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味这东西,玄妙难言。无味是日常,多了是意外,少了又寡趣。
常忆童年时光,夏季里蚊虫肆虐,母亲除了挂起帐子,隔出一方无蚊天地,还会点燃盘形蚊香。在袅袅青烟中,一枕香眠,这是70后、80后的集体记忆。沐浴之后,她还总要往我们裸在外头的小胳膊、小腿上洒六神花露水。为了平息我的小抗议,边洒边说:“别让蚊虫叮得满身疱。”然而,花露水的气味一点儿也不含蓄,它张扬外放,刚洒完花露水,走到哪儿都带着那股呛人的气味,需好生一会儿消散。我更希望它是清淡的,如小太阳花般若有若无。直到自己当了母亲,虽用无烟的电蚊香片替代了传统盘香,其余照搬不误,竟也不觉得突兀。或许浓淡皆宜正是天下父母的同心,如同养过的花草,茉莉、薄荷、玫瑰、兰草……各吐芬芳,不尽相同。
茫茫四野,香草无数。这般氤氲的香气,为天地之无尽藏。善于撷香的古人“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不宜累家。”不可或缺的“四艺”,不仅古雅,也是生活里的点缀。爱梅,就常在瓶中插梅留香,如杨万里笔下所言:“小阁明窗半掩门,看书作睡正昏昏。无端却被梅花恼,特地吹香破梦魂。”读书读到昏沉,被案头梅香唤醒的他,翻卷之余静赏梅枝,既不失风雅,又能提神醒脑。花香恼人得如此可爱,不但可赏,而且可嚼。据说,他还喜好嚼梅花。“剪雪作梅只堪嗅,点蜜如霜新可口。一花自可咽一杯,嚼尽寒花几杯酒。”雪夜对花饮的诗人,梅花佐酒,齿颊留香。观一窗晴雪挂帘,饮一壶梅花餐酒。“蜜点梅花带露餐”的杨万里持杯与梅同醉,共生雅意。
这般关于香事的小确幸,在宋朝文人中颇为盛行。为了将这种自然的香气长久地贮存起来,研制香品的不乏风雅的文人,其中以梅花香方为最多的组方。但制梅花香时,不同的合香师的组合配方各有千秋,各自阐释的方式也是千人千面。以“韩魏公浓梅香”与“李元老笑梅香”为例,或加入腊茶和郁金,或加入荔枝皮、白及和肉桂的,以增加梅香的浓度,各有妙招。据说,苏轼也有独家创制的香方——“雪中春信”。用毛笔轻扫而得的梅花蕊上的雪作引,调和沉香、丁皮梅肉等香料,制成篆香。熏燃时仿佛万梅吐幽、清雅脱俗,深得文人喜好。
黄庭坚自称有“香癖”,所配制的“婴香”,则以沉香、制甲香等制成,香韵持久,香气清丽。他与苏轼以诗论香,“但印香严本寂,不必丛林偏参。”苏东坡回了一首《和黄鲁直烧香二首》“四句烧香偈子,随风遍满东南。不是闻思所及,且令鼻观先参。”两人在品香中,体悟古人“听香”的境界,以意境为先。
第二首是“万卷明窗小字,眼花只是斓斑。一炷香消火冷,半生身老心闲。”黄庭坚颇为赞同,即和诗《子瞻继和复答二首》“一炷烟中得意,九衢尘里偷闲。”
这样的好友亦如香品,可闻可赏,香韵持久。“苏黄”二人在闻香里得闲趣,焚香、熏香、品香,还较比着香品作一番“斗香”,并且酬唱赠答,留存下带有香气的文字。
宋时,处处可闻香。南宋李嵩有一幅《焚香听阮图》,画中一人盘腿端坐,凝神听琴,身侧的侍女有执扇的,打理着香炉正在添香的,抚琴拨弦的……一炷香的精雅俨然成了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调剂品。
而我因为爱喝茶的缘故,任其损得牙黄、患胃炎,不改所好。爱人给配了个陶瓷的熏香炉,一壶茶香与窗台上的花香,结合着一炉熏香相携,恰似那“一炷烟中得意,九衢尘里偷闲。”对着窗台外的明月喝茶,苏东坡先生是“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我们是大壶贮月分入盏,将一轮明月分盏自取,再一一饮下,一一斟上。然而,月亮的影子,有时是在窗玻璃上的,似乎悬着一半的等待;有时是被浮云遮蔽着的,久久走不到壶里来……我们就饮着月光吧,借着古人的浪漫与诗意,饮茶、饮月、闻香,在清欢的时光里任茶香、熏香、花香与心香三三两两汇合,清香四溢。
关于香器的使用,可追溯到汉代。参观博物馆时,陈列的熏香器具中,那些曾被我简单认同为香炉的香器,借着下方的标签,重新认读它们:香插、香炉、香盒、香瓶、香筒、熏球……材质有瓷器的、铜器的,还有玉质的、翡翠的。欣赏这些工艺精良的香器时,从它们古铜色的皮肤里,从玉质的清澈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半的感动,一半的迷恋。听见寂静里盛放的是它们古老的岁月,淬击的艺术与风雅的沉淀。所有的香器都成了一种古老的意象,顺着流水返回当初的起始之地。
