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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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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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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味忆奶奶

“再会,再会!记着我。”哈姆雷特重复着其父亲的鬼魂临别时对他说的这句话。我久久地凝视着“记着我”这三个字 ,直至它们幻化成我奶奶的话语“记着那两块碎玻璃!”,直至镜片上的水气渐渐地模糊了我的视线,并把我带回到二十四年前奶奶去世前的一个雨夜。

奶奶躺在床上,眼睛微闭,轻缓的呼吸在屋外狂风暴雨的打压下愈显微弱。爸爸斜靠在奶奶左侧的床沿,目光里垂吊着一丝沉重。我则盯着奶奶温和却又布满皱纹的面庞,巴望着她多睁几下眼,多跟我说说话。终于,半个多小时后,奶奶慢慢地睁开了疲惫的眼睛,看到我和爸爸后,她嘴角微微撇了两下,然后艰难地对爸爸说:“柱子啊,屋子后头……的墙缝里有两块……碎玻璃,我本来想……把它们扔了,后来给忘了,记住……要把它们扔了,要不然这下雨天……被赤脚上学的孩子踩到就……麻烦了。”刚一开始,我有点失望,因为奶奶最疼爱我这个孙女了,而且我等奶奶说话等了很久,奶奶一张口我就以为奶奶要跟我说贴心话呢。不过转念一想,我的眼泪就扑漱漱直掉,奶奶呀奶奶,这时候您还想着两块碎玻璃啊?

是啊,我何曾不被扎过啊?当我委屈巴巴地伸着被玻璃碎片扎破的脚丫给奶奶看时,她心疼的样子仍历历在目。“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我幼以及人之幼”,奶奶临终前还心系那两块玻璃碎片不就是“幼我幼以及人之幼”吗? 奶奶说这番话的情景和奶奶博爱的心深深地打动了我,这个情景也因此生动地封存在我的心里。

奶奶没有像哈姆雷特父亲鬼魂那样让我记住她,甚至她很少在我的梦里出现,可是她却在我的记忆里四季常青。如果我有哈姆雷特所说的“记忆书卷”,那么里面无疑书写着密密麻麻的关于奶奶的记忆;如果我的记忆像一块柏拉图所言的蜡板,那么里面印刻的一定有奶奶的音容笑貌;如果我的记忆是一座利玛窦式的记忆宫殿,那么奶奶的各式形象一定是其中的亮点。

不过,书卷容易被烧毁,蜡板过于呆板,记忆宫殿生气不足,它们都无法形象生动地表达我记忆中的奶奶。在《追忆似水年华》里,普鲁斯特从一块玛格丽特小饼干的味道中品尝到了其童年的记忆,可见感觉的记忆更加丰满立体和生动。我对奶奶的记忆也在嗅觉、触觉、味觉、视觉、和听觉中封存和保鲜。

我对奶奶的记忆在栀子花和金银花的芬芳中弥漫。正如《花香》一歌里所唱,“记忆是阵阵花香”,我对奶奶的记忆也像花香一样,一阵一阵地飘散在我的生活里,而且这些花是栀子花和金银花。奶奶八十多岁了,却很喜欢花,尤其是北方大朵的栀子花和瘦小的蜻蜓花(学名金银花)。栀子花在合肥方言里听起来似乎是“枝枝花”,而蜻蜓花则听似“青青花”。奶奶的头发还是老式的盘发,一个黑丝网和一支弯曲的铁针就可以很利落地将其头发盘起。奶奶喜欢在盘起的头发上插上一朵栀子花,那是走到哪儿香到哪儿啊。其实奶奶那辈人最忌讳头上戴白色的东西了,但是白色的栀子花似乎是例外。奶奶家没有栽栀子花,所以奶奶总爱到有栀子花的人家去串门。爷爷看奶奶那么爱栀子花,便从有栀子花的人家要了几根栀子花枝,插在稻田里,等花枝渐长后便移植到家里。不幸的是,在我的记忆里,爷爷种的栀子花从没开过花,不过爷爷对奶奶的爱却在奶奶的心里绽放着。

奶奶还用栀子花给我们打过谜语,谜语是“枝枝花,靠墙栽,雨不下,花不开”。当时,我和弟弟妹妹搜肠刮肚也没想到任何和下雨有关的花,后来,爷爷在旁边用肢体语言对我们进行了暗示,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谜底竟是雨伞。可不是吗?旧式的长柄伞打开时像绽放的花,而不下雨的时候则被人们冷落在墙角。我不知道这个谜语是谁发明的,我想应该是特定时代民间集体智慧的结晶吧。民间语言竟在如此形象生动中蕴含着智慧!不过,如果将这个谜语搬到当下的语境下让人们猜那就不准确了。因为现在的伞多是遮阳伞,雨不下的时候照样会开,而且折叠式的伞居多,墙角不再是她们唯一的归属之地了。

蜻蜓花和栀子花一样洁白和清香,她们不似牡丹那么高贵,不似玫瑰那么馥郁,她们像朴实的清新的邻家女孩。栀子花是丰硕型的,而蜻蜓花则是清瘦型的,绽放时形似立于小荷之上的蜻蜓。丰硕的栀子花一枝便可香压群芳,独当一面,蜻蜓花则要一丛丛一簇簇才更彰显其魅力芬芳。奶奶总爱将采下的蜻蜓花用白线串起来,美美地将她们挂在衣服的第一颗纽扣上,沁人心脾的香味随时都会让奶奶漾起微笑。奶奶呀奶奶!

