然妙用橄榄味来作喻,用喻独特,颇有一番见地。他认为,需要反复咀嚼,方能理解的诗,有着一番橄榄的真滋味。而梅尧臣读过《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后,以诗回应:“欧阳最我知,初时且尚窒。比以为橄榄,回甘始称述。”诗友间闲谈中的诗论,或者诗理,如风琴的手指在两番诗句中按键,一来一往中应和着。如果说,纪念一个诗人最好的方式是读他的诗,那么这番诗歌之间的讨论更像是隐在深处的真经,如橄榄一般需要细细咀嚼,慢慢品味。

无独有偶,这般知音在相隔了七百年后,遇到了曹雪芹。他在《红楼梦》第四十八回中写香菱与黛玉谈论诗句时,谈到“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中“青”与“白”的品析时做了这样的形容,“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余斤重的一个橄榄。”那般诗味如品尝橄榄般悠长,耐人回味。橄榄如一枚小小的景眼,隔世离空,品着诗文,尝着橄榄,浪漫的古人给了我们别样的风味。于会心处咀嚼,简直是两帧精雅的标本。

不知不觉,橄榄的这般意象内涵也影响到后人。“橄榄如佳士,外圆内实刚。为味苦且涩,其气清以芳。”元代洪希文的诗,赋予橄榄的人文境界,人格化身。“造物有本性,此味最高严。清芬带酸涩,品格压黄柑。多少橘官软美,无数荔奴甘滑,侧目看新参。谏议尔之职,膻毳我何堪。”清代陈维崧的《水调歌头.橄榄》则比较着软美、甘滑的柑与橘,着笔更为入骨,让人怦然心惊。一枚小小的橄榄里,也有“掌上千秋史,胸中百万兵。”为此,我左右端详那枚硬核橄榄——大雅佳士,体味着古人挥笔圈点、细察深思。我的阅读似乎更深了一步。

时序流转,那年随爱人去拜访一位校友,初次尝到橄榄茶。开水俯冲直下,只见条索状的绿叶在青瓷的茶盏里漾动,起起落落浮沉着。最初是茶叶细长,蜿蜒如带;泡开后,芳翠连叠如云;而后芳香延展、茶香弥漫。一番浮沉之后,堆叠在茶盏底部的中央。茶叶清新雅致,茶水的清香与绿茶无二,但细一品咂,另有一般滋味。细一询问,才知那另一番滋味是橄榄所赋予的,清新而微甘。

古人说“闲庭独坐对闲花,轻煮时光慢煮茶”,喝橄榄茶的感觉便在于那个“慢”字。好景致与好茶怡然自得,相娱岁月,是一种曼妙的体验。

嘉泰二年夏,七十八岁高龄的陆游在家乡山阴,喝着橄榄茶,吟着诗:“寒泉白换营蒲水,活火闲煎橄榄茶。白是闲人足闲趣,本无心学野僧家”。用活火煎煮的橄榄茶,茶汤浓郁。绿色的浓云在陶瓷里,仿若襁褓,里面的香气与水分在其中蓄积,渐渐融合,甘美起来。

所不同的是,我们喝的是以橄榄汁反复喷洒,经过数窖焙干的橄榄茶。用开水直接冲泡的方式,茶叶条素分明,茶汤清澈,微绿,香气清淡。同是果茶,而陆游先生采用的是煎茶法,以橄榄果与茶叶共同烹煎的橄榄茶,沁入茶水的果香与茶香结合更加紧密,味道自然就要香浓许多。炭火在炉下微明,焰火微窜,一把小扇摇风,而茶壶内茶水轻鸣笙歌的悠闲场景,对于陆游而言,那般闲适悠然的时光,是一种犒劳自己的方式。于是抚摩着“痴腹”,在《午坐戏咏》中诗录于下:贮药葫芦二寸黄,煎茶橄榄一瓯香。午窗坐稳摩痴腹,始觉龟堂白日长。

会生活的古人,煮茶、分茶,无论是闲时练习草书,还是焚香细读书籍,与茶相约的时光,为我们构建了一个这块土地上田园似的场景。

借一盏橄榄茶的品茗,我们与古人遥遥地打了招呼,于是茶香扶梦,“晚味思参橄榄茶”“著人似醉首蒲酒,有味如尝橄榄茶”相继火热地踹着小步来了。而叶茵更是认为橄榄“从来独有茶知己”。果味郁香,而茶汤正浓,那般和谐的组合,让一小壶茶开盖即是一座被香气笼罩的城池。

很多年未再饮过那般清新婉约的橄榄茶,倒是有尝试过,仿效古人的做法,将鲜橄榄轻捶敲开,加入绿茶中冲泡。据清人所撰写的饮食专著《调鼎集》中的记载:“橄榄数枚,木锤敲碎(铁敲有黑锈并刀腥),同茶入小砂壶,注滚水盖好,少停可饮。”依法炮制的效果是橄榄香的气味盖住茶香,盈盈一水间,茶盏里的微绿感瞬间凸显,涩感也明显。翡翠似的果子在茶水中稍加迟疑,就变成黄绿色了。做客时,有主人以三两粒咸橄榄泡茶,以为新鲜,尝了口,涩味少了,回味的是淡咸之后的感觉。

没有那般茶艺,便到文字中去穿梭,借着古人的三两字句,可餐可饮。元代郝经作诗:“半青来子味难夸,宜著山僧点蜡茶”。他用的是宋元时期流行的点茶法。过目一番,不得甚解。后来,学清代的《调鼎集》介绍的方法“用竹刀去青皮,削肉研末,炖作膏。”我将橄榄果切成数片薄片,虽不做膏,但是冲泡出来的茶汤色泽可人,香气扑鼻。我这般、那般地换着花样,记得陆游先生的说法,那就是“谁遣香茶挽梦回?”还是一壶茶水与一碟子橄榄做成左右相随的搭档,是最简单又易于操作的方式。喝茶,啜橄榄,两相物华的参差交插,是另一种茶水的恩宠。

后来,喝到的苦艼茶与竹叶心茶,都和橄榄茶略有相似,却又有细微的不同。夏日里执一盏清茶对南风,盏小能聚香,逐一品赏,也是风情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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