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露水一闪一闪的水银珠般的光亮,一朵朵淡蓝色的小野菊在露珠丝绒般的包裹中显得格外清新。在一大片山坡的草丛中,在沿道边的大树下方,一簇簇、一堆堆、一坡坡的,栖息在山野间的花云,织出了梦幻般的织锦。那些盛开在野地里的小雏菊,曾是我童年时见过的最初的菊花,尽管它低矮、微小。后来,我才知道,它还有一个名字叫“马兰头花”。它就像秋天的小型徽标,题写在秋天的额头上,有着月光的质感,清幽、恬淡,丝绸般的柔软。在秋天霜寒的时节,带着随意倾洒的自如,零星点点又重重叠叠地从野菊的茎顶,从腋下的枝丫中一朵一朵地挣出小半边脸,或是一整个又圆又亮的眼睛来。
沿着河堤走,散步的眼睛总会一朵一朵地将它们采集下来。正是“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的重阳,它们也是时令的使者,带着一种洁癖式的清冷。秋风的衣带渐紧,它竟纯净得不带一丁点心思。花要开,就开了;有香,就香着。不需要说,也不需要听,花就在花丛那里淡淡地蓝着,超尘地微笑着。这些小野菊显然不同于花盆里、园子里的各种名菊,在愈是消费与聒噪的时代,清静成一场谦逊的盛宴。
这样的小野菊应该很契合陶潜先生隐逸的眼光——“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超越了名利得失的羁绊,只为愉悦自己而书写文章的安然自得,恰如这开放于山野间的素朴而高贵的小野菊。在历代名家名画的作品中都以菊花与之相伴,勾画他的田园理想与孤高气节,虽然那些菊花更大、更热烈,舒放自如。
在唐寅的《陶潜赏菊图》中,繁茂的菊丛与手持酒杯的陶渊明怡然对坐。轻风摇曳、云雾缭绕,放达于山野中的陶潜,头戴葛巾,身着素袍,脱履斜坐,自有一份怀抱明月与清风的宁静而悠远。倘若与相隔一个朝代的曹雪芹小叙片刻,面对《问菊》中“孤标傲世偕谁隐”的询问,陶潜早已化身为答案了。画风温暖的,如赵令穰的《陶潜赏菊图》,置景于幽林中的陶渊明与访友王弘亭间对坐,把盏对菊。远山逶迤,近水潺潺,板桥横跨,花木竞妍,绘就了一幅明丽的秋景图。明代张风的《渊明嗅菊图》更是细腻、传神地将陶渊明微闭双眸,细嗅花香的陶醉模样描画得入木三分。菊之精魂已经根植于生命,以烛照天地的光芒真切地融入了他的呼吸。这样全然的愉悦完全可以不为所知,如他所崇尚的无所缚,无所碍,无所扰的自由而独立。
无论是画风冷肃,还是暖意铺陈,菊花无论是素朴清淡,还是绚丽缤纷,对于遗世独立的陶渊明而言,身份与形貌都不过是浅浅的一层薄纱。时间的智慧教予他的,是内在生命的完善与从容。也许,这便是他荷锄南山,躬耕于野,偏爱菊的缘由吧!如此这般,山野雏菊与各色名菊一样,深植在世界的深处,以花开的歌吟回应着一切。
在众多的古诗中,菊花让诗人照见了自己,也是诗人炽燃了菊花。情趣相映中,“白头翁入少年场”的白居易,对着“满园花菊郁金黄,中有孤丛色似霜”,既是自我调侃,亦是标新立异。满园黄菊竞放的重阳歌酒席上,那一丛雪白的菊花,是花,是己,是融入,是标杆,是幽默,也是自信。白乐天的通俗,如他的诗“老妪能解”,看似浅直,内在蕴含却不乏深厚。
菊花也有着这样一番平易近人的生活之美。这种平易之美,不仅在田间地头,也端之案上。乡村从教的那些年,山野、路旁间的小野菊常是我信手拈来的沿途风景,恰似不经意间的遇见,忽隐忽现于草丛的一枝独秀,或者是灿笑成团的一小面花海。撷三两茎、七八枝,瘦瘦长长的小小一撮,置之瓶中,搁于案上,清新而雅致。马兰头花的花盏小,而色清幽,香淡如兰。每每伏案写教案之余,抬头看它,明眸似水般恬淡,自在舒展。它以雾状般的蓝,柔和、温婉,带着烂漫的小呵护安静地关照着我疲惫的双眼。我的小欢喜也是那般柔软的,专注凝神。
后来,这花香清明的小世界种植在花盆里。去年那一盆,今年这一盆地养在小阳台。养过的菊花品种有小型的乒乓菊、球菊、非洲菊、万寿菊、玛格丽特,中大型的三文鱼、火凤凰、九连环、金风万里、天地一色、紫袍金带、北陆红玉等。它们分别来自某一处的南山,而后落座在花盆里,触目皆眼熟,却不太分辨得出具体的名称。但凡种种都是菊香怡人,风情万种。
我仅只是赏心悦目、怡情怡性于它,而古人对花的深情似乎更为浓烈一些,被纳入生活情趣的菊花更具活泼生气。“髻重不嫌黄菊满”的古代女子灼灼然走来,分不清是以花饰人,还是以人美花。光阴就那么一寸一寸地被捕捉到的,在诗句的应和里定影着生活。这美妙的菊花不只点燃了爱美女性的热情,同样清晰着古人的生活轨迹。
重阳赏菊、喝菊花酒,寓意长寿、吉祥。诗文向来自信、不流俗的杜牧,不羁的一面也与菊花这般相映成趣。“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初读,扑哧一笑。再读,又扑哧一笑。想象画面,妙趣横生。有趣的男主角有许多,“牡丹插上老人头”的苏东坡算是一个,而类似于一朵不足,两朵不够,三朵略少……满头菊的瘾君子显然不多见。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花成簇,乐成堆,豪纵气雄。若是欢喜,有何不可?
今年的重阳,重构了一盆多色菊。几种品种的菊花融洽在一个花盆里,快活地忙着开花,忙着吐芳。我偶尔因它们妩媚的回眸,停步于阳台,想起杜牧的诗句,忍不住笑,“菊花插得满头归”的老兄不正是这一言不发的陶瓷大花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