我对奶奶的记忆还在她插有栀子花的头发中缠绕。奶奶的头发属我触摸的最多了。随着岁月的大刀阔斧,奶奶头发里的白发也越来越多越来越醒目了。爱美之心依旧的奶奶喜欢让我帮她拔掉白头发,于是我只有狠下心来黑中觅白,见一根拔一根,不过我感觉像是在拔我自己的头发,每拔一根我的心都被牵动着。如果帮奶奶拔白发让我凭生几分不忍感,那么帮奶奶盘发则是让我喜悦无比的事。奶奶子孙满堂,但是她最喜欢我帮她盘头发,因为我梳发的时候力度掌握得好,既不是力量过大以致扯到头皮,也不至于过度轻柔而失去了按摩的功效。更重要的是,我盘好的头发既不松塌又不过紧。过于松塌了只能保持一两天,而过紧的话会扯动头皮让头产生生疼感。我帮奶奶盘好的头发可以保持一个星期,所以,有时候奶奶宁愿等到我周末从学校回家才舍得解开发网洗头发。奶奶呀奶奶!

因此, 每当我周末回家看到奶奶在屋前或村头树荫下翘首以盼的身影时,我的第一个愿望就是帮奶奶洗头和盘发,不过奶奶总是先把我拽到家里,把好东西拿出来给我吃。有时候是奶奶在锅洞里烤的热乎乎的红薯,有时候是姑姑送给她和爷爷吃的鸡腿,有时候是大伯送的荠菜馅儿的大粑粑,有时候则是其他子孙孝敬他们的好东西。有一次,奶奶趁爷爷不在家的时候悄悄地把我叫到家里,一面打开饭橱的门,在最深处摸索着,一面咕噜地说,“他爷爷说这鸡腿放四天等你回来就坏了,这怎么可能呢,瞎说嘛!嘿嘿!我没听他的!”。终于,奶奶掏出了一个掉了瓷的斑驳的小瓷缸,并满脸笑容地把它揭开。忽然,奶奶的脸色晴转多云,似乎她盯着的是一个不可置信的怪物。当然,这是我意料中的事,因为正值酷暑啊,而且那时还没有冰箱。奶奶呀奶奶!

小时候,奶奶家的饭橱和奶奶的衣兜对我们这些馋嘴的孩子来说是最神奇的地方,因为奶奶总会像变魔术一样掏出我们爱吃的东西。我关于奶奶的味觉记忆也因此数不胜数,不过我对奶奶最后的味觉记忆却定格在一堆散乱的荔枝皮上。奶奶家锅洞里的荔枝皮是我扔进去的,我塞的时候以为这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就像奶奶从里头拿烤熟的红薯给我吃一样平常,没想到这却是最后一次。我真的没想到奶奶会那么快离我们而去,直到奶奶真的停止了呼吸,直到我们眼睁睁地看到奶奶被残忍地化为一堆白灰,直到我们在风雨里一跪一磕头地送葬并看着骨灰被埋入坟堆。我和弟弟妹妹承受不了这样的伤心,我们来到了奶奶生前所住的小屋子里,眼前物是人非,一切物都在,却成了遗物,包括一周前我往锅洞里塞放的那堆荔枝皮。看着它们与锅洞里的灰掺和在一起,我们似乎看到了奶奶的骨灰,我们抱头痛哭。现在每每想起那个场景,我仍是泪流不止。

要说视觉记忆中的奶奶,那可以说是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奶奶用三块手绢一层又一层包裹一毛钱一张的十元钱的情景,奶奶在油纸伞下锄禾的弓影,奶奶背我去看病的蹒跚身影,奶奶坐在我旁边想跟我说话又怕影响我学习的犹豫神情,奶奶注视着我和弟弟给她家缸里挑水的心疼,奶奶在凉床上摇着蒲扇伴我入睡的星星满天的夏夜。

奶奶摇着蒲扇给我讲的故事也沉淀了一个个我对奶奶的听觉记忆:孟姜女哭长城,梁山伯和祝英台,月亮里的吴三桂,伴着我进入夏夜的梦乡。奶奶还有很多用合肥方言才能讲得押韵的顺口溜,其中有一个节奏感很强的顺口溜至今仍在我舌尖萦绕:小丫头,讲婆家,婆家穷,钻鸡笼,吃鸡屎,变毛虫,毛虫飞,变乌龟……。听完奶奶的顺口溜后,我瞅着面前的鸡笼忧心忡忡地寻思着,我以后嫁人会嫁到很穷的人家吗?我会钻鸡笼吗?我会变成什么呢?我的想象一直延伸到很远很远的未来…… 类似的顺口溜对我来说是奶奶留给我们的宝贵的非物质遗产。奶奶呀奶奶!

每当我想喊“奶奶呀奶奶!”时,都是因为我内心的某个感动神经被奶奶牵动了,似乎奶奶已经通过嗅觉、触觉、味觉、视觉、和听觉将感动渗透到了我记忆的每一个神经和细胞。只要我的细胞在更新,我对奶奶的记忆就会日久弥新。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我虽不是“欲断魂”,却已是泪纷纷。只希望青年人能珍惜与奶奶在一起的日子,远离“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憾恨!

镜片上的水气依然在升腾,哈姆雷特父亲的话语依然在纸间回荡,奶奶“记着那两块碎玻璃”的话语和如栀子花和蜻蜓花般纯洁朴实的爱依然在我的脑海和心田荡漾。奶奶呀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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