应该怎么去言说理解的那份寂静呢,就像群山禅定,时空是沉默的容器,而我仅能用一个眼睑的开合压缩它的年轮,以与之交臂的一瞬解读它的永恒,记住那个久远的数字与古老的文明。
然而,我们每个人分明也有着各自装载时光的容器。闻香的来处,来自筒子楼外大操场上的那几棵高大的白兰花。每到夏日,白兰花脱落了那层子弹头似的绿壳,在长椭圆形的革质绿叶中露出洁白如玉的身姿,含笑踮立在枝头时,清香微扬。好花常采,树影下总少了童年的伙伴,用青藤的手指绕着树干上树,再采摘下来。父亲有时也会带回几朵,将它插在我的马尾之上。香气瞬间有了清晰的笔画,它在我头发堆的温暖巢穴里探出了兰花指,安静吐香。有时贮香一日,有时两日,直至皎洁的玉瓣变黄,夹于书页间,余香犹存。那是一种煞是好闻的香气,清香袭人而不浓艳。
流动的气味也承载乡愁,不知不觉间这具装纳各种气味的身体已经成为时光的容器,以熟知的辨识度描绘记忆。最寻常的当属汪曾祺老先生所说的“人间烟火味,最是抚人心。”筒子楼里的烟火气,尤其在饭点时分,格外香浓。楼道边的灶台几乎同时开厨,炊烟里各式气味弥漫其中。从过道飘出来的煎带鱼的腥香、炖鸡汤的鲜香、炒肉丝的肉香、炸丸子的油香……即使是贫瘠的餐桌,也阻挡不了那些香气的打扰,也阻拦不住五湖四海的乡音回响。我的童年常常就泡在这样的声色里,被五味牵着鼻子浮游。
春节临近时,整个走廊更是甜香四溢。除了大操场,唯一宽敞的走廊正被炊烟团团绕住。无论是炸食的香气,还是熬糖做糕饼的甜味,任何一种气味、任何一丝动静都无一例外地诚实地向整幢楼的人交代着他们家盘子、碟子、碗里所盛装的热情。几乎所有的嗅觉都被各色味道填满,无数馋猫也借此机会调皮地卖萌。那些气味真是好闻,八爪鱼般牢牢地锁住你。
而当悬空的灯泡昏暗地罩在走道的灶台上,刚放晚学的孩子们从油烟味四处弥漫的走道经过时,雾气、油烟与燃烟交相混杂得视野迷蒙,影影绰绰中,黏稠的、浓郁的,全都一股脑地被酿造成密实的烟雾,径直往胃里钻,也常常被糊弄得混淆了视听。
烟火里的物事在空气里波动着,我依稀地又找到了这种怀旧感。
“呵——谁家的饭烧焦了!”焦味的温度还存,却不美好,满满的化成一股烟,正着急地向左邻右舍汇报。
“谁家的呢?”嘀咕这话时,先在自家张罗开,检查一下电源开关,再瞅瞅炉膛、炉灶。一切无恙了,再探头寻它。“你家的吗?”呵,这气味是一团乱麻,在风间游走,却又盘旋着,未知方向。
这是一种带着深意的默契,带着孩子气时的模样,从童年的记忆库绵延数十年的物事转移。人们对熟悉的事物似乎总有一种一呼百应式的触须,让我想起前不久去过的一家叫作“气味图书馆”的店铺。
气味有着很深的辨识度,而收集各种气味制作成各式香水的那家店,以“图书馆”的方式命名,别出心裁。这或许是我对它印象颇深的缘由之一吧。将阳光晒过的被子的味道用324个记忆,135个底片记录下来,再将这种气味研制出来,装纳在一个小小的瓶子里,那就是一种气味的采集,或者是一种记忆与生活场景的采集。它让我想起很多年以前写过的《阳光的味道》,一种味道可串联起几幅图景,串联出几个片段记忆。倘若从这个意义角度上而言,气味确实是可以构建起许多人的图景记忆的。
谈起气味的记忆,想起读过的书,会过的一些文字。林清玄先生写过的香椿树的气味、吃昙花的味道,及那篇让人感觉有些玄虚的《嘴里芹菜的香味》。气味的感知形成的一串无形的链条,连带着特定的情感符号,将许多细碎连成一片,甚至可以穿越前世今生。
因而,在“图书馆”陈列的香水系列里,我看到晨雾与莲、山间泉水、雾光森林、古刹檀音、雾光森林……这些在自然界里烟雾般蔓延与滋生的气味,掬不着,捧不回,但却又着实曾经领略。在开瓶细嗅三分时,谁都能有那般似曾相识之感。仿佛它就生长在那里,似有似无,不可触,却安然存在着。
其间的妙趣,欣然如古人的“兜云”而归。而“气味图书馆”里的玻璃瓶,就如更赢的妻子的那个可以收纳的“锁云囊”,适时地将重组的气味收纳其中,再适时地释放出来。
那便是气味的符号,流动的、不断变化着的形式,既陌生,又熟悉。就如那一轮“年年望相似”的明月,我们寻着的、闻着的各式气味,何尝不是相似里又有着不同的陌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