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下,春天的风吹得人眼睛酸涩。王二栓还记得,那是他第一次被人拉了一把。
那一年,他刚十六岁,父亲早逝,母亲常年咳嗽,家里全靠他一双手。春耕的时候,犁铧翻不动板结的土地,二栓急得跪在地头抹眼泪。就在这时,路过的李大伯停下牛车,把粗糙的手伸给了他。那手青筋暴起,却温热有力。李大伯一句话没多说,只是接过犁杠,带着牛一步一步走,深褐色的土地翻开来,像是沉睡的心被唤醒。
后来,二栓常常想,若不是那一次有人帮他,那一年他和母亲可能就过不下去了。
村子里的人互相帮衬,是常有的事,但二栓心里却牢牢记下。等他二十出头的时候,母亲病重离世,他一个人守着土屋,倒也没倒下。别人问起,他只说:“我还记得李大伯那只手。”
他自己也是这样做的。
有一年,村里来了个外乡媳妇,男人在外打工,她一个人背着孩子,推不动石磨。二栓看见,放下肩上的锄头,替她推了一上午。女人眼眶发红,说不出一句话。他只是笑笑:“俺不也当年有人帮过么?”
时光就这么过去。
九十年代,村子里开始有人进城打工。二栓也去了,工地上日子苦得很。砖头比人沉,汗水比水还咸。一个傍晚,他脚下一滑,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膝盖血流不止。工地上的人都忙,没谁搭理。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撕了自己衬衫袖子,替他扎住了伤口,还背他走到医务室。那一瞬间,二栓又想起当年李大伯的手。
他笑着说:“小兄弟,你这人好。”
小伙子咧嘴一笑:“俺爹常说,人活一辈子,帮人一把,就像点火苗,传下去不灭。”
这句话,二栓记了一辈子。
后来村里渐渐热闹起来,电视机、收录机都进了家家户户。可二栓心里觉得最亮的,还是那些被人拉过的瞬间。
他没什么文化,可他懂得一个道理:人要是能记得别人曾伸过来的手,就不会让自己心凉。
有一年冬天,雪下得极大。村子里断了路,一个邻村的孩子烧得厉害,父亲急得跪在雪地里。二栓二话不说,扛起孩子就往镇里跑。雪没膝盖深,冻得他脸都没了血色,可他脚步没有停。到卫生院的时候,孩子终于退了烧。那父亲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不断磕头。
二栓只是拍拍他:“俺当年也有人帮过,记着就行。”
岁月往前走,老一辈渐渐走了,年轻人又一茬茬长大。二栓鬓角花白,却还是干净利落。
有个春日,他在村口见到一个瘦弱的小伙子,正扛着犁杠,脸上挂着泪。那情景,就像几十年前的自己。二栓心头一震,走过去,伸出自己布满老茧的手。
“来,把犁杠给我。”
小伙子抬头的瞬间,泪光里闪过惊讶。二栓没多说什么,只是接过犁杠,牵着牛,深一脚浅一脚走下去。土地翻开,黑土散发着潮湿的气息。小伙子跪倒在地,哽咽着:“大叔……”
二栓只是笑,仿佛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风吹过老槐树,炊烟升起,日子一圈一圈转。
人活一世,有人帮你一把,你记着;等你有力气的时候,再去拉别人一把。手与手之间,传下的不是力气,而是能撑过苦日子的勇气。
多年以后,村里人讲起王二栓,总会提一句:“那人啊,一辈子都记得别人拉过他一把,所以他也一辈子在拉别人。”
而故事回到最初——
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下,春天的风吹得人眼睛酸涩。王二栓还记得,那是他第一次被人拉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